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卡司特卢[61]的女修道院院长

险剧[62]经常让我们看到十六世纪的意大利强盗,还有许多人对他们一无所知,也拿他们作为谈话资料,结果就形成了我们现在对他们持有的不正确的见解。说起这些强盗来,我们大致可以这样说:他们是继承中世纪意大利各共和国的残暴政权的反对党。新僭主通常就是灭亡了的共和国的最富裕的市民,为了笼络小民起见,他给城市点缀上一些辉煌的教堂和美丽的图画。例如腊万纳的波伦提尼、法恩擦的曼夫赖狄、伊莫拉的芮阿理欧、维罗纳的卡奈、博洛尼的奔提渥里欧、米兰的维斯困提,还有佛罗伦萨的美第奇,可以说是其中最不好战和最伪善的了[63]。这些小僭主,惴惴不安,布置下了不计其数的毒杀、暗杀事件,而这些小国的史家却没有一个敢记述下来,因为这些严肃的史家都接受了他们的俸禄。想想每一个僭主不但直接认识每一个共和党人,而且还知道这些共和党人都痛恨自己(例如托斯卡纳的大公爵考麦,就认识斯特洛奇[64]),再想想这些僭主有好几个就不得善终,你就会明白,使十六世纪意大利人有大量才情和勇敢,使他们的艺术家有无比天才的仇恨是多么深、疑心是多么重。你也就看得出来这些强烈的激情多么妨害那种相当可笑的偏见的形成。在塞维涅夫人[65]时代,人们把这种偏见叫作荣誉,它的主要内容就是:一个人生下来就是子民[66],所以应该牺牲性命,为主效忠;还有就是:讨贵妇人们的欢心。在十六世纪,一个男人只能依靠战场上或者决斗里的骁勇骠悍,才会在法国得到别人的仰慕,才会表现他的活动和他的真正才能;因为妇女喜爱骁勇骠悍,特别是那种不顾一切的冲劲儿,她们就变成了评定男人优劣的最高裁判。这样一来,向妇女献媚的精神就出现了。为了我们人人服从的虚荣心——这位残酷的僭主的利益,这种精神准备一个又一个地消灭了所有的激情、甚至于爱情[67]。国王们保护虚荣心,而且理由十足,结局就成了滥发绶章。

在意大利,一个男人可以靠各种才能成名:舞剑、发现古代写本,都能使他出人头地。看一下彼特拉克[68]、他那时代的偶像,你就明白了;一个十六世纪的妇女,爱一位研究古希腊的学者,不但不下于一位武功彪炳的名人,而且还会远过于他。我们在这期间看见的是激情,不是向妇女献媚的习惯。意大利和法国之间的主要区别就在这里。这种情形正好说明为什么在意大利诞生了许许多多的拉斐尔、乔尔乔涅、提香、柯勒乔[69],而法国却产生了所有那些十六世纪的勇敢的统领,他们今天尽管默默无闻,当年却也杀死过成批的敌人。[70]

我请求大家原谅这些率直的真情实话。总之,由于中世纪意大利这些小僭主的残暴而又必需的报仇行径,人心反而向着强盗。强盗偷马、偷麦子、偷钱,一句话,偷一切生活上的必需品,大家是恨他们的;然而事实上,人心却向着他们。年轻的男孩子,鲁莽灭裂,惹下什么乱子,一辈子有这么一回,不得不“落草”(andar alla machia),就是说,逃进树林子,受强盗庇护,村里的姑娘们看上眼的是他,并不是别人。

今天,我们人人肯定还是害怕遇见强盗的;可是他们受了刑罚,人人又都可怜他们了。原因是意大利人民,非常机灵狡诈,顶爱嘲弄别人,一面取笑所有经过检查后发表的著作,一面经常在读那些热情地演述最知名的强盗的生平的小诗。他们在这些故事里看到的轰轰烈烈的事迹,深深打动一直活在下层社会里的艺术神经,何况官方对某些人的颂词,他们早就听腻了,所以这一类颂词,只要没有官方气味,马上就中他们的意。我们应当知道,下等人在意大利受到的某些痛苦,旅客即使在当地住上十年,也永远不会感到的。例如十五年前,在政府都想不出办法来清剿盗匪之前[71],他们吊民伐罪,惩治小城市的统治者,并不少见。这些统治者是一些月薪不过二十艾居[72]的专横官僚,自然对当地最有声望的家族唯命是听,而这些望族就靠这种极简单的方法,压制它的仇人。强盗惩治这些暴戾的小统治者,不见得就常常成功,不过,至少,强盗小看他们,敢于向他们挑衅,在这些有才情的人民看来,就不简单了。他们的种种苦难,一首十四行的讽刺诗就使他们得到了安慰,但他们永远也忘不掉一次羞辱。这是意大利人和法国人之间的另一个重大区别。

在十六世纪,一个可怜的居民变成了大户人家的死对头,镇长判他死刑,人们就时常看见强盗攻打监狱,企图把受害者救出去。另一方面,有势力的家族也不太信任政府派去守卫监狱的八个或者十个兵,而是出钱招募一队所谓“布辣维”[73]的临时兵,驻在监狱周围,负责把可怜人押解到法场;他的死是行贿的结果。这个有势力的家族如果自己有一个年轻人的话,就由他充当这些临时编凑的兵的头目。

这种风俗习惯使道德败坏,我同意;今天情形却不同了,我们有决斗,有苦闷,而法官也不出卖良心;不过十六世纪这些习俗,对制造名副其实的好汉,倒也万分相宜。

将近一五五〇年的时候,这种情形培养出来一些极其伟大的性格,可是今天还被各学院陈陈相因的著述所誉扬的许多史家,却在设法隐瞒这种情形。他们在世的期间,佛罗伦萨的美第奇家族、费拉拉的艾斯太家族、那不勒斯的各任总督等等[74],以力之所能及的种种荣誉来酬谢他们的审慎的谎话。一个叫作吉阿闹奈的可怜的史家,打算掀开黑幕的一角;然而由于他敢说出来的,只是真情实况的极小的一部分,用的还是表示怀疑和暧昧的形式,读起来很不痛快,可是仍然免不了在一七五八年三月七日,以八十二岁的高龄,死在监狱里。[75]

所以你想知道意大利历史,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不读那些被人同声赞美的作家的著作;你所见到的谎话的标价,没有一个地方比这里标得更高的;谎话的卖价在过去,也没有一个地方比这里要得更多的;买价在过去,也没有一个地方比这里出得更多的。[76]

在九世纪大乱之后,人们在意大利写的最早的历史已经提到强盗了,而且说起他们来,像是古已有之。(参看穆拉陶理的辑录[77]。)中世纪各共和国一被推翻(对艺术说来,是有利的,可是对公众的福利、正义和良好的政府说来,却是不幸的),最刚强的共和党人,比大多数同胞更爱自由,就逃进了树林子。人民受尽巴里奥尼、马拉太斯塔[78]、美第奇等等家族的欺凌,自然而然,就敬爱他们的仇敌了。继第一批篡夺者之后而掌握政权的那些小僭主,都像佛罗伦萨第一位大公爵考麦那样残酷(他派人暗杀逃到威尼斯、甚至于逃到巴黎的共和党人)[79],给这些强盗添了好些新伙伴。远的不说,单只我们女主人公活着的那些年月,将近一五五〇年,孟太·马里阿诺公爵、阿耳奉扫·皮考劳米尼和马尔考·夏拉[80],就在阿耳巴诺附近,成功地指挥着几支武装队伍,向当时极其勇敢的教皇的兵士挑衅。人民到今天还在仰慕这些著名的首领。他们的活动范围,从波河和腊万纳沼泽地,一直扩展到当年覆盖维苏威火山的树林。夏拉的大本营就在法焦拉森林,离罗马二十二公里有余,在去那不勒斯的大路上,由于他们的战绩,这座森林出了大名。在教皇格莱格瓦十三[81]在位期间,夏拉有时候啸聚到好几千人马。在今天这一代人的眼里,这位有名的强盗的详细历史是难以置信的,原因是大家从来不想了解他的行动的动机。也只是在一五九二年,他才被打败。他一看大势已去,就和威尼斯共和国进行谈判,带着他的最忠心或者最有罪(你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好了)的人马,向它投效。威尼斯和夏拉虽然有约在前,可是迫于罗马的要求,派人把他暗杀了,让他的勇敢的人马到干地亚岛[82]去防御土耳其人。但是威尼斯消息灵通,知道危险的鼠疫正在干地亚流行,所以夏拉带到共和国效命的五百人马,不几天工夫,就剩下六十七名了。

这座法焦拉森林,是马尔考·夏拉作战的最后舞台。参天的大树盖着一座旧火山。每一个旅客将告诉你,这里是那引人入胜的罗马郊野的最壮丽的景色,沉郁的风貌像是为了悲剧才有的。黑黝黝的绿冕戴在阿耳巴诺山的峰顶。

远在有史以前,还在罗马创建许多世纪之前的一个时期,有一次火山爆发,在延伸在海和亚平宁山脉之间的辽阔平原的中心,涌起了这座壮丽的大山。卡维峰是它的最高点,周围就是法焦拉森林的沉郁的树荫,人无论站在什么地点,特拉契纳和奥斯西亚,罗马和提沃利,都望得见卡维峰;如今布满了府第的阿耳巴诺大山,正好在朝南的方向,成为那旅客赞不绝口的罗马天边的终点。峰顶原先有一所打击者朱庇特庙[83],拉丁各部族来到这里一同献祭,以一种宗教联盟的方式加强联系,现在改成了黑衣修士[84]的修道院。旅客走在壮丽的栗子树的阴影底下,不几小时,就来到那些说明朱庇特庙遗址的大石块前头;这些沉郁的树荫,在这地方虽说可爱,但是旅客走在底下,望着森林的深处,甚至于在今天,心神依然不宁:他怕遇见强盗啊!他上到峰顶,在庙的遗址里,点起火来烧饭。他站在这控制罗马四郊的顶点,望见西边的海,虽说有十几公里远,可他觉得好像只隔两步;他辨识得出顶小的船只,他用最小的望远镜,数得出驶往那不勒斯的轮船的乘客。任何方向都是一片壮丽的平原,东边的终点是横在帕莱斯特里纳上空的亚平宁山,北边的终点是罗马的圣·彼得大教堂和别的大建筑物。卡维峰不算怎么高[85],人用不着历史解说,就能把这卓绝境地的任何细枝末节辨别出来,可是在平原或者在山坡望见的每一丛树林、每一堵断墙,都又让人想起提图·李维[86]说起的一场以爱国精神和骁勇剽悍著称的惊人战役。

我们今天还可以沿着早年罗马君王走过的凯旋路,来到打击者朱庇特庙遗留下来的大石块前头;黑衣修士的花园的墙就是拿它们垒起来的。路面铺着修得很整齐的石头;我们在法焦拉森林中间,还看得见这样一长段一长段的路。

熄灭了的火山口,现在盛满一汪清水,变成周围有十一二公里大小的秀丽的阿耳巴诺湖,深深嵌在火山喷出来的岩石里面。湖边是罗马的老城阿耳柏,从最早的国王们那时起,就根据罗马政策把它拆除了。[87]不过它的遗址还在。若干世纪以后,离阿耳柏一公里远近,现代的城阿耳巴诺在面向海的山坡上兴建起来。可是一道石头帷幕,隔开了湖和城,谁也望不见谁。从平原望过去,在强盗疼爱和经常被人赞扬的森林的又浓又黑的绿颜色上面,城的白颜色建筑显得更白,同时森林从四面八方兜过来,王冕似的盖着火山。

阿耳巴诺今天有五六千居民,一五〇四年,还不到三千,在头等贵族中间,当时正兴旺的是有势力的家族堪皮赖阿里,我们下文就要演述这一家人的苦难。

这个故事是我从两部很厚的写本译出来的,一部是罗马写本,一部是佛罗伦萨写本。它们的风格接近我们的古老传统的风格。我不怕失败,斗胆把这种风格移植过来了。现下十分优雅和匀整的风格,在我看来,和以上所述、特别是和两位作者的议论,太不协调。他们是在将近一五九八年的时候写的。我恳请读者宽容他们,并宽容我。

佛罗伦萨写本的作者说:“我写了许多悲惨的故事,临了要写的这个故事,是其中最使我痛苦的一个。我要讲的就是卡司特卢的拜访修道院[88]的那位有名的院长海兰·德·堪皮赖阿里。她的讼案和她的死亡曾经轰动了罗马和意大利的上等社会。将近一五五五年的时候,强盗已经盘踞在罗马附近,官吏早就把自己卖给了那些有势力的家族。一五七二年,也就是发生讼案这一年,格莱格瓦十三(布恩困帕尼)登上了圣·彼得的宝座[89]。这位圣明的教皇有使徒的全部美德,不过他在民政方面的一些缺点,也受到了指责:他不懂得如何遴选正直的法官,不懂得如何消灭盗匪;罪行使他痛苦,他不知道如何加以惩处。使用死刑,他觉得自己就要负担可怕的责任。这种看法的结果,就是通往罗马的各条大路,布满了不计其数的强盗。希望路上不出事故,就非结交他们不可。在阿耳巴诺那个地方,法焦拉森林横跨在去那不勒斯的大路上;许久以来,它就成了和教廷作对的一家政府的大本营;有好几次,罗马被迫和森林内的一位大王马尔考·夏拉进行谈判,就像两个国家之间的谈判似的。这些强盗所以有力量,就是因为周围的农民爱他们。”

“阿耳巴诺这座秀丽的城,离强盗的大本营很近,一五四二年,海兰·德·堪皮赖阿里在这里出生。她的父亲据说是当地最富的贵族,凭着这种资格,把在那不勒斯王国拥有广大土地的维克杜瓦·卡拉法[90]娶到了手。我可以举出几个还活着的老人,他们对维克杜瓦·卡拉法和她的女儿都很了解。维克杜瓦为人审慎又极有才情;但是尽管才分高,她也没有能避免她的家族毁灭。说起来也真奇怪!虽然这些可怕的灾难将要成为我的故事中的悲惨情节,可是在我看来,也不能就特别归罪于我将介绍给读者们的任何一位当事者:我看见几个不幸的人,但是说实话,我不能肯定谁是罪人。对年轻的海兰说来,她的异常的美丽和十分温柔的灵魂是两个大祸根,同时也是我们谅解她的情人虞耳·柏栾奇佛尔太的理由,正如卡司特卢的主教齐塔狄尼大人,毫无才情,反而能得到某种程度的谅解。他的教会职位扶摇直上,固然是由于他为人正直,可主要的还是由于他罕见的高贵仪容和端整的面貌。我读到关于他的材料,说凡是看见他的人就不可能不爱他。”

“卡维峰的修道院有一位得道的修士,常常有人在他的修行小间里看到他在离地几尺高的地方悬空而立,像圣·保罗那样,不靠别的东西,单凭神力,保持这种奇特的位置。[91]我没有意思恭维任何人,他对堪皮赖阿里贵人的预言,我也决不隐瞒。他的预言是:他的家族要在他这一代灭绝,他仅有的两个孩子都要死于非命。正是由于这种预言的缘故,他在家乡不能解决婚事,就到那不勒斯碰运气去了。侥天之幸,他在那边发了大财,娶了一个精明强干的女人;如果厄运有可能扭转的话,她能带他扭转厄运的,只是没有这种可能罢了。这位堪皮赖阿里贵人,据说人很正直,也能慷慨布施,不过他毫无才情,只好逐渐退出罗马社会,末了几乎整年都在他的阿耳巴诺府第度过。他的田地在城市和大海之间那片肥沃的平原上,他就专心务农了。他听太太的劝告,让子女受到最好的教育。儿子法毕欧是一个对自己的门第感到十分骄傲的年轻人。女儿海兰是美的奇迹,在法尔奈斯的收藏里面就有一幅她的画像,[92]今天还可以看见。自从我开始写她的故事以来,我就到法尔奈斯府,观看上天赋予这个女人的外形。她的厄运轰动当时,甚至于今天还有人记得。她的头是长椭圆形,前额很高,头发是深金黄色的。她的神情可以说是快活的;她有一双含蓄的大眼睛,两道栗色的长眉各自构成一条精绘的弧线。嘴唇很薄,你会说:嘴的轮廓是著名的画家柯勒乔勾出来的。在法尔奈斯画库,环绕着她的画像中间,她显出一位王后的神情。快活的神情和端庄聚在一起,并不多见。”

“卡司特卢城如今已经拆毁;当年罗马多数王公,都把女儿送到这里的女修道院读书。海兰作为住读生,在修道院整整待了八年,才回家乡。她走以前,给教堂的大坛奉献了一只华丽的圣爵。她一回到阿耳巴诺,父亲就用一笔相当高的年俸,从罗马请来著名的诗人切吉诺教家馆,他这时年纪已经很大了。他教海兰记诵神明的维吉尔的最美的诗句,还有他的著名的不及门弟子彼特拉克、阿利奥斯托和但丁的最美的诗句。”[93]

这里原来有一段冗长的议论,讲十六世纪献给这些大诗人的种种荣誉,译者只好割爱了。海兰似乎认识拉丁文。她读的那些诗都谈到爱情,一种我们曾觉得很可笑的爱情。如果我们在一八三九年遇见的话,我说的是那种激情爱[94]。激情爱的比邻是最可怕的灾难,巨大的牺牲是它的营养,离开神秘的气氛就难以生存。

这正是虞耳·柏栾奇佛尔太打动海兰的爱情的所在,她当时才不过十七岁。他是她的一个邻居,家里很穷,住在山上一所破烂屋子里,离城一公里远,周围是阿耳柏的遗址,在环湖一百五十尺高的绿茸茸的悬崖的边沿。这所房子紧挨着法焦拉森林的沉郁而壮丽的树荫,自从兴建帕拉聚奥拉修道院[95]那时候起,就被拆了。这可怜的年轻人,除去他的活泼与爽快的风度和他忍受厄运时并非伪装的无忧无虑之外,一无所有。大家可能帮他说的好话只有这么一句:他的脸不好看,却有感情。不过他在考劳纳[96]爵爷指挥之下,和他的勇士在一起,参加过两三回危险百出的袭击,据说,作战很勇猛。他虽然穷,虽然不漂亮,可是在阿耳巴诺全部姑娘的眼里,他并不因而就没有那颗也许最能讨人喜欢的征服之心。直到海兰离开卡司特卢的女修道院为止,虞耳·柏栾奇佛尔太处处受欢迎,在情场上一向很得意。“年轻的女孩子回家没有多久,大诗人切吉诺离开罗马,来到堪皮赖阿里府,教她文学。虞耳认识他,用拉丁文写了一首诗献给他,说他老年有福,能看见那样美的眼睛望着他的眼睛,并且在他屈尊称赞她的思想的时候,还看见那样一颗纯洁的灵魂而感到十分快乐。尽管虞耳小心在意,瞒着这种方兴未艾的激情不叫人知道,可是他在海兰回家以前,曾经对一些姑娘表示过好感,所以她们如今又是妒,又是怨,没有多久,就让他的种种预防都变成了枉费心机。而且我也承认,一个二十二岁的青年和一个十七岁的姑娘谈恋爱,进行的方式不会经过周密的考虑的。三个月不到,堪皮赖阿里贵人就注意到虞耳·柏栾奇佛尔太在他的府第(在通往湖泊的大街中心,如今还可以看见)的窗户底下,来往过于频繁。”

在堪皮赖阿里贵人的初步行动里,一清二楚地表现了共和国容忍自由的自然结果的坦率与粗鲁,以及还没有被君主政体的风尚所压制的纵情的习惯。他不乐意年轻的柏栾奇佛尔太时时出现,当天就用这样的话申斥他道:

“你连一套正经衣服都没有,怎么敢在我的房子前面这样不断走来走去,朝我女儿的窗户乱丢媚眼?我要是不怕街坊误解我的话,就会给你三块金塞干[97],到罗马去买一件比较合适的上衣。至少我和我女儿,不会经常看到你这身破衣服而感到厌恶。”

毫无疑问,海兰的父亲是言过其实了,因为年轻的柏栾奇佛尔太穿的衣服不是“破衣服”,而是极平常的料子做的,不过尽管很干净,时常刷,可看上去显然是穿久了。堪皮赖阿里贵人骂虞耳的话,伤透了他的心,他白天不再在他房前露面了。

我们前面说过,古代水道留下的两座圆拱,离阿耳巴诺只有五六百步远,作成柏栾奇佛尔太父亲盖的房子的主墙。他把房子传给儿子。虞耳从高头到底下近代的城市去,非走过堪皮赖阿里府前面不可。海兰不久就注意到这古怪的年轻人不见了。她听女朋友们讲,他已经断绝一切交往,把所有的时间用来凝视她,他觉得这样无限幸福。

夏天有一晚间,快半夜的时候,海兰的窗户敞开着,年轻的女孩子吸着海风。城和海虽说隔着十三四公里的平原,海风依然吹到了阿尔巴诺的山坡。黑沉沉的夜晚,四下里静极了,一片落叶落地也可以听见。海兰靠着窗户,也许在想虞耳,忽然隐隐约约望见什么东西,好像一只夜鸟的翅膀,不出声地轻轻掠过她的窗户。她一害怕,走开了。她决想不到会有什么过路人送她这件东西,因为她的窗户在府第的三楼,离地有五十多尺高。这件古怪东西,在悄无声息的静夜里,在她先前靠过的窗户前面,闪来闪去。忽然之间,她相信看清楚里面有一捧花,她的心拼命在跳。她觉得这捧花像是捆在两三根芦苇的梢头上。这些芦苇属于那类高大的灯心草,很像竹子,生在罗马的田野,秆子有二三十尺高。虞耳设想海兰可能会在窗口,可是芦苇软弱,风相当强,对准了窗户拿稳他那捧花,还是有困难的。再说黑漆漆的夜晚,从街上往高空望,就可能什么也望不到。海兰一动不动,站在窗前,心乱极了。把花接过来,不就等于答应人家了吗?在我们今天,一个上等社会的姑娘,受过良好的教育,对生活有准备,遇到这一类事,心里那些感情,老实说,海兰根本没有。她父亲和她哥哥法毕欧都在家,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一点点响声也会引起人们朝虞耳放枪;她可怜这可怜的年轻人所冒的危险。她的第二个念头就是:虽说她还不怎么认识他,可是除去家人之外,她最爱的人就数他了。最后,她迟疑了几分钟,把花接了过来;她在漆黑的夜色里碰到了花,觉出有一封短笺绑在一朵花的枝子上;她跑到大楼梯上,就着圣母像前的灯亮读这封短笺。她读头几行,架不住心里高兴,脸也红了。她对自己道:“我真大意!万一有人看见我,我就毁定了,家里人也要迫害这可怜的年轻人一辈子的。”她回到自己的房间,点亮了灯。对虞耳来说,这期间是愉快的。他为他的行为害臊,好像要在深夜里藏好自己一样,他贴牢一棵奇形怪状的绿橡树的粗树身子。这棵橡树今天还活着,在堪皮赖阿里府的对面。

虞耳在信里,用极其率直的口吻,说起海兰的父亲对他的辱骂。

不错,他接着说,我穷,你很难想象我穷到什么地步。我只有我的房子,在阿耳柏的水道的遗址底下,你也许注意到了;房子周围有一个园子,我种了些菜,养活自己。我还有一个葡萄园子,租给人家,每年收三十艾居。说实话,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爱你,我当然不能向你建议,来过我的苦日子。可是万一你不爱我的话,生命对我也就没有任何价值了,我用不着告诉你,我情愿为你冒一千次险。可是在你从修道院回家以前,我不但不觉得自己命苦,反而觉得生命充满了光彩夺目的幻想。所以,我可以说,我看到幸福,倒不幸福了。实说了吧,你父亲羞辱我的那些话,往常是没有一个人敢对我讲的,我的刺刀会立刻给我报仇的。仗着我的勇气和我的兵器,我先前自以为不比任何人矮一头,我什么也不短少。现在全变了:我懂得了畏惧。我写得太多,你也许看不起我。相反,尽管我穿的衣服破烂,要是你还有一点可怜我的话,你就会看到,每天夜晚,山顶风帽修士[98]的修道院一敲十二点,我就躲在大橡树底下,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对面的窗户,因为我假定这是你的房间的窗户。如果你不像你父亲那样看不起我的话,就在那捧花里拿一朵丢给我吧,不过当心别让花落在你的府第的飞檐或者阳台上。

海兰读这封信,读了几遍,眼里逐渐充满了泪水;她望着这把绚烂的鲜花,一腔柔情:花是用一根非常结实的丝线绑在一起的。她试着揪一朵出来,可是没有能揪出来,跟着她又懊悔这样做了。对于罗马的姑娘们,揪下一朵花来,随便以一种方式毁坏表示爱情的一把花,就有消灭这种爱情的危险。她害怕虞耳不耐烦,跑到窗户跟前,可是来到窗户跟前,她忽然想起一屋的灯亮,她太容易让人看见了。海兰不知道她应该做什么样的信号才算得体,在她看来,任何信号都有些过分。

她一害羞,跑回房间去了。可是时间在流逝,她脑子里忽然涌起了一个念头,心里乱腾腾的,到了难以形容的地步:虞耳会以为她和她父亲一样,看不起他穷!她看见桌子上有一个名贵的云石小样品,就拿来用手绢包好,扔在窗户对面紧靠橡树的地方。她随后做手势叫他走开。她听见虞耳照着她的话做了,因为,走开的时候,他就不再设法隐瞒他的脚步声了。他登上那条隔开湖和阿耳巴诺最后几家人家的石头围墙高头,她听见他在吟唱一些情话,她朝他做了送别的手势,这回她不胆怯了,接着又去读他的信。

第二天和此后的日子,继续着类似的书信和会晤,不过在意大利乡村,什么事也瞒不住人的:海兰是当地最阔的待嫁的姑娘,所以有人警告堪皮赖阿里贵人,说每天晚晌,过了半夜,他女儿的房间有灯亮;而尤其奇怪的是,窗户开着,海兰甚至于站在窗前,好像一点也不害怕“zinzares”[99](一种十分讨厌的蚊子,对罗马郊野的美好的夜晚损害极大。我这里应当再度请求读者宽容。一个人想知道外国风俗,遇到一些很古老的想法,和我们的想法大不相同,就该不以为奇才是)。堪皮赖阿里预备好了他和他儿子的枪。夜晚十一点三刻一响,他关照一声法毕欧,两个人尽可能压低响声,溜到二楼的宽大的石阳台上,正好就在海兰的窗户底下。万一外头有人朝他们放枪,他们有石栏杆的粗柱子掩护,一直到腰部,可以不受射击。十二点响了;他们父子听见他们的府第对面沿街的树底下有细微的响声;不过他们惊奇的是,海兰的窗户并没有亮光。这个女孩子,一直是那样单纯,举止活泼如同一个儿童,自从心中产生了爱情以来,性格变了。她晓得一点点粗心大意,都会危害她的情人的性命;像她父亲这样一位有权有势的贵人,杀死像虞耳·柏栾奇佛尔太这样一个可怜虫,只要到那不勒斯躲上三个月,就没有事了:他的罗马朋友在这期间把事情安排妥当,给当时香火正盛的圣母坛献上一盏值几百艾居的银灯,也就风平浪静了。海兰第二天用早饭时,一望父亲的脸色,就明白他在大生其气;他以为没有人注意,可是她一看他望她的那副神气,就相信他生的这场暗气,跟她大有关系。父亲的床边挂着五把好枪,她马上去给枪把子上洒了一些土。她同样给他的刀剑也盖上一层浮土。她整天像疯了一样地快活,在家里上下跑个不停;她时刻走到窗户跟前,万一走运望得见虞耳的话,拿定主意给他做一个表示不同意的手势。但是她没有想到:有钱的堪皮赖阿里贵人的辱骂,让这可怜的男孩子伤心到了极点,他白天决不在阿耳巴诺露面;只有星期天,为了听教区的弥撒,他才不得不到城里来。海兰的母亲疼她疼得不得了,对她有求必应,这一天陪她出了三趟门,可是没有用:海兰望不见虞耳的影子。她绝望了。黄昏时去看父亲的兵器,她发现两管枪已上好子弹,刀剑差不多都移动过,她急死了!她小心装出对什么也不起疑心的模样。也只是由于她把注意力全放在这上面的缘故,才不始终显得忧心忡忡。晚晌十点钟,她回到房间,把门锁好。她的房间连着母亲的前间。随后她贴住窗口,伏在地面,外头正好望不见她。她听见钟响,有多着急,大家是可以意会的。过去她经常责备自己,不该那么快就和虞耳相好,因为这会让他觉得她不配他爱的,可是现在,都不成其为问题了。女孩子半年来坚贞不屈,这一天却帮男孩子成全了好事。海兰问自己道:“撒谎有什么用?我不是一心一意都在爱他吗?”

临到十一点半钟,她清清楚楚看见父亲和哥哥在她窗户底下的大石阳台上埋伏好了。风帽修士的修道院敲了十二点钟;两分钟后,她又清清楚楚听见她的情人的脚步在大橡树底下停住;她注意到父亲和哥哥像是什么也没有听见,心里好生欢喜,因为要辨别出这样轻微的响声,得有爱情的焦灼啊。

她对自己道:“现在,他们要杀我了,不过,不管怎样,也不能让他们把今天晚晌的信抢去;信让他们抢了去,他们会迫害这可怜的虞耳一辈子的。”她画了一个十字,一只手抓牢她窗台上的铁栏杆,身子往外斜,尽可能朝街心伸出去。不到十五秒钟,就见那把花和平常一样,绑在长芦苇上,碰到了她的胳膊。她抓住了花;可是花绑在芦苇的尖尖头上,她抓急了,让这根芦苇碰到了石阳台。马上就是两声枪响,紧跟着又是一片寂静。她哥哥法毕欧在黑地里,不太清楚猛烈地敲打阳台的是不是一根绳子,是不是虞耳顺着绳子从妹妹房间溜下来,就朝她的阳台开了火;子弹碰到铁弹了回去,第二天她找到了弹痕。堪皮赖阿里贵人朝石阳台底下街心开枪,因为芦苇要倒下去,虞耳一抓牢,出了一点响声。虞耳这方面,听到头上枪响,猜出了将会发生什么事,就躲到阳台突出部分的底下去了。

法毕欧连忙又上好子弹,不管父亲对他说些什么,就跑进房子的花园里,轻轻推开临街的一个小门,蹑手蹑脚走出来,稍稍打量了一下府第阳台底下散步的人们。虞耳这时候贴住一棵树,离他二十步远。这天晚晌有人陪伴虞耳。海兰担心她的情人出事,俯在阳台上,一听见哥哥在街心,立刻扯高了嗓门,同他谈起话来;她问他有没有把那些小偷杀死。

街上这位先生,大踏步走着,四下里搜索,对她喊道:

“别以为我会上你这小贱人的当!等着哭吧,我这就杀死那个敢爬你窗户的混账小子。”

这话刚一出口,海兰就听见她母亲敲她的房门。

海兰连忙开门,一边说着她不明白门怎么会锁上了。她母亲对她道:

“我亲爱的天使,你别糊弄我啦;你父亲在大生其气,说不定要杀你,来,跟我躲到我的床上去;你要是收到了一封信,就给我,我把它藏好。”

海兰对她道:

“就是那把花,信藏在花儿里面。”

她们母女刚一上床,堪皮赖阿里贵人就走进他女人的房间;他是从他的小教堂来的,他在那边,把样样东西都给打翻了。海兰吃惊的是,父亲面色苍白,像一个鬼一样,动作慢条斯理的,像一个人完全打定了主意似的。“我死定了!”海兰对自己讲。

父亲从他女人的床前走过,到女儿的房间去,气得直哆嗦,可是装出一副异常镇定的模样。他说:

“添孩子,我们就开心;添孩子,我们就开心;可是临到这些孩子是女孩子呀,我们淌眼泪,就该淌血才是。上帝!有这种事!一个人活到六十岁,没有给自己惹过一回是非,可是她们一轻举妄动呀,就可以把他这样人的名声给糟蹋了的。”

他一边说话,一边走进女儿的房间。

海兰对她母亲讲:

“我毁啦,信全放在窗户那边十字架的座子底下。”

母亲马上跳下床,追上她丈夫;为了逗他生气,她对他喊着她能想到的顶没有道理的理由;她完全成功了。老头子气疯了,把女儿房间里的东西全砸毁了,可是母亲趁他没有注意,把信拿走了。一小时以后,堪皮赖阿里贵人回到他的房间(在他女人房间的隔壁)里去了,房里完全安静下来后,母亲对她女儿道:

“这是你那些信,我不要看,你看给我们险点儿惹出什么样的乱子!我要是你呀,会把它们全烧了的。再见,亲亲我。”

海兰回到自己房间里,哭成了泪人儿;她觉得自从母亲说了这话以后,她不再爱虞耳了。她接着准备烧这些信,可是在销毁它们之前,她禁不住又看了一遍。她看了一遍又一遍,看到太阳已经在天空高高升起,最后,才决定照着有利的劝告去做。

第二天是一个星期天,海兰和母亲往教区去;可喜的是,父亲没有跟着她们。她在教堂头一个看见的人,就是虞耳·柏栾奇佛尔太。她一眼就看清楚了他没有受伤。她幸福到了极点,那天晚晌的事早已不在她的心上。她事先准备好了五六份短笺,写在沾上稀泥的旧纸条子上,这样的纸条在教堂里的地上常常可以看到。这些短笺上写的全是同一的警告:

除他的名字外,他们全发觉了。他千万别再在街头露面;经常有人要到这里来的。

海兰掉下一张破纸条子,暗示了虞耳一眼;虞耳拾起它来,走了。一小时以后,她回到家里,在府第的大楼梯上看到一张纸,和她早晨用过的纸张完全相似。它吸住了她的视线,她趁母亲没有看到,把它拾到手里。上面写着:

他必须去罗马一趟,三天之内回来。赶集的日子,在农民喧嚷声中,将近十点钟的光景,有人将在白天唱歌。

海兰觉得罗马之行很奇怪。她忧郁地对自己讲:“难道他怕我哥哥开枪打他吗?”爱情宽恕一切,就是不能原谅情人随意离开,因为这是最狠的刑罚。她不是生活在甜蜜的梦想之中,也不是一直在捉摸爱上自己情人的理由,而是始终被一些残酷的疑心烦扰着。柏栾奇佛尔太不在的悠长的三天,海兰对自己道:“可是,不管怎么样,我能相信他不再爱我了吗?”忽然之间,她的苦恼被一种疯狂的喜悦替代了:原来是第三天,他在大正午出现了,她看见他在府前的街道上散步。他穿了一身近似华丽的新衣服。他的高贵的步态、他的快活而又刚强的天真面貌,从来没有这样意气风发,神采奕奕过。在这一天以前,虞耳的贫穷在阿耳巴诺从来没有这样经常被人提起过。一再讲到“贫穷”这个残忍的字眼的是男人,尤其是年轻人;妇女,尤其是年轻女孩子,说起他的风采来,往往就赞不绝口。

虞耳整天在城里散步;他的贫穷罚他幽居了几个月,他好像在补偿损失。虞耳的新衣服底下带有兵器,对于一个闹恋爱的人说来,这种作法倒是相宜的。除去他的短剑和他的刺刀不说,他还穿上他的锁子甲(giacco):一种铁丝编成的长背心,穿在身上很不舒服,可是医治得了那些意大利人害的一种不治之症,他们在这一世纪不时受到它的致命的侵袭,我要说的就是:害怕在街角被一个相熟的仇人杀死。虞耳指望当天见到海兰,再说,他也有些讨厌一个人独自待在他的冷清的家里;原因如下:他父亲有一个老兵,字名叫作拉吕斯,和他父亲在一起,在好几位孔道提耶利[100]的军队里,打过十次仗,最后又跟着队长,投到马尔考·夏拉的军队;队长在这期间内受了伤,只得退伍。柏栾奇佛尔太队长不在罗马安家,是有一些理由的:他杀死的那些人的儿子,他就可能在罗马遇到;即使在阿尔巴诺,柏栾奇佛尔太也深信他只能听任官方的摆布。他不在城里买或租一所房子,宁可盖一所,地势恰好可以望见客人从远地方上来。他在阿耳柏的遗址找到一个称心的地点:粗心的来客没有望见他,他就能逃进他的老朋友和保护人、法柏利斯·考劳纳所控制的森林。柏栾奇佛尔太队长根本不拿儿子的前程搁在心上。他退伍的时候,才只五十岁,可是带着一身的创伤,他估计自己还能活上十年。他过去有幸参加过对城镇和乡村的抢劫,手上攒了一些钱;房子盖好以后,多余的钱他每年花掉十分之一。

为了回敬阿耳巴诺一个资产者的挖苦,他买下一座每年给儿子带来三十艾居收入的葡萄园。有一天,他热情激昂,争论本城的利益和繁荣,这家伙对他讲:像他这样一位阔业主,确实有资格向阿耳巴诺的元老们作建议。队长买下了那座葡萄园,宣称他还要买几座,然后他在一个僻静地点,遇到挖苦他的家伙,一手枪就把他打死了。

队长过了八年这种生活,死了。他的副官拉吕斯疼极了虞耳,不过他过不惯闲散的生活,又投到考劳纳爵爷的军队去了。他常去看望他的儿子虞耳(他这么称呼他)。爵爷在他的派特赖拉寨堡,有一次遭到危险百出的攻打,拉吕斯恰好在头一天赶到,带了虞耳和他一道作战。拉吕斯见虞耳十分骁勇,就对他说:

“你住在阿耳巴诺附近,当它的顶贱、顶穷的居民,不但是疯子,简直是傻瓜。像你这份儿本领加上你父亲的名字,依我看,你在我们中间,成为一个出色的响马大有可能,不单这个,还能帮你成家立业。”

虞耳听了这话,心里好生苦恼。他懂拉丁文,是一位教士教的,不过他父亲一来就拿教士的话开玩笑,所以他除掉拉丁文之外,就什么本事也没有学到手。尽管人家看不起他穷,一个人待在他的冷冷清清的房子里,他反而长了见识,看问题那种大胆劲儿,就连学者也会吃惊。比方说,他爱海兰以前,不知道为什么,特别爱打仗,可是对抢劫并无好感。在他的队长父亲和拉吕斯看来,抢劫就像继高贵的悲剧之后而演的逗笑的小戏。自从他爱海兰以来,那种在寂寞之中思索出来的见识,倒成了虞耳的刑罚。这颗灵魂从前那样无忧无虑,如今充满了激情和痛苦,有疑问也不敢请教别人。堪皮赖阿里贵人万一晓得他是响马的话,还有什么不好说的?这下子,他骂他可就有凭有据了!早先虞耳在父亲的铁箱子里,找到几条金项圈和其他珠宝,他一直在盘算着,把卖来的钱花光以后,当兵是他可靠的出路。虞耳自己这样穷,假如他对抢劫有钱的堪皮赖阿里贵人的女儿竟然毫无顾忌的话,原因就在于当时做父亲的可以随意处理他们身后的财产,堪皮赖阿里贵人留给女儿的全部财产,很可能只是一千艾居。还有一个问题霸住虞耳的想象不放:第一,把年轻的海兰抢到手,娶过来,在哪一个城市安家?第二,他拿什么钱养活她?

堪皮赖阿里贵人痛骂了虞耳一顿之后,虞耳难过极了,足足两天,怒火填胸,痛苦之至;他拿不定主意杀死这傲气凌人的老头子,还是留他一条活命。他整夜整夜在哭。最后他决定请教他在世上唯一的朋友拉吕斯,但是这位朋友了解他吗?他找遍了整个法焦拉森林,没有找到拉吕斯,他只得来到去那不勒斯的大路上,还要走过卫累特里,因为拉吕斯在那边打埋伏:他率领大队人马,打算拦劫西班牙将军雷日·阿法劳斯。这位将军忘记从前曾经当着许多人,带着蔑视的口气说起考劳纳的响马,要取道陆地来罗马。他的私人教士赶巧提醒他这件小事,所以他就决定武装一条船,改由海道来罗马。

拉吕斯队长一听完虞耳的话,就对他道:

“堪皮赖阿里这家伙的模样你给我好好儿形容一下,他做事不小心,是自作自受,别连累阿耳巴诺的善良居民也跟着赔一条命。我们这样的干,不管落空不落空,只要一了结,你就到罗马去,小心在意,一整天都要在旅馆和其他公共场所出现,免得由于你爱他的女儿,惹大家疑心你。”

虞耳费了老大周折,才把父亲的老伙伴的怒气压了下去。他只好发脾气了。他最后对他道:

“你以为我是要你的宝剑吗?明摆着我自己也有宝剑!我是向你讨一个好主意。”

拉吕斯这样结束他的谈话:

“你年纪轻,没有受过伤;侮辱是公开的:可是一个丢脸的男人,连妇女也要看不起的。”

虞耳对他讲,他打算怎么做,还要再考虑考虑。拉吕斯坚决要他参加对西班牙将军的扈从的攻打,说这样可以得到荣誉,还不算有都柏隆[101]到手。虞耳不顾他的劝导,独自转回他的小房子去了。就在堪皮赖阿里贵人朝他开枪那一天的前夕,他正在招待拉吕斯和他的班长;他们只是从卫累特里附近回来的。拉吕斯要看一眼小铁箱子里的东西,逼着虞耳把小铁箱子打开。他的保护人柏栾奇佛尔太队长,往年打家劫舍,抢到金项圈和其他珠宝,觉得回来马上变卖,拿钱花掉不合适,就锁在小铁箱子里头。拉吕斯在这里找不到两个艾居。他对虞耳道:

“我劝你当修士去,你有修士的全部德行:爱穷,眼前就是证明;谦卑,你由着阿耳巴诺的一个阔佬,在大街上糟蹋;你缺的只有伪善和贪吃了。”

拉吕斯费了好大的劲,才在小铁箱子里放了五十都柏隆。他对虞耳道:

“从现在算起,在今后一个月里头,堪皮赖阿里爵爷要是没有随着他的贵族身份和他的财富让人埋掉的话,我对你发誓,我这位班长就要带上三十个弟兄来拆掉你的小房子,烧掉你的破家具。柏栾奇佛尔太队长的儿子不该借口爱情,在世上作一个没有出息的人。”

堪皮赖阿里贵人和他儿子放那两枪的辰光,拉吕斯和班长在石阳台底下占好了位置,虞耳费了老大气力,才拦住他们不杀死法毕欧,或者少说也不把他绑架走。拉吕斯不小心走过花园的时候(这我们在讲起他的时节,已经交代过了),他不动手的原因是这样的:不应当杀死一个年轻人,他可能变成一个有用的人才,何况有一个老混蛋,比他罪名大多了,只配埋掉。

发生这事的第二天,拉吕斯进了森林,虞耳去了罗马。他对自己讲:“海兰应当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这在他那世纪,是一种极了不起的想法,也说明他将来一定飞黄腾达;他用拉吕斯给他的都柏隆,买了一身漂亮衣服,本来欢欢喜喜的,可是有了这种想法以后,却高兴不起来了。任何另外一个同时代和同岁数的人,只会想到去享受他的爱情,把海兰抢走,决不会想到她在半年之后会变成怎样,更不会想到她对他的看法。

虞耳回到阿耳巴诺,就在他穿上从罗马带回来的漂亮衣服向人炫耀的当天下午,他从他的朋友、老司考提那里知道:法毕欧骑马出城了,他父亲在海边平原有一块地,离城有十三四公里远,他到那边去了。过后不久,他看见堪皮赖阿里贵人和两个教士在一起,走进绿橡树的壮丽小路,小路环绕着火山口,阿耳巴诺湖就在火山口紧底。十分钟后,一个老婆子借口卖好吃的水果,大胆地闯进了堪皮赖阿里府第。她头一个撞见的人就是海兰小姐的亲信、小丫环玛丽艾塔。海兰接过来一把美丽的花,连眼白也臊红了。藏在花里的信长的不得了:虞耳讲起自从放枪那一夜以来他的种种感受,可是由于一种极其奇怪的羞惭,别的同代年轻人引以为荣的事,他却不敢承认,那就是:他是一个江湖上著名的队长的儿子,自己又不止一次地在战斗中显过身手。他相信一来就听见老堪皮赖阿里在议论这些事实。我们应当知道,在十五世纪,姑娘们的见地比较靠近共和国,她们敬重一个男子,大多是为了他本人的作为,很少是为了他的尊长们聚敛的财富或者他们有声誉的行为。不过持有这种想法的,大多是民间的姑娘们。富贵阶级的姑娘们害怕强盗,当然也非常看重富贵。虞耳这样结束他的信:“先前在我衣衫褴褛的时候,一位你尊敬的人物把我狠狠辱骂了一场,我从罗马带回来的这身合体的衣服,不知道能不能叫你忘掉那些骂我的话;我能报仇的,我也应当报仇,我的荣誉要我报仇;我没有这样做,因为我担心我的报复会让我心爱的人流眼泪。万一我不幸,你仍然不相信我的话,这一点总能向你证明,一个人即使很穷,也有高贵的感情。此外,我还有一个可怕的秘密向你交代,换一个女人,我讲给她听,当然不会有丝毫困难;可是一想到是讲给你听,我不知道为什么就哆嗦。它可能在转眼之间毁灭你对我的恩情;凭你怎么赌咒发誓,我都不会相信。我讲出来的秘密,发生什么效果,我要在你的眼睛里看到。我希望最近有这么一天,在天黑之后,能在府上后面的花园看到你。我希望这一天,法毕欧和你父亲正好都不在家。他们虽说蔑视一个衣衫破旧的可怜的年轻人,却不能剥夺我们三刻钟或一小时的谈话。我一证实他们不在家,就会有一个人在府上的窗户底下露面,叫当地的孩子来看一只驯服了的狐狸。随后,‘敬礼马利亚’[102]的钟声一响,你就会听见老远一声枪响;你这期间,走到你的花园墙跟前;假如不止是你一个人的话,你就唱歌。假如四下里悄无声息的话,你的奴隶就会哆哆嗦嗦,在你的脚边出现,向你讲些也许会使你痛心疾首的事。我期待着这对我有决定意义的可怕的日子,不再冒险在半夜送花给你;不过将近夜晚两点钟的时候,我将唱着歌走过,你也许站在大石阳台上,扔下一朵在你花园里掐的花。这也许是你赏给不幸的虞耳的情意的最后标记。”

三天之后,海兰的父亲和哥哥,骑着马到他们海边的田庄去了;他们应当在挨近日落以前往回走,在夜晚将近两点钟的时候赶回家。可是就在他们动身的时候,不单是他们的两匹马,就连田庄的马,也统统不见了。这样大胆的盗窃很使他们惊奇。他们到处寻找,这些马一直到第二天才在海边的大树林里被人找到。堪皮赖阿里父子两个人,只好坐了一辆乡下的牛车回阿耳巴诺。

这天晚晌,虞耳跪在海兰跟前,天色差不多完全黑了,可怜的女孩子很高兴天天这样黑;她头一回在她心爱的男子跟前出现,他很清楚她爱他,不过她跟他一直还没有讲过话。

她说过头一句话以后,稍微有了一点勇气;虞耳比她的脸色还要白,比她还要哆嗦得厉害。她看着他跪在她跟前。他对她道:“说实话,我现在的情形就不能讲话。”他们有一时显然很快乐,你望我,我望你,一句话也说不出,一动不动,像一组相当有表现力的大理石像。虞耳跪着,握着海兰一只手;海兰头朝下,仔细打量他。

虞耳很清楚,按照他的朋友们,罗马那些年轻荒唐鬼的劝告,他就应该动手动脚才是;不过他厌恶这种想法。他一想到时光如飞,堪皮赖阿里父子快要到家了,就从这种销魂的境界和或许是爱情所能给的最生动的幸福之中醒过来了。他明白,像他这样一个有良心的人,瞒着心里这句可怕的话不告诉他的情人,他就不能找到经久的幸福。他的罗马朋友会认为他这种做法是愚蠢到了极点的。他终于对海兰道:

“我有一句话也许不该对你讲,不过我还是要讲给你听。”

虞耳的脸色十分苍白,他勉强讲下去,像要断气的模样:

“构成我生命的希望的那些感情,我看也许要烟消云散。你以为我穷,这算不了什么:我是强盗和强盗的儿子。”

海兰是一个富人的女儿,有特权阶级的种种恐惧,所以听见这话,觉得自己病了,直怕摔倒下去。她想:“可怜的虞耳要苦恼成什么样子,他要以为我看不起他的。”他跪在她跟前。她为了不摔倒下去,靠在他身上;没有多久,她像失掉知觉似的倒进了他的怀里。大家知道,人在十六世纪,喜欢爱情故事里的准确性。这是因为爱情故事不能用理智来判断,而是通过想象来感受的,读者的激情和主人公的激情是融为一体的。我们依据的两种写本,特别是具有佛罗伦萨方言的一些特殊语法的写本,用最细致的笔墨描绘此后的幽会故事。危险打消掉年轻女孩子的内疚心。危险到了极点也不过是燃着了这两颗心;对于他们,来自他们的爱情的一切感受都是幸福。法毕欧和他父亲有好几次险些撞上他们。他们父子以为自己受到了挑衅,气坏了:他们风闻虞耳是海兰的情人,可是什么凭证也没有。法毕欧是一个重视门第的暴躁的年轻人,所以向他父亲建议,杀死虞耳。他对他道:

“他活在世上一天,妹妹就要冒一天的最大的风险。谁知道什么时候,我们的荣誉不迫使我们杀死这固执成性的丫头?她胆子大到这般地步,不再否认她在闹恋爱;你看见的,你怎么骂她,她就是不吱一声。好啊!这种沉默就判决了虞耳·柏栾奇佛尔太死刑。”

堪皮赖阿里贵人道:

“想想他父亲是什么人吧。当然啦,我们到罗马过半年算不了什么难事。在这期间,可以叫人把柏栾奇佛尔太干掉。可是他父亲虽然犯罪重重,却是勇猛、大方的,他曾帮他的好几个兵士发了财,自己却一直穷着:谁知道他父亲在孟太·马里阿诺公爵的军队,或者在考劳纳的军队里面还有没有朋友啊?考劳纳的军队经常在法焦拉森林出入,离我们才二三公里远。因此,他们会把我们全都杀死的,你,我,也许还有你可怜的母亲在内,一个不饶。”

他们父子常在一起谈论,他们的谈论(只有一部分瞒着海兰的母亲维克杜瓦·卡拉法,不让她知道),她听在心里,难过死了。法毕欧和他父亲讨论的结果是:再让流言在阿耳巴诺盛行下去,不加阻挠,对他们的荣誉不利。年轻的柏栾奇佛尔太一天比一天傲慢,而且现在穿了一身华丽的衣服,趾高气扬,居然在公共场所对法毕欧、甚至于对堪皮赖阿里贵人本人也攀谈起来。既然把他干掉不妥当,就该在下面两种决策中挑选一种,也许甚至于两种全挑:要末全家搬到罗马去住,要末就把海兰送到卡司特卢的拜访修道院,一直待到给她找到合适的人家为止。

海兰从来没有对她母亲讲起她的爱情。她们母女感情很深厚,在一起过活,对这件事两个人差不多同样关怀,但是彼此却一字不提。因此在母亲告诉女儿有可能打算搬到罗马住家,或许甚至于送她到卡司特卢的修道院去过上几年的时候,这还是头一回用语言表达了她们心里几乎是同样关怀的事情。

维克杜瓦·卡拉法的谈话是不谨慎的,只能以她对女儿的溺爱作为谅解的理由。海兰迷恋爱情,希望向她的情人证明,她不以他的贫穷为羞,她对他的信任没有止境。佛罗伦萨的作者喊道:“赴过许多次与可怖的死亡为邻的冒险的幽会,在花园里,甚至于有一两次在她自己的房间里,海兰是纯洁的!谁会相信啊?她对自己的贞操有着强烈的信心,所以将近半夜的时候,她向她的情人建议,从花园走出府第,到他盖在阿耳柏遗址上的、相隔一公里远近的小房子里去过后半夜。他们改扮成圣·方济各的修士。海兰有一个修长的身材,这样一装扮,就像一个十八岁或二十岁的年轻的新教友。令人难以相信的,也看得出来是无意的,是虞耳和他的情人,扮成修士模样,在岩石中间开凿出来的窄路上(那条路现在还贴着风帽修士的修道院的外墙),遇见了堪皮赖阿里贵人和他儿子法毕欧。他们从湖边附近一个小镇冈多尔福庄园回来,后面跟着四个武装好了的听差,前头有一个侍童举着一根点亮了的火把。岩石中间开凿的这条小路约莫有八尺宽,堪皮赖阿里父子和他们的听差给两位情人让路,闪在左右两旁。海兰这期间要是被识破了该是多么幸福啊!她父亲或者她哥哥一手枪把她打死,她的痛苦也只是短暂的一刹那;不过上天别有一番安排(Superis aliter visium)[103]。”

“关于这一次奇怪的相会,人们还添了一些情节:堪皮赖阿里夫人活到期颐之年,将近一百岁了,有时候还在把它讲给罗马一些重要人物听;他们也都很老了。经不起我的不知足的好奇心问东问西,她对我重述了一遍。”

“法毕欧·德·堪皮赖阿里是一个以勇敢自居和睥睨不群的年轻人,他注意到年纪较大的修士,从他们的身旁走过,离得很近,既不向他父亲致敬,也不向他致敬,不由喊了起来:”

“‘这混蛋修士怎么这么傲气!上帝知道他到修道院外面干什么,他和他的同伴,在这种可疑的时刻!我不晓得是什么拉住我,不让我掀开他们的风帽,否则,我们就看见他们的嘴脸了。’”

“虞耳听见这话,握住他道袍底下的短剑,走到法毕欧和海兰中间。他这时候离法毕欧不过一步远近,但是上天别有一番安排,两个年轻人的怒火奇迹般地平息下来了,不过没有多久,他们又该碰在一起了。”

后来在讼案进行的时候,官方控告海兰·德·堪皮赖阿里,就想把这次夜游作为伤风败俗的一个证据。其实这只是一颗被痴情燃烧的年轻的心一时冲动罢了,而心却是纯洁的。

有一件事大家应当知道:奥尔西尼家族[104]和考劳纳家族是死对头,奥尔西尼家族当时在离罗马最近的村庄中权势很大,前不久利用政府的法院,把一个生在派特赖拉的叫作巴塔沙尔·班第尼的富裕农民判了死刑。班第尼被指控的种种行迹,在这里述说一遍,未免太长:虽然大部分在今天都将构成罪行,可是在一五五九年,却不能以这样严格的方式来考虑。班第尼囚禁在一座属于奥尔西尼家族的庄院里,离阿耳巴诺二十六七公里远,坐落在法耳孟陶奈那边的山里。罗马的警官带了一百五十名宪警,在大路上过了一夜,来提解班第尼,把他押送到罗马的陶尔第闹纳监狱。班第尼曾经对判决死刑向罗马提出过上诉。不过我们前面说过,他是派特赖拉人,派特赖拉是考劳纳家族的寨堡,所以班第尼女人乘法柏利斯·考劳纳在派特赖拉的时候,当众对他讲:

“您就由着您的一个忠心随从死掉吗?”

考劳纳答道:

“上帝明鉴,对我主教皇的法院的决定,我没有丝毫不尊重的心思!”

他的兵士立刻接到命令;他吩咐他的党羽全都做好准备。集合地点指定在法耳孟陶奈附近。法耳孟陶奈是一座小城,建在一座不高的山头上,但是有笔直的悬崖作围墙,垂直的高度几乎有六十到八十尺。奥尔西尼的党羽和政府的宪警曾经顺顺当当地把班第尼押在这座属于教皇的城里。在当道的最热心的党羽之中,有堪皮赖阿里贵人和他的儿子法毕欧,并且他们和奥尔西尼家族还有一点亲戚关系。相反,虞耳·柏栾奇佛尔太和他父亲,却始终靠近考劳纳家族。

遇到不便公开的情形,考劳纳家族就采用一种极其简单的预防措施:罗马大多数富裕的农民,过去(今天还这样做)都加入一种悔罪会[105]。悔罪者按例不在公共场合出现,要出现就用一块布蒙住他们的头,遮住他们的脸,在布上正对眼睛的地方戳两个洞。考劳纳家族不想承认一件事的时候,就请他们的党羽穿上他们悔罪者的衣服来集合。

两星期以来,递解班第尼已经成了当地的新闻。这事经过长期准备,指定在一个星期天执行。这一天,早晨两点钟,法耳孟陶奈的县长传令法焦拉森林所有的村庄都打钟。每一个村庄都出来相当多的农民。(在中世纪共和国时代,为了把想要得到的东西弄到手,人们就互相殴打;由于这种风俗的缘故,农民在心里还保存着大量的勇猛,换在我们今天,听了钟声,谁也不会移动一步。)

这一天,有一件相当奇怪的事惹起了人们的注意,那就是每一个村庄出来了一小队武装的农民,朝森林里走去,走到最后,人少了一半;考劳纳家族的党羽在朝法柏利斯指定的地点集合。他们的头目似乎相信当天不会动手;他们早晨得到命令,散布这种流言。法柏利斯带着他的精锐部队,在森林里巡逻;他们骑着他马场里的还没有完全驯服的小马。他对农民形形色色的支队进行了相应的检阅;只是他不同他们讲话,因为随便一句话都会坏事。法柏利斯是一个瘦高的个子,有难以令人相信的敏捷和气力:年纪不到四十五岁,头发和胡须却已经雪白一片,这很不合他的心意,因为有些地方他是不喜欢被人识破的,可是有了这个标记,就瞒哄不过了。农民一看见他,就喊:“考劳纳万岁!”戴上他们的布风帽。爵爷本人的胸前也挂着一顶风帽,为的是一望见敌人,就好把风帽戴上。

敌人一点也没有让他们久等:太阳才出来,就有约莫一千奥尔西尼家族的党羽,从法耳孟陶奈那边过来,钻进森林,离法柏利斯·考劳纳的党羽大概有三百步远。法柏利斯吩咐他的部下俯伏在地上。组成前卫的奥尔西尼的人手的最后一部分过去了几分钟以后,爵爷吩咐他的部下动手:他决定在押解班第尼的宪警进入森林一刻钟以后发起攻击。森林这个地点,布满了十五尺或二十尺高的小石块;这是火山喷出来的东西,相当古老,上面长着栗子树,枝叶茂密,差不多把天全遮住了。这些喷出来的东西,经过时间的侵袭,弄得地面很不平整,所以为了避免大路上这许多坑坑洼洼,人们把它们挖空了,大路经常要比森林的地面低下去三四尺。

挨近法柏利斯拟定的进攻地点,有一块空旷的草地,大路穿过它的一端,再折进森林。在这块地方,树身和树身之间长满了荆棘和灌木,人钻不进去。法柏利斯在森林里面一百步的地方,沿着大路两旁,埋伏好了他的骑兵。爵爷做了一个手势,个个农民戴好风帽,拿好枪,站到一棵栗子树后,爵爷的兵士站到离路最近的树后。农民奉到严格命令,只许在兵士放枪以后放枪,而兵士开火,要在敌人相距二十步的时候。路在这个地点相当窄,洼下去三尺。法柏利斯叫人赶快砍掉二十来棵树,连树枝一起扔到路上,完全把路隔断。拉吕斯队长带了五百人,跟在前卫后头,奉到命令,听见截路的乱树堆那边发出头一阵枪声,才许进攻。法柏利斯·考劳纳看见他的兵士和他的党羽,人人在树后站好,充满决心,他就率领他手下的全部骑兵(里面有虞耳·柏栾奇佛尔太),驰往别的地方去了。爵爷选了大路右手的一条小道,这条小道通到离路最远的空地的尽头。

爵爷走开不过几分钟,就见沿着法耳孟陶奈大路,远远来了一大队骑马的人。他们是押解班第尼的宪警和警官,以及奥尔西尼家族的全部骑兵。巴塔沙尔·班第尼在他们正当中,四个穿红衣服的刽子手围着他。他们奉到命令,如果看见考劳纳的党羽要救走班第尼,就执行初审的判决,把他处死。

考劳纳的骑兵刚一来到离路最远的空地或者草地的尽头,考劳纳就听见他埋伏在大路上乱树堆前的部下放了头一阵枪声。他立刻吩咐他的骑兵出动,朝着围住班第尼的四个穿红衣服的刽子手冲去。

我们不详细叙述这件延续不到三刻钟的小事了。奥尔西尼家族的党羽,惊惶之下,四面逃散,但是在前卫的正直的拉吕斯队长却遇害了:这意外的事故对柏栾奇佛尔太的命运起了很坏的影响。后者一直杀奔穿红衣服的人们,刀才挥了几挥,就和法毕欧·堪皮赖阿里遇了一个正着。

法毕欧骑着一匹烈马,穿着一件镀金的锁子甲,喊着:

“这些蒙住脸的混账东西是什么人呀?拿刀割开他们的面具;看我怎么做!”

几乎就在同时,虞耳·柏栾奇佛尔太的额头横里挨了他一刀。这一刀砍得十分灵巧,就在蒙脸布掉下来的同时,他觉得伤口里流出来的血迷糊了他的眼睛。伤口并不严重。为了取得喘气和擦脸的时间,虞耳把马移开了。他说什么也不愿和海兰的哥哥打仗;他的马已经离开法毕欧四步远了,当胸又狠狠挨了一刀,仗着他的锁子甲,刀没有戳进去,可是他有一时气也喘不过来。几乎就在同时,他听见耳边有人喊道:

“Ti conoso,Porco[106]!混蛋,我认识你!原来你就靠这个赚钱,换掉你的破衣服啊!”

虞耳被激怒了,忘记他先前的决心,杀奔法毕欧。喊着:

“Ed in mal punto tu venisti![107]”

两下里交锋了几回合,盖着他们的锁子甲的衣服纷纷脱落下来。法毕欧的锁子甲是镀金的、华丽的,虞耳的锁子甲是最普通的锁子甲。法毕欧对他喊道:

“你从哪条阴沟里捡到你的锁子甲的?”

就在同时,虞耳找了半分钟的机会找到了:法毕欧的考究的锁子甲在脖子那个地方不够紧密,有一点露在外头,虞耳照准了就一剑刺过去。虞耳的宝剑刺进法毕欧的咽喉五寸深,冒出一大股鲜血。虞耳喊着:

“傲慢的东西!”

他快马杀向穿红衣服的人们,有两名还骑着马,离他一百步远。他靠近他们的时候,第三名倒下来了。可是就在虞耳赶到第四名刽子手前面的时候,后者看见有十多个骑兵围住他,就在很近的距离内朝不幸的巴塔沙尔·班第尼放了一手枪,他倒下去了。柏栾奇佛尔太喊道:

“我的亲爱的先生们,我们这儿没有事干啦!那些坏蛋宪警在朝四面跑,把他们干掉!”

大家跟着他。

半点钟后,虞耳来到法柏利斯·考劳纳跟前,这位贵人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同他讲话。虞耳发现他气疯了;胜利是有充分把握的,这完全是由于他的巧妙的布置,因为奥尔西尼家族有将近三千人,而法柏利斯这一回只集合了一千五百人。虞耳以为胜利了,看见他会大喜欲狂的,爵爷却对虞耳喊道:

“我们损失了你勇敢的朋友拉吕斯!我方才亲自摸过他的身子,人已经冰冷了。可怜的巴塔沙尔·班第尼受了致命伤。所以实际上,我们没有成功。不过正直的拉吕斯队长的阴魂谒见普路东[108]的时候,结的伴儿倒不少。我下令把全部坏蛋俘虏吊到树枝上头。”

他提高嗓子喊着:

“照我的话办,先生们!”

他又驰往前卫作战的地方去了。虞耳可以说是拉吕斯那队人马的副统领,他跟在爵爷后面。爵爷来到这勇敢的兵士跟前,尸首躺在地上,周围有五十多具敌人尸首。爵爷再次下马,握住拉吕斯的手。虞耳学他这样做,哭着。爵爷向虞耳道:

“你还年轻,可是,我看你一身血,你父亲是一个勇敢的人,帮考劳纳做事,受过二十多次伤。拉吕斯剩下的队伍,你就率领了吧,把他的尸首送到我们的派特赖拉教堂,当心路上也许会受到攻击。”

虞耳没有受到攻击,但是他一剑杀死了他的一个兵士,这家伙对他讲,他作统帅太年轻。虞耳的轻率的举动是有收获的,因为他还染着一身法毕欧的血。他一路看见树上挂着被吊死的人。这种悲惨恐怖的景象,外加拉吕斯的死,尤其是法毕欧的死,快要把他逼疯了。他唯一的希望是没有人知道战胜法毕欧的人的姓名。

我们略过军事细节不谈。战斗三天之后,他可以回阿耳巴诺去过几小时;他告诉熟人:他发高烧,在罗马回不来,被迫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星期。

但是他处处受到特殊尊敬;城里最有声望的人们争先向他致敬;有几个粗心的人甚至于喊他队长大人。他有几次打堪皮赖阿里府前面经过,发现大门关得严严的。新队长有些话想问人,可是由于很胆怯,拖到中午,才拿定主意,对一向待他很好的老头子司考提道:

“堪皮赖阿里一家人哪儿去啦?我看见他们的大门关着。”

司考提立刻变得忧郁了,回答道:

“我的朋友,这个姓你应当永远不提才是。你的朋友全相信是他在找你,而且他们也会到处这么说的;可是说到临了他是你婚姻的主要障碍;可是,他终于死了,留下一个阔极了的妹妹,她又爱你。甚至于朋友们还可以这样讲(随便说话在目前也成了美德),他们可以讲:她爱你爱到了这般地步,晚上到你在阿耳柏的房子去看你。这样,朋友们就可以从你的利益出发,说什么在齐安皮(当地人为我们方才描述的战斗取的名字)的不幸的战斗之前,你们就是夫妻了。”

老头子住了口,因为他看见虞耳在流眼泪。虞耳道:

“我们到高头的客店去。”

司考提跟着他;人家给了他们一间房,他们把门锁住。虞耳要求老头子许他讲一遍一星期以来发生的事故。老头子听完了他原原本本的详细讲述,说道:

“我从你的眼泪看得出来,你事前没有存心这样做;不过法毕欧这一死,对你反正是没有好处的。一定要让海兰对她母亲讲,你早就是她的丈夫。”

虞耳没有回答,老头子把这看成一种值得夸奖的审慎。虞耳深深地沉入一种缅想,他问自己,海兰在兄长去世的刺激之下,会不会承认他对她的情义;他后悔从前不该那样迂腐。随后,由于他的询问,老头子对他毫无隐瞒地说起打仗那一天在阿耳巴诺发生的全部事故。法毕欧被杀是在上午六点半钟,离阿耳巴诺有二十七八公里地,想不到从九点钟起,人们就开始在谈论他的死了!将近正午的辰光,就见老堪皮赖阿里淌着眼泪,扶着听差,到风帽修士的修道院去了。没有多久,就见三位长老骑着堪皮赖阿里的骏马,后头跟着许多听差,顺着通齐安皮村的大路走去。战斗是在齐安皮附近发生的。老堪皮赖阿里执意要跟他们一道去,不过大家把他劝住了,理由是法柏利斯·考劳纳正在气头儿上(大家不太清楚是为了什么),万一他当了俘虏的话,是不会好好地对待他的。

将近半夜的时候,法焦拉森林像失了火一样:阿耳巴诺的全体修士和穷人,每人举着一枝点亮了的大蜡烛,去迎年轻的法毕欧的尸首。

老头子好像怕人听见,压低声音,继续道:

“不瞒你说,通法耳孟陶奈和齐安皮的路……”

虞耳道:

“怎么样?”

“怎么样,这条路经过你的房子,法毕欧的尸首经过这个地方时,血从脖子上一个可怕的伤口里冒出来。”

虞耳站起来喊道:

“多可怕呀!”

老头子说:

“我的朋友,你静一静。你看得出来,你应当全知道。现在我可以对你说了,你今天在这个地方露面,似乎有点儿嫌早。你既然赏我脸,找我商量,我就不妨说:队长,从现在起,一个月里,你在阿耳巴诺露面不相宜。我用不着提醒你,你去罗马也不谨慎。圣父[109]对考劳纳采取什么态度,人们还不知道;法柏利斯说他晓得齐安皮战斗,还是听别人讲起的;大家以为法柏利斯这话,圣父会信以为真的。不过罗马总督是奥尔西尼方面的人,一肚子闷气,巴不得吊死一两个法柏利斯的勇敢的兵士才痛快;他这么做,法柏利斯找不到理由上告,因为他赌咒说他没有参预战斗。此外,我还有话讲。尽管你没有要求我讲,我还是自作主张,要对你提一个军事上的意见:阿耳巴诺人爱你,不然的话,你在这里不会安全的。你想想看,你在城里散步好几小时了,就许有一个奥尔西尼家族的党羽,以为你在对他挑衅,或者至少会想到容易赚一大笔报酬的。老堪皮赖阿里重复了一千回,说谁杀死你,他就把最好的地送给谁。你家里有兵,就该派几个下来到阿耳巴诺才是……”

“我家里没有兵。”

“这样的话,队长,你是疯子。这家客店有一座花园,我们回头从花园出去,穿过葡萄园溜掉。我陪着你;我老了,不带家伙;不过万一我们遇见不存好心的人,我跟他们讲讲话,至少可以帮你争取争取时间。”

虞耳心碎了。我们敢说他疯到什么程度了吗?他一听说堪皮赖阿里府关了门,全家去了罗马,他就计划再去观看一趟那座花园,他往常和海兰在这里会过好多回。他甚至于希望再看一回她的房间,她母亲不在家的期间,她就在这个房间里接待过他。他曾经在这些地点看见她对他很温存来的:他需要看它们一眼,好让自己相信她没有生他的气。

柏栾奇佛尔太和善心的老头子,沿小路穿过葡萄园,朝湖那边走去,没有遇到任何意外。

虞耳请他再讲一遍年轻的法毕欧出殡的详情。许多教士护卫着这勇敢的年轻人的尸体,一直送到罗马,埋在雅尼库尔小山顶上圣·奥吕福尔修道院里本家的小礼拜堂里。有一件事很特别,就是在出殡的前一天,大家注意到,海兰又被她父亲送回卡司特卢的拜访女修道院;这证实外面的流言,说她私下里嫁给了不幸杀死她哥哥的响马。

虞耳来到他的房子前面,发现他部下的班长带着四个兵士在等他;他们告诉他,他们的旧队长,如果身边没有几个人手是从来不走出森林的。爵爷说过几回了,谁愿意粗心大意被人弄死,必须事先辞职,免得他负担给死者报仇的义务。

虞耳·柏栾奇佛尔太明白这些见解的正确性,到现在为止,他根本就不理会。他和那些幼稚的民族一样,以为战争只是奋勇厮杀。他立刻就照爵爷的意思去做;他仅仅留出一点时间,和明白事理的老头子吻别:老头子一番好意,一直陪他到他的房门口。

但是几天过后,虞耳闷闷不乐,成了一个半疯子,又看堪皮赖阿里府来了。天一黑,他和他的三个兵士,改扮成那不勒斯买卖人,进了阿耳巴诺。他一个人来到司考提家里。他知道了海兰一直被关在卡司特卢的修道院。她父亲认为她已经嫁给杀他儿子的凶手(他这样称呼虞耳),发誓再也不要见她。就是送她去修道院,他也没有见她。相反,母亲的慈爱似乎加倍了,她时常离开罗马,去和女儿过上一天两天。

当天夜晚,虞耳回到他的部队在森林里的营地,问自己道:“我不到海兰跟前把事情解释清楚,她临了会相信我是凶手的。上帝晓得别人对她讲起这次不幸的战斗的时候,夹七夹八,编造了些什么!”

他到派特赖拉寨堡听取爵爷的命令,顺便请他允许自己去一趟卡司特卢。法柏利斯·考劳纳皱紧了眉头:

“这回小冲突的事,还没有跟圣上说明白。你应该知道,我讲了真话,这就是说:我对这次冲突根本不知情,连消息也还是第二天,在这里,我的派特赖拉寨堡里听人说起的。我有充分理由相信,圣上最后会相信我讲的是真话。不过奥尔西尼家族有势力,而且人人讲你在这次小冲突里头很露脸。奥尔西尼那方面甚至于还瞎扯有好几个俘虏,让人在树枝上吊死了。你晓得这话是假的;不过提防提防报复,总是好事。”

年轻的队长的天真的目光中显出了极大的惊奇神情。爵爷一方面觉得有趣,一方面又见他太不懂事,觉得只有把话说得再清楚些才能见效,就接下去道:

“我在你身上看到了让全意大利知道柏栾奇佛尔太这个姓的无比骁勇。我希望你能像你父亲那样,对我一家人忠心耿耿,我一向另眼看待他,愿意在你身上有所报答。这是我的队伍的口令:永远不许透露关于我或关于我的兵士的真情实况。在你非开口不可的期间,你要是看见撒谎没有一点点用处,你就信口乱扯好了,可是就像不做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一样,半句真话也不要讲。你明白,它和别的情报混在一起,就可能破坏我的计划。不过我知道,你在卡司特卢的拜访修道院,有一个小情人;你不妨到这座小城玩两个星期。奥尔西尼家族在这座小城不缺朋友,甚至于代理的人手也不缺。你去看一趟我的管家,他会给你两百塞干的。”

爵爷笑着接下去道:

“凭我对你父亲的友谊,我想帮你出些主意,谈好这次恋爱,也就是安排好这次军事行动。你和你的三个兵士扮成商人;伙伴中间有一个人,专门请卡司特卢的游手好闲的人来喝酒,整天醉醺醺的,这样他可以结交很多朋友;你找机会对他发脾气。”

爵爷换了声调接下去道:

“可是万一你让奥尔西尼那方面逮住,判你死刑,千万不要招出你的真名实姓,尤其不要招出你是我的部下。我用不着叮嘱你,巡游一下所有的小城,从这个城门进去,就从那个城门出来。”

这些慈父般的劝告,从一个平日那样严肃的人的嘴里说出来,很让虞耳感动。看见年轻人的眼里有眼泪,爵爷先还微笑着,后来自己的声音也变了。他的手指戴着许多戒指,他摘下一个;虞耳接过戒指,吻着这只做过许许多多大事的手。年轻人兴奋地喊道:

“连我父亲都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这么多的话!”

第三天,天亮以前不多久,他进了卡司特卢小城的城墙;有五个兵士跟着他,都和他一样打扮:有两个自成一组,像似不认识他,也不认识另外三个。虞耳没有进城,就望见了拜访修道院的巨大建筑,黑墙围着,有些像堡垒。他朝教堂跑了过去;教堂是华丽的。女修士全是贵族,大多数家里有钱,自尊心很强,彼此抢着装潢这座教堂。这是修道院唯一面向公众的部分。根据旧日的习惯,保护拜访修道院的红衣主教呈上一张名单,教皇在三位小姐当中指派一位做院长,院长献上一件贵重物品,好让自己名垂万世。献上的物品比不上前任院长的礼物,她和她的家族就要被人看不起。

大理石和镀金闪闪发光,虞耳颤巍巍地走进这庄严的建筑。说实话,他一点没有想到大理石和镀金;他觉得海兰在望他。有人告诉他,大圣坛值八十多万法郎;但是他丢开大圣坛的珠宝不看,望着一个镀金的栅栏,约莫四十尺高,两根大理石方柱把它隔成三部分。高大的栅栏,森严可畏,高耸在大圣坛后面,隔在女修士的合唱厅和向全体信徒开放的教堂之间。

虞耳对自己讲,赶上圣事、女修士和住读生全到镀金栅栏后面。一位女修士或者住读生,需要祷告,白天随时可以到教堂内部来;可怜的情人的希望就建筑在这人人知道的情形之上。

一幅巨大的黑幔确实挂在栅栏里面;但是,虞耳心想,幔子遮不了住读生的视线,他们还是能望见教堂里的公众。就说我吧,还隔着一段距离,不能够靠近,我还能清清楚楚地隔着幔子望见照亮合唱厅的窗户,还能够辨别得出建筑上的细部。金碧辉煌的栅栏的每根柱子,面对出席的人,全有一个坚硬的尖尖头。

面对栅栏左半边,虞耳在最亮的地方选了一个极明显的位置;他在这里消磨辰光,听弥撒。看见周围只有乡下人,他希望隔着挂在里面的黑幔,栅栏里头的人能注意到他。这朴素的年轻人有生以来第一次追求效果,他的衣着是考究的;出入教堂,他大量布施。那些和修道院有若干关系的工人及供应小贩,他和他的随从是不轻易放过的。可是直到第三天,他才得到希望递一封信给海兰。他派人钉牢两个负责给修道院买一部分东西的勤务修女;其中一个和一个小商人有来往。虞耳有一个兵士当过僧侣,跟商人做朋友,答应他每递一封信给海兰·德·堪皮赖阿里,就送他一个塞干。

第一次谈到这件事的时候,商人道:

“什么!给强盗女人带一封信!”

海兰来到卡司特卢不到两星期,这称呼就被定下来了:喜爱每一个正确细节的民族,想象不动则已,一动就如脱缰之马。

小商人接下去道:

“至少,她是结了婚的!其实,我们有许多位小姐,不用这做借口,不单收到信,还收到外头好些别的东西。”

在这第一封信里,虞耳仔仔细细叙述法毕欧死的不幸的一天的种种经过,他在结尾道:“你恨我吗?”

海兰回答了一行字:她不恨任何人,她要以她有生之年,试着忘记那使她哥哥丧命的人。

虞耳急忙回答;他模仿当时流行的柏拉图的文体,把命运咒骂一通之后,继续说道:

那么,你愿意忘记上帝给我们留在圣书里的话吗?上帝说:女人离开家和父母,随她的丈夫走。你敢说你不是我的女人吗?想一下圣·彼得节那天[110]夜晚。曙光已经在卡维峰后头露出来了,你扑在我前面跪着;我真想答应你;只要我肯,你就是我的;你抵抗不了你当时对我的爱。我先前同你讲过好几回了,许久以来,我就在为你牺牲生命和我在世上可能有的最珍贵的东西,忽然我觉得,你可能回答我,尽管你从来没有回答我:这一切牺牲,没有任何外在行动作标记,可能只是想象上的。一个念头在我心里亮起来了,它对我是残酷的,然而实际上是正确的。我心想,运气给我机会,为你牺牲我可能梦想到的最大的幸福,这也许是有原因的。你已经在我怀里,也不抗拒,你还记得吗;甚至你的嘴也不敢抗拒。就在这时候,卡维峰的寺院响起早晨“敬礼马利亚”的钟声,奇迹般的运气出现了,这响声一直传到我们这里。你对我讲:为了圣母、这位全贞母,你牺牲这一回。一时以来,我已经想到这最高的牺牲、我自有机会为你做的唯一真实的牺牲。我认为奇怪的是,你也想到这上头。“敬礼马利亚”的遥远的钟声感动我,我承认;我答应了你的请求。牺牲也不是完全为的你;我以为这样一来就把我们未来的结合放在圣母保护之下。当时我想,负心的人,困难不会从你这方面来,要来也从你的既富且贵的家庭方面来。要是没有神明干预,“安皆路斯”[111]的钟声,怎么会从半个森林之外那么远的地方,掠过被早晨的微风吹拂着的林海,传到我们耳边?当时,你记得,你跪在我面前;我站起来,从胸前取出我戴在身上的十字架,你对着如今就在我面前的十字架,赌着永劫不复的咒:不管你到什么地方,不管出什么事,我一有命令给你,你就完全听我指使,就像卡维峰的“敬礼马利亚”的钟声从老远地方传到你的耳边一样,赶来听我指使。随后我们虔诚地说了两遍“敬礼”,两遍“天父”。好啦!以你当时对我的爱,万一你忘了,我怕你是忘了,以你赌的永劫不复的咒,我命令你今天夜晚接见我,在拜访修道院的花园或者你的房间。

虞耳·柏栾奇佛尔太,在这封信之后,又写了许多长信,意大利作者全好奇地保留下来;但是海兰·德·堪皮赖阿里的回信,他却只有一些节录。经过二百七十八年,这些信充满的爱情和宗教情绪离我们远哉遥遥,我怕它们太冗长了。

大概由于这些信罢,我们方才节译的那封信,里面就包含着命令,海兰最后服从了。虞耳设法混进修道院;一句话说穿了——他扮成女人。海兰接见他,但是,只在朝花园开的底层窗户的栅栏那边。虞耳有说不出来的痛苦,他发现这年轻女孩子,从前那样柔情,甚至于那样激情,竟然变成一个陌生人;她待他几乎有了礼貌。她让步,许他进花园,几乎完全由于遵守誓言的缘故。会晤是短暂的:过了一会儿,虞耳的傲气或许是有一点受了两星期以来发生的事件的刺激,终于战胜了他的沉痛。

他私下问自己道:

“在阿耳巴诺,海兰像是拿自己永远给了我,如今在我面前,我看见的只是海兰的坟墓。”

所以,虞耳的大事就是把眼泪收起,因为海兰同他讲起话来,客客气气的,给他惹出一脸的眼泪来。她说,哥哥死后,她有了改变是很自然的;她一说完话,虞耳就慢悠悠地对她道:

“你不执行你的誓言,你不在花园接见我,你不是跪在我面前,像我们从前听见卡维峰的‘敬礼马利亚’钟声半分钟以后你的样子。如果能够的话就忘记你的誓言吧;至于我,我什么也忘不了;愿上帝保佑你!”

虽说他在栅栏窗户旁边还可以待上将近一小时,可他说完这话,还是走了。这次会晤他那样盼望,一刻钟之前谁会想到他甘愿缩短会晤的时间!这种牺牲撕烂了他的心;不过,他心想他要是换一个方式回答她的礼貌,不引起她的疚心,就是海兰也要蔑视他。

天亮之前,他从修道院出来马上吩咐他的兵士在卡司特卢等他一整星期,再回森林去;他难过得不得了。他开始向罗马奔去。

每走一步,他都要对自己说:

“什么!我离开她!什么!我们彼此变成了陌生人!嗐,法毕欧!人家可报了你的仇了!”

他一路遇见的行人都增加了他的愤怒;他策马穿过田野,奔往沿海的荒凉的沙滩。他遇见那些和平的乡下人,羡慕他们的命运,直到他们不再扰乱他的心情,他才呼吸自如:这荒野地点的景色和他的绝望是一致的,这减轻了他的忿怒;于是他能静下心来考虑他可怜的命运了。

他问自己道:

“在我这年龄,我有一个办法:爱另外一个女人!”

碰上这种忧愁的思想,他觉得他的绝望加倍了;他看得太清楚了,对他来说,世界上只有一个女人。他想象自己要受什么样的罪,当着另外一个女人,不是当着海兰,敢于说出“爱”这个字来:想到这上头,他心碎了。

他苦笑了一阵。

他想道:

“我现在活像阿芮奥斯特写的那些英雄,只好忘掉他们负心的待在别的骑士的怀里的情妇,独自在荒凉的地方旅行……”

一阵狂笑之后,他流着眼泪问自己道:

“不过,她的罪名没有那样大;她不忠心,不见得就爱别人。是别人讲我讲得太残忍,这活泼、纯洁的心灵才迷失了本性。不用说,别人在她面前形容我,说我参加这次不幸的出兵,只为私下里希望找机会杀死她兄长。也许讲得还要坏:栽诬我存心不良,她哥哥一死,她就成了巨大财产的唯一继承人……我呀,糊涂透顶,整整两星期,让她受我仇人的勾引!我应当承认,就算我很不幸,上天也把指导生活的见识都给我剥夺光了!我是一个很可怜、很值得蔑视、很值得蔑视的人!我活着对人没有用处,对自己更没有用处。”

就在这时候,年轻的柏栾奇佛尔太忽然产生了一个在那一世纪很少有的念头:他的马走上海岸的边缘,浪花有时候打湿蹄子;他想把马打下海,就这样结束掉他遭到的可怕的命运。世上唯一使他感到还有幸福存在的人舍弃了他,今后他怎么办?接着一个念头忽然止住了他的行动。

他问自己道:

“一旦这可怜的生命完结了,我还是要受痛苦的,比比这个,我现在的痛苦算得了什么?海兰对我将不再像她在现实里对我那样光是冷淡了,我将看见她待在情敌的怀里,情敌将是罗马什么贵公子,有钱、受人尊重;因为,魔鬼将寻找最残忍的形象,撕烂我的灵魂,这是他们的责任。所以,甚至在我死后,我也不能忘记海兰;更糟的是,我对她的激情将加倍高,因为,我犯了可怕的罪过[112],这是上天惩罚我所能找到的最可靠的方法。”

为了帮自己撵走诱惑,虞耳开始虔虔诚诚默诵“敬礼马利亚”。过去他只是在听早晨的“敬礼马利亚”的钟声,听献给圣母的祷告时,才被一种勇敢的行为所吸引、诱惑住,如今他把这看成他生平最大的过失。但是由于尊敬,他不敢再往远处想,把心里的意思全表达出来。

“我要是由于圣母的感召,犯了绝大的错误,难道她不应当以她无边的正义的法力,制造一种情况出来,把幸福还给我吗?”

这种圣母正义的想法,一点一点驱散了绝望。他仰起头来,望见在阿耳巴诺和森林后面,对着他,一片蓊郁的卡维峰和神圣的修道院。修道院早晨的“敬礼马利亚”的钟声曾经使他上过当,现在他把这叫做可耻的欺骗,看到了这个不期而遇的神圣地点,使他得到了安慰。

他喊道:

“不会的,圣母不会舍弃我的。如果海兰是我女人的话,她的爱情许我这样称她,我男子的尊严要我这样称她,听到她哥哥死,她就该想起把她和我拴在一起的链子。远在不幸的命运把我和法毕欧面对面放在战场以前,她就对自己讲过她是我的。她哥哥比我大两岁;武艺比我高,不管怎样,他比我更勇猛、更强壮。成千上万的理由对我女人证明,不是我引起这场战斗的。她应当记得,就是她哥哥朝她开了枪,我对他从来也没有起过一点点仇恨的心思。记得我从罗马回来,我们第一次相会的时候,我告诉她说:你要怎么着?荣誉要他这样做;我不能怪罪一个做哥哥的!”

虞耳笃信圣母,又有了希望。他打起马,几小时就到了他的营盘。他发现他们在拿武器:他们取道卡散山,朝去罗马的那不勒斯大路出发。年轻队长换过了马,和他的兵士一同开拔,当天没有战斗。虞耳问也不问为什么出动,什么全不放在他的心上。看见自己站在兵士前头,他的命运的一个新景象在他前面出现了。

他问自己道:

“我简直是一个傻瓜:我不该离开卡司特卢;我生了气,心想海兰有罪,也许她不像我想的那样罪大。不会的,她不可能半路把我丢了,那样天真、那样纯洁的心灵,我看着她开始初恋!她对我有着一种万分真诚的激情!虽然我这样穷,难道她没有对我建议了十多次,同我一道逃走,请卡维峰一个修士给我们证婚?如果我在卡司特卢,首先应当想法子和她见第二面,用话说服她。激情简直让我像小孩子那样心乱!上帝!来一个朋友帮我出出主意多好!同一个行动,两分钟前我觉得坏极了,两分钟后又变得好极了!”

当天夜晚,人马离开大路回到森林里,虞耳来到爵爷跟前,问爵爷:他能不能在他知道的地方多待几天。

法柏利斯对他喊道:

“滚你的!你以为现在是我关心这种儿戏的时候吗?”

一小时后,虞耳又去了卡司特卢。他在这里找到了他的部下;不过,在他傲慢异常地离开海兰以后,他不知道怎么样给她写信。他的头一封信只有这几个字:“可以在明天夜晚接见我吗?”

“可以来。”是全部回答。

虞耳走了以后,海兰相信自己是永远见弃了。于是她感到这万分不幸的可怜的年轻人的理论的全部分量:他不幸在战场和她哥哥相遇以前,她就是他的女人。

第一次会面,虞耳觉得万分残忍的那些客客气气的话,这回他听不见了。不错,海兰还是待在她的栅栏窗户后头;可是,她直打哆嗦,虞耳的声调很拘谨,说起话来就像是对一个陌生女人说话[113],这回轮到海兰体会紧接着最甜蜜的亲密关系之后的近乎官腔的残忍味道。虞耳单怕海兰来上几句冷言冷语撕烂他的心,就采用律师的声调,证明海兰远在齐安皮不幸战役以前就是他的女人。海兰由他说下去,因为她要是不用简单的字句回答他的话,她担心自己要流眼泪。最后,她眼看自己撑不下去了,约好她的朋友明天再来。那一夜晚,盛大节日的前夕,早祷很早就唱起来了,他们的情形可能被人发觉。虞耳理论起来像一个多情的人,走出花园的时候,却心事重重了。他不能够肯定这次接见的情形是好是坏。同时,和他的伙伴们谈话以后,他受到了启发,动武的念头开始在他的脑子里面滋长;他问自己道:

“说不定有一天,需要把海兰抢走。”

他开始考虑用武力冲进花园来的方法。由于修道院很富,很值得勒索,修道院出钱雇了许许多多听差;他们大部分是老兵,住在一所类似兵营的房子里,装栅栏的窗户朝窄夹道开着。修道院的外门开在一堵八丈多高的高墙当中;夹道从外门通到传达修女看守的内门。在窄夹道左手,是高高的营房,右手是三丈高的花园围墙。修道院对着广场的那面是一堵岁月弄黑了的粗糙的墙,出口只有一扇通往外面的门和一个小窗户。兵士从小窗户往外张望。这堵大黑墙只开了一个门和唯一的一个小窗户,门包着宽宽的铁皮片子,钉着老大的钉子,窗户四尺高,一尺八寸宽,想见这堵大黑墙气象如何森严。

虞耳由海兰那边得到不断见面的机会,原来作者有详细叙述,我们从简了。两个爱人在一起的声调变得完全亲密了,和从前在阿耳巴诺的花园一样;只是海兰怎么也不肯答应到底下花园去。有一夜晚,虞耳觉得她心事重重的:原来是她母亲从罗马看她来了,要在修道院住几天。这位母亲假定女儿有私情,一向体贴入微,处处照顾,所以女儿对自己骗她,感到深深的内疚;因为,她究竟敢不敢对母亲讲起:她接见戕害她儿子性命的男子啊?海兰临了坦白告诉虞耳:万一这位慈心待她的母亲以某种方式盘问她,她说什么也没有勇气用谎话回答她。虞耳觉得他的地位危险万状;他的命运就看海兰是否会偶然泄露一言半语给堪皮赖阿里夫人知道。第二天夜晚,他以坚定的神情这样对她道:

“明天我早一点来,去掉栅栏上头一根柱子,你来到下边花园,我带你到城里一座教堂去,那边有一位对我忠心的教士帮我们证婚。天不亮,你又回到花园。你做了我女人,我就不再担心了。我们全一样为那可怕的不幸事件感到痛心,你母亲要我怎么样赎罪,我就怎么样做,哪怕是几个月不见你,我也同意。”

听见这种建议,海兰惊呆了。虞耳接下去道:

“爵爷喊我回去,荣誉和种种理由逼我动身。我的建议是唯一保障我们未来的建议;你要是不同意,我们就在这里,就在这时候,永别了。我走,我后悔自己当初粗心。我相信你赌的咒;可是你违背了最神圣的誓言。许久以来,太久了,爱情造成了我一生的不幸。我希望你的三心二意引起我对你的正当蔑视,最后帮我医好这种爱情。”

海兰流着眼泪哭喊道:

“老天爷!我母亲要气死啦!”

最后,她同意他对她提出的建议。她接下去道:

“可是,我们一来一去,可能会被人发觉的;想想会有什么坏话出来,想想我母亲可怕的处境;等她走了吧,也就是几天的事。”

“信任你的话,在我是最最神圣的事了,你别叫我尽起疑心。我们明天夜晚结婚,不然的话,我们眼下是死前最后的一面。”

可怜的海兰说不出话,只能流眼泪;虞耳采用的坚定、残酷的声调尤其撕烂了她的心。难道她真配他看不起吗?这就是从前百依百顺的多情的爱人!她终于同意照他吩咐的话去做。虞耳走了。从这时候起,在最痛苦的焦灼不安之中,她等着下一个夜晚。如果她是准备好了等死,她的痛苦就不会怎么尖锐了,她就能从虞耳的爱情和母亲的慈爱的想法里找到一点勇气。后半夜是在最残忍的决心的改变之中度过的。有一时她想全讲给母亲听。第二天来到母亲面前,脸色惨白极了,母亲忘记了她种种合理的决心,扑在女儿的怀里,喊道:

“出了什么事?老天爷!告诉我,你做了什么,或者你要做什么?我看见你对我保持残忍的沉默,还不如拿一把刺刀,扎进我的心,叫我少受罪。”

在海兰看来,太显然了,母亲温存到了极点;她清清楚楚看出,母亲不但不夸张她的感情,反而想法子加以约制,不让感情流露出来;她终于感动了,跪了下来。因为母亲怪罪海兰躲着不见她,追问是什么可能成为这致命的秘密,海兰回答:明天,还有以后任何一天,她会在她身边待一辈子!不过,她求她别再问下去。

这句话说大意了,紧接下去就是和盘托出。听说杀死儿子的凶手就在眼边,堪皮赖阿里夫人气死了。不过,痛苦过去,接着就是一阵又兴奋又单纯的喜悦。晓得了女儿没有失身,谁能够想象她欢喜成了什么样子?

这位慎重的母亲,马上从头到尾,改变了全部计划;对付一个和她毫不相干的男子,她相信自己是可以耍诡计的。最残忍的激情的动荡撕烂了海兰的心:她讲出来的话真诚到了不能再真诚的地步;这苦闷的灵魂需要倾泻。堪皮赖阿里夫人,从现在起,相信自己可以为所欲为,她捏造了一连串理由:这里一样一样列举出来,就嫌长了。她不费气力,就向她不幸的女儿证明了私下结婚永远是女人一生的污点,她应当服从这样一位慷慨大方的爱人,不过,只要她肯延迟一星期再举行,她就会得到一种公开的、完全合法的婚姻,用不着私下偷着结婚。

她,堪皮赖阿里夫人,就要到罗马去;她会对丈夫说明:远在齐安皮不幸战役以前,海兰就嫁给虞耳了。有一天夜晚,她穿着一件宗教衣服,在湖边,在岩石中间凿出来的小路上,沿着风帽修士的修道院的外墙,遇见过她的父兄:婚礼就是那一夜晚举行的。母亲整天不离开女儿,最后,到了黄昏,海兰给她爱人写了一封天真的信,照我们看来,一封很动人的信。她在信上讲起斗争撕烂了她的心,临了,她跪下来求他延缓一星期。她接下去道:

母亲的信差等着送这封信;我一边写,一边觉得自己把话全讲给她听是犯了最大的错误。我相信我看见了你在生气。你的眼睛带着恨在望我;最残忍的内疚把我撕烂了。你要说我的性格十分软弱、十分懦怯、十分卑鄙:我承认你对,我亲爱的天使。可是,你想象一下这种情景:我母亲流着眼泪,几乎是跪在我面前。于是我就不可能不对她讲,有一个原因使我不能不答应她的要求。这句话我一疏忽,说出了口,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我心里作祟,反正我们中间的经过我没有办法不全讲出来。就我能记得起来的看,我觉得自己当时惶惶无主,需要有人帮我出主意。我希望母亲的话对我有……我简直忘记了,我的朋友,这位亲爱的母亲的利害观点和你的利害观点相反。我忘记了我的第一个责任是服从你,显而易见,我不能够体验真正的爱情;据说,爱情经得起任何考验。蔑视我,我的虞耳;不过,看在上帝份上,别就半路不爱我。你要是愿意的话,把我抢走;不过,要对我公道:要不是我母亲在修道院里,随便世上什么事,哪怕是最可怕的危险,哪怕是耻辱,都不能够拦着我服从你的命令。可是这位母亲好极了!她呀天份真高!她仁厚极了!想想我往常同你说起的事;我父亲搜我的房间,我想不出一点办法拿你那些信藏起来,她把信救了出来。随后,危险过去,她连看也不要看,也不说一句责备的话,把信还了我!可不,她一辈子待我就都和这紧要关头一样。你明白我是不是应当爱她,可是,一边给你写信,说起来也可怕,我觉得我一边在恨她。她宣布,因为天热,想在花园搭一个帐篷过夜;我听见锤子的响声,这时候正在支帐篷;我们今夜不可能见面了。我担心的就是住读生的宿舍也上了锁,还有转梯的两个门也上了锁: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有了这些预防措施,我就不可能到底下花园里来了,哪怕是为了求你息怒,我相信下来有用,我也来不了。啊!有办法的话,我这时候多想投奔你啊!我多想跑到有人帮我们结婚的教堂啊!

这封信最后两页全是一些疯话,其中有些激情的议论,像是从柏拉图的哲学那里模仿来的。我方才译出来的信,好几个地方有这类漂亮东西,让我给删掉了。

约莫在夜晚“敬礼马利亚”的前一小时,虞耳收到了信。太意外了;他方才正同教士安排完事。他气疯了。

“用不着她劝我把她抢走,这软弱、懦怯的东西!”

他立即奔往法焦拉森林去了。

在堪皮赖阿里夫人那一方面,她的处境如今是这样子:她丈夫躺在病床上,慢慢地朝坟墓走着,没有办法在柏栾奇佛尔太身上报仇。他送大量款项给罗马的布辣维,没有用,他们这些布辣维谁也不肯攻击考劳纳爵爷的一个伍长(他们这样称呼考劳纳的部下),因为他们深信自己和家里人要被杀个一干二净。不到一年的事,考劳纳为一个兵士报仇,就把整个村子都烧光了,还把逃到田野里去的男女居民的手脚拿绳子捆住,抛到着了火的房子里。

堪皮赖阿里夫人在那不勒斯王国有许多田地;她丈夫吩咐她到那边找些刺客来,可是她只是表面服从:她相信女儿和虞耳·柏栾奇佛尔太的关系是挽不回来了。万一真是这样的话,她心想,虞耳应当进西班牙军队,打一仗两仗去。西班牙当时正在和福朗德的反叛分子打仗[114]。万一打仗打不死他,她心想,婚姻势在必行,这就是上帝不反对的表示。这样的话,她就把她在那不勒斯王国的田地送给女儿,虞耳·柏栾奇佛尔太挑一块田地当姓用[115],和太太到西班牙住几年。经过这一切考验,她或许有勇气见他。可是女儿一招认就改变了全部面貌:婚姻不再是势所必行的:完全相反,海兰给她爱人写我们译出来的信的时候,堪皮赖阿里夫人正在写信到派司喀辣和基耶提,吩咐佃户送些可靠的打手到卡司特卢来。她并不瞒他们,这是为她儿子法毕欧、他们的少东家报仇。天黑之前,信差就出发了。

但是,第三天,虞耳就回到卡司特卢来了。他带来八个兵。他们干的这类危险事,爵爷有时候用死刑处分,但是他们不管爵爷生不生气,心甘情愿随虞耳来了。虞耳原来在卡司特卢有五个兵,他这回又带来八个;十四个人虽然勇敢,可是要进行袭击,他觉得还力不胜任,因为修道院仿佛像一座堡垒一样。

问题在于用武力或者使计谋通过修道院的第一道门;随后,必须穿过一个五十多步长的夹道。我们说过了,左手是一种类似兵营房子的装栅栏的窗户,女修士们在房子里面安置了三四十个听差、老兵。警报一响,猛烈的枪火就会从这些装栅栏的窗户那边放出来。

现任院长、地位最高的女修士,害怕奥尔西尼众领袖、考劳纳爵爷、马尔考·夏拉和许多在附近称孤道寡的头目打劫。万一来上八百敢死分子,以为修道院堆满金子,出其不意,占据了卡司特卢这样一个小城,怎么样抵抗呢?

平时,卡司特卢的拜访修道院,在通二门的夹道左手的营房有十五个或者二十个布辣维;夹道右手有一堵穿不透的大墙;夹道出口是一座铁门,朝一个有柱子的过厅开着;穿过过厅,就是修道院的大院子,右手就是花园。看守铁门的是传达修女。

虞耳带了八个弟兄,来到离卡司特卢三英里的地方,在一家僻静的客店住下,等最热的时间过去。直到这里,他才宣布他的计划;他随即在院子的沙土上画出他要攻打的修道院的图样。

他对弟兄们说:

“晚晌九点钟,我们在城外用饭;我们半夜进城;我们找到你们的五个伙伴,他们在修道院附近等我们。中间有一个,骑着马,假装从罗马来的信差,就说堪皮赖阿里要死,喊他太太回去。我们想法子悄悄溜过修道院的第一道门。”

他一边对他们指着沙土上的图样,一边道:

“第一道门就在营房中心。如果我们在第一道门开始战斗,我们待在小空场子上,就是这儿,在修道院前头,或者穿过连接第一道门和第二道门的窄夹道,女修士的布辣维朝我们开枪,可就太容易了。二门是铁做的,不过我有钥匙。不错,这儿有大铁杠子或者门锤子,一头搭在墙上,要是放对了榫的话,就能挡住两扇门,使人打不开。不过,这两根铁棍子太重了,传达修女拿不动,我从来没有看见它们搁上去过;因此,我出入铁门十多趟了。我希望今天晚晌出入照样平安。你们明白,修道院里我有内应;我的目的是抢一个住读生,不是一个女修士;不到紧急关头,我们千万不要开枪。万一我们在来到铁栅栏二门以前就开了火,传达修女一定会喊两个七十岁的老园丁来;他们住在修道院里面;方才我同你们讲起的铁杠子,老头子就会搁上去了。万一我们碰到这倒霉事,想冲过门,就得拆墙,这要费我们十分钟;不管怎么样,我头一个奔向门去。我收买了一个园丁;不过,你们明白,我抢人的计划我不会同他谈起的。过了二门,往右手转,就到花园;一进花园,战斗开始,不管谁过来,就先结果了他。当然啦,你们要用只能用你们的宝剑,因为一点点枪声就会惊动全城,可我们出去的时候就可能受到攻击。我要和像你们这样的十三个人一起冲过这个小要塞:当然啦,没有人敢到街心来;不过,好几个市民有枪,会从窗户那边开枪的。遇到这种情形,我顺便交代一句,我们就得蹭着房墙走。一进修道院的花园,不管谁来,你们低声对他讲:闪开;谁不马上服从,你们就用短剑杀了他。你们中间谁在我身边,就随我从花园小门,到修道院楼上去,三分钟后,我带一两个女人下来;拿胳膊抱住她们,不许她们走路。马上我们就尽快赶出修道院,赶出城。你们中间,我留两个人把住城门,隔一分钟放一枪,放完二十来枪,吓唬吓唬城里头人,别到近处来。”

虞耳一连解释了两回。他对他的部下道:

“听懂了没有?到时候过厅底下会是黑洞洞的,右手是花园,左手是院子;千万别搞错。”

兵士们嚷嚷道:

“对我们放心好啦!”

他们随后喝酒去了;伍长没有跟他们去,要求和队长谈话。他对他道:

“没有比大人的计划再简单的了。我这辈子已经抢过两回修道院,这回要算第三回;可是,我们人手太少了。万一敌人逼我们,撑二门杠子的墙我们非拆不可,我们就得想到,在我们行动的长时间里,营房的布辣维不会闲着不管账。他们开枪打死你七八个兄弟,女人就会叫他们又抢了去的。在博洛尼附近一个修道院,我们就碰上这种事:人家干掉我们五个,我们干掉他们八个;可是队长没有搞到女人。我对大人提两个建议:我们待的这家客店附近,有四个乡下人我认识,在夏拉手底下卖过命,为一个塞干,可以像狮子一样打一整夜。他们也许要偷修道院什么银器;这跟你不相干,犯罪的是他们;在你,你雇他们抢一个女人。我的第二个建议是这个:屋高奈是一个有教养、挺机灵的孩子;他当医生的时候,杀了他姐夫,进了马开阿(森林)。天黑前一小时,你差他到修道院门前,搞好关系,混进守卫室,把女修士的听差灌醉;而且,他很可能会弄湿他们枪上的火捻子。”

虞耳不幸接受了伍长的建议。伍长走开的时候,又道:

“我们攻打修道院,要受出教重大处分的,而且,这修道院是在圣母直接庇护之下……”

虞耳像是让这句话提醒了,喊道:

“我懂你的话啦!别走。”

伍长关上门,回来和虞耳一同做祷告。祈祷继续了足足一小时。夜晚大家才又动身。

夜晚十一点钟,虞耳一个人去了卡司特卢,临到半夜钟响的时候,他回到城外接他的部下。他带他的八个兵士进了城,另外还有三个武装好了的乡下人,和城里的五个兵士聚到一起。他就这样做了敢死分子的头目。其中有两个打扮成听差,穿着一件宽大的黑布上身,掩藏他们的锁子甲,帽子上面也没有羽翎。

虞耳扮成信差这个角色,十二点半钟的时候,骑着快马,来到修道院门前,发出很大的响声,喊着快开门,放红衣主教派下来的一个信差进去。看见大门一旁小窗户那边回他话的兵士们有些醉了,他高兴了。他按照习惯,把名字写在一张纸上,一个兵士把名字递给传达修女;她有二门的钥匙;遇到紧急情形,她去喊醒院长。回信足足等了三刻钟;虞耳在这期间,费了很大气力才使队伍保持安静。有些居民甚至于开始胆怯地打开窗户。院长有利的回信终于来了。修道院的布辣维怕麻烦,不肯开大门,从小窗户垂下一架五六尺高的梯子;虞耳上了梯子,爬进守卫室,后头跟着两个装扮成听差的兵士。他从窗户跳进守卫室,遇见屋高奈的眼睛;仗着他能干,卫队全喝醉了。虞耳对头目说:堪皮赖阿里家里三个听差,为了护送他,他把他们扮成武装兵士,他们买到好烧酒,要求也上来,他们单独留在空场子嫌无聊。这要求被一致通过了。至于他,由两个弟兄伴着,下了守卫室的楼梯,来到夹道。

他对屋高奈道:

“想法子打开大门。”

他平平安安到了铁门前面。他在这里遇见善良的传达修女,她告诉他:已经过了半夜,他要是进修道院的话,院长就非请示主教不可;所以,院长差了一个小修女来取信,他拿信交给她好了。虞耳回答,堪皮赖阿里爵爷想不到就要死,忙乱中,他只拿到医生写的一封证明书,如果病人太太和他女儿还在修道院的话,他必须亲口把详情讲给她们听,无论如何,必须讲给院长小姐听。传达修女进去传话。门边只留下院长打发来的小修女。虞耳同她一边讲话、一边戏耍、一边拿手伸过门的粗铁条,同时,他一边笑着、一边试着开门。修女很胆小,怕起来了,不理睬他的玩笑;于是虞耳,看见糟蹋了许多时间,就冒冒失失送了一把塞干给她,求她给他开开门,说他等的太累了。史家说,他看出他把事做坏了:应当拿铁行动,不应当拿金子行动,不过,他没有体会出这必要来。修女待在门的另一边,离他不到一步远,没有比擒她更容易的了。对着这些塞干,年轻女孩子惊惶了。事后她讲,看虞耳对她说话的样式,她就明白这不是一个简单的信差,她心想:这是我们中间一个女修士的情人,为幽会来的。她是虔诚的。她恐惧了,开始使足气力,摇动一根挂在大院子里一个小铃铛上的绳子,马上一阵乱响,即使是死人也被吵醒了。

虞耳对他的部下道:

“战斗开始了,当心啊!”

他掏出钥匙,胳膊穿过铁条。打开门。年轻修女急死了,跪下来,边念“敬礼马利亚”,边骂他们不敬神。虞耳这时候真应当封住年轻女孩子的嘴,可他没有勇气这样做。后来还是一个弟兄抓牢她,拿手堵住她的嘴。

就在同时,虞耳听见后边夹道发出一声枪响。屋高奈打开了大门,其余的兵士悄不作声地进来了。卫队里头有一个布辣维,不像别人那样烂醉,凑到一个装栅栏的窗户前面,看见有好多人在夹道里,大吃一惊,边骂边禁止他们往前走。他们不应当回答,应当继续朝铁门走;前头的兵士就是这样子;可是,落在最后的一个、下午招来的一个乡下人,照准窗边说话的修道院的听差就是一手枪,把他打死了。夜晚中间这一声手枪响,和醉鬼们看见伙伴摔下来的叫唤,把上了床但是没有能喝屋高奈的酒的修道院的兵吵醒了。修道院有八个布辣维,光着半个身子,跳进夹道,开始拼命攻打柏栾奇佛尔太的兵。

我们前面说过,枪响起来的时候,虞耳正好打开铁门。他跑到花园里面,后面跟着两个兵,奔往住读生的楼梯小门;可是迎接他们的是五六声手枪响。他的两个兵倒下去了,他右胳膊也中了一颗子弹。堪皮赖阿里夫人得到主教特许:她的底下人照她的吩咐,也在花园里面过夜;手枪就是他们放的。花园小门通住读生的楼梯,虞耳很熟,他就一个人奔小门去了。他用尽气力摇它,可是它关得严严的。他找他的部下,不见答应,他们死了;他在深夜遇见堪皮赖阿里的三个听差,他拔出短剑来保护自己。

他朝铁门跑,到过厅底下喊他的兵;他发现门关了:小修女拉铃铛,惊醒老园丁,老园丁把两根重极了的铁杠子搁上去,下了锁。

虞耳向自己道:

“我路断啦。”

他讲这话给他的部下听;他试着拿宝剑戳开一把锁,没有用:万一成功,他就可以拔掉一根铁杠子,打开一扇门。宝剑在锁环里头断了;就在同时,听差从花园赶过来,有一个伤了他的肩膀;他回过身子,贴住铁门,觉得有好几个人朝他进攻。他拿他的短剑保护自己;幸而夜晚漆黑,宝剑差不多全扎在他的锁子甲上。他的膝盖受了伤,很疼;有一个人一剑刺过来,冲过了头,他扑过去,照脸一短剑杀死了他,侥幸把他的宝剑抢到手。于是,他相信自己得救了;他站到院子那边、门左边。他的部下跑过来,隔着门的铁条,放了五六声手枪,吓跑了听差。在这过厅底下,仅仅靠手枪发出的火光,才看得见人。

虞耳对他的部下喊道:

“别朝我这边放!”

伍长非常镇静,隔着铁条,对他道:

“你现在像进了一个老鼠笼子;我们有三个弟兄死了。我们这就拆毁对着你那边的门的座子;你别过来,子弹要朝我们打的;花园里面好像也有了敌人!”

虞耳道:

“堪皮赖阿里的混蛋听差。”

他还在对伍长讲话,就见手枪子弹,顺着说话声音,从通花园的过厅那边朝他们射过来。

门房在进门的左手,虞耳躲进去,发现有一盏几乎看不清的灯,点在圣母像前面;他高兴极了。他小心翼翼取过灯来,怕它灭掉;他觉得出自己在哆嗦;他难过了。他望着膝盖上的伤口,伤口很使他痛苦;血大量在流。

他向四面一望,不由一惊,看出一张木扶手椅子里头有一个女人晕倒了,原来是海兰的心腹丫环小玛丽艾塔;他使劲摇她。

她哭喊道:

“什么!虞耳老爷,你想杀死你的朋友玛丽艾塔吗?”

“完全不是;告诉海兰,我吵她安息,请她宽恕,还请她记着卡维峰的‘敬礼马利亚’。这儿是我在她的阿耳巴诺花园掐的一朵花;不过,沾了一点血;洗干净了再给她。”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夹道里响起了一片枪声;女修士的布辣维在攻打他的部下。他对玛丽艾塔道:

“告诉我,小门钥匙在哪儿?”

“我没有看见;不过,这儿是顶大门的铁杠子的锁的钥匙。你好出去的。”

虞耳拿起钥匙,冲出门房,对他的兵道:

“别再拆墙啦,我总算弄到了门上的钥匙。”

完全静了下来。他试着拿一把钥匙开锁;他拿错了钥匙,换了一把;他终于把锁开开了;但是,就在他举铁杠子的时候,一颗手枪子弹从很近的地方打中他的右胳膊。他马上觉出这条胳膊不听使唤了。他对部下喊道:

“举起铁杠子。”

他已经用不着对他们说这句话了。

借着手枪的火光,他们看见铁杠子弯曲的尖头有一半脱出了门环。马上三四只强壮的手举起了铁杠子,尖头一离环子,大家就由它掉下去。于是,有一扇门能够推开一半。伍长进来,声音很低,对虞耳道:

“没有什么好干的啦,我们死了五个,没有受伤的只三四个。”

虞耳道:

“我血流的太多,我觉得我要晕过去了;叫他们抬我走。”

虞耳对勇敢的伍长讲话的时候,卫兵开了三四枪,伍长倒下去死了。幸而屋高奈听见虞耳的命令,他喊着两个兵的名字,他们举起队长。虞耳没有晕过去,吩咐他们把他抬到花园紧里、小门那边。兵听见这命令,骂起来了;不过,他们还是服从了。

虞耳喊道:

“谁打开这门,一百塞干!”

但是它抗拒着三个凶猛的人的力量。一个老园丁,站在二楼一个窗口,朝他们开了许多枪,正好照亮他们走路。

撞了许久门,没有用,虞耳忽然晕过去了;屋高奈告诉兵士尽快抬走队长。至于他,他走进门房,把小玛丽艾塔丢到门外,用怕人的声音吩咐她逃命,永远不许讲出她识破的人来。他抽下床上的草,砸坏几把椅子,放火点着了屋子。看见火旺了,在修道院布辣维的枪声中间,他飞快跑掉了。

走到离拜访修道院一百五十多步远,他才找见队长。队长完全晕过去了,一路由人抬着。几分钟后,他们来到城外,屋高奈吩咐大家歇歇:只有四个兵和他在一起;他派两个回到城里,命令他们每隔几分钟放几枪。他对他们道:

“想法子找回你们受伤的伙伴;赶天亮前出城;我们顺着红十字架小路走。你们有什么地方能放火,就放火好了。”

虞耳恢复知觉的时候,大家离城已经三英里,太阳在天边高高升起了。屋高奈告诉他说:

“你的队伍只剩下五个人了,其中三个人受了伤。两个乡下人没有受伤,每人拿了两个塞干的赏钱逃走了;我派两个没有受伤的弟兄到邻近镇上找外科医生去了。”

外科医生,一个颤颤索索的老头子,不久就骑着一匹高大的驴子来了;他是在要放火烧他的房子的威胁下才被逼着来的。他怕极了,要他动手术,不得不请他喝烧酒。最后他动手了;他告诉虞耳,他受的伤一点也不重。他接下去道:

“膝盖的伤口并不危险;不过,你要是不绝对静养上两三星期的话,你会跛一辈子的。”

外科医生绑扎好了受伤的兵。屋高奈使了一个眼色给虞耳;他们给了外科医生两个塞干,他做了许多动作表示感激;随后,他们借口谢他,尽量灌他烧酒,他临了睡熟了。大家就指望这个。他们把他搬到邻近的田地里,用纸包了四个塞干,放到他衣服的口袋里:这是他的驴子钱。他们把虞耳和一条腿受伤了的兵放在驴子上。他们在一个靠近池塘的古代遗址里躲过最热的时间;他们避开村庄,整夜赶路;这条路上村庄不多。最后,第三天,出太阳的时候,部下抬着虞耳,来到法焦拉森林中心、烧炭人的草屋子,也就是他的大本营:他到了这里才醒过来。

战斗的第二天,在花园、在连接外门和铁栅栏门的夹道,拜访修道院的女修士找到了九具尸首,她们好不惊恐;她们的布辣维有八个受伤。修道院里的人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她们过去也听见空场子里放过枪,可是从来没有听见放过这样多的枪,就在花园、在建筑中心、在女修士的窗户底下放。事变足足经历了一小时半,修道院内部这时候乱到了极点。虞耳·柏栾奇佛尔太要是同任何一个女修士或者住读生有一点点联系的话,就会成功的:许多门通花园,有人给他开一个门就够了;但是,虞耳对他所谓年轻的海兰的背信充满了忿恨,想单凭武力取胜。要是他把他的计划告诉别人,别人再说给海兰知道,他会以为有失自己的尊严。其实,对小玛丽艾塔透一句话过去,保定成功:她会开开一个通花园的小门,而且修道院寝室只要有一个男人露面,伴着外边传来的可怕的枪声,大家会句句听他吩咐的。海兰听见第一声枪响,就担心她爱人的性命,想着的就只是和他一同逃走。

小玛丽艾塔对她说起虞耳膝盖受了可怕的伤,她看见血流的多极了。怎么样描写海兰这时候的绝望呢?她憎恨自己的畏怯和懦弱。

“我守不住口,把话告诉了母亲,虞耳就流血了;他凭勇气蛮干,就许把性命送在这惊天动地的袭击上头。”

因为急于知道底细,女修士允许布辣维来到会客室。他们说,一个年轻人扮成信差,指挥强盗厮杀,他们一辈子也没有见过一个人会这样勇敢。要是说全体修女都怀着最热烈的兴趣来听这个叙述的话,我们可以想象得到海兰更是用极度的激情来盘问这些布辣维,打听这个年轻强盗头目的细节。她叫他们和那些十分公正的见证人、老园丁们一五一十全讲给她听,听过以后,她觉得她一点也不再爱她的母亲了。战斗前夕,母女还相爱之极,可是如今,两个人居然拌起嘴来。堪皮赖阿里夫人看见海兰有一束花,片刻不分离,上面有血点子,就表示厌恶道:

“这些花,沾着血,应当扔了。”

“这勇敢的血是我让人家流的,流血,因为我守不住口,把话告诉了你。”

“你还爱杀害你哥哥的凶手吗?”

“我爱我丈夫,是我哥哥打他,害了我一辈子。”

说过这话之后,堪皮赖阿里夫人还在修道院住了三天,在这期间,母女之间没有交换过一句话。

堪皮赖阿里夫人走了的第二天,一大群泥水匠来到花园,建筑新的防御工事,海兰利用修道院两道门前的杂乱,溜了出去。小玛丽艾塔和她改扮成工人。但是,居民严守着城门,海兰出城相当困难。最后,还是替柏栾奇佛尔太递信的小商人,答应认她做女儿,伴她一直伴到阿耳巴诺。到了阿耳巴诺,海兰在奶妈家里找到躲藏的地方;她赏过奶妈许多东西,奶妈开了一个小铺子。她一到,就给柏栾奇佛尔太写信,奶妈费尽周折,才找到一个人:他不知道考劳纳兵士的口令,可是愿意冒险到法焦拉森林里去。

过了三天,海兰打发去的信差,惊惶失措地回来了。首先,他没有办法找到柏栾奇佛尔太,他不停在打听年轻队长,末了,他被人疑心上了,不得不逃回来。

海兰向自己道:

“没有疑问,可怜的虞耳死了,是我害死他的!这该是我可恨的软弱和懦怯的结果;他应当爱一个刚强的女人,考劳纳爵爷的一个队长的女儿。”

奶妈担心海兰快要死了,就到山上风帽修士的修道院去了。修道院邻近那条从岩石上凿出的小路,就是从前法毕欧父子在半夜里遇到两位情人的那条路。奶妈同她的忏悔教士谈了许久,在不泄露她忏悔的话的保证之下,对他说出了年轻的海兰·德·堪皮赖阿里想和她丈夫虞耳·柏栾奇佛尔太聚会,愿意献给修道院的教堂一盏值一百西班牙皮阿斯特[116]的银灯。

修士忿慨了,回答道:

“一百皮阿斯特!万一堪皮赖阿里贵人恨起我们来了,我们的修道院怎么得了?上一回我们到齐安皮战场运他儿子的尸体,他给我们的,不是一百,是一千皮阿斯特,还不算蜡烛!”

有一件事应当表扬修道院一下,就是,两个年长的修士,晓得了年轻的海兰的真正处境,来到下面阿耳巴诺看她。他们的本意是劝导她或者强迫她,住到她的本宅去:他们知道堪皮赖阿里夫人会厚谢他们。全阿耳巴诺传遍了海兰逃走的新闻和她母亲重赏征求女儿下落的传说。但是,可怜的海兰相信虞耳·柏栾奇佛尔太已经死了,两个修士看她那样悲痛,很受感动,非但不出卖她,把她隐匿的地点通知她母亲,反而同意护送她,一直护送到派特赖拉寨堡。海兰和玛丽艾塔,仍然扮成工人,夜间步行到法焦拉森林,离阿耳巴诺一英里远的一个有泉水的地方。两个修士先牵了驴子在等她们,天一亮,大家就奔向派特赖拉。他们在森林里面遇见兵士,兵士知道爵爷保护修士,所以恭恭敬敬对他们行礼;可是,对伴他们的两个小人儿,就不一样了:兵士先是非常严厉的样子望她们,走到她们面前,随后,大笑着,向修士恭维他们驴夫的雅致。

修士一边走,一边回答:

“住嘴,背教的东西,要知道,这是考劳纳爵爷的命令啊。”

但是可怜的海兰不走运;爵爷不在派特赖拉;三天之后,他回来了,虽然终于接见了她,可是脸色极其冷酷。

“小姐,你做什么到这儿来?这种错误的行动有什么意义?你做女人的一多嘴,死了意大利七个最勇敢的人;单凭这事,任何一个懂事的人就决不会饶恕你。人生在世,肯就肯,不肯就不肯。不用说,新近又有人多嘴了,官厅这才宣布虞耳·柏栾奇佛尔太污渎神圣,判决用烧红的钳子烙他两小时,然后,把他当做犹太人烧死,可是他,是我认识的一个最好的基督徒!不是你那方面胡说八道,人家怎么会捏造这种可怕的谎话,硬说攻打修道院那一天,虞耳·柏栾奇佛尔太在卡司特卢的?我的部下人人可以告诉你:就在那一天,大家还在这儿看见他在派特赖拉,临黄昏我还派他到外莱特芮去的。”

年轻的海兰第十次流着眼泪喊道:

“可是他活着吗?”

爵爷接下去道:

“他对你说是死了,今后你再也看不见他啦。我劝你回卡司特卢你的修道院去;以后别再胡言乱语。我限你一小时之内离开派特赖拉。千万别对人说起你看见我,否则,我会收拾你的。”

虞耳非常尊敬这位有名的考劳纳爵爷,因为虞耳爱他,海兰也爱他,想不到爵爷这样对待她,可怜的海兰心碎了。

不管考劳纳爵爷想说什么,反正海兰的行动也不是一点因由没有的。她要是早来派特赖拉三天的话,她就会在这里找到虞耳·柏栾奇佛尔太了;他膝盖上的伤让他不能够走路,爵爷叫人把他抬到那不勒斯王国的阿外萨漏镇。堪皮赖阿里贵人拿钱买下了可怕的定谳:宣布柏栾奇佛尔太污渎神圣、侵犯修道院。爵爷一听到这个消息,就明白万一到了非保护柏栾奇佛尔太不可的时候,他就不可能再指望他的四分之三的部下一同来做。这是触犯圣母的罪行,这些强盗个个相信自己有保护她的特权。[117]罗马只要有一个巴芮皆耳,敢到法焦拉森林里来捉虞耳·柏栾奇佛尔太,就会马到成功。

虞耳到了阿外萨漏,换了个名字,叫冯塔纳。抬送他的人全很口紧,回到派特赖拉,就痛苦地宣布:虞耳在半路上死了。从这时候起,爵爷的兵士个个清楚:谁要讲起这个倒霉的名字,一刺刀就插到谁的心口上。

所以,海兰回到阿耳巴诺,写了一封又一封的信,花掉她的全部塞干,妄想把信转给柏栾奇佛尔太,全都白费了。两个老年的修士成了她的朋友,佛罗伦萨的贵族家庭的史家说:因为,就是被最卑劣的自私自利与假冒为善所硬化了的心肠,极端的美丽也不至于对它一点不起作用。两个修士警告可怜的年轻女孩子说:如果她想法子要传一句话给柏栾奇佛尔太,那没有用:因为考劳纳扬言虞耳已经死了,所以,除非爵爷愿意,他不会再在人世出现。海兰的奶妈哭着跟她讲她母亲终于发现了她躲藏的地方,发出最严厉的命令,要用武力把她送到阿耳巴诺的堪皮赖阿里府。海兰明白,一送到府里,对她的监禁可能异常严厉,甚至完全禁绝她同外界有任何往来。可是如果是在卡司特卢的修道院的话,全体女修士有的方便,她一样也会有。而且,就是在这个修道院的花园里,虞耳为她流了血:她可能还会看见传达修女那张木扶手椅,虞耳曾在上面坐了坐,看膝盖上的伤。她那束永远不离身的沾着血的花,也是虞耳在这里交给玛丽艾塔的。于是,她忧心忡忡又回到了卡司特卢的修道院。说到这里,她的故事可以结束了,因为这对她好,或许对读者也好。说实话,我们将看到一颗高贵、勇敢的心灵在慢慢地堕落。从今以后,文明的周密步骤和谎话,将从各个角落来侵扰它,顶替有力而自然的激情的真挚行动。罗马的贵族家庭的史家在这里来了一段天真烂漫的议论:因为一个女人自寻苦恼,养了一个漂亮女儿,她就相信自己有了指导女儿一辈子必需有的才分;因为她在女儿六岁上说对了一句话:“小姐,翻直你的小领子”,等女儿十八岁她五十岁了,等女儿有同母亲一样多和更多的聪明了,母亲已经养成了统治女儿的习惯,还相信自己有指导她一辈子的权利,甚至于有使用谎话的权利。我们将要看见,维克杜瓦·卡拉法、海兰的母亲,怎么样精心策划,巧妙安排,使她钟爱的女儿受了十二年的痛苦,最后把她送上悲惨的死路:这就是这种统治习惯的不幸的结果。

堪皮赖阿里贵人死前看到判决柏栾奇佛尔太的谳文在罗马公布,于心是快慰的。谳文是:在罗马的主要十字路口,用红铁烙两小时,然后用小火烧死,把尸灰扔到提布河内。佛罗伦萨的新·圣·马利亚隐修院的壁画,在今天还指出当时怎么样执行关于污渎神圣罪的残酷谳文。就一般而论,防止忿怒的人民代行刽子手职务,需要大量卫戍。人人自信是圣母的好朋友。死前没有多久,堪皮赖阿里贵人还叫人读谳文给他听,把阿耳巴诺和大海之间的良田送给赢得谳文的律师。律师不是没有功绩的。柏栾奇佛尔太被判受这种残酷的刑罚,可是,那扮成信差的年轻人,似乎威权很高,指挥着袭击者的行动,就没有一个见证说他和柏栾奇佛尔太是一个人。谢礼的丰盛惊动罗马所有的阴谋家。当时教廷有一个福辣陶奈(修士),深沉莫测,无所不能,甚至于可以强迫教皇封他红衣主教。他料理考劳纳爵爷的事务,这可怕的被保护人帮他得到极大的尊敬。看见女儿回到卡司特卢,堪皮赖阿里夫人就把福辣陶奈请了过来。

“事情很简单,我这就同长老解说,只要长老肯帮它成功,报酬一定从丰。判决虞耳·柏栾奇佛尔太受可怕刑罚的谳文,离现在没有几天,也就要在那不勒斯王国公布、生效了。我请长老看一下总督这封信,总督和我有一点亲戚关系,劳他大驾,把这消息通知我了。柏栾奇佛尔太到什么地方可以找到安身所在呢?我给爵爷送五万皮阿斯特过去,请他拿全部或者一部分转交给虞耳·柏栾奇佛尔太,条件是:他到我的主上西班牙国王底下做事,剿灭福朗德的反叛去。总督发一张队长证明书给柏栾奇佛尔太。污渎神圣的谳文,我希望也在西班牙生效,所以,为了不妨害他的事业起见,他不妨用李萨辣男爵这个名字。李萨辣是我在阿布鲁日[118]的一小块地。我假装要卖,想法子把产权过渡给他。我想,长老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做母亲的,这样对待杀她儿子的凶手。我们只要花五百皮阿斯特,早就除掉了这可恶的东西;不过,我们一点也不想和考劳纳闹翻。所以,请您提醒他,为了尊重他的权利,我破费六万或者八万皮阿斯特。我要的是:永远不听见别人讲起柏栾奇佛尔太这人。除此之外,代我向爵爷致敬。”

福辣陶奈说,他三天以内要到奥司西那边散步去。堪皮赖阿里夫人送了他一枚值一千皮阿斯特的戒指。

过了几天,福辣陶奈又在罗马出现,告诉堪皮赖阿里夫人:她的建议他没有转告爵爷;不过,不出一个月,年轻的柏栾奇佛尔太就要乘船去巴塞罗那[119],他可以叫当地一家银行把五万皮阿斯特的数目转交给他。

爵爷在虞耳面前遇到许多困难。不管从今以后他在意大利待下去会有什么样危险,年轻的爱人不能够就拿定主意离开本乡。爵爷叫他往远处看,堪皮赖阿里夫人可能会死的;没有用。他答应过了三年,不管情形怎么样,虞耳可以回家乡看看;没有用。虞耳直流眼泪,但是决不同意。爵爷最后不得不要他把这趟远行看成对他本人一种报效了;虞耳不能够拒绝父亲朋友的请托;但是,无论如何,他希望听到海兰的命令。爵爷答应替他转一封长信过去;而且,额外允许虞耳每月从福朗德给她写一次信。绝望的爱人上船去了巴塞罗那。爵爷不希望虞耳再回意大利来,把他的信全烧了。我们忘记讲了,爵爷在性格上虽说一点也不傲慢,不过,他相信,为了使谈判成功,他不得不说:是他送五万皮阿斯特这笔小小财产给考劳纳家最忠心的一个臣下的独生子的:他认为这样做更合适些。

卡司特卢的修道院把可怜的海兰当做公主看。父亲一死,她发了大财,许多产业归她继承。父亲死的时候,卡司特卢或者附近的居民,只要说起愿意为堪皮赖阿里贵人服丧,她就一律送五欧纳[120]青呢。她还在初服期间,一个完全不相识的人递给她一封虞耳的信。拆信时的兴奋,和读信后的深深的忧郁,都是难于描写的。不过,的确是虞耳的手迹,经得起最苛细的反复检查。信上谈爱情;然而,什么样的爱情,老天爷!堪皮赖阿里夫人,聪明透顶,假造出来这封信。她的计划是用七八封充满激情的信开始;她希望这样可以为后来的信做好准备,爱情就会一点一点熄灭的。

我们一下子跳过十年不幸的生活。海兰以为虞耳完全把她忘了,不过,罗马最有名望的年轻贵人们来求婚,她还是傲然拒绝了。但是,人家同她谈到著名的法柏利斯的长子、年轻的奥克塔夫·考劳纳的时候,她犹疑了一下。法柏利斯从前在派特赖拉虽说待她很坏,可是,她在罗马治下和那不勒斯王国全有田地,必须找一个丈夫做保护人,她觉得,姓一个从前虞耳爱过的人的姓,在她还少讨厌些。海兰要是同意了的话,很快就会弄清楚虞耳·柏栾奇佛尔太的底细。老爵爷法柏利斯常常说起李萨辣上校勇敢异常的事迹,一说就兴奋。他(虞耳·柏栾奇佛尔太)完全像旧小说里的英雄,由于恋爱不幸,对一切欢乐失掉兴趣,唯一消遣就是高尚的行动。他以为海兰早已嫁人;堪皮赖阿里夫人对他,同样也拿谎话包围。

海兰同这能干极了的母亲和好了一半。母亲热望女儿出嫁,求她的朋友老红衣主教桑提·古阿特卢、拜访修道院的保护人,到卡司特卢走一趟,私下告诉修道院年事最高的女修士们:他迟迟未来,是为了大赦令的缘故。有一个叫虞耳·柏栾奇佛尔太的强盗,从前企图侵犯她们的修道院,善良的教皇格莱格瓦十三认为万一柏栾奇佛尔太在墨西哥[121]遇到袭击,让造反的野蛮人杀掉,他有幸仅仅下在炼狱[122]里的话,他在污渎神圣的罪名之下,就可能永远从炼狱里出不来,所以,听说他死了,怜悯他的灵魂,撤销他的谳文。这消息轰动了整个卡司特卢的修道院,也传到海兰的耳朵里。一个人本来就无聊到了极点,又有一大笔财富,自然就要在种种虚荣的花样上乱搞。从这时候起,她不再离开她的房间。我们知道,在发生战斗的那一夜晚,虞耳曾经有一时躲到小门房内,她为了把她的房间挪到小门房,翻盖了一半修道院。柏栾奇佛尔太雇用的布辣维,从前在卡司特卢战斗中逃出性命的有五个,活下来的还有三个,她费尽周折找到他们,把他们雇用了下来。事后引起很难打消得掉的议论。其中也有屋高奈,如今老了,一身伤疤。三个人一露面,惹起不少闲话;可是,全修道院害怕海兰高傲的性格,她终于胜利了。大家天天看见他们,穿着她家里的号衣,到栅栏外面听她吩咐,常常没完没了地回答她一些题旨永远相同的问题。

虞耳死了的消息宣布以后,她不问世事,隐居了半年。无可挽救的不幸和长期的无聊已经使她的心灵麻木了。第一个唤醒这个心灵的感觉的,就是虚荣的感觉。

没有多久,院长死了。依照习惯,红衣主教桑提·古阿特卢虽说高寿九十二了,还是拜访修道院的保护人,他呈上一张名单,上面是三位女修士的名字,教皇应当从里头选出一个院长来。必须有特别重要的原因,圣上才看名单上面末两个名字,平时只是拿笔划掉这末两个名字,任命就算决定了。

传达修女的旧门房,按照海兰的吩咐,现在成了新修建筑的厢房的最后一间。从前虞耳的血洒过的夹道,现在成了花园的一部分。窗户离地两尺多高。有一天,她站在窗口,眼睛牢牢盯着地面。继承院长职位的名单,红衣主教已经开出,几小时以来,大家已经知道是谁:这三位小姐正好走过海兰的窗户。她没有看见她们,自然就没有能够对她们行礼。三位小姐中间,有一位恼了,提高声音对另外两位道:

“可真好样儿啦,一个住读生把房间摊在公众面前!”

这话惊醒了海兰。她抬起眼睛,遇到三对恶意的视线。她不致敬,索性关了窗户,向自己道:

“好,我在修道院做绵羊做够份儿啦,哪怕单为城里好奇的大爷们换换消遣,也该做做狼啦。”

一小时后,她打发一个底下人做信差,把下面这封信送给母亲。母亲十年来住在罗马,为自己赢到广大的信誉。

极可尊敬的母亲:

每年我过生日,你送我三十万法郎;我在这里乱花钱,虽说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可也并不因之而就不是乱花钱。你对我的种种好意,很久以来,你不再向我表示了,可是我知道,我有两种方式可以向你证明我的感激。我决不结婚,不过我倒喜欢做这个修道院的院长。我所以有这种想法,是因为我们的红衣主教桑提·古阿特卢呈给圣上看的名单,上面的三位小姐是我的仇敌;不管是谁当选,我将来一定事事受气。应当送给谁,就把我的生日礼送给谁;先让任命迟半年公布;今天管事的是修道院的总监、我的心腹朋友:这样一来,她先乐疯了。这对我已经是一个幸福的源泉:对你的女儿来说,难得用上“幸福”这两个字。我觉得我的想法狂妄;不过,万一你看有机会成功,三天以内,我就戴白头巾,[123]我在修道院住了八年,没有到外面睡过一夜,有权利要求豁免半年[124]的。特许状会下来的,值四十艾居。

我年高可敬的母亲,我恭恭敬敬……(等等。)

这封信让堪皮赖阿里夫人开心死了。收到信的时候,她正深悔把柏栾奇佛尔太死了的消息让女儿知道;女儿忧郁到了那种地步,她不知道怎么样才结束得了。她预料会出岔子,简直担心女儿会想到去墨西哥,看看柏栾奇佛尔太谣传遇害的地点;那样一来,她很可能在马德里打听到李萨辣大队长的真名实姓。另一方面,女儿信上的要求,是世上最困难,简直可以说是最荒唐的事。一个女孩子,又不是女修士,而且只是由于一个强盗的疯狂的激情才出了名,说不定她还爱这个强盗:这样一个女孩子,竟然受命做一个修道院的首长,而罗马的王公在这里全有亲戚!不过,堪皮赖阿里夫人心想,据说没有打不得的官司,没有打不赢的官司。维克杜瓦·卡拉法在回信中给了女儿一线希望,一般说来,女儿有的只是一些荒唐的愿望,而事后对这些愿望又很容易生厌。和卡司特卢的修道院有来往的,不问远近,维克杜瓦·卡拉法全去打听,赶到黄昏,她知道好几个月以来,她的朋友红衣主教桑提·古阿特卢就很不开心:他想把他的侄女嫁给本文常常说起的法柏利斯爵爷的长子奥克塔夫·考劳纳。爵爷对他推荐的却是他的次子劳伦佐,因为,那不勒斯国王和教皇最后意见一致,对法焦拉的强盗作战,使他的财产受到了意外损失,所以,为了补救起见,他的长媳必须给考劳纳家庭带进六十万皮阿斯特(三百二十一万法郎),然而红衣主教桑提·古阿特卢,就算用最可笑的方式取消他所有其他亲戚的继承权,拿得出来的也只有三十八万或者四十万艾居。

当天黄昏,还有一部分夜晚时间,维克杜瓦·卡拉法请了老桑提·古阿特卢所有的朋友帮她证实这话真不真。第二天,才七点钟,她就去拜望老红衣主教。

她对他说:

“大人,我们两个人全上了年纪;我们用不着自己骗自己,给不漂亮的事取些漂亮名字。我来,有一件荒唐事同你谈,我能为这事说的话,就是它还不怎么可憎;不过,我承认,我觉得这事滑稽无比。在奥克塔夫·考劳纳和我女儿议婚的时候,我对这年轻人起了好感,所以,他结婚那一天,我有二十万皮阿斯特的田地或者现银给你,请你转交给他。不过,像我这样一个可怜的寡妇,居然做出这样大的牺牲,就该让我女儿海兰做卡司特卢的院长才成。她现在二十七岁,从十九岁起,就没有在修道院外边住过夜。这样,选举就得迟半年举行;事情是合教会法规的。”

老红衣主教生气了,喊道:

“太太,你说什么?你来要求一个无能为力的可怜的老头子的事,就是圣上本人也办不到。”

“所以我方才对大人说,事情是滑稽的。傻瓜们觉得这事荒唐;不过,熟悉教廷掌故的人们,可就另有一种想法了。他们心想:全罗马都知道大人盼望这件婚事成功,我们的圣上、善良的教皇格莱格瓦十三,希望酬谢大人长久而忠心的效劳,不会不予以方便的。其实,这事很有可能,完全合教会法规,我负责;我女儿从明天起就戴白头巾。”

老头子用可怕的声音喊道:

“不过,借神敛财,太太!……”

堪皮赖阿里夫人辞行了。

“你留下的这张纸是什么?”

“万一不要现银的话,这是我拿出来的值二十万皮阿斯特的田地单子。这些田地更换业主这件事,可以很长久的保持秘密;譬方说,考劳纳家可以控告我,我可以输官司……”

“不过,借神敛财,太太!坏透顶的借神敛财!”

“选举一定先要延迟半年。明天我再来听大人吩咐。”

对话若干部分近乎官腔的声调,我觉得有为生在阿尔卑斯山以北[125]的读者解释一下的必要。我要提醒大家,在严格信奉天主教的国家,关于下流题旨的对话,大部是在忏悔间结束的,所以,用恭敬字样或者用讽刺字样,当事人一点也不在乎。[126]

第二天,维克杜瓦·卡拉法听说,在候补卡司特卢的院长职位的三位小姐的名单上,发现了一个重大的事实错误,选举缓半年举行:名单上第二位小姐,家里出过一个叛教的人;她有一个叔祖在乌迪内[127]改奉耶稣教。

堪皮赖阿里夫人觉得她要为法柏利斯·考劳纳的家业加添一份绝大财产,按理也应当到他那边走动走动。经过两天周折,她在邻近罗马的一个村子会到他,可是,会面后,她吓坏了。爵爷平时非常安静,她发现他现在说来说去只是李萨辣(虞耳·柏栾奇佛尔太)上校作战的光荣事迹,请他在这方面保守秘密,看来绝对无望。对于他,上校像一个儿子,比儿子还要好,简直像一个得宠的学生。从福朗德来的某些信,爵爷整天是读了又读。十年以来,为了实现心爱的计划,堪皮赖阿里夫人做了那样多牺牲,万一女儿晓得了李萨辣上校的存在和光荣,心爱的计划岂不落空了吗?

有些情况事实上描绘了这时期的风俗,不过,讲出来也不怎么好受,我想还是秘而不宣了吧。罗马写本的作者费了无限辛苦,探索这些细节的确切时日,但是,我删掉了这些细节。

堪皮赖阿里夫人和考劳纳爵爷会面后两年,海兰做了卡司特卢的院长;可是老红衣主教桑提·古阿特卢,在这次大规模借神敛财行为之后,痛苦万分,死了。这时候,卡司特卢的主教是教廷最美的男子、米兰城的贵族弗朗赛斯科·齐塔狄尼。这年轻人以谦和的风度和尊贵的声调出名,同拜访修道院院长常有来往。特别是院长为了装潢修道院,兴建新走廊,他们来往的机会就分外多了。年轻的主教齐塔狄尼当时二十九岁,疯狂地爱上了美丽的院长。一年以后,进行公诉的时候,一群女修士,作为见证人,讲起主教来,说他尽可能增加访问修道院的次数,时常对她们的院长讲:“我在别的地方发号施令,说起来,不怕难为情,我感到一些快乐;在你面前,我像奴隶一样服从,可是,比起在别的地方发号施令来,我快乐了许多。我发现有一个更高的生命在支配我;我想反抗,可是,除去你的愿望,我不能另有愿望,我宁可看见自己永生永世做你最贱的奴隶,也不要离开你的眼睛去当国王。”

见证人还讲,在他说这些文雅词句的时候,院长常常命令他住口,而且,措辞严厉,显出看不起的模样。

另一个见证人接下去讲:

“院长对待他,就像对待一个听差一样;遇到这些情形,可怜的主教低下眼睛,开始哭泣,可是,并不走开。他天天寻找新借口来修道院,女修士的忏悔教士和院长的仇敌都在纷纷议论。不过,直接承受院长命令,管理内部事务的院长的心腹朋友总监,却极力为她辩护。”

总监说:

“你们知道,我高贵的修女们,我们院长年轻的时候,爱上一个响马,后来没有如意,就起了许多希奇古怪的想法;不过,你们全知道,她的性格有这一点特别,她看不起的人,她永远看不起,变不过来的。可是,她当着我们臭骂可怜的齐塔狄尼大人的话,也许她一辈子还没有骂的那么多过。想想他的高贵职位,再看看他天天受到的待遇,我们替他脸红。”

不以为然的女修士们回答道:

“对,可是他天天来呀。所以,实际上,他受到的待遇不坏,不管怎么样,这种勾勾搭搭的情形,伤害了拜访圣宗的尊严。”

最严厉的主人骂起最痴呆的底下人来,比起高傲的院长每天骂起态度油滑的年轻主教,还不到她骂的话的四分之一。但是他在恋爱,他从故乡带来这句基本的格言,就是:这类事只要一开始,应当关心的只有目的,用不着考虑方法。

主教对他的心腹恺撒·代耳·拜奈说:

“做爱人的,在被迫用主力进攻以前,就放弃攻势,从任何一点来看,都惹人看不起。”

现在,我可怜的责任将只限于谈谈必然很枯燥的公诉的概况。

海兰就是在那次公诉之后寻了死。我在一家名字不应公开的图书馆读到公诉状,四开本,不下八册之多。审问和推论用的是拉丁文,回答用的是意大利文。我在上面读到:一五七二年十一月,夜晚十一点钟,年轻主教独自来到白天准许信徒出入的教堂门口;院长本人给他开门,答应他随她进来。她在一个她常用的房间接见他,房间有一个暗门通到控制教堂大厅的讲坛。一小时没有过完,很出主教意外,他就让撵出来了。院长亲自把他带到教堂门口,对他说着这样的话:

“赶快离开我,回到你府里。永别了,大人,你让我恶心,我像失身给一个跟班。”

可是,三个月后,狂欢节[128]到了。卡司特卢的居民在过节上是出名的,在这期间,彼此忙于布置,全城传遍化装舞会的新闻。有一个小窗户,突出在修道院某一间马厩上,人人到它前面望望。在狂欢节前三个月,马厩就改成了大厅,可想而知,在化装舞会的日子,那里挤满了人。就在公众疯狂作乐中间,主教坐着马车来了;院长对他做了一个手势,于是当天夜晚,一点钟,他来到教堂门口。他进去了;但是,不到三刻钟,院长生着气,把他撵走了。自从十一月第一次幽会以来,他差不多每星期来修道院一回。人人看得出来,他脸上微微流露出一种得意和愚蠢的神情,然而,结局都大大冒犯了年轻院长的高傲性格。别的日子不说,复活节的星期一,她把他当做最下贱的人看待,对他讲的话,就是修道院最穷的苦工也忍受不了。可是,几天后,她对他做了一个手势,漂亮的主教当然在半夜来到教堂门口;她叫他来,为了告诉他:她有了孕。诉状上讲,听见这话,年轻的漂亮人惊惶失措,面无人色,畏惧之下,完全愣住了。院长发烧;她请医生来,并不对他隐瞒她的实情。这人知道病人的慷慨性格,答应帮她解除困难。他先介绍了民间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给她:这女人没有收生婆的名分,却有接生的本领。她丈夫是面包师。海兰同这女人谈过话后,表示满意。女人对她讲:按照计划行事,她希望救得了她,不过,为了保证计划实行,她需要在修道院里有两个帮手。

“像你这样一个女人,也还罢了,可是,叫身份和我一样的一个女人知道,不成!你走。”

收生婆走了。但是,过了几小时,海兰觉得如果这女人把话张扬出去,反而不好,就把医生请过来。他又让这女人到修道院来。海兰这回待她宽厚了。这女人发誓道,就是不再叫她回来,人家的秘密她也永远不会声张出去的。不过,她还是讲:修道院里要是没有两个对院长忠心、样样事晓得的女人,她没有办法过问。(不用说,她怕人家告她戕害婴儿。)院长想了又想,决定把这可怕的秘密告诉修道院的总监、C公爵贵族家庭出身的维克杜瓦小姐,和P侯爵的女儿白纳尔德小姐。她让她们对着她们的祈祷书赌咒:她要告诉她们的话,永远也不说出去,哪怕是到了忏悔间也不说。两位小姐怕死了,直发冷。她们在过堂的时候,招供道:她们心想,院长性格那样高傲,以为她要供出什么杀人的事来。院长显出一种直率的冰冷的神情,对她们道:

“我不尽职,我怀孕了。”

许多年来,友谊把总监维克杜瓦小姐和海兰连在一起。所以一听这话,就觉得心慌意乱。是友情使她深深激动,而不是虚浮的好奇心,她脸上挂着眼泪,嚷道:

“那么是谁粗心,犯下这罪的?”

“连我的忏悔教士我都没有告诉;你们想想看,我愿意不愿意告诉你们!”

两位小姐马上就考虑隐瞒的方法,不让修道院其他人知道这不幸的秘密。院长现在的房间正在全院中心。她们决定先把她的床铺搬到配药间。配药间新近设在修道院最偏僻的地点,海兰捐资兴建的大楼的第四层楼。院长在这地点生了一个男孩子。三星期以来,面包师女人就藏在总监的寝室里。这女人抱着小孩子沿走廊快步走着,小孩子啼哭了,这女人一害怕,躲到地窨子里。一小时后,靠医生帮忙,白纳尔德小姐想法子开开花园里一个小门,面包师女人急忙溜出修道院,不久就溜出城,来到旷野。她一直心惊胆战,凑巧在山石中间遇到一个洞,就躲了进去。院长写信给主教的亲信和贴身亲随恺撒·代耳·拜奈;他骑着马,朝着信里给他指出的那个山洞奔去。他把小孩子抱在怀里,驰往孟太分阿司考奈。小孩子在圣·玛盖芮特教堂受洗礼,取的名字是亚历山大。当地的女店主找了一个奶妈来,恺撒给了她八个艾居:行洗礼的时候,许多女人聚在教堂四周,大声问恺撒先生,孩子的父亲是谁。他告诉她们:

“是罗马一位大贵人,在外头瞎搞,骗了你们这样一个可怜的乡村女人。”

说过话,他就溜了。

在这巨大的修道院里面,住着三百多个好奇的妇女,直到目前为止,总算安然无事;大家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但是院长送了医生几把罗马新铸的塞干。医生分了几个给面包师女人。这女人长得标致,她丈夫不放心,搜她的箱子,找到这些亮晶晶的金币,心想这是她不名誉的代价,刀子架在她喉咙上,逼她说出它们的来由。女人犹疑了一会儿,就照实说了。夫妇和好了,考虑这笔钱的用法。面包师女人想还掉一些债务;但是丈夫觉得买一匹骡子更合算,就这样做了。地方上人清楚他们夫妇穷,这匹骡子惹出是非了。满城的长舌妇,不管是面包师女人的朋友,还是仇敌,接二连三问她:这慷慨大方的情人是谁,居然出钱给她买一匹骡子。女人急了,有时候就照实回答。有一天,恺撒·代耳·拜奈去看小孩,回来向院长报告他看望的情形,院长虽说很不舒服,还是拖着身子,来到栅栏前头,责备他用人大意。主教那方面吓病了,写信给米兰他的兄弟们,说他受人冤枉,求他们快来救他。虽说病很严重,他决定离开卡司特卢。他走前写信给院长道:

你想必已经知道,事情全部败露了。所以,你要是有意思救我的话,不光是救我的名誉,也许是救我的性命,为了不使乱子闹得更大,你不妨说奸夫是让·巴浦提斯特·道勒里:他死了没有几天。你要是用这法子救不了你的名誉,至少我的名誉不必再冒什么危险。

主教把卡司特卢的修道院的忏悔教士路伊吉叫来,对他道:

“把这交到院长手里。”

院长读完这无耻的便条,当着所有在房间里的人就喊道:

“女孩子们胡闹,爱身体的美丽,不爱灵魂的美丽,受这种对待,真正活该!”

卡司特卢的传说很快就传到可怕的红衣主教法尔奈斯[129](他给自己造出这种性格,有好几年了,因为他希望在下届选举教皇的大会上,得到日兰提[130]红衣主教们的支持)的耳朵里。他马上通知卡司特卢的波代司塔[131],逮捕主教齐塔狄尼。主教的听差怕拷问,全逃散了。只有恺撒·代耳·拜奈一个人,对主人忠心,没有走;他对主教发誓,说他宁可死于非刑,也不供出连累他的话来。一看他府里全是看守,齐塔狄尼又写信给他的兄弟们求救。他们从米兰赶来,发现他已经被关进隆齐里奥奈[132]监狱。

我看到院长第一次的供状,她承认过失,但是否认同主教大人发生关系;她的奸夫是修道院的律师让·巴浦提斯特·道勒里。

一五七三年九月九日,格莱格瓦十三下令,要案子火速严办。一个承审官、一个检察官同一个警官到了卡司特卢和隆齐里奥奈。主教的贴身亲随恺撒·代耳·拜奈,仅仅承认抱过一个小孩子到奶妈家。他们当着维克杜瓦和白纳尔德小姐审问他。他一连两天受刑,吃了很多苦,但是,说话算话,他仅仅承认他不可能否认的部分。检察官从他嘴里什么也没有套出来。

维克杜瓦和白纳尔德小姐亲眼看见恺撒受刑,所以轮到她们,就全招了。关于奸夫的名姓,每一个女修士都被盘问到:大多数回答,听说是主教大人。有一个管门修女讲起院长把主教撵到教堂门口骂他的话。她接着讲:

“用这种声调讲话,可见他们相爱已经很久。说实话,主教大人平时出名自高自大,可是走出教堂的时候,样子真叫尴尬。”

有一个女修士,面对刑具,受到盘问,回答说:奸夫一定是猫,因为院长一来就把猫抱在怀里,疼极了猫。另一个女修士以为奸夫应当是风,因为,刮风的日子,院长就快活、脾气也好了,走到她特地兴建的一座高亭子里,叫风吹着;谁要是在这个地方求情,她准不拒绝。面包师女人、奶妈、孟太分阿司考奈的长舌妇们,看见恺撒受刑,吓坏了,从实招了。

年轻的主教在隆齐里奥奈病了,或者装病了,他的兄弟们仰仗堪皮赖阿里夫人的信用和势力,借着他生病的机会,好几次跪到教皇面前,求他停止诉讼,等主教健康恢复了再进行。可怕的红衣主教法尔奈斯听见这话,增添监狱里面看守他的兵士的数目。不能够审问主教,警官们每次开庭,就不断提出院长审问。有一天,她母亲让人带话给她,要她鼓起勇气,否认到底。她却全招认了。

“你为什么开头诬赖让·巴浦提斯特·道勒里?”

“可怜主教懦怯,再说,万一救得了他宝贵的性命,他能照料我的儿子。”

在这口供之后,他们就把院长关进修道院一间房子里,墙和拱顶有八尺厚;女修士说起这地窨子就害怕,它有一个名字,叫修士室;三个女人在这里监视院长。

主教病情稍一好转,就来了三百司比尔或者兵士,把他从隆齐里奥奈提出来,用舁床把他解到罗马,收在叫做考尔太·萨外拉的监狱里。没有几天,女修士们也被提到罗马;院长收在圣·玛尔特修道院。女修士被控告的有四个:维克杜瓦和白纳尔德小姐,传达和听见院长骂主教的管门修士。

审问主教的是教廷的参议、司法界一位头等人物。可怜的恺撒·代耳·拜奈又上了刑,他不但什么也不招,反而说了一些使检察官难堪的话,结局是再上一次刑。这种初步刑罚同样加到维克杜瓦和白纳尔德小姐身上。主教蠢蠢地否认一切,而且固执到底;有三天夜晚,明明是和院长一道过的,他编造假话,说他怎么怎么过这三天夜晚,详细得不得了。

最后,提出院长同主教质对,虽然她说的一直是实情,也上了刑。因为她永远重复她第一次从实招认的口供,主教忠于他的角色,就骂起她来了。

意大利的法庭,在查理五世和菲力普二世统治之后,虽然经过几次实际上合理的其他步骤,但是经常失之于残酷。[133]受了这种精神的影响,主教被判在圣·安吉堡终身监禁;院长被判在圣·玛尔特修道院关一辈子。不过,为了救她女儿,堪皮赖阿里夫人已经雇人在挖隧道。奢华的古罗马留下了一些阴沟。地道就从一个阴沟开始,应当通到圣·玛尔特的幽深的墓穴:墓穴里面放着女修士们的遗骸。地道约莫两尺宽,用木板支住左右的厚土;朝前挖的时候,用两块木板做拱顶,好像大写A字的两竖。

隧道挖下去,约莫有三十尺深。要点是在把握方向;工人时时遇到一些水井和古建筑物的基础,不得不改变方向。另一个大困难就是挖出来的土不知道如何处理才是,他们只好趁夜晚撒在罗马各街道上。这堆土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十分惹人惊奇。

为了试着救女儿,堪皮赖阿里夫人花了许多钱;钱花了,不用说,她的隧道还会被人发觉的,不过教皇格莱格瓦十三活到一五八五年死了[134]:皇位一空,紊乱开始。

海兰在圣·玛尔特很受罪;这些心地单纯的女修士相当穷,碰上一个院长很阔,又犯了滔天大罪,可以想见她们是不是热心欺负她。海兰直盼母亲进行的工作有结果。可是她心里忽然起了古怪情绪。法柏利斯·考劳纳看见格莱格瓦十三的健康有问题,对皇位虚悬期间自有一番计划,派他一个官员去看虞耳·柏栾奇佛尔太,已经去了半年。他现在名叫李萨辣上校,在西班牙军队尽人皆知。爵爷叫他回意大利来。虞耳急欲再看到他的故乡,用假名字在派司喀辣登陆:这是阿布鲁日地方属基耶提管的一个亚得里亚海小码头。他翻山来到派特赖拉。爵爷的喜悦情绪使人人惊奇。他告诉虞耳:他叫他来,要他继承他的事业,统率他的兵士。听见这话,虞耳回答:从军事观点来看,这种事业不值一文。他不费事就证明了他的看法:西班牙如果真想消灭意大利的全部响马的话,不用多大开销,半年内就会做到。

年轻的柏栾奇佛尔太接着道:

“不过,话说回来,你吩咐一声,我的爵爷,我就开拔。你将永远发现我是在齐安皮遇害的勇敢的拉吕斯的继承者。”

虞耳来到之前,爵爷已经下令(他懂得怎么样下令的):不许在派特赖拉讲起卡司特卢,不许讲起院长吃官司;谁多一句嘴,就是死罪,决不宽赦。爵爷以兴奋的友情接待柏栾奇佛尔太,但是要求虞耳,没有他在一起,不得去阿耳巴诺。爵爷实现这趟旅行的方式是:派一千人马把城占住,另派一千二百兵士做前卫,守住通罗马的大路。老司考提还活着,爵爷把他传到大本营驻扎的房子,让他上楼,来到他和柏栾奇佛尔太待的房间:大家想想可怜的虞耳高兴成了什么样子。两个朋友才搂在一起,爵爷就对虞耳道:

“现在,可怜的上校,听听糟糕的事罢。”

说完这话,他吹灭蜡烛,走出房间,把两个朋友锁在里面。

第二天,虞耳不肯走出他的房间,派人去向爵爷要求:让他离开几天,回派特赖拉去。但是,去的人回报他:爵爷不见了,军队也不见了。头一天夜里,他听说格莱格瓦十三死了,他忘记他的朋友虞耳,干打抢营生去了。留在虞耳身边的,只有拉吕斯的老部队三十多人。大家知道,在那时候,皇位一空,法律成了哑巴,各人想着满足各人的欲望,除去武力只有武力。因此,天黑以前,考劳纳爵爷已经缢死了五十多个仇人。至于虞耳,身边不到四十人,竟敢杀奔罗马去了。

卡司特卢的院长的听差,全对院长忠心,住在邻近圣·玛尔特修道院的破烂房子里。格莱格瓦十三拖了一个多星期才咽气;堪皮赖阿里夫人盼他死后而引起骚乱的日子,好不心焦:她要在这期间完成隧道的最后五十步。眼看就完工了,隧道一定要穿过几家有人住的房子的地窨子,她直怕瞒不过公众。

柏栾奇佛尔太来到派特赖拉的第三天,海兰雇的三个虞耳的老布辣维,活活就像疯子。海兰被关在绝对秘密的地方,看守她的是一些恨她的女修士;尽管人人晓得这个情况,布辣维中间有一个屋高奈,还是来到修道院门口,做出最古怪的模样,苦苦恳求他们许他马上看到他的女主人。他们拒绝了他,把他撵到门外头。他偏不走,绝望中,遇见工作人员出入,就送每人一个巴姚克(一个苏)[135],一字不改地对他们说着这句话:“同我一道高兴吧;虞耳·柏栾奇佛尔太先生到了,他活着:把这话说给你的朋友听。”

屋高奈的两个同伴整天忙着给他送巴姚克来,他们停也不停,白天黑夜地散钱,永远说着那几句话,直到他们一个钱也没有。可是三个布辣维,轮流替换,并不因之而就不继续守在圣·玛尔特修道院门口,对过往人永远说着那几句话,临了再行一个大礼:“虞耳先生到了,”等等……

这些大好人的想法成功了:第一个巴姚克散出之后,不到三十六小时,可怜的海兰在地窨深处的秘密地方,知道了虞耳还活着;这句话把她抛在一种疯癫的境界。她喊道:

“<马矣>,我的母亲!你可把我害苦啦!”

几小时后,小玛丽艾塔证实了这惊人的消息。她牺牲了她的全部金币,得到允许,跟随送饭给女犯人的传达修女进来。海兰投到她的怀里,高兴得哭了。她对她道:

“这真好啦,不过,我不会再同你在一起了。”

玛丽艾塔对她道:

“当然!我想,不等选举教皇的大会开完,就要把你从监禁改成流放了。”

“啊!我的亲爱的,再看见虞耳!再看见他,我可有罪!”

在这次谈话之后第三天的半夜里,教堂有一部分石头地陷下去了,发出很大的响声。圣·玛尔特的女修士以为修道院要塌掉,人人喊着地震了,乱成一团。教堂大理石铺的地坪陷落之后,约莫一小时光景,堪皮赖阿里夫人由隧道走进地窨子,前边有海兰用的三个布辣维带路。

三个布辣维喊着:

“胜利了,胜利了,小姐!”

海兰怕得要死;她以为虞耳·柏栾奇佛尔太同他们在一起。他们告诉她,他们陪来的只有堪皮赖阿里夫人,虞耳还在阿耳巴诺,他带几千兵把它占了。听见这话,她放了心,脸上的纹路恢复了严厉的表情。

等了一会,堪皮赖阿里夫人出现了;她走路很吃力,扶着她的总管。总管穿一身制服,宝剑挂在一旁;但是,他的华丽衣服沾满了土。

堪皮赖阿里夫人喊道:

“<口欧>,我亲爱的海兰!我救你来啦!”

“谁告诉你我要你救我?”

堪皮赖阿里夫人惊呆了;她睁大眼睛望着女儿,显得很激动。

她最后道:

“从前我们家里出了祸事,后来我做了一件事,当时也许很自然,可是如今我后悔了,好,我亲爱的海兰,我求你饶恕我:虞耳……柏栾奇佛尔太……活着……”

“正因为他活着,我才不要活着。”

堪皮赖阿里夫人开头听不懂女儿的话,随后明白过来,对她说着最动情的哀求话;但是,她得不到回答:海兰不理她,转向她的十字架,祷告着。足足一小时,堪皮赖阿里夫人用尽力量,得不到她回一句话或者她看一眼。女儿终于不耐烦了,对她道:

“就是在这十字架的大理石底下,在阿耳巴诺我的小房间里,藏着他的信;让父亲一刀把我扎死,倒好多了!走吧。把钱给我留下。”

堪皮赖阿里夫人不顾总管对她做的惊惶手势,想继续同女儿讲话,海兰不耐烦了。

“至少给我留一小时的自由;你害了我一辈子,我死的时候你还想害我。”

堪皮赖阿里夫人流着眼泪,喊道:

“我们在隧道里还可以做两三小时的主;我斗胆希望你改改主意!”

她又走进了隧道。

海兰对她的一个布辣维道:

“屋高奈,你留在我身边;拿好家伙,因为,说不定要你保护我。让我看看你的短剑、你的宝剑、你的刺刀!”

年老的兵士指兵器给她看,全好好的。

“好啦,你待在那边我的监狱外头;我要给虞耳写一封长信,你要亲手递给他;我不要别人递,只要你递,因为我没有东西封口。信里的话你可以看。我母亲留下的钱,全放到你的口袋里;我只需要五十塞干,放到我的床上好了。”

海兰说完这话,就开始写信。

我不疑心你,我亲爱的虞耳:我现在死,是因为我会在你的怀里难过死的。如果没有失足的话,我将多么幸福。不要相信我在你之后爱过世上任何人;完全相反,我答应进我房间的人,我心里对他充满了最大的反感。我的过错完全由于无聊;再找原因的话,就是由于放荡。想想看,我尊敬爵爷,因为你爱他,可是我去派特赖拉,爵爷对待我残忍极了,自从这回徒然的努力以来,我的精神大大削弱;想想看,我说,我受了十二年谎话的围攻,精神大大削弱。环绕着我的全是假话、谎话,这我知道。先是我收到你三十来封信,想想我拆头几封信的兴奋!可是,一读信,我的心冰凉了。我研究笔迹,我认出是你的书法,可是我认不出你的心。想想看,这头一个欺骗,扰乱了我生命的本质,简直到了叫我不高兴拆一封你的笔迹的信!那宣布你死了的可憎噩耗,杀死了我心里还留下来的我们青春时期的快乐年月的回忆。我头一个计划,你明白,是到墨西哥,亲手摸摸它的海滩,据说,野蛮人在那里屠杀了你;如果我照这想法做的话……我们现在就会快乐了,因为,在马德里,尽管有一只机警的手在我周围撒下又多、又狡猾的奸细,我这方面可能会感动所有还留下一点点慈悲和善良的灵魂,最后会知道实情;因为,我的虞耳,你的战功引起了世人对你的注意,马德里就许有一个人知道你是柏栾奇佛尔太。你愿意我告诉你,是什么阻碍我们幸福吗?首先是爵爷在派特赖拉接见我的残酷和羞辱的回忆;从卡司特卢到墨西哥,要遇到多少巨大的障碍!你看得出来,我的灵魂已经失掉它的机能。随后,我有了虚荣的念头。在攻打修道院的那一夜晚,你躲到传达室,我为了把它改成我的房间,在修道院大兴土木。有一天,望着你从前拿你的血浸湿过的地,我听见一句看不起我的话,我抬起头,看到几张恶毒的脸;我为了报复,想做院长。我母亲晓得你活着,破除一切困难,把这狂妄的任命弄到手。这地位在我只是一种无聊的源泉;它完全腐化我的灵魂;表示我有权力,我常常磨难别人,并且引以为乐。不正义的事我也在干。我看见自己在三十岁上,依照世俗之见,有德行,有钱,被人敬重,然而却非常不幸。于是出现了这可怜虫,他是善良本身,又是愚呆的化身。自从你走了以后,由于我的环境,我的灵魂那样不幸,就是最小的诱惑也没有力量抵抗。我对你承认不承认一件下流事呢?可是我想过了,死人没有什么可禁忌的。你读这封信的时候,虫子在吞噬这应当为你而存在的所谓美丽。总之,我必须讲出我丢脸的事来;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就不可以,像我们所有的罗马贵妇人一样,试试粗野的爱情;我起了放荡心。不过,我虽说失身于他,却从来不能不感到恐怖和厌恶的心情:这打消了全部快感。我永远看见你在我身边,在我们阿耳巴诺府里的花园里,当时圣母引起你那种表面上慷慨大方的想法,可是照我母亲看来,这造成了我们一生的不幸。你从不气势汹汹,而是和你平日一样,永远温柔、善良。你一直在望着我;于是我对这另一男子,有时候感到忿怒,我甚至于用我全部力气打他。我亲爱的虞耳,这是全部实情:我不愿意死了不告诉你。我还想,同你谈谈话,我就许不想死了。我因而只有看得更清楚:如果我始终不渝配得上你的话,再看见你,我该多开心啊。我命令你活下去,继续你的军人生涯;听说你春风得意,我真开心。老天爷!我要是收到了你那些信,特别是阿开纳战役之后那些信,我该多开心啊!活下去,时时想着在齐安皮遇害的拉吕斯和为了不愿意看见你眼里的责备的眼光而死在圣·玛尔特的海兰。

海兰写完信,走到老兵跟前,看见他睡着了;她不惊动他,偷偷从他身上把他的短剑拿过来,然后,才叫醒他。

她对他道:

“我写完啦,我怕我们的仇人把隧道占了。我的信在桌子上,快拿去;你亲手递给虞耳,亲手,听明白了吗?还有,拿我这条手绢给他;告诉他,我这时候爱他,永远和我一向爱他一样,永远,听好了!”

屋高奈站着不动。

“走吧!”

“小姐,您仔细想过啦?虞耳先生可真爱您!”

“我也一样,我爱他。拿着信,你亲手交给他。”

“好,您是好人,上帝赐福给您!”

屋高奈走开,很快又回来;他发现海兰死了:她拿短剑扎在自己的心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