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走还是留

咒生摇摇晃晃站起身,夜风习习反而吹得人头晕脑胀,他踉踉跄跄往南小朵消失的方向追了上去。

南小朵回到院里,牛嫂一家已经歇息了,她轻手轻脚的关上门,然后把咒生的铺盖挪到走廊下,做完事情南小朵又看了一眼院门,旋即阖上房门,回去睡大觉,二月天冷不死人的。

第二天。

咒生被人拍醒,他一睁开眼,一张圆乎乎的小黑脸撞入眼中,有人悬在自己上头,黑白分明的眼珠盯着自己猛瞧。他皱着眉头正要把小脸推开,牛嫂跑了过来,赶鸡仔一样把趴在咒生身边的儿子赶走:“去去去,吃饭去。”

“阿生,起来咯,小南都走了。”牛嫂端着碗筷说。

“走了?”咒生一个激灵,总算清醒过来,他嘭地从地上起来,身上的被子给甩到一旁,他定了定睛,才发现自己睡在门前的小廊子里:“小南呢。”

“一大早就出去了,你媳妇气得不轻呢,出门都拉长着脸。”牛嫂抬手虚虚拉了一下下巴。

咒生起身冲进屋,床架的蚊帐已经撩起,但是床上的被褥还是乱糟糟的,他刚才悬到嗓子眼的心才落回肚子里,小南从住进来第一天就没叠过被子,他刚才推门的时候就害怕看到的是整整齐齐的床铺。

粗糙的手摸上余温上存的被褥,他耳朵不自知的热了起来,想到她躺在被褥里的模样,鼻尖能闻到香胰子的味道,整颗心都暖了,像从寒风凛冽中回到家喝了一杯温热的蜜糖水。

她昨晚大概说的是气话,咒生心想道。

“哎~~~”站在门外往屋里瞅的牛嫂叹口气,小小声道:“幸亏已经有主了,那家姑娘这么懒,婆家见了不心烦的。”她眼里南小朵除了在洋货店帮工能赚钱一个长处外,确实不讨人喜欢。

回了家就跟个二大爷似的,不做饭,不洗衣,不打扫,偶尔见小南洗一次鞋,洗到一半咒生回来了,男人说让她休息,南小朵还真洗手回屋睡大觉去,甩手掌柜当得,啧啧。

牛嫂虽然嘴上埋怨,心里却羡慕南小朵的,这姑娘识文断字,工钱多,在家不干活也有男人宠着,她也想自己女儿将来过这样的日子,可男人没本事,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

她羡慕的看着正在叠床被的青年,试探道:“阿生,有件事,嫂子想问问你。”

把被子叠成条,又开始扫床的青年说:“什么事。”

“我看你和小南晚上都在读书写字,我想让家里俩娃娃也跟着学,学费的事咱们可以谈。”

“小南教我一个就很累了,她还得去洋货店上工,恐怕没空。”咒生下意识就回绝,他知道小南不喜欢孩子,特别是皮猴子一样的娃子,咒生整好床被,心想他得去一趟洋货店。

“就在旁边看一看,学一学也不行么?”牛嫂还不死心。

“读书写字不是看一看学一学就会的,不然怎么戏文里的状元都说十年寒窗。”咒生自己学得就很艰难,他是大人,小南脾气急了抬手就弹一脑瓜子也无所谓,可牛嫂的俩孩子不好说,小南和他们也不亲,没必要把闲事儿往自己身上揽:“嫂子,我要换身衣裳了。”

咒生转身两手扶在门上,牛嫂也识趣的回去,换过衣服他直接去了洋货店,却看到大门上锁,问了隔壁家首饰铺老板才知道刘石星今天根本没开门。

“他们昨天开门了么?”他问。

“开了,开得挺晚,收得挺早的。”老板回答。

咒生和首饰铺老板打过招呼,转身去了码头,他今天要请假,到了码头咒生才知道师傅让他休息两天,昨晚被打的那个家伙有点儿来头。

“咒生,你女人真横啊。”师兄悄咪咪道。

“她挺好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昨晚打的是米行掌柜,人家一回去就要拉人来寻仇,结果门都没出,就让刘家的人给摁回去了。”

“当真?”

“千真万确。”

真的是刘家,他担心小南被人寻仇,才来码头探探口风,现在还真听到一些消息,不过是喜忧参半,喜的是小南没事,忧的是刘家出面摆平,除了刘石星不会有第二个人。

是小南找刘石星,还是刘石星想借这个由头控制小南。

“阿生,阿生,你有没有听到我说话。”大师兄一只手在咒生眼前晃了晃,咒生回过神,把他的手拍掉后,愠怒道:“听到了,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小南去哪儿了,是不是去刘家了,咒生害怕她做了什么决定,甚至害怕自己去晚了一步,心里越急脚下的步伐越快,此时,街上人来人往,形形色色的百姓,咒生觉得他们都像版画上墨水勾画的人,就是个模子,只有小南不一样,老天好不容易对他好一次,好不容易来的一次。

“你找谁?”刘家的门房把咒生拦下。

咒生被人小推了一把,他敛眉瞪着门房:“我找刘石星。”

“石星少爷不在,一大早就出门了。”

出门了?

“去哪儿了?!”他问。

门房瞪大眼,骂道:“你是那个,跑来问我们少爷作甚,我们少爷去哪儿,要和你交代不成,滚滚滚,别在这儿碍眼。”

咒生回瞪他们,咬紧后槽牙,他也知道从门房嘴里问不出什么,大少爷去哪儿也不可能和他们交代,咒生心里七上八下,小南不知道去哪儿了,刘石星也是,他们会不会在一起。

孤男寡女在一起,又能做什么。

咒生又想到了娘,他不知道去哪儿找刘石星,于是只能买菜回家,小南喜欢花生炖猪蹄,他在柴火上把猪蹄儿的毛烧掉,猪皮被烧成黑炭色后,咒生把猪脚放到热水里泡一阵,最后用竹刷刮掉表皮。

牛嫂正坐在水井边洗衣服,她手浸泡在水里一天,都泛着一层苍白:“阿生,你家又煮肉啊。”

“嗯。”想到早上的事情,咒生不怎么想搭理牛嫂。

他搬来砧板,咚咚咚把猪脚砍成块,铁锅放冷水,加猪脚和米酒一起煮,一直煮到熟透为止。

“阿生,不用捞起来了,直接放料煮,你这样肉汤都浪费了。”牛嫂见咒生把猪脚捞起,甚至要把锅里的肉汤倒掉,连忙把手里的衣服放下:“都是钱啊,都是钱。”

“这汤是去味的,不能用。”小南之前也买过猪脚,教过咒生怎么煮,每一步他都记得清清楚楚,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做,她也教过他,这样煮出来的猪脚确实非常好吃,入口即化没有不好的味道。

“你们真是,真是浪费,你不要给我,我拿回去煮菜吃。”牛嫂拿出一个瓦锅,咒生只能把不要的汤倒给她。

牛嫂道了声谢,还不忘耳提面命:“小年轻要省着点儿。”

咒生随便应了一声,开始煸炒猪脚,炒完开始放配料焖,一直焖到软烂,猪脚收汁的时候,天也暗了下来,咒生一边看火一边看着院门,一直到天色全黑,牛哥一家吃完饭进屋,他都没等到人,

失望的咒生用碎炭煨着砂锅,他坐在厨房外面独自喃呢:“再不回来,猪脚就不好吃了。”手里没有事做,脑子里就开始胡思乱想。

小南和刘石星在做什么,她是不是坐在镶金嵌玉的屋子里吃着鲍参翅肚,睡着高枕软床,根本不就不屑回这个落魄的小院。

这里有什么好东西?厨房的房顶还是漏的,灶头的砖裂了一个大口子都没有钱补,回来作甚。

回来吃灰嘛。

还是回来面对自己这个穷鬼。

嘎吱,咒生听到闷响,骤然抬起头来,他忍不住期待的看向门口,一个娇小的身影走了进来,她步伐显得恹恹的毫无精神。

“小南。”咒生喜出望外,大步上前去接人。

南小朵见他凑过来,脸上也没有其他表情,只是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随后关上门,咒生接过东西,又和往常一样乖巧的站在一旁,像一个迎接丈夫回家的妻子。

屋里的一点儿灯光打在他面庞上,只照亮了眼角的一片,他的眸黑如墨玉,小心翼翼的瞅着自己,乖巧中隐含不驯。

以前的咒生是怎样一个人?

她其实不清楚,也不曾问过,南小朵不会主动去打听,就像咒生不会问她一样,他们有一种默契,随遇而安的默契。

回到屋里,咒生端来脸盆让她洗手,之后又把香喷喷的花生炖猪脚送上桌,南小朵坐在椅子上,一时间心情有点复杂,她发现咒生每次惹毛自己后,就会伏低做小用食物来讨扰,可下次一定还犯。

完全是记吃不记打的性格。

南小朵看着他,直把咒生看得心底发毛,他说话都不敢喘气,只用气声道:“凉了就不好吃了。”

“我炖了很久的。”那凉意满满的眼神,让他觉得自己是架在火上靠的羊,焦心得很又无能为力。

一阵长久的沉默后,南小朵吸了一口气,咒生却不自觉沉下气去,心登时就提到了嗓子眼。

她要说什么,还要搬出去吗?!

还是关于刘石星的事情……

咒生如履薄冰的坐在对面,冷汗从额角滴落也不敢擦,手心汗津津的,整个人就钉在椅子上似地,他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对面的姑娘,她迎光端坐,可明亮的灯光照不进那双拒人千里的眼。

是比昨夜更加疏远的感觉,明明一伸手就能够到的她,却感觉隔了一片海那样遥远。

咒生眼神暗了暗,心头的涩意更浓,浓得险些让他窒息。

与他对面而坐的南小朵耷拉下双肩,嘴巴抿成一条线,未开口已露疲态。她叹了一口气,解开手边盒子的红绳,盒子里放了一块漂亮的奶油蛋糕,米白色的裱花上点缀了一颗红樱桃,南小朵把蛋糕推到咒生面前后,才拿起规规矩矩摆在砂锅一侧的筷子开吃。

她低头自顾自吃着,猪脚软烂入味,花生脆甜,就是糖放得少了点儿。

与南小朵大快朵颐不同,咒生把家里最漂亮的小铁勺拿了出来,蛋糕很漂亮,漂亮得不像真的,让他有些无从下手,咒生想起戏文里的猪八戒吃人参果,还没砸吧出味儿来就没了。

眼前这块蛋糕亦是如此,还不到自己手一半大,一层黑一层黄,最上面是米色的奶油,奶油上装点着一朵花儿和一颗红色的果子。

咒生抬手小小挖了一勺,软绵绵的,很甜,夹层里有果肉,咬开果粒奶油的腻便减了几分。

好吃。

“今天不年不节的,怎么想到带蛋糕回来。”他打破平静的问道。

吃完最后一块猪脚的人擦了擦嘴,不咸不淡的回了一句:“最后一起吃一餐,总不能是残羹冷炙。”说着南小朵站了起来,把砂锅和筷子都端走。

等咒生从惊愕中反应过来时,她已经洗好东西转回来了,他赫然发现自己竟愣了这么久么,久到煤油灯的灯芯变小,久到小南落下隔帘外间只余他自己一个。

门外的冷风灌入,咒生垂眸凝着桌上吃了一半的蛋糕,口腔里的甜成了难咽的苦涩,仿佛咀嚼的是木头渣、老树皮。他的眼眶不自知的发热,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她要离开小院,离开自己。

温热的水珠夺眶而出,他一勺接着一勺把蛋糕吃完,一直到勺子再也挖不出任何残屑。

包装纸空荡荡的,如同咒生的心境。

静谧的夜,青年的啜泣落在南小朵耳里,她平躺在床上,心中波澜不兴,有时候自己也很奇怪,咒生对她说过的话,吩咐的事情都记在心里。

花生炖猪脚,教过一次就会,读书写字,也是事不过三,他聪明好学,也懂得察言观色揣摩他人的心思。

怎么会一遇到某些事就犯浑?!

脑子开足马力的人,抽丝剥茧地把二人平时相处的细节都扒开、揉碎、重组。

问题从自己主动找了一份工作开始,咒生就变得奇怪起来,虽然知道他防备心重,不轻易信任他人,待人接物内外悬殊。南小朵并不自诩是打开他心扉的第一人,可自己确实比别人先走了进去。

对于她来说,咒生的内心是一片山河,有陡峭险峻的高山,也有起伏延绵的丘陵,更有一望无际的平原,他的万里涛涛,涓涓细流对南小朵来说都是陌生的秘境。

她也有迷茫的时候,也会因为他的阴晴圆缺难受。

前路漫漫,南小朵却打起了退堂鼓,当走马观花成了激流飞渡,危险和不可预测都摆在眼前。

她杀了人的,昨晚的事虽然由刘石梅出面摆平,但打人和杀人是两码事,咒生反反复复让南小朵缺乏安全感。

南小朵犹豫了,她在继续磨合和及时抽身之间徘徊。

该不该给咒生一次机会?

为什么要给他机会?

给了机会后,对方不能敞开心扉,又继续知错不改,最后若引来杀身之祸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