烊城
一座比曹家县更加繁华更加摩登的城市,主干道上矗立着一排高大的煤气路灯,洋行、洋服店、咖啡馆、洋里洋气的玩意和一家家老店参差在一块儿,南小朵对马车外的街景很感兴趣,坐在手边那人比她更有好奇心。
二人默契的不问不答只看不说,因为驾车的车夫是殷老爷的眼线,一路上殷老爷态度不咸不淡,暗地里让车夫和老妈子来探口风敲边角,南小朵不把他们当回事儿,殷戎墒如向日葵,她往哪边走他就往那边看。
她不在乎,他也不在乎。
马车悠悠穿过半个烊城,终于停在一座大宅门前,车夫长吁一声,马车缓缓停稳,殷戎墒放下车窗帘子抬手想要撩开门帘,南小朵先一步拦住了人。
那人回身,她轻轻摇头,他不明所以的眨眨眼询问,南小朵指了指外面,示意他等一会儿,外面安静了半分钟。
殷老爷咳嗽了两声,用他特有的干哑嗓音说道:“车老五,请少爷和少夫人下车。”
“是,老爷。”车夫应道:“少爷,少夫人到家了。”
南小朵抿嘴轻笑,她应道:“知道了。”
殷戎墒眼神闪了闪,忽然反过来握住她的手腕,青年的力道没把控好,南小朵不适地转了转手腕,殷戎墒并未意识到自己的手劲儿有问题,依旧用眼神告诉南小朵,他明白了:“我知道了。”他沉声同外面的车夫道。
哎,算了,初来乍到,南小朵体谅他,而且她刚才小胜一局,他们是殷老爷求来的,既是求来的,就该有个求人的态度,现在自己不和殷戎墒计较小事儿。
她要让他看着,学着如何掌控主动权,不让别人随意拿捏。
车帘子被人打开,一束阳光打进来,她抬手理了理殷戎墒的袖子,他整好容装率先下车落地,人站稳后向南小朵伸出手来。
她矮身走出马车,阳光下的青年兰芝玉树,今天他穿的是一件月白长褂,斜襟盘扣用的是翠玉珠子,正似万里银装素裹一点翠,嫩生生地,好看极了。
人靠衣装马靠鞍,殷戎墒这样浓妆淡抹总相宜的人,认真装扮起来也是相当惹眼的,就是周身气度未聚,好似一副美人图精魂疏散,总觉得少了画龙点睛的一笔。
“小南,脚下。”殷戎墒对她粲然一笑,阳光自他墨玉一样的眸中折射,若古井映月,他还是璞玉,南小朵心中暗自讶异,正想着呢,忽然一段不明的画面自她眼前一闪而过,还未来得及看清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什么东西晃过去了?!
见她怔忡,青年捏了捏她的掌心,南小朵回过神来,皱起两道秀眉,有些干涩的笑道:“太阳晃眼了。”
“下回我打伞。”
“你怎么不说把太阳给我射下来。”
“可以啊,别说太阳,星星月亮都任你挑,然后你想要的时候再挂上去。”
南小朵俏皮了一句,没想到殷戎墒也皮了一句,她忍不住笑了,暂时忘记刚才发生的意外:“别闹了。”你枪法都没我准呢,南小朵这样想着便下了马车。
他们眼前是一幢罗马式的四层洋楼,一层粗面石砌的外墙,二层以上则是成对的爱奥尼克大理石柱子,左侧留有外放的拱廊,右侧二层还拼接式的修建了一个巨大的圆弧形露台,露台石漩涡花纹装饰的栏杆像一条白色抹额带子,左右尽头立着两个小天使石雕。
修一座仿罗马风的建筑光进口大理石就不便宜,当年的殷老爷大概已经没有其他办法显富了,所以才会在这块面河背山,坐怀气象的宝地建一幢不会经常有人来住的楼宇。
老仆人打开两扇铁门,萧瑟的花园仿佛一位落魄的美人,含羞带怯揭开了它的面纱,草木稀疏应是久无人理,花圃已经被杂草喧宾夺主。
南小朵不满意的挑眉,一直暗中观察他们的殷老爷拄着拐杖,镇定自若的说:“这是殷家在烊城的别府,只留十来个仆人看顾,我平日在殷家镇的祖宅养病。”
“乡下地方更养人些,戎墒,你说是不是。”南小朵打开话题。
殷戎墒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他看着尘封的洋楼笑道:“乡下好山好水,自然养人,我们进去吧。”
这人还是没法入戏,南小朵不急,可方才他愣的几秒,殷老爷瞬间就黑了脸色,殷戎墒也看到了殷老爷不善的神色,张口几次都没唤对方爷爷。
如此也好,若是立刻就亲热的认亲,才真是事出突然必有妖。
南小朵主动勾上殷戎墒的胳膊,那人虚浮的气息慢慢沉淀下来,可身子却绷紧得不像话,他与她对视一眼,殷老爷又咳嗽几声,南小朵眉头一跳,含笑调转视线:“爷爷,想来你路上颠簸,回头让厨房顿一碗润肺的汤药才好。”
被叫爷爷的人表情刹那凝滞,错愕又被很快收拾好,殷老爷眯起眼,目光锐利,殷戎墒抓着小南的手,反手把她整个人带到自己身后,他的维护直接与严苛的审视迎面撞上。
“爷爷。”他终于唤了一声,磕巴着:“到家了就别站在外面让人看热闹,咱们进去吧。”
“好。”殷老爷肃起脸,点点头,手中的拐杖往地上一掇转身带着众人往洋楼走去,他微微佝偻的背影,缓慢的步伐和寥落的景致融为一体。
他们走过春意寂寞的花园,踏上落叶点缀的大理石台阶,刘夫人口中那个鼎盛一时的殷家如海市蜃楼一般出现在眼前。
曾几何时,台阶如新,宾客不绝。
觥筹交错,众星捧月。
名望、权势、阿谀谄媚都成了昨日黄花。
看他盖高楼,看他大厦将倾。
南小朵走进玄关,屋里有一阵很轻的霉味,先头进去的仆人把留守在宅子里的老仆都召到大厅,七男八女,除了一个梳着大辫子的大姑娘,其他都是年近五十的老人。
“老爷,人都在这儿了。”领头的仆人是个干瘦的老妈子,身量不高,面容不苟言笑。
殷老爷看了一眼用布封的家具,随后掀开沙发的一角,伸手摸上椅背后搓了搓手指,做完一套动作他才和老妈子道:“榕婶,收拾两间房出来,把大厅打扫一下。”
唤榕婶的老妈子规矩地颔着头应道:“房间和小厅都收拾好了,大厅这儿窗户漏水还没修好,老宅的管事说窗户的玻璃不好找,等他找到了再修。”说着榕婶就走到落地窗户前面,撩开纱帘向殷老爷展示一块裂痕斑驳的玻璃,南小朵也跟着看了过去,瞧完热闹她抬起脸示意殷戎墒靠近些,他低下头侧耳倾听,她说:“好在这段时间都没下雨,不然我们就能看到水漫金山了。”
殷戎墒凤眼微眯,忍住笑意,努力压着上扬的嘴角哼哼了两声,不只是因为南小朵逗趣的话,更重要的是她的善解人意和机智,从下车开始他就不自觉的紧张,看到这幢洋楼后它仿佛成了压在心头的一座高山,弄得人喘不过气。
走进铁门就走进了过去做梦都不敢想的世界。每一步殷戎墒都绷紧了步伐,若不是南小朵带着,他肯定同手同脚的在众人面前出丑。
“小南,不是金山寺,没有法海许仙,怎个水漫金山嘛。”他话音刚落,外面就轰隆隆响起了一阵旱天雷,大厅里的人都被吓了一跳,只有一个胆大包天的姑娘笑眯眯的,两只明眸如月。
她压低声,狡黠道:“你看,我的嘴肯定开过光。”
“你们两个说什么呢。”略带不悦的声音传来,南小朵循声看去,一屋子人正看着他们,她也不害臊,正欲大方解释,殷戎墒却冲自己眨了眨眼,旋即敛住表情,冷下脸来和殷老爷说话。
他道:“爷爷,一块玻璃的事情,下人办不好就责罚下人,我们舟车劳顿,不应该再为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操心。”
殷老爷顿住,瞥了榕婶,又调转目光:“准备摆饭,你们先上去洗漱罢。”
“可以。”他说可以,不是好的,进步很快嘛。
“我要有露台的房间。”南小朵心里高兴:“大露台那间。”
榕婶一听,面露犹豫,殷老爷眉头一皱略带呵斥的问:“怎么,不是说收拾好了么。”
“老爷,那房间以前是……”榕婶没把话说完。
殷老爷跺跺拐杖,强势道:“以前什么,现在就去收拾。”
“是,老爷。”榕婶领着人上去打扫,那个绑着辫子的丫鬟也被她牵走。
大露台房间重新打扫需要时间,南小朵和殷戎墒先在收拾好的那间洗漱,她洗澡后穿上新衣,披散着长发,上身穿素面淡紫元宝领长裙,黑绸长裤,脚上趿拉着一双镶珠的拖鞋。
“殷戎墒,殷戎墒,梳子你放在哪个箱子。”屋子有梳妆台,镜子擦得锃亮,她拉开抽屉,一层又一层全是空空如也,唯一能发现的就是蟑螂卵一排。
浴室里的人应了一句,南小朵听不真切,她翻开几个搁在窗边的藤编箱子,全都是洋货店的存货,刘石星一股脑都给她打包了。
一整箱衣服,鞋子,细软,又一箱的男子长褂长裤,再一箱的西洋玩意,跟不要钱一样堆在箱子里。
“哎,就是没有梳子呢。”她蹲在地上,失望的对着一箱乱七八糟的东西叹气,没有理顺的湿润长发滑落身前:“殷戎墒,我的梳子你放哪个箱子了!!!”她捧着脸无奈的嚷嚷起来。
咔,背后传来房门打开的声音,哒哒哒有人踩着拖鞋靠近,一个和她散发着同样玫瑰香皂味道的身躯在南小朵身边蹲下来,他发茬上还滴着水。
“你要哪把梳子。”他轻易一翻就翻出来了,两把梳子,一把滚梳一把黑檀木扁梳。
南小朵彻底无语了,她望着水灵灵的他嘟囔道:“殷戎墒,我不适合持家啊,梳子都不知道放哪里。”
“又不是你整理的,你哪能知道放哪个箱子,对了,刘石星塞了一个很沉的箱子给我,让我务必到了地方才打开。”殷戎墒转身又打开一个皮箱,从里面捧出一个沉甸甸的,约莫有百科全书长宽的木箱子。
箱子表面朱漆鎏铜,还上了一枚挂锁。
“什么东西?”
“不知道。”殷戎墒找来钥匙,拧开小铜锁。
箱子一打开,南小朵彻底炸毛,她豁然站起来,登时就怒了,大骂道:“刘石星,你这个全家富贵,瘪犊子,我一大箱玩意就剩这么点儿!”
见她气得跳脚,恨不得飞回去逮住刘石星爆锤一顿的模样,殷戎墒倒不在意小南发脾气,就是这箱东西有点儿悚人。
他们出去半个月到底去干什么了,他都差点忘记小南有一把盒子枪了:“小南,你哪里弄来的。”
“讹来的。”她快人快语。
讹来的,听她意思原来有很多,被刘石星弄得只剩下一点,那原来有多少?
她怎么讹的?
谁被她讹这玩意啊!?
“小南……”
“干嘛。”
殷戎墒把箱子仔细阖上,又扣上铜锁,子弹在他这里,那盒子枪小南放哪里了:“盒子枪呢。”他收拾东西时没见到。
南小朵气得在房间里踱步,殷戎墒又问了一遍,她气鼓鼓的:“在书包里,干嘛。”说话都冲冲地,看谁都不顺眼的样子。
被连累的某人挂着宠溺的笑,转身去找她挂在衣帽架上的牛皮书包,书包是刘石星送的,他打开扣子摸进夹层,手一下就摸到了冰冷的铁块。
握着盒子枪,殷戎墒仔细端详半晌,感觉不是以前那把,因为很新,他带着东西又折返到南小朵面前。
“好像是一把新的。”
南小朵瞥了一眼,嘴巴嘟着都能挂一个油壶:“新的,旧的刘石星舍不得,当屠龙宝刀带去讲武堂了,又找了一把新的给我。”她顿了一下,又皱眉沉默下去,过了一阵道:“新的,我都没放过两枪,不爽,今天就要放一放,拿过来。”
她一把夺过盒子枪,抢过钥匙把箱子哐一下打开,抓了一把铜花生米进口袋,南小朵径直冲到小露台上,对着院子里那颗小树就放了一梭子。
嘭!
随着枪响,楼里响起一阵阵惊慌的尖叫声,殷戎墒望着落空的手掌长叹一口气,果断转身去打开屋门,嘭,又一声,尖叫声此起彼伏,他脸皮不由得一紧,大步走向对门和被吓得蹲在地上的榕婶解释。
很快,殷老爷也咚咚咚赶了过来,殷戎墒面对瑟瑟发抖的众人,众人惊恐的望着他身后,那一抹还在不停发泄的背影。
“她做什么!”殷老爷颤声质问,作势要冲进去阻止某人,但殷戎墒一把堵住门,不给他进去的机会。
“刘石星耍滑头,把小南气到了,大家别出院子,就在房子里免得枪不长眼。”他两手卡住门框,又把说过的话解释了一遍。
殷老爷瞪大眼,眼神都是不敢置信:“放枪来玩,她什么人户出身?!”
“放枪就放枪了,又不是玩不起。”
“她不怕伤人。”榕婶抱着梳辫子的丫头,吓得面无人色。
殷戎墒说:“子弹又不会拐弯,你们不出去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