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京城皇亲巷里曾住着一位大侠。

一日,巷尾,一少年高举着糖葫芦,不断挑逗着比自己矮了一截的女孩,笑得格外猖狂。

女孩用尽浑身解数,仍不能夺回属于自己的棒棒糖,小嘴一扁,带着些微哭腔道:“苏哲,你快还给我,不然我就回去告诉我父王。”

少年哈哈大笑:“你就算告诉皇后娘娘也没用。横竖不过一串糖葫芦,你要是有能耐就自己抢回去啊。”

女孩气得浑身发抖:“苏哲,你不要脸。”

苏哲挑眉道:“我是不要脸,我要叶妹妹的糖葫芦可不就够了嘛?哈哈。”

忽然,一只手抓住了苏哲举着糖葫芦的手臂,苏哲转过头,看见那张熟悉的脸后,吸了口气,骂道:“许敬,你又想坏我的事!”

许敬面色不变,道:“把糖葫芦还给人家。”

苏哲冷笑道:“凭什么你说还我就还,你这次又想拿什么威胁我?”

许敬道:“春闱将至,何必再做这种无趣之事。以强凌弱,并非君子之道。”

苏哲突然捂住耳朵,不耐烦地推开许敬,道:“我已经堵住耳朵了,你要啰嗦就赶紧啰嗦,完了我还得进宫呢,别误了时辰。”

许敬见状,直接走上去抢过糖葫芦,走到女孩面前蹲下,把糖葫芦温柔地放到了她的掌心,道:“快回家吧,路上小心,当心不要再碰到坏人。”

又转过身,看着苏哲,沉声道:“马车早就等着了,管家找不到你,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苏哲甩下捂着耳朵的手掌,道:“那还不走?”

许敬点了点头,走到他身侧,与他并排离去。苏哲双手叉在胸前,袖子甩动,脚步始终比许敬要领先一步,许敬单手背负,从容而行。

女孩攥着糖葫芦,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望着两人离去的方向,歪了歪头,似乎有些疑惑。

薄暮时分,苏哲和许敬才回到了家,向着苏哲的卧室走去。

苏哲一进门就大声地抱怨:“你说宫里那些娘娘是不是都是闲的,平日里没事就让我进宫,说是无聊,让我陪他们解解闷,可每次我走到,都是只剩下她们的小不点在那卖乖,唉,一个个心里憋着的蠢主意傻子都看得出来,临走还端着一副长辈的样子说让我多和小皇子多走动走动。嘿,谁稀罕和那些小屁孩玩。”

苏哲接过侍女递来的热毛巾,狠狠在自己脸上擦了又擦,感觉擦掉了脸上的油光才把毛巾扔掉了热水里,又接过侍女递上来的温开水,一口喝完,拍着桌子继续骂。侍女和许敬交换了一个眼神,默默退了下去。

许敬面无表情地听他念了一堆的牢骚,漫不经心地玩弄着青花瓷茶盏,不时点点头应和以助长苏哲的兴致。待苏哲出了大半的闲气后,才道:“殿下说明晨要考你的武艺。”

苏哲突然哑火了,气得拿起茶盏就往嘴里送,却不想被热茶烫到了,哈着气把茶盏重重地砸在了桌子上。

许敬瞥了一眼可怜的茶盏,道:“拿物件出气,是最没品的人才做的出的事。”

苏哲似乎是气得想跳起来拍桌子骂娘了,却不知为何又泄了气,刮了许敬一眼。大摇大摆地走到床上躺下,大叫道:“菱香!”

许敬明白了苏哲的意思,识趣地放下茶盏,向着房外走去。

许敬的院子就在苏哲的院子旁边,但他今晚却并没有要回去的打算,一个人在苏哲的院子里四处溜达。

今日入宫,贵妃娘娘把他单独拉到一边,挤眉弄眼地说,父亲就要回京了,还托她在京城为他物色一门亲事,问他中意那家姑娘。

他一时回答不上来,因为舅父平日一直教导他要持君子之礼,不可有绮念,所以这么多年来他碰上别人家的小姐都是看都不敢看,生怕违背了舅父的训导,自然不要说特别喜欢的姑娘了。

他今天心情有些不好,走到厨房开了灶火,做了挺多的菜,但其实自己并不能吃完。想了想,他拿出食盒,装了好几碟进去,把食盒交给了苏哲另一个大丫鬟寒梅,让她给他们送去。

寒梅走后,许敬想了想苏哲收到食盒后,大抵脸色会挺难看,心中好受了些,吃着自己炒的菜,自言自语地夸了一句“好吃”,就抬起头看星星。

许敬的父亲许重山,是洪武元年恩科的进士,拜了韩圭韩大人作座师后,在官场上平步青云,才十八年就坐上了扬州知州的位置,惹来了无数人的眼红,今年扬州的政绩听说又得了陛下的赞,陛下下了特旨要把许重山调回京,看来是要重用了。

京城里的大人们看明白了风向,就想着怎样去拉拢讨好许重山,听说他有个寄居在苏家的儿子,就打起了联姻的主意。

横竖是个丫头,丢出去赌一把也没什么,赌赢了朝堂上就多一个帮手,赌输了也没啥损失,何乐而不为?

许重山心知肚明这一点,可是想想自己的儿子已经十八了,确实到了适婚的年龄,父子又多年不曾一处,感情怕是淡了,便想给他寻一门好婚事,也能增进一下父子情谊,于是便把这事托了贵妃。

许敬心中并没有中意之人,自然也不想随随便便答应一桩婚事,娶个碍眼的媳妇回来碍眼一辈子——就像他的父亲许重山和母亲苏娴儿一样。

苏娴儿大抵也和他一个想法,托了祺才人打听这件事,对外放出狠话,凡是许重山同意的媳妇,她通通不同意。

不知不觉,自己炒的几个菜都吃完了,竟还有些饿。许敬于是又开了火,煮了几个鸡蛋,炒了一把花生,又从酒窖里拿出两坛酒摆在了院子中间的石桌上,吃完鸡蛋,就就着花生喝酒。

喝得有些醉了,有侍女来扶他,他推开了,但那个小侍女坚持不懈,他也就不再推开,任由她扶着自己回了自己的卧室。

回到卧室,小侍女把他放到了床上,蹲下来脱他的鞋。他有些困了,就合上了眼睛,小侍女艰难地把他的整个身子搬上床,拉过被子盖上。

很久之后,卧室里的灯都熄了,许敬感觉到被子被拉开,迷迷糊糊还感觉似乎有具灼热的躯体靠近自己,热意透过衣衫传到了身上,本来有些冷的身体渐渐温暖起来。

又过了很久,他感到有一只温暖的手伸到了自己的腰上,打开了紧身的腰带,接着轻轻拉开了他的外衣。

就在那只手即将打开许敬的内衣的某一瞬间,许敬突然惊醒。他抓住那只手,在昏暗中看向了身旁潮红的小脸,一言不发。

渐渐听到有啜泣发出,许敬松开小手,翻身背对着小侍女,心中充满了震惊和茫然。

小侍女名叫佩玲,是苏哲院里负责洒扫事务的大丫鬟。许敬早就知道她爱慕自己,可从未料到她竟会在某一天做出这样大胆的事。

“听说表少爷要议亲了。”身后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

许敬咽了口唾沫,闷声答了个“嗯”。

“我的心思,表少爷早就知道,少爷也说要将我赠予你,可表少爷总是装聋作哑。”

许敬不知如何是好,也便只能装聋作哑。

佩玲叹了口气,从身后抱住了许敬,许敬整个人都僵了。

“你既然醒了,我便不会再对你做什么,表少爷不必如此紧张。”

许敬又闷声说了个“嗯”。

“表少爷心中可有心仪的女子?”

许敬终于理直气壮地说了句:“没有。”

身后的女子不说话了。

许敬犹豫再三,才战战兢兢地开口:“佩玲,你能否……松开我?”

腰上的力度消失了,许敬听到她又叹息一声。“你既不喜欢,我便不强求。只是我有一事不明,还请表少爷解惑。”

“你说。”

“表少爷心中既没有心仪的女子,似乎也不讨厌我,为什么却不愿意呢?”

许敬道:“发乎情,止乎礼,方为君子之道。”

佩玲道:“是君子,又不是和尚。”

许敬道:“我与你并无婚配,终究不合礼数。”

不知道过了多久,许敬感觉被窝似乎空了,转过身来,只看到打开的大门和清冷的月光,佳人早已不知何处。

许敬深深呼了口气,小心翼翼地盖好被子,很久之后,才在一团纷乱的思绪中进入了梦乡。

翌日清晨,许敬依旧早起练剑。一把铁剑在空中飞舞,吸引了多少狂叶落花,剑峰穿行其中,时而咄咄逼人,时而大开大合。

“好剑!”

许敬收剑,回头,看到苏哲正打着扇子,眯着眼看着他,嘴角还挂着欣赏的笑。

许敬擦了擦汗,走到他旁边坐下,往凉白开里加了些热水,从容地喝着,问苏哲道:“殿下说了今晨考校你的武艺,你来此做甚?”

苏哲笑了笑,道:“自然是向你请教过关之法。”

许敬道:“你要是换个考官,我可以教你一百种蒙混过关的方法。可公主殿下的武艺你清楚,想要过关,只能凭真材实料。”

苏哲笑道:“我自然知晓。可我确实不善习武,眼下该当如何?”

许敬毫不客气驳斥道:“你那里是不善,明明就是懒怠。”

苏哲忍气吞声,道:“好好好,是我懒怠,可是兄弟多年,你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许敬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救了你你就出去为非作歹,救你做甚?”说罢,把擦汗的毛巾往桌子上一扔便起身离开。

苏哲在后边喊道:“那你想要啥?我能给你的都给你。这次我要是过不了,那得被我娘打得半个月都下不了床啊,许敬,你真的忍心吗?”

许敬始终没回头看看他的兄弟。

公主殿下说到做到,果真把苏哲打得半月都起不来,老实了好一阵子。

许敬早就知道结果,因为每次殿下说想要考校苏哲什么,那就是苏哲做了什么不好的事传到了她的耳朵里,借机教训他而已。人家当娘的打儿子,亲爹都不管,他一个外人为何要横插一脚?

当然,他插手了也没用,公主殿下总有办法收拾苏哲的。比如上次殿下考苏哲经义,苏哲答得舅父都说无话可说,殿下说答得好,就让苏哲亲手将答案抄了一百多份,发给全府的下人们欣赏。还比如上上次,殿下考苏哲茶艺,让苏哲沏茶沏到手酸,吃茶吃到想吐才放他走。

许敬可不愿意成为母子斗法的牺牲品。

春闱很快就要到了,就连苏哲这样的浪荡子都放下了扇子,捧起了书本开始温习功课,天下有志的举子们自然更甚之。

这时节,许重山终于回京了。

许敬只好抽出时间,亲自相迎。

许重山毕竟在京城的根还是挺深的,又圣眷正浓,他回来那天,京城里关系好点的都派了人去接他,一架架马车把京城的路给堵得水泄不通,五城兵马司费了老大的劲才疏通了道路,许重山才得以入宫面圣。

如此风头,京城少有能与之比拟。

许重山和皇帝详谈了大概有三个时辰,结束后便先回到了皇帝早就赐下来的宅子里。苏娴儿抽空把宅子打理了一下,因此许重山回京不至于没地方落脚。

许敬早就在许府等着了,许重山一叫他,他就跟着进了书房。

“几年不见,为父都有些认不出你了。”许重山感慨道。

许敬开门见山:“我不想成婚。”

许重山沉了脸色,道:“为什么?”

许敬道:“我心中并无心仪的女子。”

许重山脸色好了些,道:“这有什么妨事,感情可以培养嘛。”

许敬道:“您和我娘培养了二十年也没培养出什么感情。”

许重山霍然站了起来,一拍桌子,怒道:“你说的这什么话?这几年你舅父就是这么教你的吗?”

许敬道:“莫要扯到舅父头上,我只是不赞同你的做法。”

许重山怒道:“你不赞同就可以忤逆你的至亲了吗?”

许敬道:“若是你想要的是不违逆你的儿子,姨娘们生了挺多的,不必找我。若是找我,那我就必然是要有自己的想法的。”

许重山道:“你说的这是什么混账话!”

许敬道:“我总得过了自己心里的一关。过不了,我宁死不娶。”

许重山气得直喘气,又一拍桌子,从桌子上抓了一个竹简向许敬扔了过去,骂道:“你给我滚。”

许敬横跨一步,躲过了竹简,闻言,向许重山行了一礼,径自退下,这又把许重山气得不轻。

许大人回京第一天,和自己的儿子没说几句话就被气病了,这个消息飞一般的传到了京城的大街小巷,一时众说纷纭。苏娴儿闻说,当着众人的面就给了儿子一个赞。

几天后,许重山气消了,与许敬进行了一场谈话,父子俩达成了某种协定,转眼和好如初。准备看热闹的人都呆了,苏娴儿也深怨儿子背叛阵营。

不久,贵妃大办了一场流水宴。

父子交心后,许重山明白了儿子心结所在。许敬并不是真的不愿娶妻,而是不愿娶不喜欢的人为妻。

于是,贵妃的流水宴应运而生。

奈何许敬全程目不斜视,进退有度,并不见和席间任何一位女子有所越矩,贵妃心情低落了不少。

此次不成,贵妃不服,又想重开一宴,许重山劝道:“春闱将至,不如等他考中功名,到时再看也不迟。”贵妃想想,进士和举人天壤之别,若是许敬考中进士,届时有意结亲的人家便更多,也就作罢。

春闱至,贡院闭,举子入,金榜出。

金榜一出,人头攒动,摩肩接踵。苏哲握着新扇子,在人海后面急得满头大汗,仍旧挤不进去,只好扇着扇子左右踟躇。许敬靠在墙上,认真把玩着扇子,一副闲适随意的样子,但如果细看,他的额头其实上也出了许多细密的汗珠。

苏哲多次尝试无果,最终大叫一声,把家丁护卫们喊了过来,为他开路,许敬见状,趁势跟上了苏哲,两人终于到了金榜之前。

苏哲一下子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大大地贴在二甲榜单最上方,拍着扇子大叫道:“二甲传胪!”

许敬叹了口气,继续在二甲的名单上寻找,寻不见,便只得挤去三甲处找,最后在三甲榜单上看到了自己不起眼的名字,看名次,乃三甲二十六。

想想自己十八年寒窗苦读无人问,一刻不敢有所懈怠,方才考中了三甲,又想想苏哲成日插科打诨,放浪形骸,竟仍夺得二甲第一,心思便复杂起来。又想起自己在扬州所见的那些白发童生,终其一生都未能考取区区一个秀才,自己年纪轻轻却已为进士之身,可见人与人之间确实是有差距的,旋即释然。

许敬把喜不自胜的苏哲强行按上了马车,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前些日子见到的那个女子来。

那时刚考完不久,他与一干同窗去樊楼吃酒,正吃到兴头上时,一位同窗觉得自己无缘金榜,竟然大庭广众之下嚎啕大哭,鼻涕眼泪并肩而下。许敬深觉失颜,找了个借口退了出来,握着扇子独自在樊楼里溜达,却恰得见那绝世妖颜。

那女子一身白衣,外套了一件素色毛绒披风,立于桃树之下,扯着一树桃枝,轻嗅芬芳,白皙精致的面容微醺,略带愁意,却又别有一般风情,似是感觉到有人在看她,回眸一笑,倾倒众生。

“你是哪家的少年郎?”

许敬看得痴了,一时竟然没能回答上来。那女子见状,以手掩面又是噗嗤一笑,摇了摇头,回身,踏雪而去,只可见素色披风在空中招摇,雪地仅剩余香袅袅。

如果天神愿给许敬一个愿望,他一定要回到彼地彼时,在那女子离开前告诉她:“小生许敬,此一生唯愿娶姑娘为妻。”

长乐三年四月初六,大内突发密旨,缉拿乱贼韩圭,同党之人一律下狱待审。韩圭本人被射死于乱箭之中,阖族老小皆被御林军囚禁在韩府,等待发落,韩圭过去许多故吏门生皆因此入狱。

一时京城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者比比皆是。

四月十一,刑部公布罪臣名单,许氏重山,忝列其中,定于秋后午门斩首。

新开张没多久的许府沉浸在了一片死寂之中,全然不见前些日子自家公子金榜题名的喜气。

许敬不得不早出晚归,来回奔忙,却只是吃了一顿又一顿的闭门羹,之前上赶着讨好许家的人家,也像避瘟神一样避着他。

当时许敬金榜题名,这些人可都是亲自登门送了大礼的,还放下了豪言壮语,说以后在朝堂上要相互帮衬,一方有难,八方支援,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当时门庭若市,如今却是门可罗雀。

短短两月,便看尽了世态炎凉。

夜色凉如水,深如墨,也像皇帝的心思那般不可捉摸。

“少爷,你快别喝了,你一向喝不得酒的。”小丫头急得眼里都出了泪花。

许敬置若罔闻,红着眼问道:“苏哲呢,怎么还不来?不是说好了这时候来找我的吗?”

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才有人低声道:“许是在路上耽搁了。”

许敬听了,直接把手中的酒坛往地上狠狠一摔,酒浆飞溅,打湿了地面。

“苏府和许府不就隔了两条巷子吗?耽搁?呵。不就是看许家失势了,不想跟我再扯上关系呗。”许敬失态地大吼。

没有人回答他,他嘲讽地笑笑,又打开一坛酒,举杯痛饮。

院子里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原来我在你眼里王八蛋到这程度了?”旋即,苏哲挑开门帘快步走入,脸色憔悴。

许敬什么也没说,大步跨到苏哲面前,狠狠地抱住了他,发出了无声的嘶吼,同时,泪堕如雨。

苏哲扯出一个微笑,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道:“当年姑父声名未显,你寄居在我家,我也未曾看不起你躲着你,如今你这又是发的什么痴?”

许敬松开苏哲,擦了擦脸上的泪涕低沉着嗓音道:“你若是再不来,我便只能去天牢劫狱了。”

苏哲又扯出一个笑,坐到了刚才许敬所坐的位置,喝了盏酒,酒的辛辣透过喉咙直接刺入了骨里,不禁被辣出了几滴眼泪。他看向许敬,笑道:“这么烈的酒,还是少喝为好,你的酒量本身就不太行。”

许敬沉默着坐到了他身旁,给自己倒了一盏,一口气喝了个干净,看向苏哲,红着眼框道:“可有消息?”

苏哲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得一点不剩,他又倒了盏酒喝了,才缓缓沉声道:“姑父在天牢想见你。”

许敬笑道:“见我做甚?我又不能把他从天牢里捞出来。”

话毕,便陷入了一片令人心悸的沉默之中。

许敬缓缓抬头,迎上了苏哲复杂的眼神,突然呆若木鸡。

苏哲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言不发地带着下人们离开了房间,最后还给许敬带上了门。

夜间有些寒冷的院子里,苏哲把下人们都叫到一起,难得温柔地笑了,道:“日后可定要好好照顾你们家少爷。”绝大部分下人都惊惶茫然地看着他。

苏哲低下头,慢慢打开这几日被汗浸糊了的扇子,又慢慢合上,转身抬头,看着今夜微暗的月亮,突然把扇子向着月亮扔去,低声骂道:“你他娘的平时不是挺亮的吗?今天怎么怂了?啊?”

他的玄色披风有些松了,露出已经满是尘土和污垢的纯白衣衫的衣角,有侍女发现,表少爷黑靴的白色鞋底也薄了许多。

苏哲回头看了看许府的下人,面无表情地离开了。众人分明地看到,清冷的月光下,他的脚步有些踉跄,背影有些萧索。

翌日,天牢。

许敬给牢头塞了数百两银票,才在狱卒的带领下来到了许重山的囚室。

天牢很湿冷,囚服却很薄,许重山抱着干草,蜷在囚室的角落里,肉眼可见地发着抖,披头散发,嘴唇雪白。

许敬转头,愤怒地看着狱卒,狱卒低下头,躲过了他的视线。

许敬看着自己身上的毛绒外衣,心头苦涩到无法言说,默默褪了,透过空隙放入了囚室。

“父亲,儿子来看您了。”

许重山抖抖索索地抬起头,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半个字。

许敬头也不回,一脚将狱卒踹到地上,狱卒没吭声,默默倒了一碗热水过来。

许敬问道:“能开门吗?”

狱卒摇摇头。

许敬接过热水,伸长了胳膊,用力把热水往许重山那里送,却一不小心把热水打翻了。

许敬看向狱卒,狱卒道:“许公子,这热水本该二两一碗……”

看到了许敬要杀人的眼神,狱卒又不敢说话了,只得默默又倒了一碗,打开牢门,亲自给许重山喂了才出来,把牢门又锁上。

喝了热水,许重山呼哧了几口热气,用极低的声音唤了一句“敬儿……”

许敬在牢房前跪了下来,“儿子在。”

狱卒见状,拉着看热闹的同僚悄悄退了下去,只留下他父子二人。

许重山抬起头,眼里有了点亮光,隔着老远看到了一身素衣的许敬,勉强拉着嗓子笑道:“接下来,你听我说,别插嘴。”

“你现在本该是去地方上任的,是我误了你,我觉得很对不起你。”

许敬沉重地摇了摇头。

“我快不行了,有些事交代你,你听好。”

“我不能参加你的加冠礼了,但我早给你取好了字,嘉文,嘉行文风的嘉文。我是罪臣,加冠礼别说是我取的,就说是殿下所赐吧。”

“我也等不到你娶妻生子了。你之前说你已有意中人,我死后,你又得守三年孝,做不得官,娶不得妻,还得守着我的坟头吃三年素,我怕你耽误了她,也怕你错过了。我还能撑几天,你出去后就赶快去找殿下,让她去找陛下为你们赐婚,趁我死前先把人定下来,也就不用再等三年无谓蹉跎了。还有,婚姻大事,不能儿戏,你娶妻一定要娶你喜欢的,不要想着在我死前糊弄我,讨我开心。”

“还有你母亲……”

许重山重重地咳嗽了很久,咳出一口带血的老痰,说话倒顺了些。

“罢了。我是死是活,她想必也不在意,那就不说她了。”

“你舅父是个书呆子,学识渊博不假,但你也不要事事听他的,自己多想想。殿下是个好人,这些年帮了我们不少,你有难处便去找她,但是一定要记得每一分恩情,若有朝一日你爬了上去,一定要记得报答她。”

“阿哲是个好孩子,但是锋芒太露,迟早得吃亏,不过有你舅父和殿下,不会出事,你只需要多加劝导即可。”

“最后就是你那些姨娘兄弟们了。我知道你看不上你那些姨娘,但好歹她们也陪了我十几年,我死后就让她们改嫁吧,如果可以,就嫁给乡间的老实人作正妻,莫要再给人家做小受气了。你的兄弟们还小,若有不成器的,拿出家法打便是了,长大后再为他们娶个好媳妇,也就尽了你兄长的责任了。”

“我说完了,你走吧。”

许敬叩首,悲叫道:“父亲!”

许重山无力地笑了笑,提起力气中气不足地骂了句:“老子还没死呢,号什么丧。你快些去找殿下吧。”

“父亲……”

“快滚……”

就在许敬离开天牢的第二天,许重山病逝了。牢头说,许大人走得很安详,走之前还一直呢喃着:“嘉文……”

那时许敬正在宫里,陪着那位公主殿下面圣,忽然一位公公大惊失色地闯入殿中,双手颤抖地递上了一份公文,皇帝看罢,怔忡许久,就连公文不知何时从手上滑落都不知。

后来皇帝就离开了,公主殿下走上龙椅把公文捡了起来,看罢,把公文递给了许敬。

许敬看罢,全身颤抖,说不出一个字。

公主殿下悄悄走到他身后,直接把他打晕扛了回去。等许敬再次醒来,已经在他父亲的灵堂上了。

那些袖手旁观的人家听说这次葬礼是陛下默许,那位苏姓县主操办的,就又抹上耗子泪,屁颠屁颠地过来表示哀惋了。苏娴儿想起了袖手旁观之仇,便吩咐人大棍子打了出去,现在那些人正在灵堂前吵闹。

“我等乃朝廷命官,你们这些狗奴才竟敢不顾纲常冒犯我等!苏县主,下官冒天下之大不韪来参加许大人的葬礼,您却要将下官赶走,这便是你许府的待客之道吗?”

苏娴儿眉毛都不动一下,一边烧纸钱一边吩咐让人把家丁换成了御林军,刀架在脖子上把那些人弄走了,灵堂最终得了清净。

许敬醒来时发现自己是被蚕丝绑住放在灵堂上的,蚕丝把他固定在蒲团上,扯出了一副低着头哀思过度的颓废样。

许敬艰难的顶着蚕丝的压力抬起头,便看到了这样一出闹剧。

“醒啦?”苏娴儿一边纸钱一边低声说。

许敬道:“母亲?”

苏娴儿靠近了他些,用燃着的纸钱烧断了他身上的蚕丝,许敬悄悄挣脱开,低声问道:“怎么回事?”

苏娴儿道:“子衿怕你伤心欲绝,打晕了你带回来的。打得有点狠,你爹灵堂开的时候你还没醒,你是他的嫡长子,又必须得在,我就只能把你绑在那装木偶了。”

许敬道:“我没事的。”

苏娴儿道:“男子汉大丈夫,如果这点风浪都经受不了,那还像什么样子。”

许敬道:“我以为母亲不会来的。”

苏娴儿道:“再怎样我也是他妻子,若是他人都走了我还不来,那可就真的把苏家的脸都丢干净了。”

许敬道:“若是母亲实在不愿,也不必在乎那些流言蜚语。”

苏娴儿扔纸钱的手顿了一顿,道:“人要脸,树要皮,我丢人不打紧,可苏家还得靠这名声传承呢。”

她微微偏了偏头,问道:“你不希望我来?”

许敬道:“不是。只是父亲人已经去了,我便更希望母亲能够活得快活。”

苏娴儿道:“他死的那天便是我最快活的一天。”

许敬一言不发,靠近了苏娴儿,一把抢过了她手里的纸钱,一张一张认真地投进火盆里。

苏娴儿看了看他手里的纸钱,想了想,便起身离开了。

当晚,自饮鸩酒,微笑离去,留下遗书一行,曰:“人生一世,自在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