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与艺的较量

早在1360年,安德烈亚·达·皮萨诺(Andrea da Pisano)便经乔托举荐,在纺织品行会(Arte di Calimala)的委托下为佛罗伦萨洗礼堂铸造了第一对大门。羊毛加工是佛罗伦萨最赚钱的制造业之一,这使得该行会在赞助艺术上也出手阔绰。那次委托非常成功,这促使城市的政府机关——执政团(Signoria)——和纺织品行会决定在1401年发起铸造洗礼堂第二对大门的竞赛。所有参赛者要围绕《圣经》中“以撒献祭”的主题创作。依据《圣经》的说法,以撒曾是亚伯拉罕唯一的儿子,在以撒出生一段时间后,上帝要考验亚伯拉罕,便让他将挚爱的独子献祭给自己。当亚伯拉罕偕同仆人和驴子,把儿子带上山,正要掏出刀杀死祭坛上的儿子时,天使突然出现,告诉亚伯拉罕,上帝已经知晓他的诚心,不用杀死他的儿子了。听罢,亚伯拉罕便捉来一只山羊,代替以撒献祭给了上帝。一方面,亚伯拉罕牺牲儿子以撒,和上帝牺牲耶稣的内涵一致,这也符合洗礼堂本身的内涵;另一方面,以撒在生命攸关之际,因亚伯拉罕心诚而得救的故事,对佛罗伦萨人而言还有着更为现实的寄托。15世纪初的佛罗伦萨人还未从黑死病暴发中解脱出来,就又面临米兰公爵吉安·加莱亚佐·维斯孔蒂(Gian Galeazzo Visconti)的大军进攻。值得一提的是,就在公开竞赛后一年,宛如神助一般,吉安·加莱亚佐本人因米兰暴发的瘟疫病逝,苦苦坚持的佛罗伦萨人终于从围困中解脱。

说回到艺术委托。在行会提出命题后,任何一位参与竞标的艺术家,都应在一年之内完成一块高约43厘米、宽约33厘米的嵌板,接受行会委任的评委会评选。根据记载,当时共有七名艺术家参与角逐,但最终进入决赛,永久保留下样板的仅有两人,分别是时年24岁的菲利波·布鲁内莱斯基,以及比他还小一岁的洛伦佐·吉贝尔蒂。这两人晋级决赛,可以说是当时的评委们能够“英雄不问出处”的绝佳体现。布鲁内莱斯基此时才取得金匠师资格三年,尚未做出任何足以打出名号的项目。金匠在今天听起来和艺术家似乎有些距离,但在当时可以说是一个有志于从事艺术职业的人能接受的最有价值的培训。无论大小圣像画、手稿、圣匣还是神器等,往往都需要用金箔来装饰,在学习这门手艺的过程中,可以兼顾绘画、镶嵌、铸造、镌刻等多门技能,无论未来准备专精珠宝、雕塑还是绘画,在这里积累的经验都不会浪费。前文曾提到韦罗基奥多才多艺,其中便包括金银器制造。其实不仅是韦罗基奥,在整个文艺复兴时代,包括多纳泰罗、乌切洛等很多大师最初都是在金匠工坊当学徒的。

另一位晋级决赛的新人吉贝尔蒂的履历比布鲁内莱斯基还要糟糕,那时的他甚至都还没有获得金匠或者雕塑家会员资格。他只在养父巴托路奇欧·吉贝尔蒂的金匠工作室中做过一些耳环、衣扣之类的物件,完全没有制作大型项目的经历。当竞赛初始之时,小吉贝尔蒂为躲避瘟疫,已在他处谋了事做,是他的养父写信劝他,此次青铜门竞赛是他的大好机会,一旦成功,就可发财致富,再也不用做耳环了。在养父的劝说下,吉贝尔蒂才回到佛罗伦萨,参与竞标。

除去对尺寸和题材的要求,评委会还对青铜嵌板的复杂度加以明确:在描述这一题材时,需要包括风景、动物、穿衣及裸体的人物,同时前景的主角做成高浮雕,后面的人物做成半浮雕,最后的背景做成浅浮雕。作品需在一年之内完成,用来制作嵌板的青铜由评委会提供,且额外支付艺术家一份补贴以供日用。拿一年时间做一块边长四十厘米左右的青铜板,同时还有钱拿,听起来像是一个不错的活计,但对具体干的人来说却没有那么轻松。第一步,艺术家要用黏土做出大概的形状;第二步,用蜡包裹在黏土之上,进行精细的雕刻;第三步,在已雕好的雕像上再涂一层由烧焦的牛角、铁屑、牛粪和水在一起混合的膏体;第四步,在这个已经被涂抹得又糊又臭的东西上再抹上数层泥土,并在底部留一个小孔。至此,用来铸造雕塑的模具就算做完了。至于雕塑能否铸造成功,就看运气了。

接下来的工作是雕塑家将这坨泥土包裹的东西放在窑内烤干,前面第二个步骤中的蜡在熔化后,便和最里面的黏土一起从底部的小孔流出,接着雕塑家将用来铸造的液态青铜顺着小孔浇到模具内,等待它降温。最后,将包裹青铜的这层奇怪泥土混合物剥掉,如果运气好的话,就能看到雕好的青铜器了,此时的艺术家,只要在此基础上进行抛光和一些细节处理——例如贴上金箔——就算完成了[图1]。但相比之下,运气不好导致出差错的情况,则更为常见。比如,那个时代尚无法像现代这样用电子设备控制火炉的温度,这样一来,溶液可能会因为温度不足而无法完全渗透到模具的每个角落,导致做出的雕塑断手缺脚,这样的情况时有发生。何况,即便他们在混合青铜时牢记铜、锡、锌和铅的比例,但由于那个时代的人们无法测定所用原材料的精确成分,所以也会出现由于材料杂质不稳定,导致铸造出的青铜雕塑过于脆弱的情况。而这些问题,往往要等到最后一步剥落模具的时候才会显现,艺术家还要经受一次前功尽弃的打击。再退一步说,青铜器铸造的过程需要长期和加热的铅、硫等有毒物质相处,这些物质不但有毒,处理不当还会爆炸,再加上牛粪的臭味,无论如何,铸造青铜器都不能说是个有益身心的差事。

[图1] 以失蜡法铸造青铜器简易示意图

青铜器在制造过程中的种种麻烦,正是雕塑不同于绘画的一个关键之处。一个雕塑家除了要在作品的样式上推陈出新,同时也要回答一个技术层面的问题:这个雕塑要怎么做出来。尽管当年的评委会并没有为后世留下促使他们做出决定的具体理由,但很可能最终决定吉贝尔蒂和布鲁内莱斯基胜负的,正是工艺上的差异。

从样式上来看,这两件作品可谓各有千秋。布鲁内莱斯基的作品[图2]比较注重戏剧冲突和张力,仆人们在山下休息,而目眦尽裂的亚伯拉罕左手掐住以撒的头颈,要不是有左上方的天使抓住了他的手臂,亚伯拉罕右手中的匕首恐怕早已划破以撒的要害。布鲁内莱斯基尽量利用画面中的每个角落,让这个不规则形状的青铜板的每一部分都有内容。与此相比,吉贝尔蒂的作品[图3]则将注意力放在了画面中的各个人物身上,尤其是亚伯拉罕和以撒。二人左侧是山石,右侧则空无一物,这样的构图给了主角们足够的舞台,同时主人公的姿势和体格也更像是古希腊时代的运动员雕像,儿子以撒壮实健美,和布鲁内莱斯基所雕刻的儿童有着不小的差别,而亚伯拉罕的形象也不像布鲁内莱斯基的版本那样激动,而更像是戏剧舞台上的演员,每一个动作都拿着架势,把握着分寸。

[图2] 菲利波·布鲁内莱斯基,《以撒献祭》(The sacrifice of Isaac)

1401—1402年,青铜,53厘米×43厘米,巴杰罗国家博物馆,佛罗伦萨

[图3] 洛伦佐·吉贝尔蒂,《以撒献祭》

1401—1402年,青铜,53厘米×43厘米,巴杰罗国家博物馆,佛罗伦萨

除他们二人,其他参赛者的作品都能被挑出各种毛病,例如略显僵硬、姿势不自然或打磨粗糙等等,但布鲁内莱斯基和吉贝尔蒂的作品却仅是艺术风格上的不同,在水平上难分高下。因此,既然在艺术样式上两人打了个平手,那就要看执行层面孰优孰劣了。将两者相比较便可发现,布鲁内莱斯基的方案虽然将整块青铜板填充得比较完整,但人物之间各自独立,这意味着他需要将整件作品拆分成总计七个部分分别铸造,最后再用螺栓拼装到一起。这一做法并不能算错,只能说是照章办理。但吉贝尔蒂的作品则结合了一种他自行发明的技术,整件作品只需铸造两次,在一次性铸造好大部分内容后,再把单独铸造的以撒装上去就行了。这么一来,吉贝尔蒂的方案既降低了失败的风险,也减少了因持续重铸而带来的原材料损耗,使得铸造整个青铜门的成本得以一定幅度的降低。在可行性方案这一关,是吉贝尔蒂胜出了。

即便只考虑上述这一项原因,似乎也足以帮助评委会做出决定。但从吉贝尔蒂本人及布鲁内莱斯基的友人马内蒂两方的记述来看,这之中可能还有一层原因,那就是两人性格的差异。通常来说,面对这种竞标项目,参赛者都会努力做好保密工作,生怕自己的创意被人剽窃,但吉贝尔蒂却一反常态,不但在构思阶段就向评委会成员广泛取经,还在蜡像雕刻完成后,邀请他们来自己的工坊提出意见。据说,他甚至还向一些外行人求教,例如染工和纺织工。只要吉贝尔蒂认为他们提的意见有益,就会将蜡像毁掉重做,不会有丝毫心痛。布鲁内莱斯基的工作方式,则几乎像是吉贝尔蒂的反面。他不爱交流,更不爱和人共事。只要能自己解决的事情,一定不找人讨论,更不用说求教了。这倒不是因为他年轻气盛,而是他一贯的秉性。在评委会做出最后的决定时,最初的意见是让二人共同接手青铜门的委托,因为吉贝尔蒂的方案虽好,但毕竟他年纪太小,资历又浅,相比之下,布鲁内莱斯基的方案虽然保守,但胜在没有出格的地方,万一吉贝尔蒂自己发明的铸造法出问题,还有布鲁内莱斯基托底。另外,评委会认为吉贝尔蒂这个人比较好沟通,有他在的话,布鲁内莱斯基也不能两耳不闻窗外事。但据马内蒂的说法,布鲁内莱斯基坚持独立接受委托,否则的话宁愿自行退出。面对两难的局面,评委会觉得假如二人合作不成,布鲁内莱斯基又这样吹胡子瞪眼,那还不如委托给吉贝尔蒂。当布鲁内莱斯基得知评委会的盘算后,还没等公布结果,便主动退出了竞赛,且干脆离开了佛罗伦萨,前往罗马,这倒也符合他的性格。在接下来的章节中,将具体展开讲述他去往罗马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