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界:中国人的修养

很显然,王国维《人间词话》保留有受西方哲学影响的印记,他提倡“境界说”也是在研读叔本华、尼采哲学过程中对于人生问题思考而引出的话题。他曾说自己“体素羸弱,性复忧郁”,对于生命和人生颇多思虑,当在日文教师田冈文集中看到康德、叔本华的有关论述时,很快地对西方哲学发生浓厚兴趣,也坚定了他研究哲学的决心,特别是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哲学更引起他的强烈共鸣,认为“叔氏之书思精而笔锐”。(《静安文集续编自序》)在他看来,叔本华唯意志论较好地解释了生活、欲望、苦痛的关系,指出:“夫吾人之本质,即为意志矣,而意志之所以为意志,有一大特质焉,曰:生活之欲。何则?生活者非他,不过自吾人之知识中所观之意志也。”(《叔本华之哲学及其教育学说》)“生活之本质何?欲而已矣。欲之为性无厌,而其原生于不足。不足之状态,苦痛是也。……人生之所欲,既无以逾于生活,而生活之性质,又不外乎苦痛,故欲与生活与苦痛,三者一而已矣!”(《红楼梦评论》)

他在这一时期写作的诗词,也充满着对人生意义求索的疑虑和困惑,或感叹人生的虚幻:“早知世界由心造,无奈悲欢触绪来。”(《题友人三十小像》)或悲慨现实的羁绊:“人生苦局促,俯仰多悲悸。”(《游通州湖心亭》)更大的苦痛是人生该何所而往之:“适然百年内,与此七尺遇。尔从何处来?行将徂何处?”(《来日二首》之一)如果说《人间词》是对于哲学探求不能为其解答人生意义,转而以诗词抒情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思想苦闷和人生思考,那么《人间词话》则是他从苦闷与思考中寻找到的一个重要出口——“境界”,通过对“境界”及其相关问题的论述,以区分“政治家之言”与“诗人之言”“的文学”与“真正之文学”“常人之境界”与“诗人之境界”等。

王国维对文学本质的认识接受的是席勒的游戏说,指出:文学是人在生存竞争之余的一种游戏,是超功利的,“而个人之汲汲于争存者,绝无文学家之资格也”(《文学小言》)。“文学、美术亦不过成人之精神的游戏……吾人之势力所不能于实际表出者,得以游戏表出之是也。”(《人间嗜好之研究》)文学作为一种成人的游戏,必远离现实利益,一旦它与现实利益发生关系,“绝非真正之文学也”。“职业的文学家,以文学为生活;专门之文学家,为文学而生活。”(《文学小言》)以文学为谋生手段,这样的文学叫作“的文学”。在现实生活中,人们多以功利为思考问题的出发点,在中国古代文学艺术难得有自身发展的空间,中国古代作家在创作时必多托于忠君爱国劝善惩恶以自解免,这就是中国古代文学、哲学不发达的一大原因。

从超功利的纯文学观出发,王国维特别推崇超功利的“诗人之言”,否定了表现社会关怀的“政治家之言”。政治家只关注当前现实,而诗人则能超越当下,贯通古今,摆脱功利的束缚。诗人所关注的非一己之得失,而是对人类命运的关怀,亦如释迦、耶稣之担荷人类罪恶。从这个角度讲,诗人之言不是指向当下,更是指向未来。“若夫真正之大诗人,则又以人类之感情为其一己之感情。彼其势力充实,不可以已,遂不以发表自己之感情为满足,更进而欲发表人类全体之感情。彼之著作,实为人类全体之喉舌,而读者于此得闻其悲欢啼笑之声,遂觉自己之势力亦为之发扬而不能自已。”(《人间嗜好之研究》)

通过“的文学”与“真正之文学”之区别强调了文学的真实性,通过“政治家之言”与“诗人之言”之比较突出了文学的超功利,王国维还通过“诗人之境界”与“常人之境界”的辨析高扬了文学对于人类情感传达的恒久和深广。《清真先生遗事》云:“境界有二:有诗人之境界,有常人之境界。诗人之境界,惟诗人能感之而能写之,故读其诗者,亦高举远慕,有遗世之意。……若夫悲欢离合、羁旅行役之感,常人皆能感之,而惟诗人能写之。故其入于人者至深,而行于世也尤广。”所谓“常人之境界”,是指人们日常生活中所形成的体验和感受;“诗人之境界”是指诗人将常人之所知所感进行审美提升,通过意象塑造使之成为传达人类共通的情感符号。“以此须臾之物,镌诸不朽之文字,使读者自得之。”这实际上是说,诗人把常人的“悲欢离合、羁旅行役之感”,借由不朽之文字,让它摆脱了现实生活的困扰,进入由语言构筑的意象世界,从而提升了作者的境界和读者的修养。让“吾心”得以安放,“苦痛”得以解脱,情感得以释放。因此,他认为“文学之所以有意境者,以其能观也”,所谓“能观”就是指诗人能超越现实进入到一种自我营构的意义世界。王国维引用叔本华的话说:“夫美术者,实以静观中所得之实念,寓诸一物焉而再现之。由其所寓之物之区别,而或谓之雕刻,或谓之绘画,或谓之诗歌、音乐,然其唯一渊源,则存于实念之知识。”(《叔本华与尼采》)正是这种审美无功利的观念,使其“境界说”具有提升人之修养和境界的现实意义。

王国维是借“三种境界”说表达其从诗词中感悟到的人生意义的,《人间词话》第二十六则云: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


王国维这段话表达的是自己的人生感悟,“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但也确实把诗词的境界进行了意义的提升,从具体诗词的体验感悟人生的普遍意义。首先,他讲到自己所说的是人生境界,亦即成就大事业、大学问;接着他提到必须经过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这是晏殊《鹊踏枝》“槛菊愁烟兰泣露”中词句,本意是说一位怨妇对远方游子的思念,她日复一日登楼眺望,盼望远方游子的归来。但王国维这里所要表达的是,成就大事业、大学问者必须承受的孤独感,只有这样才能具备追求高远境界的基础。第二阶段:“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是柳永《凤栖梧》“伫倚危楼风细细”中的词句,本意是说一位在外漂泊、失意的游子,对于其所爱的思念,甚至为之形神憔悴,表现出“终不悔”的执着,王国维借此是要表达对人生目标的追求当锲而不舍。第三阶段:“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是辛弃疾《青玉案》“东风夜放花千树”中的词句,本意是讲自己在元夕之夜所见所感,写一群游街的女子,或“蛾儿雪柳”,或“笑语盈盈”,而他所倾慕的女子却在那灯火阑珊之处,显得那样的卓尔不群、傲然独立。王国维这里是要表达成就大事业、大学问者,经过人生孤独和锲而不舍后,终于进入到人生追求的高远境界。从诗词照见人生,由审美指向哲学,“境界论”由此成为一种理解人生的途径。

由此可见《人间词话》不仅仅是一部文论经典,更是一部人生指南。当代著名诗词大家叶嘉莹先生说过,她之所以爱上古典诗词,其机缘就是中学时代母亲为其购买的一套“词学小丛书”,特别是其中的《人间词话》,对于唐宋词的精解妙评在她心中引起了一种“于我心有戚戚焉”的直觉感动。《人间词话》对于20世纪文化史的影响,则从哲学、美学、文学、教育学等都有深刻的烙印,如著名哲学家冯友兰把人生的境界分为四类: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著名美学家朱光潜对于《人间词话》中“隔与不隔”“有我与无我”的讨论与阐释,著名词学家顾随、浦江清、缪钺等对于王国维《人间词话》思想的发展与完善,叶嘉莹更自称平生论词受王国维《人间词话》及其师顾随先生教学的深刻影响等。它所倡导的超功利的纯文艺观和追求高远的审美境界,不只是文学与审美意义上的,更是一种人生哲学。在现如今这个急剧发展变化的时代,它对于提升我们的人格修养、追求高远境界仍然有重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