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 儿科病房
  • 刘薇
  • 12289字
  • 2020-03-12 09:48:09

也许,有一种成长,叫作……妥协。

这话要是早些年有人在我耳边这么碎碎念,我一定会嗤之以鼻,不过现在想想却觉得这么说其实也挺有道理的,事实上,能承认这种说法,本身就已经突破了我之前所能容忍的底线。

任谁羡慕、嫉妒、恨,反正我的童年堪称完美。富裕的家境,虽说不至于钟鸣鼎食、酌金馔玉,却也是住在独栋别墅里,有自己的卧室和玩具屋,有照顾饮食起居的阿姨,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想穿什么就可以穿什么。Louis Vuitton(路易威登)、Chanel(香奈儿)、Hermes(爱马仕)都认得出、用得上,甚至从记事儿起便每年全家去国外小住一阵,英国、美国、法国、希腊、日本……单凭这些,就足以令身边的小伙伴儿们望尘莫及了。然而天有不测风云,这一切梦幻般的美好在十二年前却几乎全部戛然而止。

尊敬ということがなければ、真の恋爱は成立しない。(如果不知道尊重为何物,就不会有真正的爱情。)

当时懵懂的我,完全不能理解母亲和父亲为什么会从如胶似漆变得鸡吵鹅斗,继而针锋相对,乃至不共戴天,最终形同陌路,我只是从心里一厢情愿地拒绝他们分手、离婚和各自再婚。

可即便我采用了一个十二岁孩子所能想得到的最极端的“诡计”——服用安眠药“自杀”,除了在医院儿科重症病房“痛苦”地住院、结识了现在最好的闺蜜以外,得到的结果还是那样的不堪——爸爸赶走了妈妈,我撵走了准继母,爷爷轰走了爸爸,这一切宛若“闹剧”般的混乱,就发生在我刚刚步入青春期的那段不堪回首的悲催岁月。

这件事对我的颠覆性打击是不言而喻的。当“母亲”成为记忆中的名词词汇,“父亲”彻底转变为生物学意义上的基因赠予者后,原本是“小公举”的我,恍若随波逐流的青萍,在涡流般的年轮里兜兜转转,似乎离幸福的彼岸越来越远了。

其实,离开父母的我,一直有爷爷的悉心呵护,可爷爷毕竟只是职业军人、一介成功的“武夫”,何况我们之间还有着整整七十二岁的年龄差,这代沟的宽度与深度估计不次于科罗拉多大峡谷。所以,我还是无法避免地与周遭妥协着、“被”改变着。妥协,是一种病,而且还无药可治,就算想尽办法自救,还是无法痊愈!一旦开始,就像将车子开到悬崖边后松开了手刹,其下滑的趋势与速度将无法预估和阻挡。

在不停的妥协中,我放弃了原来留学日本的计划,放弃了当翻译家或外交官的梦想,甚至放弃了自己的名字,从原本为了表达恩爱所取的双姓名字中,“被”去掉了母亲的姓氏。尽管人们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过这只是相对的“难”与“易”而已。慢慢的,原本表里如一、“傲娇如喵”的我,性格一点点地发生着异化。时至今日,早已变得看上去更像一只夹着尾巴,但随时会为了捍卫一块骨头而发动攻击的“汪”。

有时候,我也会突发奇想,扪心自问,倘若爷爷不是军级干部,不是身体硬朗、长命百岁,不是那样的宠爱我,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对一切都无所谓的小太妹?自力更生的保洁姐?没有未来的小叫花子?估计这些还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性啊。

可即便是在不停地后退、下滑,但悬崖峭壁上的我还是不肯完全放弃,因为我依旧还有一丝丝相信,并且在努力感受爱的存在。

私はあなたの後ろに立っていたのを恐れてはいけない、いつでもあなたのことを観察するときに呼び出します。(别害怕,我一直站在你的身后,总在你呼唤时守在你左右。)

自从父母离异后,这句话在梦中已经不知听到过几千几百回了,可为什么我就是看不清说这话的人的那张面孔呢?每次拼命地追过去,一定会握着满手的冷汗在扑倒中突然惊醒,然后瞪着眼睛看着苍灰色的天花板,脑海里依稀回响着那清冷磁性的声音,眼前晃动着影影绰绰高高的身影和一袭微微泛着淡粉色的白色“风衣”……

冥冥中,我确定自己一定在真实的生活中听到过这个声音,也绝对见过这个身影。但,他究竟是谁?到底在哪里呢?

盼望着能在生命中真实的重逢,但这种几乎无望的等待令人心焦,这种漫无目的地寻找找得我好累……

摘自楚天晴日记

2015年,初秋,黄昏。

湛蓝的河水在夕阳的余晖中,散发着淡金色的光芒,温暖的薄雾从正在变得清凉的河水中慢慢凝结、蒸腾,越来越浓的暮色不停扩张着所辖区域的版图,并顺手将岸边的梧桐那象牙色高大粗壮的树干、舒展袅娜的枝杈和片片苍翠的绿叶,拽入刚刚编织好的淡橙色的纱幔之中,凭空营造出丝丝缕缕的浪漫。

已经过了下班的高峰时间,街道上拥堵的车辆开始减少,代替一片嘈杂喧闹景象的,是无数居民楼窗内那一盏盏如“花蕾”般绽放的柔和灯光,为即将陷入朦胧的都市投射出别样的温馨与宁静。

虽然还在阴历七月末,所幸节气已过白露,所以尽管白天依旧是阳光明媚,有些烦热,但到了晚上也算得上凉风习习、舒适宜人了。

在河东岸,那幢装潢颇具文艺复兴时期再度兴起的、亚平宁半岛上伊特鲁里亚人开创的古罗马建筑风格的大楼门口,孑然站立着一个身材中等、体态健美的女孩,看上去似乎有些无可奈何地在等待着什么。就在几分钟前,她刚从一辆出租车里跳出来,急急忙忙冲向大楼前的几十层台阶,不过跑到一半时却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得不有些懊恼地收住脚步。随后放缓身形,慢慢踱到左侧那尊巍峨庄重的巨大石狮子的基座前,时而漫无目的地向着涓涓流淌的河水出神儿眺望,时而垂下头摆弄着手机刷一刷朋友圈,无聊地打发着时间。

看着自己在屏幕上不停滑动的手指有些轻微发抖,楚天晴不禁叹了口气,这应该是典型的低血糖表现吧,由此及彼,不由得令她想起之前电视台推出、被无数网友热议的“你幸福吗?”这样的随机采访问答节目。的确,如果有人问,生命中什么感觉是最幸福的,估计同一个人在不同年龄、不一样的环境中会有不同的见地,而不同的人更会因为教育背景、生存现状的差异得出迥异的答案。譬如现在,要是有谁问坐了几个小时的高铁,饥肠辘辘、水米未沾牙,被十万火急从外地行业年会上匆匆召回来的楚天晴什么叫幸福,相较于能欣赏到眼前如此静谧而美好的景致,得到的答案肯定是能赶快吃上一口热乎乎的面条就是幸福。不过现在她只能傻傻地“戳”在这里,等人把她领进这栋怪模怪样的大楼。

这栋大楼是火翼报社的总部,据说很久以前这家历史悠久的报社曾经相当辉煌,但其后又几乎毁于一旦。报社的辉煌,源于它精彩厚重、应运而生的“起点”。早在1924年,《火翼日报》由当时的爱国志士、进步知识分子联手创办,其时旨在反抗外族侵略,点燃抗倭斗志,弘扬民族精神。其后历经时代交错,伴随着报社的发展壮大,一批批老报人兢兢业业、呕心沥血,在这块丰腴的土地上培养出了不少享誉全国的著名作家、知名评论家,许多作品获得了国内甚至是国际大奖……一时间,《火翼日报》几乎人手一张,火翼报社可谓风光无限。

不过,随着时光的涤荡,几经浮沉,新闻界逐渐进入市场竞争的新阶段,新兴媒体如雨后春笋般层出不穷,火翼报社的金字招牌开始黯然褪色,不仅《火翼日报》销量锐减,连之后努力转型推出的副刊、杂志也半死不活,业内霸主地位岌岌可危。就这样咬牙挨了数年,转眼已到了互联网时代,看不见、摸不到,却无处不在的英特耐特好似洪水猛兽般势不可挡地冲击着传统媒体,以至于传媒业内普遍承认,四通八达的互联网将引领传媒业进入信息洪流的新时代。这对于所有依赖纸媒生存的报社而言,不啻是一场灭顶之灾。平心而论,在将近十年之前,绝大多数的纸质官媒都低估了这种趋势的巨大冲击力,还没等纸媒们低下高贵的头,智能手机又带来了自媒体、全媒体时代,这下就像撞到了冰山的巨轮,传统媒体遇到了空前的危机。

所幸,在这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新任社长陆隋峰带着全社同仁发起了绝地反击,他指出,如何利用多维度身份充分驾驭好“‘碎片化’信息、‘滚动式’舆情、‘冲动型’舆论的挪亚方舟”,是避免泰坦尼克悲剧的根本。经过艰苦卓绝的努力和一系列的破釜沉舟、另辟蹊径,最终凭借着七八年前北京奥运会时创刊的那本“线上线下、一册在握、俯瞰各国”的超级周刊《睨天下》火爆大卖而峰回路转,扼住颓势。陆隋峰也因为雷厉风行的做法获得了“风总”的美誉。

紧接着,在其后出现的奶粉事件、长江大全食、7.1级地震、福岛事故、首都大暴雨、坑爹第二代、昆山事故、MH370航班失联、外滩踩踏等一系列或吸引眼球或极具社会效应的重大事件中,火翼报社由于反应迅猛、追根溯源,又在微信公众号、互联网旗舰、报纸、周刊、丛书、典籍,甚至火翼咖啡沙龙、寂寞饮冰茶室、永生不谢花店等领域经营脑洞大开,手段全方位开挂,接二连三地机智运作后,火翼报社得以扭转乾坤。至此,火翼报社终于成功转型,再次成为业界翘楚,并一鼓作气奠定了“互联网+”新媒体模式的领头羊地位,开拓了属于自己的崭新疆土,进入全国十大报纸前三甲之列。

当然,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一路上摸爬滚打、血拼至今,除了在关键时刻报社总能获得雄厚资金的注入,以及新社长的社交广泛之外,更离不开一票同心同德、“一见热点新闻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的变态”媒体人的忘我奋斗。而这群人里最为特殊的“一小撮儿特别精英”,便是被称为“泥鳅军团”的“娃娃兵”们。这群所谓的“娃娃兵”指的当然不是非洲广袤大地上那群乳臭未干的小战士,而是一群新闻专业的学生们。

当初为了输入新鲜血液,更重要的是为了把握年轻一代的阅读习惯和心态,报社做出大胆设计,由企划部而非人力资源部着手招聘了不少像楚天晴这样的新闻或中文专业尚未毕业的研究生,作为“特殊记者、编辑、媒体人”,也算是不拘一格降人才。当然,这些研究生不是全职工作人员,只是报社的兼职触角,但他们却带给火翼报社无限的生机和活力。每当遇到尴尬的、无法使用正常途径进行的采访时,便是“泥鳅军团”发挥重大作用的时候了。

最为奇妙的是,对于“泥鳅军团”,甚至是“泥鳅”这个称谓,这些八〇末、九〇后的孩子们自己竟然也会引以为傲,不知是不是因为激发了他们内心深处渴望突破、证明自己的荣誉感,反正“泥鳅军团”在火翼报社已经屡立战功。每每想到这里,当初构思并最终力主实施这个点子的报社企划部部长朶思樑,都会忍不住深深佩服一下自己的这个“馊主意”——摆明了是曲线救国,还打着为可塑之才提供证明自己的舞台这一冠冕堂皇的旗号,这么聪敏的人,除了我,还能有谁?

只不过,越是聪明人就越得扛大事。这不,下班后马上开车,眼看着快到了和几位老友约好小聚的餐馆门口的他,现在又被大领导“急扯白脸”地叫了回来。

当朶思樑把心爱的新款金色迈腾小心翼翼地开进报社院内,选择了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下的空地泊好后,便瞥见一个身着日式校服裙装的女孩儿,正满脸郁闷地瞪着那条蜿蜒的、颜色随着西沉的斜阳黯淡下去的河水发呆。“你也是‘风总’招呼来的?”朶思樑向这个古灵精怪的女孩儿挥了挥手。

那张生动的、顾盼生辉的面孔立即转过头来,仿佛看到了一张可以换到热乎乎面条的饭票正在朝着自己晃动。楚天晴险些乐出声儿来,大声回答:“我还当是谁呢,原来是‘点子哥’呀。对了,我现在最想知道的一件事,就是报社对加班的人是不是管饭啊?”

“啊?哦!”朶思樑开始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不过下一秒钟就明白了这个丫头片子的弦外之音,和这帮九〇后共事,还真是件挺烧脑的事啊!她这是变相抱怨只干活没什么工钱呀。不过连这个眼睛长在脑顶上的楚天晴也叫自己“点子哥”了,尤其不像那些哈韩哈日的女孩动不动就叫“什么叔”,还真是挺让人骄傲的一件事儿呢。到底还是人到中年了,能被漂亮的年轻异性稍稍关注,从某种角度来讲,多少也能满足一下自己微不足道的虚荣心啊。朶思樑不由得挺了挺腰板儿,推了推鼻梁上闪亮的掐金丝细边框眼镜,笑眯眯地说:“的确,加班的确应该管饭,甚至还应当发一点儿奖金。”随后,在他的带领下,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报社大厦。

在出入记录本上登记名字的时候,朶思樑微微皱了皱眉,因为大约15分钟前登记进入大楼的两个名字令他心里不太舒服,前一个字迹苍凉,签的名字是被业界称为“一支铁笔”的常双戈,紧随其后的是被写得龙飞凤舞的名字,报社内最令人头疼的“犀利姐”冷学宁。

常双戈可是报社里的老人儿了,年近五旬,在报社有小三十年的时间了,被历任社长赞为资深记者。平素里,他总顶着一副方框眼镜,沉默寡言、中规中矩,不管穿什么款式的衣服都是一水儿的藏蓝色,一年四季也没什么变化。加上体态偏瘦,微微含着胸,悄无声息地站在或坐在那里本就容易被人忽略,以至于观察力弱的人甚至以为他几乎从来不换衣服。

而冷学宁呢,年过半百,徐娘半老,尽管眼角的鱼尾纹已经很难再用淡妆遮掩,但装扮之下还是显得十分得体。她的中长发向外翻卷着,波浪里闪烁着亮丽的栗色光彩,配上耳畔两粒金色的海珠,仪态养眼。不过单凭这些你就以为她只是一位干练而优雅的知识女性那可就大错特错了,冷学宁的性格几乎和常双戈刚好相反,绝对属于毒舌编辑类型。她最喜欢做的事情之一就是让别人下不来台,时下流行的说法叫作“撕”,而且表达起来表情丰富、措辞精准、言语犀利,偶尔还会架上一支细长的薄荷味儿坤烟喷云吐雾。在烟雾中,那双眼白稍大、黑眼仁儿偏小的眼睛仿佛可以洞穿别人的面具,加上她很喜欢挑着眉毛说话,所以总给人以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感觉。

按说笔杆子常双戈和犀利姐冷学宁与点子哥朶思樑之间,虽然不至于老死不相往来,至少也属于井水不犯河水,因为在整个报社,分属于不同组别的记者、编辑、策划,就像是一台巨大组装式机器上不同部位的小小齿轮,相互之间各司其职,有联动却不会有交错。不过大约在几个月前,因为一位重量级歌星密友吸毒事件的报道,他们在分别跟进时彼此串了线,并暗地里较量了一把。

冷学宁那疾恶如仇的个性,令她对此事采取的是穷追猛打式的战术,在聚焦新闻中使用“缺席审判”法,将这位大明星的恶趣味变相曝光在众目睽睽之下,并安排常双戈连续撰写了三篇檄文式的专栏文章,以隔日一篇的节奏抛了出去。这种手段可谓非常辛辣。一般情况下,公众对某一新闻的热点关注时限大多为一周左右,然后目光便会被别的新的焦点吸引,一如总把新桃换旧符。但倘若新闻界能在适当的时间间隔内,针对一个人或一件事接连整出递进式的新动静、新内容,那将引起多米诺骨牌般的连锁反应,让大众的好奇心如涟漪般被一圈圈地泛化开来,形成震荡不已的“强化”效果。

而朶思樑和那位歌星的公司老板私交甚厚,受老友托付,朶思樑原本,不,应该说是已经暗地里在出手搭救了。他在不良信息曝光后45分钟内,便帮其策划了简短的新闻发布会,以“热引导”的方式,召集了主流媒体到场,让这位跨界发展的歌星充分发挥自己精湛的演技,声泪俱下地向家乡父老表示了真诚的歉意,随后在自己的官网上持续,适时,滚动发布经过他亲自审核的类似于忏悔的心路历程等内容的文章。他策划的第一波反击,令冷学宁和常双戈的第一篇披露“明星密友涉毒篇”细节的报道所引发的狂澜,眼看着随潮涨潮落、逐渐归于平淡,不想,冷宁学和常双戈的第二篇揭露这位歌星之前屡次获得重要奖项幕后交易的“明星成长篇”,又以排山倒海之势压了过来。

朶思樑一边埋怨着老总朋友没有把这位歌星的隐私和盘托出、交代清楚,一边立即动用其他层面的关系,以与该歌星相关度由松而紧、朋友圈范围由外而内为把握度,分批次将曾经因为和这位歌星有关的人——因竞争落败而被官媒传出与其不和,因共同演出而被小报儿花边误传绯闻的几位大大小小的明星们拉出来帮助其“洗白”。有时候,敌人的赞美、对手的尊重,远比自己跳出来澄清或同一战壕里的粉丝上阵摇旗呐喊管用得多。就这样,第二回合也算涉险过关了。可是万万没想到,紧接着,冷宁学和常双戈又抖搂出来权钱交易下的“明星与那位密友的畸恋篇”……

事已至此,这次并非正面交锋的较量,胜败结果可想而知。朶思樑暗地里憋了口气,反正上次的事,并没人知道是他在幕后策划与自己的报社“暗战”,应该没有人知道他输得多惨,而这次被“风总”叫来估计也不会是什么好事……这样也好,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只怕猪一样的队友,那些作为对手越是棘手的,作为战友时也就越是可以依赖,有雷大家一起趟吧。其实,随时保持着圆融和乐观的心态,也是朶思樑的一大优点。

就这样,在大厅内值班门卫的示意下,他们来到三楼的第二会议室。三楼第二会议室是一间非常特别的会议室。

在火翼报社,绝大多数会议室都被刻意制作成几乎呈透明状的玻璃房间模样,就是说——谁,因为什么,于什么时间,和谁,在哪里开会,凡是走廊里路过的人全都能一目了然,毫无隐私可言。据说这是为了精简不必要的会议、缩短会议时间、增加监督和管理的威慑力。不过唯独这间位于三楼的第二会议室,却被设计得非常隐蔽,隐蔽到连走廊里的摄像头都被设置为拍摄死角,根本无法查询什么人进出过这里。除了唯一的一扇门,且门钥匙由“风总”直接掌握外,会议室根本没有窗户,甚至在屋内还铺设了厚厚的隔音墙壁和地毯,所以,在报社,凡是被列入第二会议室的会议,就等于是秘密会议了。

现在,看到朶思樑和楚天晴走进来,冷学宁所表露出来的诧异的神情,竟然丝毫不逊于朶思樑之前的来自内心深处的郁闷。

“嚯,你俩也来了?看来这次要谈的事情可真够严重的咯!”一袭香槟色职业裙装的冷学宁依旧牙尖嘴利,耳畔的金色珍珠也随着她的稍带刻薄的声音来回地晃动着。而常双戈则只是点了点头,一双若有所思的眼睛藏在了浓密的眉毛下面,完全看不出任何情绪。说实话,犀利姐比一支铁笔大上不止5岁,可看上去两人的年龄却似乎正好相反。

其实真正的知识分子之间是很少能够完全和谐相处的,因为他们都有自己笃定的信仰和不肯妥协的处事原则,对许多事情都固执己见,往往不是文人相轻,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不过,如非必要,他们还是很少会直接撕破面皮,短兵相接的。

但毫无疑问,在这方面,冷学宁可以算得上个异类。身为学霸的她,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便因成绩优秀被公派留学去了英国,在伦敦国王学院主修新闻传媒专业,顺道还选修了时尚管理和心理学,学习上真可谓顺风顺水。不知是不是西方的月亮影响了她的判断力,学成后她居然胆敢拒绝回来为祖国效力,并且很快在英伦那边轻松找到了令人羡慕的工作。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就在人们逐渐把客居异国的她遗忘了的时候,她却再次做出了令人震惊的改变。

一如当初不知为何会冒天下之大不韪“赖”在英国那样,混得相当不错的她在2008年突然令人不明就里地高调返家、衣锦荣归。而且这次一回来,冷学宁就和同样有着留学背景的“风总”陆隋峰联手创办《睨天下》,从而挽救了濒临险境的火翼报社。这样的来头,这样的贡献,加上这样的性格,让冷学宁有资本对报社内任何她看不惯的人或事毫不掩饰地肆意批评。所以,连瞎子都看得出来,冷学宁喜欢谁或讨厌谁。

比如对于朶思樑,冷学宁就不怎么喜欢,原因很简单,在她眼里这位企划部部长实在是个万能胶似的人物,而“关系学”却令冷学宁特别不齿。冷学宁甚至曾在报社高层面前戏谑地说,朶思樑与其在企划部倒不如去对外交流部或公关部更适合些。也许是出于媒体人的敏锐,也许是源自女人的天性,反正冷学宁总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挖出别人的“隐私”。而在朶思樑的成长记录中,退伍军转干部、社交能力超强、妻女均在法国生活……这些看似不太搭界的特点在他身上同时兼具,也是让犀利姐备觉不爽的缘由:实在是缺少知识分子的风骨啊。

只是冷学宁自己难道就没有什么隐秘的故事了吗?比如她第一次失败的婚姻,比如她和“风总”之间的那些传闻……只不过对于这些她从不否认,也不承认,就是那种“爱谁谁”的态度,反倒让别人无处下嘴。而如果说冷学宁对朶思樑充其量也就是不喜欢而已,那么对楚天晴真可以说得上是轻蔑了。一个颜值不低的九〇后黄毛丫头,高干家庭出身,研究生即将毕业,还从来没在社会上做成点事儿,便从头到脚都是名牌,开好车,用高级化妆品,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哈日族。这类人在犀利姐眼里基本上就等于一个集物质享乐、无知脑残、刁蛮后门儿于一身的晚期公主病患者了。

现在面对冷学宁抛过来的调侃,朶思樑鼻子里“嗯嗯”了两声,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楚天晴却似乎浑然不觉,只是叹了口气,问:“各位前辈,我只想知道……虽然你们应该和我一样都没来得及吃晚饭,不过是不是有人还和我一样连中午饭都没吃啊?”话音未落,楚天晴突然眼珠一转,像是看到了什么稀罕物,随即弯下腰,蹲在椅子旁,用指尖从会议桌的缝隙里,小心翼翼地夹出一张报纸,随后顺势坐到扶手椅里,好奇地翻来覆去看了起来。

看着她前言不搭后语地抱怨了两句,然后又旁若无人地开始摆弄起报纸,几位大咖面面相觑,只能纯当这个二十多岁的蠢丫头太过好奇贪玩儿了,而且还真不必和她一般见识,谁有兴趣理会一个和自己对不上牙岔子的人呢。不过,楚天晴倒真是看得相当认真,甚至连这次会议的召集者、大家口中的“风总”陆隋峰推门进来都浑然不觉。身边的朶思樑实在看不下去了,忍不住拽了一下楚天晴的手臂,示意她把报纸放下来。这时他才看到,让楚天晴看得入迷的竟然是本市另一家以出品《楼兰盏》杂志而大火热卖的微风报社——他们这家报社最直接的竞争对手,也是业界最大的“敌人”——每天出版的《微风晚报》。

说实在话,楚天晴并不是经常有机会见到火翼报社老大的,这不仅因为陆隋峰的级别太高、人也的确很忙,关键在于她属于报社最基层的工作人员,甚至是编外人员,是报社伸出去采集信息的触角,而他则属于最顶层的领导,报社的神经中枢,是负责指挥行动的大脑。不过关于陆隋峰的故事,楚天晴却听到过很多,比如有传闻说,这位五十四岁的老总,是原某位德高望重的市领导的小公子,而他的独子曾经得过一场大病,他的妻子也因此离开了这个家。还有,就是关于他的外号——“风总”——的来历,也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别的暂且都不提,就单说这个外号吧,“风总”和火翼报社之间的匹配度还真是高到爆棚,您想想看,火借风势,哪能不越刮越烈、越烧越旺啊?

对楚天晴而言,这是在火翼报社兼职快两年来,第一次进入这间第二会议室开会,而见到“风总”一共也不过才四五回而已。不过楚天晴对这位“大爆丝”的印象还是非常不错的,因为饥肠辘辘的她此刻已经闻到了食物的香味儿。是的,有“风总”的会,规格就是高。原本应该只剩下值班人员的物业姐姐们,竟然出人意料地鱼贯而入,在短短几分钟内,围坐在椭圆形酸枝木会议桌旁的每个人的面前,从左到右都摆好了一杯香浓的热咖啡、一杯清雅的冷泡茶、一份分量十足的西式快餐和一小盘新鲜水果。等屋内只剩下他们五个人时,陆隋峰微微一笑,简短地对大家说:“各位,非常不好意思在下班以后把你们请回来,了解我的人都知道,除非必要,我是从来不提倡加班的。”他稍稍停顿了一下,抬起手腕看了看表,继续说,“现在,请大家用十五分钟的时间解决面前的晚餐,然后我们七点开始谈正事。”

六点五十五分,物业姐姐们准时收走了大家面前没吃完的食物,由于一直开着强力换气系统,即便没有窗户,会议室内也完全没有用餐后遗留的味道。

陆隋峰炯炯有神的眼睛环顾了一下四周,问道:“你们能猜到今天会议的内容么?按照顺时针的顺序,从楚天晴开始说说吧。”

楚天晴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赶忙把咖啡杯放好,心想,呃,“风总”竟然知道我耶……然后举起了手里的《微风晚报》,伸手指着报纸一角一个不太起眼的地方,说:“我觉得和这条新闻快讯有关,这是一则关于我市某三甲医院患儿‘肾脏丢失’的报道。”

“哦?”陆隋峰颇感兴趣地问,“你怎么会这样想呢?”

“这纯粹是我经过推理得出的结论。”楚天晴眨了眨眼睛,自顾自一口气地说了起来,“按照火翼报社的严格管理模式,咱们这个传说中的秘密会议室,其保洁和保密力度自然非比寻常,一定是由专人负责的。而我竟然会在桌子缝隙间,发现咱们报社的夙敌微风报社于今天下午2点印刷、4点正式发行的《微风晚报》,这肯定是一件十分不寻常的事情,或者干脆可以认定,这绝对是特意所为。同时,今天这个会议,从餐饮准备来看,虽仓促但不凌乱,应该是在接近下班时间便预定安排好的。而之所以会下班后再让我们几个返回来开会,应该就是为了避开其他人,让越少的人知道这次会议越好。那么就时间节点看,可以初步推测,‘风总’是在看到了这张《微风晚报》后,决定要召开这次特别会议的。我已经非常认真地浏览了这张报纸的每一块版面,最终觉得唯有这条316个字的新闻快讯才有这样的价值。”

陆隋峰喝了口茶,对楚天晴的判断未置可否,将闪亮的目光转向坐在楚天晴旁边的朶思樑。

朶思樑点了点头,慢条斯理地说:“三天前,离咱们不远的那家公立三级甲等综合医院的儿科出了点儿事情,一对儿外地夫妻带着一年前在这里做过手术的孩子到医院复诊。两天前结果全部出来以后,夫妻俩便要求医院解释为什么孩子一侧的肾脏不见了。家属认为一年前的手术肯定是误切了孩子的肾脏,而医院断然否认了这种可能性。这件事,我是昨天听这家医院负责接待投诉的工作人员说的,他是我一位老朋友的亲侄子。由于这件事涉及的内容非常专业,再加上现在社会上的医患关系特别脆弱,我觉得时机不对,不愿意让咱们报社蹚浑水,所以压根就没打算介入。不过据我所知,微风报社和我们的风格与视角不同,它们现在的政策更为灵活,更喜欢跟进这样的报道,所以今天才会有这样的快讯出来。‘风总’是不是对这件事有什么想法呢?”

听到朶思樑有些解释意味的言语,陆隋峰依旧没有表态,他轻轻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示意请冷学宁继续发言。

别看年过半百,“知天命”的冷学宁依旧不喜欢“装”的感觉,她用目光扫了一下楚天晴和朶思樑,立即不假思索地说:“今天我总算见识了楚天晴的思维能力和朶思樑的人脉关系了,你们俩的确都有些本事。”随即她将目光转向陆隋峰,“我同意他们的观点,也认为与这个‘肾脏丢失’的事件有关。这个事件,应该就是‘风总’召开这次会议的原因,而且凭我对微风报社的了解,对于这件事,这个新闻快讯只不过是投石问路的招数,他们绝对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它爆炒起来,并由此引发轩然大波。如果‘风总’对这件事有什么想法,不妨说出来,咱们可以和他们大干一场,一雪前耻!”

大家都知道,冷学宁说的一雪前耻,指的是年初时两家报社的一次交锋。

报社有个不成文的惯例,对每年年初的选题都特别在意,这一时期正好是辞旧迎新的关键,是否能够成功吸引更多读者加以关注是至关重要的。由于一直有消息称,计划生育政策将出现重大调整,因此微风报社在第一季度重点做了“生还是不生,关谁的事?”系列报道,反复探讨了单独二胎问题。而火翼报社却决定将视角转向“爱心与诚信系列”,包括为农民工准备的一元公寓、街边十年自取报纸摊位、免费为环卫工人提供的暖心馒头……可惜调查结果显示,公众明显更关心微风报社“生还是不生”的二胎问题,而对“爱心与诚信系列”则相对比较漠视。对这一结果,尽管陆隋峰早就预料到了,而且欣然接受,但冷学宁却无法理解,一直耿耿于怀,因为她特别厌恶公众过于市侩的选择和自私的倾向性,也一直盼着能有机会“教训教训”经常无病呻吟或肆意夸大报道的微风报社。

当然,冷学宁和微风报社的过节其实还远不止于此,只不过除了陆隋峰,知道的人并不算多。

听完他们三个人的发言后,陆隋峰出人意料地朝常双戈点了点头,说:“双戈老弟,你推荐的人真的都不错,非常适合完成这次特殊策划案。”

常双戈的眼睛在浓眉下又闪了闪,轻轻点了点头。

原来今天这个会议的参会人员,竟然是常双戈推荐给陆隋峰的!对此深感意外的,不仅有朶思樑、楚天晴,还有冷学宁。朶思樑忽然觉得心里有点愧疚,之前他还把常双戈当作潜在的、棘手的对手,而且对常双戈的文笔文风还相当的嫉妒,并由此一直在内心故意看低这位衣着近乎寒酸的“老报人”,没想到对方竟然会推荐自己作为团队中的一员同担大任、共同进退,这种“以德报怨”的宽宏大量足以令朶思樑汗颜。而原本就非常佩服常双戈的楚天晴,真的没想到这位老前辈竟然肯“带自己玩儿”,无论如何自己于他来讲还是黄口孺子,如果真的能被带入这次短兵相接的实战中去,那将是她平生第一次执行报社重大的策划案,肯定能借此积累相当丰富的宝贵经验啊。三人中,唯有冷学宁的内心是喜忧参半的,因为之前报社的重大策划,无论是既定方针还是突发事件,陆隋峰几乎总是最先和她商量的,因为这里有一个秘密,是关于她和陆隋峰的秘密,这次为什么先知先觉的,会是这个常双戈呢?

常双戈扶了扶方框眼镜,低沉着声音说:“其实,这次最令我介意的,是这篇报道的署名。”

楚天晴赶忙拿起报纸又浏览了一下,随后满腹疑问地抬眼看着常双戈,问:“晋青朔?微风报社记者,晋青朔?”

“是的。”常双戈微微眯起眼睛,继续说,“这个人,十七年前在我的报道中出现过,那曾经是一场非常轰动的事件,也是一起严重的医疗事故,只不过那时的他,不叫这个名字而已。如果不出意外,这回这位晋记者应该是有备而来的。”

冷学宁点了点头,说:“我也知道这个名字,只不过没有那么久远。前年、去年,这位血气方刚的晋青朔连续获得了微风报社内部评选的年度最有价值记者称号,据说他虽然年轻却笔法老辣,写东西一针见血,换个角度说就是极为绝对,不留一点回旋余地。”

原来在楚天晴和朶思樑进到会议室之前,冷学宁已经发现了夹在桌缝里的报纸,看后又不动声色地把报纸原封不动放回了原处,继续完成了“测试”。一想到这些,原本兴高采烈的楚天晴立时有些泄气,她小声说:“要是为了这么一个人就大费周章,让我们几个人去对抗,是不是有些兴师动众啊?”

朶思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说:“话不是这么说,如果我们要对付的人是这位晋青朔,那可有的玩儿了,他在这个圈子里不过五年,却因为犀利指摘‘房贷’‘医保’‘股市’等所谓内幕,已经博得了‘疯狂鬣狗’的绰号,是业界最年轻的大咖,微博的粉丝量也超过了七十万。最重要的是,他是微风报社社长‘微风太后’黄晶莹的干儿子,所以也被自己报社的人背地里叫‘微风太子’……”

此刻,冷学宁的眉毛下意识地挑了一下,而楚天晴却瞪大了眼睛,仿佛在听着一个不可思议的故事,隐隐的竟然还有些兴奋。虽然鬣狗绝不是什么好听的名字,但对方不过是比自己稍大几岁的记者,竟然可以引起“对手”这样的重视,单凭这一点,就是她渴望学习的榜样了。对真相执着的追求,难道不是每个记者最伟大的理想、最宝贵的价值、最优秀的品质?

此时,陆隋峰的声音真切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这次特殊策划案的主旨非常鲜明,我要的也绝不仅仅是一雪前耻,从现在起,我请你们赌上自己的职业荣誉,立即进入角色……”

不知不觉间,时钟已将表针指向九点。第一个得到“卧底”任务的楚天晴,满心欢喜地离开了大楼,她还年轻,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被选中,也猜不到在其后的几天里自己会看到些什么、经历些什么,更预测不到某些人将会面对的危险与困境,想象不出那家三甲医院里即将发生的悲剧。她甚至都没有留意到秘密会议室里的会议其实还在继续着,参会的每一个人都在头脑风暴中致力于将这次特殊策划案设计得更加完美。

此时,天色早已漆黑如墨,整个都市都陷入了寒星与暖灯汇聚的璀璨海洋之中,而在这都市之海的深处,一股股巨浪似乎已在不安地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