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自序:在陆路上行走

活着,足够好。

我不想去抱怨什么,生活苍劲、绵长,还带着霸气,我的抱怨弱不禁风。

这是2019年的春天,当太阳升起来时,我搁下正在写作的书,城市是不存在的,大山阻隔了铺过来的柏油路。我的周围是各种植物混合起来的气味,这种气味通常被我们称为清新而又芬芳。

在乡下的院子里,梨树正酝酿着花事,对面的山固执而守旧,风是峡谷的魂魄。春天可以是一个手势,可以虚张,只要活络了春风,万物又一次开始生动了。

真好,坐在春风荡漾的院子里,我陷入飘忽不定的往事当中。

逃离城市,找到回家的路。

已经很多年了,城市让我浮躁,我总想选择乡下,离开人群,有些时候也凭借一张公元1975年的地图寻找想去的地方,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现,那张地图只不过是一张铁灰色的没有任何文字的蜘蛛网。

城市已经很难激活人的想象了,我对故乡最后的怀想,也许仅仅剩下了一缕炊烟,连带燃烧着的还有去冬的荒草。在乡下置屋,是许久以来的想法,居然让欲望闲置了许多年。还能想起那时的梨花盛开,村庄里的人都移民了,一间好好的乡下四合院里,荒草疯长,山腰上的新土被植入方砖水泥,没顶的家园响起马达声。

满山遍野的野花,阳光下,我闭上眼睛,心满意足地享受着太阳沐浴。我仿佛觉得已经在这座院子里伫立了很久,突然觉得像是进入了梦想中的状态,那种姿势和心旷神怡是我所熟悉的。我的脑子里闪现出那样的情景:鸡啊,狗啊,人欢马叫啊,还有绣花针和会消失的五彩丝线。跟着往事走远的针脚都是一幕幕悲喜,那时的时间是松弛的,那是一份执而不舍得放手的回忆。

往事要隔多久才能成为往事呢?

梨花盛开时,我买下这座乡下的院子,它的从前没有住过我的祖先。

这个村庄叫谷堆坪。我成为这个村子里的村民。

我在这个村庄里没有青梅竹马的朋友,周围的老乡和我说着不一样的口音,见面说着客气话,他们看我像看从远处贩卖回来的牲口,我融不进他们的生活。在这个村庄里,女孩成年了就嫁往了县城,男孩娶妻也必须去县城买房,村庄里的热闹一点一点在冷却,孤独老人默坐在村口道旁,被剩余的日子一点一点撕扯得心灰意冷。我的到来让他们眼睛里有一丝亮光,然后他们说:城里人是扎不下根的。

我要最大限度地把自己的快乐挥霍在乡下,让植物淹没我的脚和腿肚子,然后是膝盖。我尽量和乡下人多唠嗑,不让他们把故事轻易带往天堂。多么默契的时光,对于自觉卑微的乡下人来说,城里人的和善很重要,他们前仰后合讲他们的从前,把从前的快乐传递给你。雨来时伸出手就着那雨点,一点两点,是谁在雨中讲了苦涩的故事?他们记得每一块地的年岁,耕种的人走远了,土地不断反复的事情只有他们知道,土地出产的庄稼已经不再是他们炫耀的丰收。

为情所感。

一年一年,我企图沿着这样的回忆的途径走进过去的时光,我,独自一个人走过我所熟悉的陆路,我是那样迷乱惘然,但是,没有怨恨,活着已经很好。

更多的时候,我长久地站立在一座城市繁华商业街的桥梁上,抬头望着矗立在我面前的摩天大楼,那座对我来说充满着想象和巨大的大楼在那里变得模糊起来,它在我的眼睛里坍塌、分解、消失。我继续行走在商业大街上(阳光是那样的灿烂),我看到城市大酒店和蓝色港湾,我坐在我想象中虚构的阳光灿烂的城市里,或者我只是一个坐着行走的没有下肢没有姓氏的乞丐儿呢?或者……但我永远没有乡下的快乐。

葛水平

2019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