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25蝶变雄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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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中午寒风呼啸,雪花在空中纷纷扬扬地飘落。刚吃完午饭,李光森到女生宿舍门口伸着脑袋叫着:禹蝶,黎老师叫几个同学去迎接三个实习老师,他们住在师范学校对面的一个宾馆里。

哦,知道了,我马上出来。

周晓泉呢,你叫上她一起过去。

禹蝶去另一个宿舍叫上周晓泉,她俩穿着厚厚的长大衣围着围巾,走到宿舍院子外面看到陆海岚和寒蝉也围着围巾站在那里等着,冻得两只手不停地搓来搓去。几个人说说笑笑地来到三位实习老师的住处,向几位老师问好。两个男老师一个高高瘦瘦的说是教体育,一个矮瘦个子说他是语文老师,他们说是从荔阳市师专学校过来的,普通话中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另外一个漂亮的女老师剪着短发,白皮肤,瓜子脸,耳朵上吊着两个闪亮的耳坠,一口流利清爽的普通话随着她棱角分明的红嘴唇飘然而出:同学们好,我是教英语的。

禹蝶心想,这也搞笑,进入师范根本没有开英语课,怎么还安排了一个英语实习生过来呢?

语文老师说:这房间里跟外面差不多冷,你们冻坏了吧,赶紧坐一会儿。

其实房间里也没有坐的凳子,大家不便坐到床上,都说站着跺一跺脚会暖和一些。陆海岚说每人表演一个节目欢迎三位实习老师,他就带头讲了个幽默故事,李光森和寒蝉各讲了一个笑话,周晓泉唱歌。最后就是禹蝶一个人还没表演节目,她走到大伙儿前面落落大方地说:欢迎老师们,虽然我们学校不是你们学校,但我们班可以是你们班,也可以是你们的家,我们就是你们的家人,希望你们在这里快乐地度过一个月。最后我鞠三个躬代表我的节目。

禹蝶说完就对着三个老师鞠起躬来,陆海岚说话了:禹蝶,你这演讲的口才不错,那也得唱一首歌,你就唱《骏马奔驰保边疆》,你之前不是在晚会上唱过吗,还说这是你初中的实习老师教的,现在唱更有意义。

禹蝶有点为难:这是男高音的歌曲,我这弱不禁风的女低音不敢乱唱,你的嗓音高适合唱这首歌,现在有请班长替我唱。说完她对着陆海岚夸张地鞠了一躬。

那你们俩就一起唱呗,男女合唱,高低音混合,肯定好听!寒蝉和李光森也凑起了热闹。

和禹蝶合唱,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我当然乐意。没想到陆海岚当仁不让,答应得非常爽快。禹蝶实在不好再推辞,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豁出去了。陆海岚一唱起歌来还真投入,不停地和禹蝶进行眼神交流,禹蝶虽然有些难为情,还是表现出应有的大气,每一次都微笑着接应陆海岚那似笑非笑的眼神,大家打起节拍助兴。受这样的氛围感染,禹蝶也越唱越放松,似乎把整个心胸都打开了,她第一次发现自己也有父亲遗传给她的歌唱天赋,豪迈奔放的旋律好像带着她奔驰在那辽阔的草原上。大伙儿都异常轻松愉悦,一个寒冷的中午就这样过去了。

回学校的路上,陆海岚显得特别兴奋,跟禹蝶走到一起对她说,今天我们俩配合得真默契,下次在晚会上争取合作。

禹蝶笑了笑说,还好我没把你拉下水,反而被你拯救了,还得谢谢你!

禹蝶,你说话就喜欢讽刺人,不够意思。陆海岚的话让禹蝶有点不可思议。

我说的都是真话,对天发誓,毫无讽刺之意。禹蝶耐心地强调着。

你不讽刺我就好。陆海岚似乎才放心下来。

禹蝶突然感觉她和陆海岚说话太多,而且还费劲,她望了一眼走在前面的寒蝉,他和李光森头也不抬地踩着地上的雪走得咔嚓咔嚓响,周晓泉走在寒蝉的右边,不断有笑声从她面前飘过,有时候还笑着回头看一眼禹蝶。寒蝉穿着一件深灰色的毛驴长大衣,宽阔的肩膀上沾着几朵雪花。刚才和她一起唱歌的如果是寒蝉,那才是真心愉悦。禹蝶幽幽地想着,要是真的这样,也许破坏了某种惬意。禹蝶又想,与陆海岚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2

三位实习老师在的这期间也是班里的月芽文学社活动办得最热闹的时候,同学们投稿,编委改稿、设计版面,把选中的稿子誊抄到小报上,个个忙得不亦乐乎。有一次下课,王纪伟走到禹蝶跟前说,禹蝶,我看你挺多事情要做,如果需要什么帮助,你就直接告诉我。禹蝶听王纪伟这样一说,倒觉得她是真有一副热心肠,之前看她总是无来由地帮李红娟打饭洗碗对她误会了,心里很是愧疚,也不好意思找王纪伟帮啥忙。

后来她在改一篇新写的小说《觅》都快改得不耐烦了,小说的情节写得很含蓄,主要是不敢写得直白,渲染了一个铺天盖地的风雪世界,一个少女无法接受最敬爱的老师那份超乎她年龄的关爱,她不知道如何去拒绝,她在漫无边际的风雪里寻觅心灵的出口,可是天地之间除了飞雪还是乱舞的飞雪。许承业社长反反复复地让她改,在她的字里行间写了好多个问句和感叹句,“光是一束吗?”“你的恨到底有多恨!!!”光感叹号就有十几个。禹蝶也不想去找他问个为什么,只是在盲目地自己改自己的。自从收到许承业那个影集后,她也没有再看一眼那个影集,也没有再跟这个社长多说一句话。就在那个周末,她写了一张纸条悄悄放到了许承业的桌柜里:

你破坏了一种美好的友谊,我不喜欢这种交往方式,我会把影集还给你的!她连“谢谢”二字都没有写,本来她是可以写的,但她的心里烦透了,她恨自己遇到的这一切,包括她亲爱的丁老师在她刚刚进入师范时莫名其妙地要给她找个城里的婆家,还有这个从天而降的影集,给她带来的烦恼足以让她痛苦万状。她不会说假话,她也不会逢场作戏,她只能自己独自忍受着。

禹蝶曾经那么投入模仿母亲唱的那些悲情戏,难道今生她要专门用来储存人间的苦楚吗?

她想甩掉附着在身上的忧伤和哀愁,在漫天飞雪中去寻觅从前的自己,那个在深冬的夜里躺在奶奶的怀抱听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小孙女。她把稿子拿去给白玉娟看,白玉娟说,你不可能回到从前,立题是不是有问题。她又把稿子拿给容桂兰看,想让她提点修改意见,容桂兰说,你营造的意境很美,表达得太含蓄了,读者很难读懂。禹蝶宁可相信容桂兰的话,因为身边只有她啃完了《安娜卡列妮娜》这本世界名著,就按桂兰的意思做了最后一次修改,可她也实在不想改得太直白,怕同学说三道四。

改完稿子正要誊抄的时候,她突然想到可以找王纪伟帮忙做这件事情,纪伟的字写的清秀整洁,于是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纪伟,纪伟乐呵呵地答应了,还说:我誊抄的时候顺便读你写的小说,一举两得。

两个实习男老师每周上一两节课,偶尔在晚修课来教室里看同学们各自忙着看书、绘画、写文章、练字,没人顾得跟他们聊几句,就默默地转一圈走开了。教英语的漂亮女老师没法上英语课,对于她和整个班级都是一个天大的遗憾,她在晚自习时间到班上教唱了两首英语歌曲,很受欢迎,但也引发了个别同学的心病,上了师范连英语都学不成,从此与这门国际语言课告别了。禹蝶一直都不甘心没有英语课上,那天班主任黎老师上完生化课,禹蝶跟出教室问他:黎老师,你们读师范的时候开英语课吗?

怎么了,禹蝶,你还在想学英语吗?黎老师说,现在的中师班跟我们当年的高中师范班不同,当时分中文、数学、物理、生化、外语专业班,学制2年,毕业后主要是教初中,英语是每个专业必不可少的课程。

那真是太好了!可以把课程表上的《文选与写作》课的时间交给这位实习老师给我们上几节英语课吗?我喜欢英语,其实让我当老师的话,我更想当一名英语老师。禹蝶闷闷地说着,只是太可惜,我现在也只能根据初中学的音标自学几个单词,不知道以后还有什么用!

你还在为上师范纠结。其实梦想不一定按照我们的梦想去飞翔,在梦想破灭的地方还可以再生出新的梦想。

黎老师的这番话让禹蝶的心瞬间变得敞亮起来,身边也有同病相怜者,她不是一个孤独的失意者,还有眼前的黎老师。可是黎老师至少没有回到他所在的城北乡下去教初中生,而是留到了城里的这所师范学校。梦想破灭的地方还可以再生出梦想吗?她的梦想已经被搁浅在城北的那个陌生乡村学校,那个不是生养她的地方,在那些对他们这个外来人家漠然相看的人群里,她只想逃避得越远越好,难道还能滋生出新的梦想?

没想到黎老师还真的安排了三节英语课,让他们过了一下与英语久别重逢的瘾。

3

晚上宿舍里传出一阵热闹的欢笑声,原来是周晓泉和邱美玲跟着女实习老师和男体育老师在学跳交谊舞。

禹蝶快来跳,慢三挺好学,跟着节奏走步就可以。周晓泉叫她。

好呀,跳舞可以暖暖脚,不过有男生一起跳才叫交谊舞。禹蝶说着也跟着他们走起舞步。

我们昨天晚上在男生宿舍教他们跳,今晚来教你们,等你们都学会了,让男女同学一起跳。女老师边跳边说。

禹蝶叫两个宿舍的女生都过来一起学,王纪伟、艾小米、德敏、宁波都来了,轮流双双组合在夹着两排上下铺中间的狭窄过道里勉强地扭来扭去。李红娟也许意识到自己的鸭子走路步伐不适合走慢三,钻进蚊帐里吃着她的小零食看着她的小说,理也不理这群小疯子,时不时怪腔怪调地咳嗽两声,这也是她一贯表达不满的暗号,外面嘻嘻哈哈的声音吵到了她的小资世界。白玉娟也不跳,只是站在那里乐呵呵地看着几个人扭来扭去。

冬天的时间藏得太深,每天冷得不想数日子。有一天晚修,王纪伟拿了一张明信片过来要跟宁波换一会儿位置坐:禹蝶,这是实习老师赠送给你的。

禹蝶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疑惑地问:哪个实习老师?

就是那个教文选的男老师,他说没机会进教室来就托我捎给你。他们几个老师晚上到宿舍去跟同学们告别,说实习结束了明天要回学校。王纪伟每天吃完晚饭都会陪着李红娟在宿舍磨蹭好久,应该有机会见到前去道别的实习老师。

禹蝶顿时觉得心里有一股什么东西涌上嗓子眼,赶紧看了一眼明信片,辽阔的苍穹,一只雄鹰正展翅翱翔。她翻到明信片的背面,露出两行苍劲有力的钢笔字:

像雄鹰展翅翱翔,

寻觅世上只属于你的东西。

荔阳Y市师专雷永强 1985年12月20日

王纪伟看禹蝶愣愣地坐着不说话,又补了一句,那天我在给你誊抄小说《觅》,雷老师刚好看到,他把你的小说拿去读了,说你写的真好,将来能当作家。

奶奶说,破茧成蝶,飞向远方,没有黄蜂再来蜇伤你,它和你亲密相处,还会保护你。有一天,我还要蝶变雄鹰,在蓝天无敌翱翔,任我寻觅世上属于我的东西。禹蝶的记忆从遥远的从前瞬间拉回到现在,自言自语道:谢谢雷老师,我会珍藏这张明信片的。

一向容易被感动的她,此时感动得异常平静。她的眼前浮现出上初一时,三位实习老师坐上了返校的大巴,她才从同桌张丽平那里得知他们要离开的消息,她还没有为三位老师买一份纪念品,趁着晚自习前的空档,她和菊姐飞奔到三里外的一个小卖部给他们每人买了一个笔记本,他们返校的大巴车刚好停在小卖部那里,她与老师们流泪告别,目睹着那辆大巴车消失在公路的拐弯处。她与他们的友情也到此为止,那份陌生的感情是那样纯真深切,纤尘不染,却又能挥之而去。

相对于熟人的世界,这样的情感更好处理,更令人感到轻松愉悦。就像眼前这张明信片,虽然禹蝶从来没有仔细去认识送明信片的人,但那句话“像雄鹰展翅翱翔,寻觅世上只属于你的东西”让她的心底骤然升起一种庄严和神圣,那是一份纯洁美好的祝福,今生今世她要用心珍藏,她还要在没有梦想的乡村小学继续飞翔,哪怕有一天会撞得头破血流,她也无怨无悔。

流年如光,人生如风,明信片先发黄后失踪,多少年过去了,时常有一句话还在禹蝶耳畔回响——像雄鹰展翅翱翔,寻觅世上只属于你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