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春天。
春天永远那么美好,草格外嫩,叶格外青,天格外高。
太阳不猛烈,照得大地暖洋洋的,如同刚睡醒的样子;小河流哗啦哗啦,不断被绿色追着跑,一切都像孩子般顽皮,又像孩子般充满活力。
苏子珊也醒了,正坐着梳理快要及腰的长发。她看眼太阳,知道今天自己起晚了,但也无妨,因为春天有足够的活力允许人们慵懒,消磨时光成为理所当然的事情——对苏子珊而言更是如此,毕竟这里只有她一个人。其实苏子珊早习惯了一个人的日子,从以前在大桃树下就养成了这习惯,所以她不会觉得很无聊。而拜屠海平所赐,清净中多了一丝杂念。如今面对这祥和的山林,苏子珊很满足,只想着祥和与美好不被打破,那任何事情都不用在意。
话说,苏子珊现在居住的地方改变了,环境也改变了。她在山上——越过大桃树背后,那传说着艰辛与可怕、许久无人踏及的山上。居住地处在山中一小石崖下,那儿有个很小很浅、由岩石凹陷形成的山洞,对一个人来说刚刚好。洞中搭上了矮小草庵,要俯下身子才能进去,苏子珊就住在里面,草庵内还有基本的生活必需品。出到洞外,则被翠绿环绕半环抱着,令人惊讶的是,不远处竟然有口井,虽简易破旧,但还能用,取水在再便不过了。一切朴素原始,却无拘无束,让人安心。苏子珊对这周围的环境已经十分熟识了。
在安心的日子里,睡个懒觉实属寻常。苏子珊这么一想,就像自个儿撒娇般又躺了下去。好嘛,那再睡会。
刚阖上眼不久,意识便逐渐放空,可忽然感觉到自己被什么拍了拍,接着又被推攘了几下。苏子珊一惊,朦胧地睁开眼,看到有个人背着太阳俯在自己身边,因为背光,无法将他看得真切,不过这个身影苏子珊是熟悉的。
“啊啊,都好晚了,快起来快起来。”
也是同样熟悉的声音。
“哼——嗯,嗯……”苏子珊竟是辗转呻吟着,不愿起床。
“诶!这可不行呀,要不肯好好起床的话,嘿……”他用手指往苏子珊的肚子、腰间戳去。
“叽——”
“过分!太过分了!”
“呐,这不就帮你起床了嘛。我难得来一次,看你一直睡懒觉不很浪费吗?”
苏子珊脸一红,转而问起屠海平:“倒是你怎么来得这么早?平时都大半夜的,今天不怕被别人发现吗?”
“今天是播种的日子,大人们忙得很。”
“那你不用去帮忙?”
“我家占了好多地,父亲就让给旁人耕种,自己却不劳作!收成时拿走一部分,也确实有不少,可怎么说,自己家的地就应该自己种呀,不然空占这么多地,太浪费了。借此,也用不着我帮忙了。”
“哦,是吗。”苏子珊倒不大懂这些。
“不说了,好不容易来陪一下你,惊喜吗?开心吗?”
“开心。”苏子珊乖乖的。
“其实我也喜欢这里,环境真好啊。跟村子完全不一样,虽然没有大桃树下的开阔宏伟,但更接近自然。想不到被村民们传说着可怕的山上原来这么美好。”
“嗯,真亏你能找到这里。”
“是呀!我也没料到山上居然有口井。”
“很可能从前的人们翻山越岭,就把此地作为歇息的地方。打下一口井,方便了自己,也方便了来往的过客。”
“那人们从前一定会在山林里不断往返,只不过后来习惯于村里的自给自足以及各种原因的影响,再也没人出山,这里也就荒废了。”
“是呢。”
确实很令人感慨,苏子珊和屠海平都沉默了许久。
接下来他们顺着找到荒井的话题,有谈论起那个大祭的雪夜。
“当时真担心死我了。”屠海平说,“下着雪,又在户外,本应该是很冷的,可你的身子却烫得厉害,而且怎么叫都醒不来,就像得了大病一样。但我不经意间怎么又忽然醒了呢?”
“说实话我也不清楚。那神酒不简单,能让人昏睡许久是不假的。”苏子珊顿了顿,说,“但我喝下去后发现,神酒其实是种很浓的药酒,一般人无法马上吸收,就要调动全身的能量长时间去消化它,这对身体的消耗是很大的,如果几天中无人来喂食照顾,肯定是撑不下去的。”
“啊!真是个危险的东西,村里医术不行,旁门左道的应用却很厉害。”
“至于我嘛,肯体制比较特殊。你看,我爸爸在村内是不被看好的医生,却时常给我吃了不少药,说什么对身体好,导致我对药效没那么敏感。噢,当天临走时看着天气冷,他就给我喝了剂驱寒的药汤,会不会也有影响呢?还有啊!你拿雪又敷我脸上又塞我嘴里的,多少也有点作用,我醒的时候可被刺激得不轻呢,哼。”
“哎呀,我不是为你着急的嘛。当时我还在思索该把你藏去哪,想到村民们都对大桃树退避三舍,我就决定绕过大桃树上山去。可荒山野岭终究是危险的,又不能跑太远——还不能去水边,猛兽常光顾那里。正无从下手的时候,居然让我撞见这能用的荒井,老天也真是可怜我们了。”
“一开始的时候是很不容易啊。”
“分明是荒野求生!我甚至还要偷偷出来给你送不少吃的用的,晚上连觉都睡不成,可把我累得不轻。”
“嗯……”苏子珊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不知道用什么话语答谢屠海平好。然而这一切都是屠海平心甘情愿的。
屠海平担心自己将苏子珊戏弄过头了,就拍拍她的脑袋,说:“好啦,不都过去了。现在过得怎样?有不习惯吗?”
“山上挺好的,有许多动物都会亲近我,它们可爱极了,和小动物在、交往真是种新奇的体验。我也遇到过猛兽,但别担心,有驱兽香呀,只要不招惹它们就没大问题。我从爸爸身上学过不少医术,制作简易药品不成问题;从妈妈身上也学习了生活技巧,没想到能派上用场啊。真要感谢爸妈。”苏子珊又陷入了对父母的思念,就向屠海平问道:“后来呢?大祭怎样了?我爸妈还好吗?”
“大祭不了了之。当神巫打开净房,发现里面空荡荡时,异常震怒。她召集了全部守卫询问,可这事责任太大,谁都害怕被牵连,所以什么消息都没得到。你父母也被审问了一通,仍无结果,最后被神巫赶出了村子。当时我想过让他们也把你带走,但知道时已经太迟了。别伤心,村子外面肯定有更广阔的世界,他们会好好的。”其实屠海平是庆幸苏子珊没有跟着离去,他怎么舍得啊。
“嗯,谢谢你告诉我。”苏子珊倒觉得释然了。
“可村子的状况却越来越差,本来大祭就使人忙绿,放在庄稼上的心思少,收成自然不如往年;你看大祭时便下雪了,所以冬天来得更早,骤降的温度冻死了许多牲畜,加上前年遗留的问题,存粮数量已到了危险的地步,今年如果收成不好就撑不下去了。更可怕的是,那疫病,让身上出现花纹的桃纹病再度降临,村子陷入了巨大的恐慌,流言四起,人们都说因为没完成大祭,山神愤怒了,要降罪。纷纷在寻求补救办法让山神息怒。唉!可这怎么会有用呢?”
“说到底,桃纹病终究是病,唯有医治才是方法。人们却把唯一的医生赶走了。我……我学到的太少,很难,很难帮上他人。”而且苏子珊也是纠结的。
“因必果!村子只能这样苟全下去了吗?”屠海平心里痛苦且矛盾,无论多么厌恶村民们的狂信、固守、软弱、利己……他仍希望村子能够友善,祥和而平等。屠海平不愿人们活在水深火热中,这与人们的愚昧无关!
这是他对生命的理解与尊重。
但自己,又能改变得了什么吗。
两人一时无言,任由时光流逝。
“差不多回去了。”苏子珊提醒道。
“嗯……”屠海平嘴上应着,身子却没动。他俩是并排相依坐,并不愿分开。
还是苏子珊先站了起来,半送半推地让屠海平下山。
“你有什么需要尽管提,我都会拿来,到这里也不算费事。”
“行了,我挺好,少点担心。”然而山上毕竟是野外,人能利用的东西很少,食物便是最大的问题,总不能让女孩子打猎杀生去吧。所以食物一般由屠海平定期带来。但山上生火条件太差,在小山洞里能把人熏死,在空地又怕天气不好,烟透出山林,就显得很明显、可疑。那屠海平只得多带熟食,腊肉之类。这样的生活对于小小年纪的他们来说,极是不易。
“回去时记得小心点,别被人发现。”苏子珊还学大人的口吻说:“村长家的,不能坏了名声;要是受责罚,前途也没了。”
“噗,还讲前途呢。”屠海平忍俊不禁,再劳累的生活,只要跟珊珊一起总能邂逅开心。
来时带着企盼,去时装载喜悦,仿佛每一次都是让日子前进的动力。
屠海平满足地离开了。
回到村里的屠海平,看望着辛勤耕作的人们。美好的春光下,应当有美好的人和事,以及孕育这些美好的桃源村。可不,村民们都忙得不亦乐乎,为生存,为希望,叫人可敬可爱——这是屠海平永远讨厌不来的。
今年,真求天公能作美吧,好过段平安的日子,慰藉人们经历的苦难,缓解精神上的高压。
只是,一切人与一切事,该何去何从呢?
春日迟迟,卉木凄凄。
这个本该酝酿绵绵细雨去滋润万物的季节,却憋不出几滴雨来。突如其来的春旱让村民们始料不及,才种下的苗儿,因缺水而变得脆弱,枯黄,干瘪,使人怎能不着急?
可这没完。挺过旱期,人们所盼的甘露终于降下来了。有救了!还没来得及开心,却发现这“甘露”不大对劲:它太密,太强,持续太久了。
是夏洪!
乌云翻墨,昏天蔽日。滔滔的洪水冲垮了庄稼,淹没了田野。由于桃源村位处群山之中的谷地,地势低,灾情更是严重。人们只得躲进那看起来已不甚安稳的房屋里,听雨的鞭打声,听风的嚎哭声——一切就是世界末日。
续春旱之后的夏洪,这种极端再次扑灭了丰收的希望。待洪水退去,人们望着稀烂疮痍的田地,悲痛地直流泪。
抱着孩子的妇人说:“我孩子还在吃奶啊!可现在怎么撑得过年关,他会活不下去啊!”
“五六岁的小姑娘拼命扯着妈妈的衣服,喊道:“饿,妈妈我好饿!你说雨停了就有东西吃了,我们啥时候开饭呀?”
年迈的老人对着土地直叹气,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手中的拐杖抖得咯咯响,甚至说不出一句话……
相邻的人们只得相互安慰,纷纷说:
“不要放弃,马上再去耕种,入冬前还赶得及,能收一点是一点儿,山神请保佑我们!”
“山神大人,请宽恕吧……”
“只能继续向山神大人祈祷了,只要相信山神大人,我们就不会饿死。”
村民们将最后的希望寄托于那虽被洪水蹂躏过,却留下湿润与肥沃的土地上。但他们没想过,天灾之后,除自己饥渴许久外,山间的生物也有同样的反应,比如:蝗虫。
面对虫灾,人们有心而无力。大群蝗虫饱餐一顿后很快就离开了,可遗下残缺不齐的庄稼,通通耷拉着脑袋,看那发白的,打焉儿的,掉籽的……仿佛全在戏弄着人们。
叹息复叹息,人们觉得完了,什么都完了。
要说始终如一的,便是屠海平往复的上下山,在山间和苏子珊享受片刻的温馨。不过村里的气氛压抑得很沉很沉,烦躁、恐惧、;神经紧绷、夜夜难眠,屠海平格外小心地寻找能溜出去的机会,所幸也从未被发现。
村里水深火热的情景使人触目惊心,因此每次上山屠海平都满怀担心,与村子比起来,山上又会是怎样呢?
天灾当然令四处都好不到哪儿去。春旱时,植物大面积枯萎,小河接近断流,动物们都在争抢水源。可见到苏子珊,她居然摸出一个山上的大果子喂给自己,吃起来清甜多汁,大大缓解了干渴。那小井仍奇迹般地能汲水,想来地下水虽在
减少可仍有补给,这怎么都够满足苏子珊一个人的所需。夏洪时,暴雨涤荡,电闪雷鸣,女孩子肯定对此十分害怕吧,还会不会遇上危险呢?怎料屠海平浑身湿透地来到小山洞,却发现苏子珊在小草庵内睡得正香,大水没危机小山洞丝毫,着看着叫屠海平无语又好笑。至于秋蝗,倒是对山上没什么影响,屠海平平时听到的哀怨太多了,在山上方能难得清静。
“真是讽刺啊,人们把自己拘束在村子里,谁有想到那不愿踏及的山上是多么安然。”屠海平感叹世事是如此矛盾而无奈。
算来,苏子珊在山上生活也许久了,屠海平对她最为担心的,一个是关于食物的生存问题,另一个就是怕山上太寂寞,容易精神崩溃。食物有自己的帮助可勉强解决,那苏子珊日常都在干什么呢?
原来,苏子珊先前喜欢到山上的各处地方走走,见识更多。她不是胆小的女孩,对一切未知都有强烈的神秘感与得知后的成就感,她还拿着父亲遗留下的草药图目不断进行实践,比对,学习,甚至自己制起药来。本觉得她只是玩玩罢了,可苏子珊却做得有模有样。最给屠海平印象深刻的便是堆放一排不知苏子珊怎么做出来的类似缶罐罍之器,每个都散发着陌生而奇异的味道。
“喏,这是泡制的药酒哦。”苏子珊解释道。
什么?药酒?屠海平内心猛颤了一下,就想起了那使人受罪的神酒,眉头不由得皱了皱。
不过苏子珊的神态却很轻松,兴致勃勃地说:“酒,乃百药之长,由其浸泡,药材方可发挥最大功效。所以这里都泡有不同的药材,你看。”
苏子珊随即打开一下器皿上的盖子,只见柏绿椒红,浊醪甜醴,叫人啧啧称奇,同时甘甘的,略带刺鼻的酒精味与独属于的香味也一起溢出。
“这是桂肉,可抗菌镇寒,化痰温经;这是甘草,有清热抗炎,去虚解读的作用;这是桔梗呀,能养肺镇痛,排脓宣气,可不简单;还有芍药,苍耳……”
苏子珊自我沉浸地作了一番介绍,突如其来的一堆新名词听得屠海平一愣一愣,自然不甚理解,可他忽然关联道:
“我听说,从前有位名人司马相如,把叫卓文君的千金大小姐给拐了私奔,潦倒时卓文君为他当垆卖酒,两人十分恩爱。”
这话让苏子珊稍稍表情古怪,微嗔道:“什么呢,我……我又不是卓文君。”
屠海平哈哈笑道:“我自然也不是司马相如,不过我只可惜,珊珊的好东西没人消受,不然这里是路边小铺的话,想来生意不会比卓文君差。”
苏子珊莞尔,说:“没关系的,以后若有机会我就做药酒给你喝,着可对身体有不少好处……即使只有平一个人来,我也会做。”
“嗯,我期待着。”
屠海平觉得暖暖的,也放心了。
两人的聊天也常谈些有的没的。
“村里的情况怎么样了?”苏子珊随口一问。
“嗯……不太好,粮食将要告罄了,不少人家开始再杀牲畜以维持口粮,但无异于杀鸡取卵啊,眼看要撑不住了。”
“那,你每次怎能带这么多东西给我?对于人们而言如此珍贵的粮食……”
“这个啊,人们的确对每一点粮食分外珍惜,但我父亲……”屠海平撇撇嘴,“他每顿吃得倒丰盛,可还嫌粮食粗,他不知道这都能顶别人两天的伙食了,说是只有村子吃饱了才有力气带领村民们度过难关。真不知道哪搜来这么多食物,要是均分下去,不少人会好过很多吧……因此我从中偷偷拿一些出来,也没人知道。”
“喔……那神巫呢?她不出来主持大局?”
“神巫变得疯疯癫癫的,没人敢去找她,村民们说这也是山神发怒导致的。他们归结原因,是因为大祭没有完成,才引来这等天灾人祸……”
“嗯?”
“他们说唯有再度完成大祭,才能走出苦难……”屠海平越讲越小声,原因不言而喻,就是要祭献苏子珊啊。唉!
这是个无法接口的话题。
突然,屠海平猛地握住苏子珊的小手,声音发颤地说道:“珊珊,要不我们还是走吧,走得远远的。我怕,好怕啊!怕我暴露了,怕人们找到你,做出更过分的事,怕你遇到危险……怕有一天再也见不到你……”
苏子珊很惊讶,本能性地向躲闪,但最终还是让屠海平伏在自己肩上,并用手轻拍着他的肩。
“真是使人纠结的问题啊。”苏子珊看向远方,轻轻说道:“平,其实我们都一样,害怕失败,畏惧死亡,这些问题都不是能一走了之的。我知道你心中的不平,桃源村是一个死结——无法改变,任其堕落,那是你不愿见到的,想必你也不能安心离去吧。”
“这样吗……为什么会这样啊?我到底该怎么做?”屠海平喃喃地说。
“着就要靠你自己了。平,相信你走的路,相信你的选择,而不用去后悔。冥冥之中,事情就是这么奇妙,你可以不信天,不信命,但应该相信选择。我们的相遇相知,正是生命中选择的结果。平,我相信你,所以我选择留下,待有一天你下定决心,将会披荆斩棘——我相信着。所以,以后别再提这事,好吗?”
“我知道了。我……”屠海平沉沉地应着,好像失去了力气一样,他把自己紧紧靠在苏子珊身上。
——我想让你留在身边啊。
如果有个地方,能让我们无忧无虑地在一起,没有中伤,不用忌惮,那该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