西塞罗批评廊下派的世界主义

然而,《论共和国》中有惊人的证据表明,西塞罗并不觉得宽松的廊下派学说在哲学上差强人意。小斯基皮奥,西塞罗《论共和国》中准哲人式代言人,的确赞扬莱利乌斯的演说,但这是律师以修辞术进行有罪辩护的高潮。在此之前,斯基皮奥更为详细地讲述了罗马共和国的历史。他将其当成典型的“最优政制”,堪与柏拉图《王制》中的政制媲美。斯基皮奥反复强调,罗马建城、攫取充足的土地和居民、保障安全、成就伟业,这些都少不了掠夺和欺诈。[22]罗马建城时以及罗马早期历史中道德上的可疑行为,不能因为无知或者未开化的风尚而搪塞过去:“我们知道”,斯基皮奥解释,罗慕卢斯生活的时代“文字和各种学问已经普遍流行,一切与人的野蛮生活相关的谬误都已消失”。[23]另外,罗慕卢斯和他继任者都虔敬笃行,而且服从官方祭祀传达的神意;罗慕卢斯自己最后也被封神。斯基皮奥当然提到,神没有惩罚对邻人行不义的罗马人,即使他们选在宗教节日里以欺诈方式掠夺了萨宾妇女。[24]

莱利乌斯承认斯基皮奥并非要讲述历史,而是用理论来构造最佳政制,这种政制可以适用于任何时代和地方:

你在阐述问题时宁可把自己的见解归于他人,也不愿像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那样虚构一个城邦,你把罗慕卢斯偶然或必然做的事情归之于理则。

然而,我们也不清楚,在何种程度上,莱利乌斯接受或者能够直面斯基皮奥所谓的“理则”(rational principle)[25]。我们从《论共和国》戏剧性的开场白可以知道,莱利乌斯并不信任哲学。因为哲学就是沉思天上事务从而让人脱离守护(或服务,抑或献身)祖国、客人和联盟。从整部作品的结论来看,我们至少可以部分确认,莱利乌斯在这点上对斯基皮奥还有些许疑虑。[26]斯基皮奥在对话中揭露,他在梦境的感召下谈论这些问题,这个梦向他揭示了真正的自然美以及沉思的真正愉悦。基于这种超政治的视野,他确信罗马以及所有政治行为都很卑劣。

西塞罗宣扬改良的廊下派用以限制政治野心,他的梦[27]暗示了西塞罗此举的真正哲学基础或者理由。这个梦教导说,不是统治,而是思考以及通过思考达到理解,才能取悦灵魂中的统治部分。这也就是和平、闲暇、摆脱俗务比战争、征服、行动更为可取的理由。斯基皮奥只有这样理解事物才能直面这种情况:即使最佳政制也会受到玷污,因为最佳政制也需要满足具体或者物质的利益,从而能够有助或者取悦人类灵魂最重要的需求。另外,西塞罗和斯基皮奥鲜活的一生表明,对人类来说,思想的生活包含了共享或慷慨。首先,慷慨唤醒有天赋的年轻人,并且保护既有闲暇又适宜的生活,因此有助于唤醒年轻人的社会环境。那么,理论生活就不能与公民生活脱节。归根结底,只有当共和政体的生活能够或者有助于推进理论生活时,共和国的自由才能得到捍卫。

但是,斯基皮奥之梦也表明,为何人类如此难以达到或者接受这种洞察。人们最初认为,政治野心或者投身城邦以及由此自然而然导致的帝国扩张,受到某种强烈的希望的刺激,但这种希望却缺乏足够稳固的基础,这些希望只有借助严格的自我审视,受到磨练和改造,才能获得稳固的基础,也只有这样,才能将政治野心限制在必要的范围内,从而重新定位沉思生活。斯基皮奥提到,这个梦揭示了可以为公共生活辩护,因为人们可以从中获取很高的荣誉,从而向读者指明关键的问题:那些不想投身城邦而为沉思生活和研究自然吸引的人,死后在天上与神为友。这个梦教导,神越快允许人们逃离政治生活转向深思生活,就越好(如同西塞罗在序言中以自己的名义发表的观点,只要人们生活在世上,就不可能逃离政治生活和责任;但是,“那些对于有学识的人们来说具有无比崇高威望和荣誉的人们”履行公共责任,不是必须“参与管理国家,而是研究和政治问题,撰写著作”[《论共和国》1.12])。于是,这个梦以离奇复杂的方式展现出沉思生活优于实践生活。在陈述沉思生活的优越性的同时,这个梦像镜子一样给出了最有说服力的理由,来说明我们为何不能或者不想接受不如沉思的生活。这个梦表面上教导人们应该在生活中牺牲(在某种程度上剥夺)对善的沉思,他们的生活应该投身于囚徒般的政治责任,因为人们可以据此要求来生永恒沉思的奖赏。按这种迂回的方式来看,政治就值得献身。但是,这个梦也注意到,过去某些“常识渊博的人,在世时就以自己出众的才华献身于神圣事务”(《论共和国》6.15-16,18-19)。这种解释引出如下问题:为何不能为了自己以及在世的其他人,将政治生活用于推进至善(深思的生活)?为什么人们得为了自己被迫牺牲或者减少至善?或者说,只是为了达到永恒的善就得强迫自己减少即刻的善?但接下来,为了至善而减少小善怎么算牺牲?为什么人们追求奖赏?这个梦以这种方式让读者关注,人们相信神明会在人的来生守诺的理性基础。同时,这个梦也提醒我们,在政治家心里以某种形式关注来生以及神意的重要性。这个梦也帮助我们看到神意在道德信念中的位置,这种信念能够限制政治人自然而然产生的帝国式学说或憧憬。西塞罗想帮助他人接近真正的神意,他才想加强这些限制。

从西塞罗质疑廊下派的神意说出发,我们可以发现西塞罗与廊下派产生分歧的根源。这种质疑深刻而持久地影响了西塞罗的实践观和理论观。这种质疑让廊下派论世界政府的观点让人生疑,尤其在国际关系和战争中,自然法的神圣性也让人疑窦丛生。

西塞罗不仅以自己的名义批评廊下派的神意说,他还借《论神性》主角科塔之口批评廊下派。西塞罗在对话中化身为一个角色,这表明他意识到讨论神意潜在的危险。最后,他提醒对话者,他担任过古代罗马宗教的高级祭司。科塔在西塞罗面前回应道,廊下派的神意说出自巴鲁布斯(我们之前引用过他的说法)。科塔像西塞罗一样,是个柏拉图式的怀疑论者,他正好也担任过高级祭司。科塔关注他身为祭司的责任,宣称“过去一直,也将一直维护我们从祖先那儿继承的信仰和神圣仪式”。同时,他提醒我们,祖宗原则是种信念或信仰,而非哲学论证。因此,神法并不要求他接受廊下派。科塔明显回避无神论,就像西塞罗以自己的名义在序幕中所作所为一样(也可以参看《论预言》2.41,2.148-50)。科塔总结他反对廊下派神意的理由,他只是为了反驳他自己。他最后说,在下部对话中,巴鲁布斯会轻而易举地证实廊下派学说。但是,西塞罗从未写过这个证实廊下派学说的对话,在这个重要意义上,这个对话“未完成”。[28]西塞罗反而写了对话《论预言》,西塞罗在这部明显的续集中以自己的名义质询廊下派的预言观,他视之为“廊下派的堡垒”。[29]然而,西塞罗总结了《论神性》的观点,他认为,当伊壁鸠鲁分子维利乌斯(Vellius)发现“科塔的论证更好”时,西塞罗自己则发现“巴鲁布斯更接近真理的影子”。[30]

将道德和公民美德归于完美的神,这会产生不连贯,科塔并不满意只展示这种不连贯——因为科塔承认这仅仅证明神完美,还有神示不可理解,而非不存在神(《论神性》3.38-39)。科塔质疑那些显而易见的事实,因为这些事实很难解释为何神以这种方式给人理性,却允许大多数人滥用理性,并且解释为何神显然没有惩罚坏人、补偿好人或者保护弱者。[31]当科塔回答说,他只知道廊下派驳斥显而易见的事实,他似乎以辩证的方式抛出他最具说服力的观点:廊下派认为神不关注小节,只关注大事。至此,科塔发现“所有凡人”都希望从神那里获得外在的好运,而非廊下派唯一认可的真正善。

我们的确有理由赞扬我们的美德,并且完全可以为之自豪。但是,如果我们是从神那里而不是自己本性中获得这些美德,我们就不能这么做了。[32]

科塔的这些思考让读者很疑惑,廊下派为何如此关注神意?这种关注或者期望——明显与他们关注荣誉和奖赏有关——是否与那些人全身心投身美德,将美德自身当成目的之间并无紧张?美德让他们得到神助,其他缺少美德的人会遭天谴?

廊下派想将美德观一以贯之,其中涉及的问题提醒我们注意西塞罗以自己的名义在完全不同的文脉中向廊下派致辞时的主要问题。在《论善恶的极限》中,卡图是罗马美德与廊下派美德的典范,西塞罗则向卡图提出,廊下派无法达到自我认识,因为他们否定亚里士多德的观点。亚里士多德认为幸福不仅仅依赖美德,也依赖于满足人的自然需求,而廊下派否认这点,将其当成谬论。西塞罗继续提到,如果(或只要)廊下派灵魂强健,能够忠实自己,他们就能返回到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古代智慧(西塞罗与贵族卡图对话时并没有将柏拉图哲学看成怀疑论,也很少提到理论生活)。

西塞罗大概是在暗示,当我们自己审视廊下派的不连贯时,这种审视会让强健灵魂回到柏拉图哲学。这也提供了线索,让人们理解科塔在《论神性》中挑战神意时最明显的戏剧性和重大的缺陷。科塔并未给出任何东西,只是以反复确认和温和的讽刺回应巴鲁布斯举出的证据。巴鲁布斯诉诸神的直接启示,这些启示通过目视、梦境以及预言而得到。[33]科塔,以及作者西塞罗,不禁让人怀疑他们俩能否直接反驳以上的证据。西塞罗默认宗教经验——或者对这种经验的回忆和解释——能够改变某些人。这些人的灵魂足够强健,能够消化和吸收西塞罗如何批评廊下派善论中的不连贯。当然,从廊下派巴布鲁斯提到的梦与启示来看,西塞罗的准哲学代言人斯基皮奥的梦,都是非常特殊的符号——不管在内容还是来源上,因此也在由此导致的自我反省上。

《论预言》是西塞罗与其弟的私人对话(《论神性》1.8-11,2.8),我们从他弟弟口中知道了西塞罗获得神示的那件大事(另外,他在发表感人演说时可能展示他受神示[《论神性》1.81])。西塞罗在流放时做了个梦,梦中神向他显现并且给他一个谜样的承诺:西塞罗会借助神或神庙得救(salutem)。其弟提醒他这件令人难忘的事情,他也提到,直到后来发生的事情证实了这个预言,他才承认这个预言的真实性。这个预言或者预言体验并非自明。当西塞罗发现神以易懂的方式实现这个许诺后,西塞罗说了些奇怪的话:“没有什么比这梦更神奇了。”(《论神性》1.58-59)西塞罗表面上承认,立足于他自己的经验也基于理性,我们一般不可能认为神戏弄人。换而言之,在严格意义上,除非与可理解的好处相关,不然所有经验都没有启发意义。另外,他的兄弟也承认这点。不管怎么说,他的兄弟捍卫(如果不作为廊下派)梦启和神示,他确认自己也私下里体验过梦启(《论神性》1.58,2.100)。他的兄弟也以柏拉图《王制》571c -572b的权威为例,他声称,如果不合理性,人们在梦中遭遇神都是虚假的;这种“虚假”的梦,即使有神出现,也很难领会(《论神性》1.58-62;参看2.127-28)。《论预言》卷二的背景就立足于这种大举妥协,西塞罗在卷二首次向其弟透露(他们走进房,只有两人在一起),他思来想去,最后觉得那些谶梦也不过是梦,完全可以用自然的方式解释(《论神性》2.140-42;参看2.1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