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宋)晏殊
晚修前教室里很安静,没有老师坐班,同学们头也不抬地各自忙着写作业,看书,画画,练书法。讲台旁边摆着一台老旧的脚踏风琴,每天晚上音乐委员秦韵都会坐在那里一直弹到上晚修的铃声打响,这几天她正在练习弹一首新歌曲《拜访春天》。
一开始,禹蝶真不习惯这种宽松自由的自习方式,她觉得时间过于充足会让自己信马由缰不知可否,也不知去向,除了久久地钻进书中陪着主人公喜怒哀乐,她暂时还没有找到适合自己的兴趣特长,不过与日记还是如影随行。
她拿出日记想写点什么,好像又无从写起,她的脑海里还回荡着丁老师的那句怜爱又无情的话:眼睁睁看着别的同学留到城里,自己只能回到农村去。
她已经决定不再回她的乡村小学,那个接纳了他们这个来自大山深处六口之家的村子叫刘家庄,位于棘阳县城北七八里的地方,一条绵延至外省的公路从村子西边呼啸而过。刘家庄的南边就是她上小学的叶庄学校,她是三年级转来这所学校的,她带着山里孩子的羞怯走到三年级的教室门口,教室里传来拖腔拉调的读书声:还没看见瀑布,先听见瀑布的声音……
她由五年级的玲姐领着,玲姐是禹蝶伯母亲戚家的女儿,禹蝶家搬过来的第二天一大早,玲姐说姨妈叫她来约小蝶一起去上学,她就跟着玲姐进了叶庄学校,现在玲姐去了自己五年级的教室,把她丢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读《瀑布》的声音戛然而止,几十双目光齐刷刷地转向她,像盯着国宝一样把她和她拿着的板凳一起送到最后一排一个空着的座位上。
她像一个掉进大粮仓的小老鼠,压抑着不敢直视的目光环顾最近的四周,把手中的板凳放在了长长的课桌下,所谓的课桌实际是在两个砌成的方形泥巴墩上架的一条长木板。待她怯怯地坐在她自己的小板凳上,旁边一直盯着她的小胖子的眼珠还不舍得转动一下。
接她进教室的高老师让她坐到后排的空位上不高兴地大声嚷嚷着:“看稀奇呀看,有什么好看的,快点读书,今天要把《瀑布》这首诗全部背会。”
几十双目光终于齐刷刷地离开禹蝶移回到各自的瀑布里,听哗啦啦的瀑布声再次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飘荡。她旁边的小胖子也恋恋不舍地转动着圆溜溜的眼珠子,把身子稍微往墙边挪了挪。
禹蝶在这个学校读了两年零三个月就去了区上的重点中学,她与她的母校和她的村庄的感情几乎还处在培养阶段。
不过,接待她进教室的高老师是她心里最大的不舍与最后的不安。高老师每天中午在教室隔墙后面她的宿舍里小睡片刻,一边用耳朵监督他们在教室里的一举一动,她甚至隔着墙壁能从声音中判断是谁在捣乱。
“毛小旺,你的屁股又长毛了!”墙壁后面传来高老师严肃的责问。毛小旺听到这声音立刻就挪好了屁股。
高老师也是师范毕业,上了高老师的语文课,禹蝶才有了对语文的印象。高老师布置作业比她以前在山里学校布置的多,她叫她们把一个生字带上拼音写十遍再组一个词语,周末叫他们把词语解释抄写十遍,都是高老师一句一句地抄在黑板上,他们又抄在草稿本上。
小禹蝶用爸爸备课的教案背面抄写生字和词语解释,排版整整齐齐,从来没有拖欠过。有一次写作业写到一半突然停电了,她急得哭了,等她睁开眼睛突然看到窗外的亮光,她硬是把板凳搬到了院子里,趴在板凳上借着月光把作业写完。
她抄写的时候显得很吃力,不为月光的暗淡,而是词语解释里这么多的“形容”呀“比喻”呀什么的。“形容”和“比喻”是什么东西,她都没有见过它们长什么样子的。这些带有“形容”和“比喻”的词语解释也没有把它们解释清楚,她每次都不知道自己在抄一些什么东西。
直到上五年级的时候,高老师给他们讲《我的伯父鲁迅先生》中有一句是“就在伯父去世那一年的正月里,有一天,是星期六的下午,爸爸妈妈带我到伯父家里去。那时候每到周末,我们姐妹三个轮流跟着爸爸妈妈到伯父家去团聚。”
这句话中的“轮流”是什么意思?高老师已经叫了几个学习好的同学回答,他们都没有答上来,显然她又不高兴了,提高嗓门儿又问了一遍。当小蝶胆怯的目光与高老师不高兴的目光相遇时,想赶紧逃跑,把头快低到桌子底下了。
“禹小蝶,你说‘轮流’在这句话中是什么意思?”高老师用目光追上了她,她逃不了了。
“轮流就是说他们姐妹几个每个星期六都非要去伯父家里不可。”禹小蝶脑子里跳出了“无论(轮)如何我也要回家”这类句子,她自以为她的答案一定正确。刚刚那些同学说他们姐妹几个是拿着轮子去伯父家的,还有的说是留(流)一个人在家里,其他人去伯父家,简直错了十万八千里。
“你给我好好地站着!连这个词语的意思都不懂,你们这些女娃娃一个个都像小妖精一样,不想学习的事心里都在想啥呀!嗯——你们说!”高老师把“嗯”的声音拖的很长,她是真的很不高兴,从不高兴到怒火中烧,眼角的皱纹快翘起来了,幸亏她没有戴那副老花镜,要不准会被脸上的怒火烧着,或者被那堆皱纹挤掉。
高老师在课堂上总是这样言辞犀利,带着一颗恨铁不成钢的爱心批得几个命中率高的女孩儿抬不起头,倒是那些从来命中不了答案的男孩子若无其事地坐在各自的板凳上神若游丝,和坐在自家的椅子上没什么两样。
反正高老师也不会叫到他们,诸如刘大承之类的就是这样想的。
春天的午后,高老师带我们去河坝观察波光粼粼的水面,让我亲眼见证了什么是水平如镜,我写的作文果然令高老师的心情水平如镜,笑意像微波一样荡漾起来。我要像高老师这样做个心情舒畅的语文老师,而不是整天愁眉苦脸追着几个好孩子提问题。
我对高老师抱着一颗崇敬的心,这种崇敬让我不敢走近高老师,那是一种莫大的敬畏。不管在哪里遇到她,总是紧张得心里咚咚咚地跳个不停,远远地躲开她,哪怕面对面地走过来,我也会想方设法地拐过另一条路躲开,从来不敢问一声“高老师您好!”哪怕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演练着“高老师您好!”“高老师,您吃饭了吗?”“高老师,您这是去哪儿呢?”但高老师并不能理解我对她的这种复杂感情。
禹蝶久久沉浸在日记里,巡游在她住的村庄里,踯躅于丁老师的警醒中。
如果我回到乡下教书,八九不离十会在我的母校叶庄学校了,我怎么好意思见到敬爱的高老师呢?她肯定会瞧不起我的,这么没礼貌的一个学生还来做老师?
禹蝶真的开始规划三年后的去向了。
不行,我如果去了母校教书,肯定会遇到那个无情无义的大承的,还会碰见村里的那个坏女人,好像姓刘,整个村子基本都是姓刘的,刘大承,刘家兵,刘家军,刘家成,村长也姓刘。只有她们一家从大山里搬过来的,姓禹。
正值初春,周末禹蝶从红桥中学步行十几路回到家时,天色已晚,她发现院子里小花坛上好像少了一丛什么东西,就围着花坛仔细观望了一番,那棵栀子花树呢?在她家搬来的第一个春天里,一朵朵洁白的栀子花恣意绽放,毫无顾忌地迎接着这一家远方来客,成为它的新主人。它的香气实在迷人,一片片白色的花瓣聚拢在嫩黄的花蕊周边,在春天的雨雾中垂涎欲滴,摇曳生姿。禹蝶从前在大山里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洁白如玉的花朵,它浓郁的香气远远超过了她喜欢的金银花的香味。
禹蝶毫无来由地喜欢上这一树的花姿花色,她觉得这些花儿是懂他们这一家人的。花开繁茂时,母亲会摘几朵送给邻居的媳妇姑娘们,她们将花瓣别在胸前的纽扣眼里,别在耳朵上,别在发辫的根部,在走路和忙碌的同时随意享受这芬芳的气息。
好端端长在土里的一棵栀子花树怎么就不翼而飞了呢?禹蝶对着厨房里埋头做晚饭的母亲大声喊叫起来。
“被村子前头的那个女人偷走了。这城北的人真是太猖狂,光天化日之下挖走人家的花,真是欺人太甚。”
“什么!被别人挖走了。”禹蝶一下子冲到厨房门口,母亲仍然低头切菜,蜜儿在灶前填柴烧火,火光照得她的小脸红通通的。
“妈,别人偷我们家的栀子花你都允许她偷吗?我们家就这么软弱吗?”
“我有啥办法呢?栀子花树长在那里,她偷的时候我们也没有看见,也不能去把花从她家花坛上再给挖回来吧。”
“是哪个姓刘的女人?叫什么名字?天下还有这样不讲道理的事情吗?偷别人的东西就得还给别人!”
“姐,就是住在村子第一家的女人,我看见我们家的栀子花栽到她家的花坛上了。”蜜儿忍不住说了出来。
禹蝶越听越生气,审讯的声音几乎颤抖起来。
“真是气死我了,不管它三七二十一,我明天早晨一定要去那姓刘的女人家把我们的栀子花树挖回来。”禹蝶撂下这句话就回屋里写作业去了。
第二天一起床,禹蝶一声不吭地提着一个锄头就往前村走去。她拐进了姓刘女人家的院子,果真看到一个光秃秃的花坛上突兀地栽着一棵栀子花树,树枝上面还挂着一绺红色的纸在微风中无奈地飘摆着,树根部的土明显是新埋的。
禹蝶向屋里瞄了一眼,那女人一家人在吃早饭。她愤怒地扬起手上的锄头就对着那堆新土挖了起来,她的脸不红,心也不跳,像一个正义的英雄在开战。她很奇怪那个姓刘的女人也不动声色,按兵不动,看来真的是做贼心虚啊!
她才不去理会那个贼呢?埋栀子花树的土还是松散的,挖起来也轻松。栀子花马上就可以物归原主了。禹蝶扯下那条红纸向着那女人的门口扔过去,一阵咬牙切齿,怒不可遏。
“恬不知耻的女人,偷别人家的花,还有脸挂上这么个吉祥物来装模作样!去你的吧!”
“谁偷别人家的花了?你这才是偷别人家的花啊?”那个姓刘的女人坐在屋里吃早饭,强作狡辩。
“谁偷谁的花,你心里还不清楚吗?有本事过来把花抢回去呀!”禹蝶丢下这句话,抱着她的栀子花和锄头,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她把栀子花树重新安放在它从前的洞穴里,那儿是它的家,虽然它从前的回族主人已经搬进了城里,但它的新主人花钱买下了这几间屋子连同它一起买了下来,它是属于这一家新主人的。它不应该出去流浪,更不应该被坏心眼的人偷走栽在自家的花坛里,那是对它的最大玷污。
母亲已经出去干活了,弟弟和蜜儿从屋里跑出来围着姐姐转来转去,喜笑颜开:“我们的栀子花终于回家了。”他们一会儿帮她扶着枝干,一会儿又帮她拿锄头,一会儿又去拍平埋着花根上的土,希望把栀子花栽得像从前一模一样。
栀子花终于回到它的安乐窝里了,像个灰头垢面的小花猫怏怏地站在阳光下,耷拉着它的小脑袋,垂头丧气,一声不吭。禹蝶没有太多的时间再去搭理它,尽管她很担心这棵脆弱的生命是否还能一如既往地存活下去。
“你们记得每天要给它浇水,别让它干死了。”她提醒着弟弟和妹妹,就回学校去了。
一周后,禹蝶从学校回到家看到她的栀子花的枝叶已经不再鲜亮,枝叶更加低垂不语。
栀子花一定是被气死了!听奶奶说过栀子花是一种特别娇贵的花,它喜欢扎根于清洁的土壤,诸如鸡粪牛粪猪粪之类的任何肥料一旦沾上她,她绝对活不成,更何况挑衅它的人渣。
奶奶离开快半年了,我无法向她寻求栀子花执念的生活特性,在暮色中端详着它曾经的繁华盛世,它曾经满树摇曳的白色花瓣如同那些洁白如玉的日子都不会再来,它正在用一种说不清的特别方式与我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