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费扬古回到觉罗寨奉上贡市所易货品与银两,此番算得下来,不仅解决了寨中的生活物资,更为其赚来丰厚的利润。
达尔滚当中嘉奖,更赏其布匹、瓷器、茶叶等汉人物件,此等殊遇,令寨中上下无不为之羡慕。
安费扬古不贪此功,将一系赏赐皆分与同事将领,只留了些文房用具,好与穆贞弄墨之用。
大家赞他仁义,纷纷改口称他为“兄弟”,当夜为其接风。搬来一桌丰盛的席面,相叙契阔,对饮谈心,不在话下。
那洛科始终悒悒怏怏,不得志的状态,席间从未见一丝笑容,大家只是安慰她,并未说到底因为何事。
酒会散了后,已是夜里子时,惟独留下二人各怀心事地在喝闷酒。
“我的前妻洁妮,不,应该是达尔滚的侧福晋,她死了,”洛科呷了口酒,冷不丁地一问:“你可知道?”
安费扬古放下酒杯,但见他神情极为惨淡,不禁相问:“发生了什么事?”
“就在你回来的前两天,在你的房门那口井中发现了她的尸体!”
“是投井自尽?”
“大家都说她是自尽,可她为什么要这样呢!”洛科吞了一大口酒,提着胆子说道:“我在她的手中发现了达尔滚的铜印!”
“兄弟轻声!”安费扬古将手指竖到嘴前,起身到窗边,时值墨夜寂寥,叶落声可闻,他小心翼翼地合了窗扇,归到座位,似有埋怨的语气道:“这种话怎能轻易讲出口呢!”
转眼间,洛科已小壶酒下肚,又拾起一大坛子来倒满了,撇着嘴道:“你太拿达尔滚当作好人了,我跟了他五年,他做的事我全知道!我只想你小心孤纯,怕你被骗,才与你分说。”
安费扬古道:“洁妮已为罕贝勒的闺中人,留有其铜印也说得过去。”
“尸体打捞上来时,她的面目狰狞,双爪犀利,此乃横死之状。她托梦给我,已成幽冥水鬼,只待仇人而至。”因见安费扬古一脸不屑,洛科愤恨地站起身来,“兄弟,你以为我在酒后胡诌么!”
“其实现在最不好受的应该是罕贝勒……”
还未等话说完,洛科整整一碗酒突然泼在了他的脸上。
“我拿你当兄弟才和你说这些,没想到你太令我失望!”
“你冷静些!”
“哼!”洛科气得一把掀翻了酒桌,“夺妻之痛,怎能泯灭!”
“你是不是喝多了?我送你回房歇息罢!”
洛科推开安费扬古,嘴里叨念着:“事不关己,你岂会知?”怒冲冲地踢开房门,跨了出去。
安费扬古目光送着他一直消逝在夜中,自己也刚想回房,没想到金仇赤也带着两个阿哈捧着酒肉来作庆。
金仇赤见屋内狼藉一片,也没多问,忙叫阿哈清理干净,一边劝着安费扬古坐下再饮几杯。
安费扬古推脱,说是回去看穆贞,金仇赤堆着笑,哪里肯放?
“若不是嘉穆瑚那干硬皮子干活不仔细,怎能够令我不舍心地这么晚才来瞧你?兄弟去往贡市多日,回来时赏了我许多稀奇玩意,我也没甚回馈,与罕贝勒剿敌寨时夺来的几坛好酒作以回敬,——你们几个快将酒肉摆好,门旁侍候着!”
安费扬古本喝了不少酒,肚子满当当地,刚刚被洛科这一惊吓,已经酒醒了七八分,想来这金仇赤品阶虽小,可却是达尔滚的得力心腹,当下不好违拗,只好坐下陪了几杯。
约莫到了丑时初刻,金仇赤像吃了解酒药似的,百杯未醉,只是那安费扬古整整喝了一宿,肚子鼓成了包,赤着身,满是热汗,辫子也不扎,散发披肩。
金仇赤端起满满一碗来,径地望他嘴里喂,他哪里喝得下?刚吃进嘴里,正要咽喉,便呕了出来。
金仇赤笑道:“论武功,满寨除了洛科,没人能和你比;论酒量,合寨将领加起来,我瞧也抵不上你,兄弟可谓天人哉!——来,满饮此杯!”
“再喝就要胀死了!”安费扬古不耐烦地站了起来,两侧侍立的阿哈下意识地出手拦住他。
“你俩干什么?”安费扬古好没脸色地质问。
金仇赤忙给阿哈打眼色,俩人随即退了下去。
“不知大小的东西!”安费扬古啐道:“死奴隶!也不看看我是谁!”
“觉尔察兄弟莫动气嘛!两个汉人阿哈不识规矩,我当严加管教。”
安费扬古打了一揖,径自抓起衣服来,往肩上一搭,醉醺醺地迈步出了房门。
金仇赤目送他离去,面目露出难以窥测的诡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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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穆贞这几日下方一直溃烂,也不知为何,又无处讨药,在知道姊妹洁妮坠井身亡后更是伤心过度,总算熬磨病了。
她想隐瞒下方的病情,可日日与他同床共枕,怎能瞒的过?
自打铁岭回来,安费扬古便觉得她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整日魂不守舍,在知道她的病后,竟埋怨她粗心大意。
龚穆贞差点哭了出来,“你总不在,回寨子又喝了一宿的酒,连看我都不看,管又不管,只一味地说我不是,我对这寨子人生地不熟,好好的一个姊妹就这么走了,我的苦向谁诉?”
“日后除了会定期去贡市,还要攻城拔寨,不在你身边的日子将会更长,你不能自理,我怎能安心在外效力?”
“你只管去你的好了,我已经在这荒蛮之域许久,有什么适应不了的?早就习惯了一个人……”
安费扬古想到如果没有她,自己已经回到了家中做主人,何必寄人篱下给达尔滚做里将?可付出了这么多,换来的却不是温柔的体贴,而是她无尽的唠叨,和随时对地的冷漠。
“那个陌生人又来信了,”龚穆贞试图转移这个话题,“没有别的,还是让我们离开这里。”
安费扬古起初对这封信还抱有怀疑的态度,可前些日遇到了努尔哈赤,这疑团总算是解开了,想必定是他的拉拢之策,才会传递这等模棱两可的话来迷惑自己的心智。
“在没有干出一番名堂之前,我哪也不会去去。请你不要再写这种稀奇古怪的文字来惑乱我!你知道我不识字!”
“你什么意思?”龚穆贞从来没有和他有过争吵,没想到他的猜忌之心这么严重,“我为什么要写这种东西给你?”
“我怎会知道你和谁有过接触!”
“你……在怀疑我?”龚穆贞有些失望地反问。
“我问你,我走的这些日子,你见过谁?”
面对着他的强烈的质问,龚穆贞彻底明白了,他一直在计较这些,“我终日蜷缩在这间小黑屋内,想见的人多了,能见到么?”
“现在只是仗着达尔滚这张面皮,尼堪外兰岂会善罢甘休?我不在的日子,你小心些。”说着,安费扬古便走。
“你又要去哪?天已经黑了!”
“我去给你讨些药来,总不能挨下去。”
安费扬古刚出得房门,一道闪电劈下,天际像被炸了个窟窿,倏然雨下,犹如滂沱惊瀑泻。
刚未行几步,瞥见一丽人,画黛含愁,弯蛾锁恨,娇怯怯的立在伞下,将安费扬古凝眸一盼,便不见了。
安费扬古移步上去,想道:“怎的这寨中有汉家女子?难道是达尔滚抢来的小妾么?”正在想着,不禁跟了上去。
未见人迹。
刚转身欲行,又见那丽人手拈一枝花,身穿浅葱色对襟衫儿,腰细乳白宫裙,神情惨淡地立在那里。
安费扬古转过脚步,只见那丽人弯身钻入了一旁的古井,“扑通”一声,吓得他心惊肉跳,惶恐不安。快步奔行,朝井中探看,只见那具尸体朝天地浮了上来,安费扬古颤抖地大喊一声“有鬼!”,忙收身转逃,可肩膀像被人掐了似的,一个踉跄,跌进了泥泞之中。
那雨愈发大了,安费扬古匍匐起身,揉了揉眼,发现四周什么都没有,身子却处在井旁。
“我中了魔!”安费扬古想到洁妮就是死在这口井中,莫不是她来寻替死鬼?
“冤有头、债有主,是谁害的你我不知,但请你不要残害无辜!”安费扬古战战兢兢地再看井中,只黑乎乎无底洞也似,什么都看不见。
瞥眼间,家门口有一人在鬼鬼祟祟地不知在偷窥什么,滴水檐下雨水成帘,安费扬古看得模糊,便藏到一侧树下,看那人一袭黑衣,蒙头蒙面,正在捅窗纸。
这里有何蹊跷?
但见黑衣人拿出小竹筒来用嘴往窗孔里吹,只消片刻,拔出匕首来,撬开窗闩。
安费扬古见形势不好,冲了上去,一把抓住黑衣人的后脊,将他从窗台拽了下来。
那人也灵巧,蓦地回了他一拳,起身便跑。
安费扬古哪里肯放?直朝他的面巾抓去。
没想到黑衣人竟使出匕首来,安费扬古虚晃一招,捏住他的腕子,另一手揭他面巾——正好一道雷电划下,闪出了那人的面孔。
“——罕贝勒?!”
安费扬古浑身一震,不觉间已受了达尔滚一掌,再望之,已不知所踪。
“怎么会是他!?”安费扬古觉得事态不妙,忙回房中叫醒穆贞,可如何呼唤都叫她不醒,只觉得房中一股奇异的香草味道,闻之则晕。
“是迷香!”
忙将门窗打开透气,又回到床前,拨开穆贞的眼皮,借着灯火,但见她瞳孔无光,犹如昏死过去。
安费扬古越想越气,自打去了铁岭贡市已整整二十天,这当中穆贞恐不止一次被他……无怪她下方溃烂如是也没有警觉。
“真是欺我太甚!”安费扬古恨得发狂,起身拔出枪来欲找他理论,但人家已经做好准备,怎会承认呢!怎奈这股火没处泻,只好拎着枪到房门外耍了起来。
瞬时,暴雨如注。
安费扬古发了疯也似,照着树干便刺,使出浑身解数,聚怒火于枪尖儿,俄尔,筋疲力竭,可那怒气尚未浇除。
“早知如此,当初与穆贞同死算了,干么来这受辱,我只为苟活么?”
一番下来,他生生地崩裂了一株大柳,未几,终于心意已决——明日向达尔滚递交辞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