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宋)秦观
我的童年彻底结束了。我已不再是那个从学校跑回来躺在奶奶怀里让她轻轻揉着肚子痛的小孙女,那个被全班女孩抛弃的可怜虫,那个懂得在寒冷腊月的早晨为爷爷升火取暖的小精灵。
从前在山洼里一起上学的他们都比禹蝶儿大,她们有时候对她好,有时候又不好。对她好的时候,大队书记的女儿大瓢上学就会从她家门前叫上她一起走,大瓢不厌其烦地等着她出门,讲稀奇古怪的鬼故事给她听。
有一次禹蝶听得懵懵的,问:“大瓢,你从哪儿听到这个鬼故事的?”
“春风给我讲的,她的故事好多。”春风比大瓢还要大几岁。
简直是胡扯八道。但禹蝶不敢说,却记住了男鬼和女鬼不愿分开的故事。后来大瓢突然不和她玩了,召集全班女孩都不和她说话,连上学都不再经过她家门口,从前面的田埂上弯了好远绕过去。禹蝶才不想找她说话,她想把大瓢讲的这个不光彩的故事说出去,但她又不知道说给谁听,她也说不出口。
大瓢玩过瘾了,拿出一支圆珠笔在她旁边炫耀:“我这笔是新买的,我大哥从街上买给我的,漂亮又好写字。”
禹蝶不知道大瓢在跟她说话,她才不想理她这个小妖怪,悄悄瞟了一眼那只笔,这就被大瓢看出来了。
“我卖给你吧,两毛钱,我知道你有钱。”
“我哪儿有钱呢?”禹蝶弱弱地说,又一想,我奶奶应该有钱,三伯父每次从城里回来都会给奶奶钱。禹蝶趁下课时间赶紧跑回去问奶奶要两毛钱,说想买大瓢的圆珠笔,还说那笔好看又好写字,她还没用过圆珠笔写字呢,奶奶果然给了她两毛钱。禹蝶买了大瓢的笔,大瓢开始跟她说话了,那些女生也跟着一个个和她说话了。那支笔她用了几次就用不成了。
大瓢还约过禹禹蝶在午睡时偷偷溜到学校后山去摘八月炸,那是一种长得像小老鼠的野果,秋天熟透了之后厚厚的外皮自动炸开,露出白白嫩嫩的柔软果肉,吃起来糯糯的,香甜可口。禹蝶没吃过,因为没有哥哥姐姐摘给她吃,她只看见别的小孩子吃过。大瓢说有棵树上的八月炸熟透了,去了一定能摘到,禹蝶欣然答应。穿过稠密的灌木丛时,大瓢叫她走前面,说发现八月炸你就先摘了吃,不要留给我。她心里想着大瓢你真好,就缩着头往灌木丛深处钻。
嗡嗡嗡,一群黄蜂直扑禹蝶的脸颊,她被脚下藤蔓纠缠不放,无法逃窜,脸与黄蜂混为一团,她奇怪自己的勇敢,为什么没有被吓哭。禹蝶和大瓢都没有摘到八月炸,她带着满脸红肿的大包回到教室上课,迟到了。她不敢让爸爸看见,爸是校长,要是看见了肯定会板着面孔吼她,就一直躲在教室里不敢出去,可上厕所时与爸撞了正面。他问禹蝶脸怎么了,她说被蜂子蜇的。太幸运了,爸没有再问,禹蝶赶紧溜回教室,心里一直想着晚上回家爸肯定还要问个水落石出的,祈祷晚上爸就在学校睡觉吧。等回到家,奶奶用盐水给她清洗脸上的蜂毒包,心疼地抱在怀里安抚:“蝶儿,下次可不能再去惹蜂窝了,那些毒蜂会把你的嫩脸蛋儿毁容的。”禹蝶享受着奶奶瘦弱的怀抱,这是她生命厚厚的一层茧。
爸不回家睡觉,她和妹妹可以同睡,几个小家伙自由呼吸,巴不得的兴奋。
后来,大瓢和春风几个大孩子约禹蝶去很远的山上摘板栗,翻过几个山头割野韭菜花,掐蕨菜,说那些都是很好吃的东西。上课时间也去过,在山上打牌,还叫禹蝶学会了打升级,打王三八二一,她有心无心地学着,担心着回学校要是遇上校长爸爸肯定要挨训。经过学校的时候,太阳快下山了,他们大摇大摆地直接回家了,禹蝶从操场前面的灌木林里溜着回家。只有奶奶在家里,她不会打她的,她知道。她也知道,奶奶会将她的行踪告诉爸爸,在奶奶面前爸吼她嚷她比在学校让她好受得多。
奶奶一走,我成了长女,成了大姐,成了不会再喊着虫儿飞了的那个恐惧万分的自己。
冬夜为奶奶守灵的灯光一直亮着,还记得远房姑妈上次来我家的时候是在深山爷爷建的老屋。之前的老屋在老庄中间,上屋两间青砖灰瓦,下了两层石阶走几十步就可以来到简陋低矮的两间下屋,我出生在上屋。我生下来,爷爷奶奶看到这个白净的女娃娃欢喜得不得了,爷爷合不拢嘴,口水流了好长。
“你爷爷奶奶有四个儿子,没个女儿,没福气,看到生了个孙女福气来了,稀奇得很。”我妈说这话时,我在想她是希望第一胎生个女儿好还是儿子好呢。
日夜轮转,天地混沌,烟云缥缈,一个孩子的野蛮生长和一个家庭的日渐壮大一样不可阻挡。爷爷推掉我出生的老屋,在老庄东头盖了青砖红瓦的三间半新屋,侧面的半间是厨房,厨房后面又搭了小半间,后来放着一个黑色的厚棺木,那是我最害怕的地方。下雨天上茅房必须要从这个放黑棺木的茅草屋经过,才能躲过豆大的雨点去茅房解手,每次我都死死地壮着胆子,到了晚上解手更可怕。
晚上放学以后,我家屋后突然想起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一会儿功夫,几个大人都说开了,学校五年级的男班长在我家屋后三百多米的地方咬响了一颗炸野猪的炸弹,活生生的躺在后山坡上的血泊里。校长爸爸连夜翻山越岭到镇上汇报这件突发事件的前因后果,这孩子学习好,上进心强,那天上学前跟他妈吵架了,从学校回他家里要翻过两个山头,他还没有上第一座山头,咋就不想回家了呢?我侧着双耳细细听大人们议论,根本不敢往后山上跑,奶奶一直盯着我不让我乱跑。
又过了半年,后山坡上喂猪的欢子喝药死掉了,听大人说欢子不愿意嫁人,家里人逼着她嫁人,她就喝药寻死了。我还偷偷跟着春风他们去看抢救她的场面,众人用两只剖开的蟾蜍贴在她的两个足底和两个手心,欢子死死躺在木板上,就是不愿意醒来,我吓得赶紧一个人逃回家了。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晚上出门了,夜里实在憋不住尿了,迷迷糊糊蹲在门墩边随便撒一点就往里屋逃,我听见欢子从前面田埂上飞跑的声音,边跑边哭,恐怖极了。
那些驱之不去的鬼怪的声影缠绕在禹蝶的梦境里,从那以后她经常睡不好觉,半夜听到爸妈战争凯旋归来后的窃窃私语,她更加睡不香,越睡不香,夜半的窸窸窣窣声越清晰刺耳。
午饭前阳光普照,蜂蝶悠闲自在地在阳光下飞舞。家里来了客人,奶奶叫我去学校的商店买一盒烟,禹蝶摇晃着头上的两只小蜻蜓走在窄窄的堰埂上,看着地上那两只黑色的小蜻蜓,心里好像开出了一朵花儿。
春风迎面走过来问:“蝶儿,你去干什么?”
“我去买烟,你看我手里哈是戈戈儿买盒烟。”
“蝶儿,你说话咋不像我们山里人,咋像个城里人呢?”
“我也不知道这是城里人说的话啊!”蝶儿摇晃着影子里的两只小蜻蜓,甜甜脆脆的声音飘在春风的耳边。
小孩儿说话爱用叠音,把戈子(硬币)叫作戈戈儿。“哈是戈戈儿”的意思是“全是硬币”,城里人把“全部是”说成“哈是”,山里人说成“庆是”,其实是把“净是”的“净”声母读错了发出的音。
“哈是戈戈儿买盒烟”,这句出自小蝶儿之口的带点儿节奏感的童言在很长时间被整个老庄前前后后的大人小孩子笑传,是趣谈还是恶意,她不知道,总之她有点儿怯怯的喜欢。
春风是庄子上禹蝶唯一的搭边儿亲戚,那一次禹蝶和弟弟妹妹被大虎二虎按在地上打了好一阵子,春风听说了,从她教室里飞奔过来,把他们几个小可怜虫救了出来。小蝶喜欢听她说话,小蝶在春风那儿能找到一种安全和快乐。
那天好多大大小小的人聚在一起说笑,春风难得见到小蝶凑在人群里面,对小蝶说:
“蝶儿,你长得像你爸爸一样白白净净的,你妹妹的皮肤像你妈妈。”
“奶奶,春风说我长得像爸爸皮肤白,妹妹长得像妈妈皮肤黑。”小蝶高兴地跑回家把春风说的话学给奶奶听,奶奶乐得望着她不说话,妈妈在一边听见了气得冲着她吼:
“蝶儿,你的嘴巴咋那么爱说闲话呀?别人说什么好不好听的话都跑回来学,学个啥呀学!
以后小蝶听到闲话也不敢回家学了。
日子在大山深处延绵,天寒地冻的深山深冬混成一片,群山起伏连绵,沟壑堆叠交错,飘雪给记忆盖上了厚厚的棉被。白雪皑皑,盖住了山川,盖住了原野,盖住了河流,盖住了堰埂,盖住了门前的深井,盖住了小院爷爷搭的围墙,盖住老庄的房顶烟囱、枯树老桩。蝶儿穿着爷爷的大木屐,跑到院子里一歪一扭地踩雪。
雪太深,太厚,对面的老庄着了火,红通通的火焰在雪里燃烧,浓烟翻卷,烧得蝶儿睁不开眼。蝶儿看到的不是雪被,而是一头头凶猛的野兽,巨大的白色野兽在雪野蛰伏,大片大片的雪花飞落,雪中的野兽开始踟蹰爬行,向她面前悄悄移动。
她跑回屋子,扶着从床上爬起来的爷爷。爷爷浑身哆嗦,唾着冰凉的涎水,一滴一滴,滴落在她的小手上。
“爷爷,你先坐下来来,我去拿柴草给你烧火烤。”爷爷难得笑开了口,涎水流的更多更长。蝶儿的两只小手被冰凉的涎水洗涤着,浸染着。
爷爷归天前,从山那边翻过山头向山坡下直冲下来,像一架被击中要害的战斗机从天空俯冲下来,降落到稻场的稻草垛上完好无损。他倒在稻草垛上休整片刻后抓了一把稻草紧紧拽在手上,拖着他庞大的身躯亦步亦趋地走回了家,他让奶奶在地上铺完稻草他就躺下了。他的大儿子,我的大伯父从省城赶回时老人已经上了山。三伯父带着全家人准时在爷爷上山前的最后一天从县城赶回来,他焦急而耐心地等待大哥归来。
大伯刚踏进老屋门槛,三伯怒气冲冲地扇了跟在大伯身后的大堂哥两个响亮的耳光子。那是我们都喜欢的大堂哥,他长得像大伯父年轻时一样英俊潇洒,大伯那张在国民党3730部队里站在后排正中间的照片一直挂在我家墙壁上的相框里,像电影里面最英武的军官,我们总是指着大伯父骄傲地说真好看。我跑到大伯父身边看到他在无声地流泪,大堂哥挨打并没有生气还在笑,我的心里飘过一阵愁云。
那年深冬,我读三年级,大伯父和大堂哥回省城时带上了我,。
爷爷走了,第二年春天,我们离开了大山,把爷爷打下的江山留给他经年累月地在山头守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