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言 陳智德

一種新文體的出現,基於時代思潮的影響和文學體制本身的演化,其中前者往往更為關鍵。朱自清在《中國新文學大系·詩集》的導言中,把中國新詩的出現溯源於晚清詩界革命、五四白話文運動和外國文學的影響,提出時代思潮之於中國新詩的作用。朱自清編訂《中國新文學大系·詩集》,本出於一種歷史意識的醒悟,如他在〈選詩雜記〉所說:「我們要看看我們啟蒙期詩人努力的痕跡。他們怎樣從舊鐐銬裡解放出來,怎樣學習新語言,怎樣尋找新世界。」(1)《香港文學大系·新詩卷》之編訂,除了選出經得起時代考驗的佳作,更期望透過具體作品,勾勒香港新詩從最早至一九四九年間的歷史輪廓,使讀者透過一種新文體的發展,獲得一種歷史意識,進而反思新舊時代不同變化的軌跡。

香港新文學可溯源於五四運動,一九一九年五月四日北京爆發學生運動後一段時間,香港多份中文報紙都曾發表反日言論作為聲援,五月下旬香港市面再有多宗抵制日貨、衝擊日本商店的事件。(2)一九一九年在香港讀書的陳謙在回憶中談及五四運動對香港的影響,除了事件性的描述,他也提到文化上的衝擊:五四運動後,位於香港荷李活道的萃文書坊因售賣新文化書籍,曾遭警察查究干涉,並沒收不少書籍,但依然深受讀者歡迎。陳謙指當時的情況是:「新書一到,讀者聞風而動搶購一空」。(3)陳謙所指的萃文書坊,三十年代參與創辦島上社的侶倫在《向水屋筆語》也有提及,他更指出香港讀者可以接觸到「當時最流行的新文學組織(如創造社、太陽社、拓荒社之類)的出版物。」(4)

新文化運動對香港的影響最主要見於語文上。晚清時期,香港已出版過文藝小說期刊《小說世界》和《新小說叢》兩種。五四運動後一段時期,香港報刊仍以文言文為主,但亦間中刊登白話文之作,如一九二二年出版的《香港晚報》刊登過白話散文,一九二三年《大光報》有白話小說陳雁聲〈多子的家庭〉及有關勞工法案的評論。一九二四年由香港英華書院出版的學生刊物《英華青年》,亦刊登白話文小說。一九二五年,《小說星期刊》由十一期起在刊載舊詩的「詩選」、「藝苑」欄目以外,在「補白」一欄中開始刊登新詩,作者有L.Y、許夢留、陳關暢、余夢蝶、陳俳柘等。除了新詩作品,《小說星期刊》更刊出了目前所見最早的新詩評論。

二十年代中期在《小說星期刊》發表的新詩,都帶有早期五四白話新詩的「新文藝腔」,部分如胡適的《嘗試集》帶一點舊詩詞的調子,作者L.Y、許夢留、陳關暢、余夢蝶、陳俳柘等都未能確知其身份,他們當中可能有的是往來於廣州和香港之間的文人。(5)《小說星期刊》與其他二十年代初至中期的香港文藝期刊如《雙聲》、《文學研究錄》等,俱屬舊派文藝期刊,以刊登舊體文學為主,《小說星期刊》則於一九二五年起改版,每期以補白形式刊登白話新詩,是反映香港文學新舊交替階段的重要刊物。該刊由香港世界編譯廣告公司出版,黃守一任總編輯及督印人和司理,他在第一期撰文〈我對於本刊之願望〉提到:「小說星期刊之出版。文字則撰自名人。記聞則撮登重要。」(6)他所說的名人,包括黃天石、黃崑崙、何恭第、孫受匡、吳灞陵、何筱仙等,都是當時香港報界、教育界著名的文人。

《小說星期刊》之引入新文學,發端於第二年第一期刊出的許夢留〈新詩的地位〉一文,許夢留首先回顧古典詩歌自漢唐以來歷次的形式變革,論點針對舊文學對新詩的反感,最後提出「詩的意義本來沒有新舊的區分……新詩是打破一定的字句,打破平仄、不見對偶,不要押韻的,用現代的言語—國語來表現的,有韻無韻不成問題的,一種自由詩體。」(7)最後在文章的總結部分更論及當時多種新詩結集:「據我已經看過的詩集,有嘗試集、草兒、冬夜、繁星、將來之花園,舊夢、女神、雪朝,這幾種創作,雖然未有甚麼可驚的偉大傑作,但其中作品,我認為也有些滿意的成功」。以上許夢留所提及的詩集,作者依次是胡適、康白情、俞平伯、冰心、徐玉諾、劉大白和郭沫若,最後一本《雪朝》則是由文學研究會出版的多位詩人合集。這些詩集由一九二○至二三年間出版,作者大部分是文學研究會成員。從〈新詩的地位〉可見,許夢留對五四時期新詩已相當熟悉,他對新文學運動的評價顯然是正面的,卻策略性地指出新詩屬於中國古典詩歌歷次變革中的一種,沒有否定舊詩的價值。

許夢留〈新詩的地位〉發表後,本以文言文形式為主的《小說星期刊》於一九二五年後,幾乎每期都以補白形式發表新詩,數量且有愈往後愈多的趨勢,初時發表最多的作者署名「L.Y」,與其後的許夢留、陳關暢、余夢蝶、陳俳柘等作者所發表的新詩都帶有早期五四白話新詩的「新文藝腔」。

這類受五四初期白話詩影響的作品,尚見於二○年代末、三○年代初的《伴侶》、《鐵馬》、《激流》、《英華青年》等刊物中。但就在三○年代初,逐漸出現格律化的嘗試,如四句一節,隔句押韻的詩,接近於新月派的詩風。一九三二年間,李心若發表於《南強日報·鐵塔》的詩〈說古〉、〈禮物〉、〈野玫瑰〉等多首詩作,全都是四句一節,隔句押韻,其他在《南強日報·鐵塔》發表詩的作者亦陸續有類似的嘗試。香港新詩起源於二○年代中新舊對立的氣氛中,在三○年代初,已逐漸擺脫初期白話詩的影子,嘗試新月派格律詩的寫法,再發展出多種詩類,當中的發展,或與香港作者接觸新文學的途徑相關。

在二○年代中期,五四新文學運動的重心已由北京移轉至上海。三○年代初的上海文壇多元而複雜,既有左聯及中國詩歌會等左翼文藝團體的成立,也有《現代》雜誌創辦以及被稱為「現代派」的詩歌,它們都對三○年代的香港新詩帶來深遠影響。自五四新文學運動開展以來,香港透過與廣州、上海等地的貿易連繫,除了主要的一般商品轉運,也從內地輸入不少新文學書刊,香港讀者可以在書店購得內地出版的文學書刊,其中特別以上海的刊物最受青年讀者歡迎,李育中在一次訪問中,特別提到他們那一輩青年,如何接受上海文學書刊的影響:

我早年受上海文學影響,像創造社、文學研究會的主張。1927、1928年我讀了魯迅的《熱風》和創造社作家作品,還有文學研究會作家在《小說月報》的小說。那時丁玲、沈從文、巴金剛發表小說,我是充分接受其影響的。我比較喜歡沈從文的作品,而巴金的小說則只喜歡他最早的《滅亡》。新詩方面,我欣賞戴望舒、艾青、臧克家的詩。當時《現代》雜誌是介紹現代詩最重要的雜誌,不少廣東的文學青年也有投稿。最初我寫的是散文,大約1929年,投到《大光報》的新文學副刊。在1927、1928年,新文學對青年來說是很大的鬥爭,新文學代表了新思想、新習慣和新的奮鬥。即使在工具使用上也是很大的分界。當時港澳的文學比廣州落後很多,仍使用文言文,青年人能用白話文寫作仍是不容易的。我走上文學的道路自然也是追求新的文化、思想。當時新文化新思想與新政治是聯繫著的,主要也是指國民黨、共產黨了。(8)

李育中一九一一年在香港出生,分別在澳門和香港接受小學和中學教育,三○年代在港參與創辦《詩頁》、《今日詩歌》等刊物,他在訪問中提到的文學書籍,都是在上海出版,再運到香港銷售。其中對三○年代香港新詩來說特別重要的刊物,是《現代》雜誌,不少香港以至廣東一帶的青年作者,都慕其名而投稿,包括李心若、林英強、鷗外鷗、柳木下、陳江帆、侯汝華等。這批作者在《現代》停刊後,部分人再投稿到由卞之琳、梁宗岱等人合編的《新詩》,以至蘇州的《詩志》、南京的《詩帆》、武漢的《詩座》等以現代派詩歌為主的詩刊物,參與三○年代中國現代派詩歌的發展。

香港新詩沒有在五四新文學的發展當中真正空白,經過五四新文學運動的洗禮,二○年代的香港延續了當中的論爭,對不同的論點有所回應有所補充,在創作上也嘗試過白話詩帶來的「詩體解放」,再轉而尋求其他形式。隨著五四新文學由文學革命走向革命文學,中國新詩分別走向藝術形式的探求和大眾化、回應社會訴求的路,三○年代香港新詩也就當中的不同傾向作出回應、討論、支援和補充。

香港新文學的萌芽和發展,處於省港大罷工前後至魯迅來港演說的二○年代中後期。一九二五年《小說星期刊》刊登許夢留〈新詩的地位〉及多位作者的新詩,那時《小說星期刊》出版至第二年,同年六月正值大罷工爆發,《小說星期刊》的停頓可能與此有關。(9)省港大罷工結束後,在魯迅來港演說的一九二七年間,多份報紙的副刊陸續增設刊登新文學作品的版面,接受作者投稿。

從一九二七年《大光報》、《天光報》等報刊開始,報紙文藝副刊一直是香港新詩的重要園地,三○年代中侶倫主編的《南華日報·勁草》、抗戰期間路易士(紀弦)主編的《國民日報·文萃》、十月詩社主編的《國民日報·詩刊》、戴望舒主編的《星島日報·星座》、葉靈鳳主編的《立報·言林》等報紙副刊都刊登大量詩作和詩歌評論。報紙副刊無疑是早期香港作者接觸文學的重要途徑,此外,從內地進口的書刊也擴闊了他們的視野。據侶倫的回憶,前文提及的萃文書坊,據說由曾經參加同盟會革命活動的人所開辦,除了一般課本和文具之外,還兼售新文化書籍和雜誌,香港的文藝青年可以在那裏接觸到內地最新的文藝刊物,(10)一九三二年創刊的《現代》雜誌對香港作者的影響尤深。

三○年代的香港詩人一方面接受來自上海的新文化薰陶,接觸《現代》雜誌中的都市詩,另一方面亦開始思考自己所身處的環境,借鑒現代派的技法或汲取都市詩表達理念的寫法,用於香港印象的觀察,寫作香港的都市詩。透過他們的詩作不但可略窺見早期香港的城市外觀,也可知早期詩人對都市的觀感,例如鷗外鷗一首副題為「香港的照相冊」的〈禮拜日〉:

株守在莊士敦道,軒尼詩道的歧路中央

青空上樹起了十字架的一所禮拜寺

鳴響著鐘聲!

電車的軌道,

從禮拜寺的V字形的體旁流過

一船一船的「滿座」的電車的兔。

一邊是往游泳場的,

一邊是往「跑馬地」的。

坐在車上的人耳的背後聽著那

鏗鳴著的禮拜寺的鐘聲,

今天是禮拜日呵!

感謝上帝!

我們沒有甚麼禱告了,神父。

本詩寫及電車,表面上看是用以襯托詩中的「禮拜寺」,實質上電車才是真正焦點。詩中所寫的「禮拜寺」,正是香港灣仔軒尼詩道與莊士敦道交界的循道衛理聯合教會香港堂,該堂於一九三六年落成,從此成為灣仔區的重要地標。〈禮拜日〉寫一座禮拜堂,但不是寫它的莊嚴和寧靜,而是突顯它的地理位置:「歧路中央」,把它安排在繁雜的都市中,兩旁是不息的電車,車上的人聽到禮拜寺的鐘聲,卻沒有改變他們既定的路程。

禮拜堂不是單純的建築物,它可以負載無數觀念層次上的意念,但這意念在本詩中卻被都市的交通蓋過,作者把觀看禮拜堂的目光集中在它的地理位置,為要突出禮拜堂與外在都市疏離的對比。「鏗鳴著的禮拜寺的鐘聲,/今天是禮拜日呵!」首句是來自禮拜堂的呼喚,次句是乘客的反應,結尾「感謝上帝!/我們沒有甚麼禱告了,神父。」再發展這反應,突顯該呼喚的徒然。詩中的乘客沒有回應教堂鐘聲的呼喚而下車去參加禮拜,但作者的用意不是反宗教,倒是寫出都市「非神性」的一面。本詩寫禮拜堂的呼喚沒有在都市的過路人中發揮效用,但不是否定禮拜堂背後的觀念,因這首詩表面上以禮拜堂為焦點,實質上是指向都市背後觀念層次上的思考。

另一例子是李育中,他在〈維多利亞市北角〉一詩,透過觀察的角度表達對都市的態度。〈維多利亞市北角〉寫位於香港島東北,開拓中的北角區,焦點從海岸碼頭、天空、遠山再返回電車路上的運煤車和工人,形成一邊是自然一邊是人工的對比,但作者在寫自然的部分,沒有浪漫化地讚美,詩中的天空被形容為「撕剩了的棉絮/好像也舊了不十分白」,遠山則「禿得怕人」,在另一邊,電車路上的運煤車寫成為一種建設同時也是破壞的力量:「雄偉的馬達吼得不停/要輾碎一切似地/把煤煙石屑潰散開去」,在這自然與人工的對比中,前者破舊,後者雄偉,作者認同的是後者,接著詩的結句「十一月的晴空下那麼好/游泳棚卻早已凋殘了」又從一個「雄偉」的景像回到有如起首的調子:一個凋殘的景像。結句時作者的態度好像變得不明確,但細看結句所寫的十一月游泳棚,實把中段的意涵進一步發展和明確化:「游泳棚卻早已凋殘了」指向的不單是景觀的描述,而是更包含了時間上的推移,即一個夏天時人滿的游泳棚,因季節轉移而熱鬧不再。把結句的時間推移意義連接中段的對比,可見出作者把自然景觀的改變,也比為一個因季節轉移而熱鬧不再的游泳棚,也可見作者對都市文明在景觀上的認同以外,另有時間上的認同。

鷗外鷗〈禮拜日〉和李育中〈維多利亞市北角〉二詩,以現代派詩歌對都市不太負面或至少是中性的描述態度來寫香港,而陳殘雲則代表比較接近左翼詩歌對都市持批判和負面描述的態度。陳殘雲於三、四○年代前後居住香港約有十年,但與不少從內地來港的作者一般,在有關香港的詩作當中,每多負面描寫,本卷所選錄的〈海濱散曲〉和〈都會流行症〉二詩所寫的都是香港,作者的態度不僅負面,且帶著厭惡、不屑和憎恨,在他的筆下,香港作為一個都市,狡猾、無恥、醜惡而且有病。

在陳殘雲〈都會流行症〉一詩當中,描繪的是一個形容為有病的都市:「都會是狡猾與無恥/哭泣,歡笑,飢餓與徬徨/呵呵!都會的流行症/長期的都會流行症」,都市在發展過程中自有不少負面的問題,陳殘雲把當中的問題形容為一種「流行症」,都市男女的享樂生活則是病態的表現,然而這有病的描繪主要還不是都市本身問題,關鍵實在於作者的選擇角度:「白日看不見太陽/夜裏也看不見月亮/人永遠在黑暗中/都會永遠在黑暗中」,都市在作者眼中本是一個異化的地方,但他選取「白日看不見太陽/夜裏也看不見月亮」這樣的觀察,突出不健康的、日夜也無光的觀感,實是一種「再異化」的處理,即把一個看來負面的現象進一步突顯,從而加深負面的程度。〈都會流行症〉對一個病態的都市有不少寫實描述,但本詩最令人著目的反倒不是那都市現象的寫實描述,而是作者在觀念上對都市的強烈厭惡和徹底否定的感情。這感情在另一首寫於一九四一年的〈海濱散曲〉中有更明確的呈現。

陳殘雲於〈海濱散曲〉詩末署「一九四一年初秋於香港」,之前他到桂林工作約一年,寫這首詩時剛從桂林再到香港,陳殘雲雖由三○年代已間歇地在香港生活過,但始終沒有認同感。香港這都市在作者筆下,不但「狡猾」、「無恥」、「醜惡」而且有病,更甚的是,在〈海濱散曲〉詩中,該病已由一種流行病演變成「勢利的病態」,以至更具有厭惡和詛咒意味的「梅毒」:「而你醜陋的充滿梅毒的島/你島上的不要臉的狗」,作者的描寫不單負面,而且正如第一組詩的首句「吐一口憎恨的唾沫」和第三組的結句「我憎恨地望著/暗啞的海岸的燈」,作者對都市厭惡、不屑、憎恨之情更清晰可見。

陳殘雲對都市的負面批判,其實亦可見諸其他三、四○年代的左翼詩歌當中,如黃雨〈蕭頓球場的黃昏〉、〈上海街〉、沙鷗〈菜場〉等等。他們對都市的否定,不單純是否定它的外觀或基於現實層次上的不滿,而是更從意識形態上否定都市背後所代表的資本主義文明。

三○年代的香港新詩,有現代派風格,也有寫實主義取向,對都市的描述有認同、反諷,也有批判。本卷所選錄的鷗外鷗〈禮拜日〉、〈和平的礎石〉、李育中〈維多利亞市北角〉、陳殘雲〈海濱散曲〉,以至劉火子〈都市的午景〉、袁水拍〈梯形的石屎山街〉、〈後街〉、何浧江〈都市的夜〉、黃雨〈蕭頓球場的黃昏〉、〈上海街〉、沙鷗〈菜場〉等詩作,除了記錄已消逝的三、四○年代香港都市風景,留下歷史見證以外,更看到詩人如何以都市作為理念的載體;讀者從不同角度閱讀,將有不同的發現。

一九三七年抗戰爆發,上海、武漢、廣州等地先後失守,大量人口播遷大後方的重慶等地,一九三八至四一年間的香港也聚集了大批文人作家,繼續以香港為抗戰文學的根據地。原在上海的《大公報》、《立報》和《申報》,一九三八年相繼在港復刊,同年香港《星島日報》和《國民日報》創刊,這些報刊都成為抗戰詩歌在香港的重要園地。

除上述報紙外,《大眾日報》、《華商報》、《中國詩壇》、《文藝陣地》亦發表了不少抗戰詩和相關的評論,這時期先後從華北、華中等地南下的作家,聯同本地作家分別成立了香港中華藝術協進會、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香港分會(文協香港分會)和中國文化協進會等作家組織,(11)除了興辦刊物、發表抗戰詩和詩論之外,也舉辦過一些響應抗戰的詩朗誦活動,直至一九四一年十二月香港被日軍攻佔後,部分作家再由香港轉移至桂林等地。其間,不論是本土作家或南來作家,都以詩歌響應抗戰,如徐遲〈大平洋序詩─動員起來,香港!〉、袁水拍〈勇敢的,都走了〉、黃魯〈遠方謠〉、亮暉〈難民營風景〉、楊剛〈寄防空洞裡的囚徒〉、淵魚〈保衛這寶石!〉,更為抗戰時期的香港以至一九四一年十二月間受日軍轟炸初期情況,留下不可磨滅的記錄。

戰後,一九四六至四九年間,由於國共內戰,再在大批作家南下香港,當中有許多都是逃避國民黨迫害和追捕的左翼詩人,包括臧克家、黃藥眠、鄒荻帆、樓棲、薛汕、戈陽、黃雨、陳殘雲、黃寧嬰、呂劍等等,他們一方面在遷港出版的《中國詩壇》、《文藝生活》、《新詩歌》等刊物上發表詩論和詩創作,另方面亦經常在《華商報》、《文匯報》副刊發表作品,促成四○年代香港左翼詩歌的勃興。

戰後香港詩歌延續了抗戰以來的政治性取向,並在整體上與內地的左翼詩歌密切相關。茅盾在一篇回顧左翼文藝的文章中,亦把香港納入國統區的範圍討論,認為當時香港的文藝取向與國統區左翼文藝一致地以「打破五四傳統為模範」,一方面追求「民族形式與大眾化」,另一方面接受解放區作品影響,創作方言詩,打破「小資產階級知識份子的趣味」(12)

戰後左翼文人來港、延續在內地被禁的刊物和文藝取向,戰後香港左翼詩歌的範式,無疑來自內地,然而其影響也返回內地,如茅盾所說:「一部分到了香港的文藝工作者在反帝、反封建、反官僚資本主義的總目標下進行工作,所起的影響不僅限於海外各地的華僑,而且還滲透了國民黨反動派封鎖而到達國統區的人民大眾中間」(13)

戰後香港左翼詩歌的獨特之處,是它同時具有國統區和解放區詩歌的特點,既有「翻身詩歌」、方言詩,也有城市諷刺詩。「翻身詩歌」以農村現實為題材,方言詩則吸收龍舟詞等廣東民間曲詞,方向與解放區的新民歌取向類近。黃雨、馬凡陀(袁水拍)同樣都寫過國統區流行的城市諷刺詩,其中馬凡陀的諷刺詩同時在香港與上海受歡迎,用於群眾運動當中。然而左翼詩歌特別是戰後的左翼詩歌,並不僅是一種形式,而是具有強烈的政治色彩,與戰前香港的寫實主義詩歌比較,如劉火子〈都市的午景〉、袁水拍〈梯形的石屎山街〉、何浧江〈在某機器鋸木廠裏〉等詩作,是以反映現實為基本目的;而戰後香港左翼詩歌同樣重視寫實主義的淑世精神,卻不以寫實為滿足。呂劍指戰後詩歌的主題,在諷刺和抒情以外,提出以「鬥爭」為新的主題,(14)這「鬥爭」就是一種政治性的目標,也是這時期左翼詩歌的最終目標。如果寫實、諷刺和抒情還具有一點文學性的要求,「鬥爭」則離文學更遠,正由於此,戰後香港左翼詩歌比三○年代的寫實主義詩和抗戰詩更不重視文學性的表達,而是以「鬥爭」為最終指向。

在劉火子、袁水拍、何浧江寫於戰前的寫實主義詩作當中,由於反映現實的對象包括香港的工人、基層市民和城市現象,雖然作者在意識形態上未必認同香港,但其詩作還可略見一些本土性的特色。在這方面,即地方性的本土關懷上,戰後香港左翼詩歌的表現又如何?在形式和題材上,香港左翼詩歌有不少本土的面貌,如方言詩在形式上即運用大量廣東方言、俚語入詩,但其題材是以廣東農村為主。如呂劍所說,「方言文藝首先是為工農兵而作」「一方面是寫給農民看,為農民寫,一方面是寫給城市的讀者,反映農村的鬥爭」(15),真正描寫香港的不多,而且以政治掛帥、功能性為主要取向,方言僅作為手段,並未真正關注地方文化。城市諷刺詩則為爭取工人認同,在「鬥爭」為最終指向中,香港城市作為批判對象,作者本人及其引導群眾目光所指向的,是內地的即將解放的時空,而視香港為臨時和過渡性質的地方。

以上是戰後香港左翼詩歌的基本特色,歸結是一種具有強烈政治取向的詩歌,正如茅盾所說,它的影響力不限於香港本土,並且「滲透了國民黨反動派封鎖而到達國統區的人民大眾中間」,這可能也正是它的真正目標。戰後香港左翼詩歌可說完成了它政治功能上的「任務」,它們的文學可讀性或許不高,但放諸戰後整個中國新詩的發展中,實具特殊的歷史意義。

以上簡述一九二○年代至四○年代末的香港新詩發展輪廓,乃讀者閱讀本卷時必須了解的,本卷編選時亦盡量選入能代表不同時期的重要作品。《香港文學大系.新詩卷》旨在以大系的規格,選錄一九四九年以前在香港發表的新詩,根據目前所見的文獻資料,本卷實際選錄一九二五年至一九四九年的作品,橫跨戰前時期、抗戰時期與戰後初期的不同階段,編選原則是兼容不同時期的各種流派和風格,藝術價值與文獻價值並重。

香港文學資料,特別一九四九年以前的新詩史料長年缺乏整理,搜集不易,前人整理研究的成果,特別值得珍惜。二十世紀九○年代末以來,黃繼持、盧瑋鑾、鄭樹森三位學者編成《早期香港新文學作品選》、《早期香港新文學資料選》、《國共內戰時期香港本地與南來文人作品選》、《國共內戰時期香港本地與南來文人資料選》等書,有系統地輯錄早期香港文學作品和史料;黃康顯《香港文學的發展與評價》(香港:秋海棠文化企業,一九九六)、葉輝《書寫浮城:香港文學評論集》(香港:青文書屋,二○○一)二書亦對早期香港新詩作出了開創性的論述。此外,編者本人二○○三至二○○四年所編的《三、四○年代香港詩選》和《三四○年代香港新詩論集》都是建基於以上前人學者的研究成果。

編選《香港文學大系.新詩卷》時,編者根據目前已知的線索,重新檢閱大量早期報紙副刊、文藝雜誌和詩集單行本,有感於香港新詩的文學和歷史價值,遠比我們所想像的還要豐富許多,其意義關乎香港本土,亦超乎香港本土,作品收錄於本卷的作者,雖然大部分在現存大多數的現代文學史上名不經傳,但他們都可說從香港的角度,參與大範圍下的中國新詩或稱「現代漢詩」的發展,只是欠缺相關的史料整理和論述,致使其作品長期湮沒無聞。本卷限於篇幅,仍有許多作品未及選錄,難以全無遺漏,期盼一般讀者透過本書,可認識早期香港新詩的發展輪廓,而有心鑽研的學者,亦可根據線索作進一步研究。

二○一四年五月

註釋


(1) 朱自清〈選詩雜記〉,《中國新文學大系.詩集》(上海:良友圖書,一九三五),頁一五。

(2) 參沙東迅《五四運動在廣東》(北京:中國經濟出版社,一九八九),頁一六八—一七○。

(3) 陳謙〈「五四」運動在香港的回憶〉,《廣東文史資料》第二十四輯(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一九七九),頁四五。

(4) 侶倫〈香港新文化滋長期瑣憶〉,侶倫《向水屋筆語》(香港:三聯書店,一九八五),頁六。

(5) L.Y在《小說星期刊》第十四期發表白話散文〈夜行堅道中迷途〉,文中提到從半山往下望,見到海灣、電燈和屋宇,推斷作者至少曾居於香港。許夢留則在《小說星期刊》第二年第一期發表的〈新詩的地位〉一文,提及本身是粵籍。

(6) 黃守一〈我對於本刊之願望〉,《小說星期刊》第一期,一九二四年九月。

(7) 許夢留〈新詩的地位〉,《小說星期刊》第二年第一期,一九二五年三月。

(8) 梁秉鈞訪問、黃靜記錄〈李育中訪談錄〉,收錄陳智德編《三四○年代香港新詩論集》(香港:嶺南大學人文學科研究中心,二○○四),頁一三七—一四二。

(9) 有關《小說星期刊》及許夢留〈新詩的地位〉,可參陳智德〈五四新文學與香港新詩〉,見陳智德編《三四○年代香港新詩論集》(香港:嶺南大學人文學科研究中心,二○○四),頁一四六—一五七。

(10) 侶倫〈香港新文化滋長期瑣憶〉,侶倫《向水屋筆語》(香港:三聯書店,一九八五)頁六。

(11) 相關討論詳見盧瑋鑾《香港文縱》(香港:華漢文化公司,一九八七),頁五三—一○七。

(12) 茅盾〈在反動派壓迫下鬥爭和發展的革命文藝〉李何林等著《中國新文學研究》(北京:新建設雜誌社,一九五一),頁一三七。

(13) 茅盾〈在反動派壓迫下鬥爭和發展的革命文藝〉,《中國新文學史研究》頁一三五。

(14) 呂劍《詩與鬥爭》(香港:新民主出版社,一九四七),頁五七—六一。

(15) 黃繩〈方言文藝運動幾個論點的回顧〉,中華全國文藝協會香港分會方言文學研究會編《方言文學》第一輯(香港:新民主出版社,一九四九),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