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其人其学
《人间词话》之“境界说”为什么能在当世产生巨大反响?还是让我们从王国维的思想与生平说起,中国古来就有“知人论世”的传统,要准确理解王国维“境界说”当从了解其人其学始。
王国维(1877—1927),字静安,又字伯隅,初号礼堂,后改观堂,又号永观,浙江海宁人。他出生在中产之家,“一岁所入略足以给衣食”,七岁入私塾,接受传统教育,走科举道路,十六岁(1892)中秀才,名噪乡里。自十七岁起接连两次参加乡试,均以失利告终,其时恰逢康有为、梁启超鼓吹维新变法,遂决意放弃科举,转而学习“新学”。只是家境日窘,不能远游求学,直到二十二岁那年(1898)因人介绍得以赴上海,进入汪康年主办的《时务报》任书记,同时在东文学社学习哲学、文学、英文、日文。在学期间,他得到了学社创办人罗振玉的赏识,三年后在罗氏资助下赴日留学,在东京物理学校修习理科。不久因病归国治疗,后相继于上海、南通、苏州等地从事教学,并在《教育世界》杂志上发表了一系列有关哲学和文学的论文,二十九岁时(1905)将之结集为《静安文集》。三十一岁那年(1907)再经罗振玉引荐,入京任学部总务司行走,后改任学部所属京师图书馆编译、名词馆协修等。1911年10月辛亥革命爆发,他随罗振玉一起流亡日本,寓居京都,直至1916年2月始返回上海,为英籍犹太人哈同编辑杂志,兼任哈同创办的“仓圣明智大学”教授,前后共十一载。居留京都、上海时期,他主要从事甲骨文、殷商金文、考古学及历史学的研究,撰写了一批高质量的学术论著,四十五岁时(1921)将之结集为《观堂集林》二十卷。1922年被聘为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之通讯导师,次年春经人推举赴京出任溥仪之南书房行走。1925年又因胡适之荐,受聘清华学校国学研究院导师,讲授经史之学,同时致力蒙古史料的整理与西北地理的研究。1927年农历五月,在北京颐和园昆明湖投水自沉,终年五十一。
对于王国维的死因,学界有多种解释,比较有影响的有两种,一种是殉清说,一种是殉文化说。关于殉清说,以罗振玉《海宁王忠慤公传》为代表,主要依据是王国维的遗书;关于殉文化说,以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并序》为代表,这也是比较为人接受的说法。
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达极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杀无以求一己之心安而义尽也。吾中国文化之定义,具于《白虎通》三纲六纪之说,其意义为抽象理想最高之境,犹希腊柏拉图所谓Eidos者。若以君臣之纲言之,君为李煜亦期之以刘秀;以朋友之纪言之,友为郦寄亦待之以鲍叔。其所殉之道,所成之仁,均为抽象理想之通性,而非具体之一人一事……盖今日之赤县神州值数千年未有之钜劫奇变,劫竟变穷,则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与之共命而同尽?此观堂先生所以不得不死,遂为天下后世所极哀而深惜者也。至于流俗恩怨荣辱、委琐龌龊之说,皆不足置辩,故亦不之及云。(《王观堂先生挽词并序》)
对于王国维的学术成就,后人多有很高的评价。他的学生谢国桢说:“先生兼通数国文字,学博中外,首倡尼采学说,实为介绍西哲之学第一人。后以高邮王氏之法,治典章制度文物之学,其治龟甲文字尤多创见。凡其所能,皆卓绝一时。”(《悼静安先生》)他在教育、哲学、文学、戏曲、美学、史学、古文字等方面,均造诣精深,超迈前人,并启迪来者。“王先生在学问上的贡献,那是不为中国所有,而是全世界的。”(梁启超《王静安先生墓前悼辞》)
王国维的治学经历是随其学术兴趣的转变而逐步展开的。他自幼接受的是传统教育,虽以举业为重,但也泛览过“前四史”、《文选》《通鉴》,打下了比较坚实的国学根基。到上海任《时务报》书记时,开始接触“新学”,在东文学社学习期间受藤田丰八和田冈佐代治的影响,对康德、叔本华、尼采等人的哲学思想发生浓厚兴趣。他说:“余一日见田冈君之文集中有引汗德、叔本华之哲学者,心甚喜之。”于是,从康德《纯粹理性批判》入手,但苦其不可解,转而读叔本华《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再而回归到研读康德《纯粹理性批判》等,兼及伦理学及美学。“此时为余读书之指导者亦即藤田君也。”(《静安文集续编自序》)还将自己研读西方哲学心得撰成学术论文,如《叔本华与尼采》《叔本华之哲学及其教育学说》《孔子之美育主义》《红楼梦评论》等。在研究哲学的过程中,对人生问题的思考往复萦绕于心,“故于治哲学之暇兼以填词自遣”,先后在《教育世界》杂志上刊出《人间词甲乙稿》。填词的成功使王国维的学术兴趣发生转移,其研究重心从哲学转向词曲之学,他在《静安文集续编自序二》中说:“余疲于哲学有日矣。哲学上之说,大都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余知真理,而余又爱其谬误……知其可信而不能爱,觉其可爱而不能信,此近二三年中最大之烦闷,而近日之嗜好所以渐由哲学而移于文学,而欲于其中求直接之慰藉者也。”从1905年开始,他将主要精力转到了对中国古典文学的整理与研究上,先后写作了《文学小言》(1906)、《人间词话》(1908)、《宋元戏曲史》(1913)等。特别是在《人间词话》写作前后,他据《花间》《尊前》诸集及《历代诗余》《全唐诗》等,整理并考订了历代词家词集,编成《词录》《唐五代二十一家词辑》《清真先生遗事》等重要词学著作。从1911年12月亡命日本后,他的治学方向发生根本性转变,彻底放弃以西方新学研究传统文化的方法,全心致力于经史之学,侧重古文字、古器物、古舆地的考证与研究,这一研究基本延续到他去世以前。
《人间词话》是王国维治学从现代新学回归传统经史之学,在过渡时期撰写的一部文学批评著作。它跳出传统词学的理论框架,以“真”取代“善”,以美育取代教化,建构了一套以“境界”为核心话语的新体系。它通过传统词话的形式传递着现代的理念,搭起了一座从传统走向现代、沟通中西文化之桥,是运用现代新学分析传统词学问题的典范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