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张启云母亲的工作(一)

五月里,谷阳的广玉兰正是枝繁叶茂的季节,叶厚革质,呈椭圆形,叶面深绿色,有光泽,一副生机勃勃的姿态。麻雀和蝉停留在树上,只听到鸣叫,看不见它们的身影。有一些树枝生长过快,胳膊伸到了街道上空,拼命地要攀搭上对面的树枝亲热亲热似的。

园林局的工程车就会开过来,车上架起金属的梯子,工人们高高地爬上去,举起电锯,呜呜地一阵响,玩儿魔术一样地,沉重的枝干慢腾腾地坠落,噗地一声掉落在工程车上,小小的扬起灰尘。街道的上空忽然地疏朗起来,差不多能够看见夕阳的点点橙红。

逢到这样的时候,一同放学的孩子们就会远远地站住,全神贯注地工人操作,看梧桐树枝如何被断臂斩腿。在学校里闷了一天了,最平常的事在他们眼睛里都会变得新鲜有趣,会让他们心里快乐许久。

可是,即便是这样的热闹,也不能留住张启云的步伐。他最多停一分钟,把前前后后的景看一个大概,拔腿又走。就好像有一种无形的牵引,使他的脚步不能在外面停留。

上楼梯,三步并作两步,一脚跨两个台阶,汗淋淋,气喘喘。抬手按响门铃,站着,等绿色的防盗门从里面打开。

然后,母亲出现在张启云的面前,点一点头,招呼他进来的意思。在张启云进门换鞋的当儿,她已经自顾走开,去厨房做饭,或者去卧室里找什么东西。

张启云并不计较她的冷淡。回到家了,他的心就安了,写作业也好,玩电脑也好,踏踏实实,尘埃落定。

其实,很长时间里,家中的一切跟学校一样令他陌生。母亲几乎很少跟他说话。张启云来到南京的半个月中,母子两个说过的话不超过三十句,平均一天不到两句。

比如母亲问他:“你吃饱了吗?”或者:“穿这件衣服会热吗?”

又比如她说:“有空你应该练练钢笔字帖。”

还有:“到睡觉的时间了。”

就是这些,简捷,明了,中性。

大部分的时间中,她神情恍惚,目光游移,好像脑子里思考着想不完的事,有多到令她应付不过来的杂务。

她穿着有凯蒂猫图案的软底拖鞋,白底带红玫瑰花的睡衣,头用一只八爪鱼形状的镶钻夹随便地夹着,在客厅和卧室之间走来走去,碎从耳朵两边披散下来,像她的眉眼一样沉默。

有时候她想什么事想得出神时,身子会软绵绵地撞上门框,再被门框软软地弹出半步。这时她就惊讶地站着,有一点不认识似的看着家里的门,又恼火,又无奈,那样一种样子。

碰上偶尔有事要跟张启云交流,她会预先“嗯……”一声,好像还要再想一想,下面的话是不是非说不可。

她不太会做家务,所以晚餐一般都很简单。炖汤是她最拿手的菜肴,也只是限于排骨汤和鸡汤,它们轮流上桌,冒着肉类食品浓烈的肥香,不久就使张启云视喝汤为畏途。

一开始他能够喝一大碗,后来勉强同意喝一小碗,最后他闻到汤味就觉得很饱。经过张启云小心翼翼的抗议,母亲同意不再炖肉汤,改做西红柿蛋汤,青菜蛋汤,榨菜蛋汤。母亲扎着下厨的围裙,把满满一碗清汤端上饭桌时,总不忘记皱着眉头抱怨一句话:“你真是个麻烦。”

你真是个麻烦,在张启云听起来,虽然有一点点责怪,更多的却是开心,因为张启云的挑食而令她丰富了食谱的那种开心。

张启云不知道母亲是不是果真这么想,可是他愿意她是这么想的,这么想了就说明她爱他,她心甘愿为他麻烦。

晚饭吃完了之后,张启云回到自己房间去写作业,母亲独自在客厅看一会儿电视。《新闻联播》或者《社会实录》,《焦点访谈》,《广角纪实》,什么什么的。

母亲很怪,别的女人都爱看的那些节目,比如娱乐啊购物啊电视剧啊,她不怎么看。碰到那些画面出现,她就伸手在桌上的遥控器上一点,画面便轻轻地滑过去了,回到了严肃的社会新闻。

张启云尖起耳朵听客厅里的声音,在心里把她跟姑妈和婶婶作着比较,感觉他的妈妈确确实实是与众不同。

大约九点钟吧,母亲关了电视,走过来敲一敲张启云的房门,提醒他是睡觉的时间了。张启云走到卫生间洗涮时,母亲拎了包,穿衣服,换鞋,出门上班。

每天如此。如果她哪一天不舒服,鼻塞,嗓音嘶哑,她就打电话,对什么人请假。她头疼的时候不请假,鼻塞声哑时非请假不可,这也是件奇怪的事。

她上班时,手里拎着的那个包包很大,里面鼓鼓囊囊装满东西,大部分是打印稿,还有一些划满了红杠杠的书,书页折着,随时可以翻到。

张启云曾经想过,她会不会是出版社编辑呢?可是他马上又否定了自己:编辑干吗要在晚上九点钟上班?

张启云倾听母亲下楼的脚步声。听到差不多的当儿,他会飞奔到窗口,扒着窗台,伸头看母亲从楼门洞出来,骑上一辆女式自行车,迅速消失的身影。

他始终在等待,希望她有一天回过头来,朝楼上看一眼,留下一个笑容。如果她笑了,他心里会像糖块融化一样甜蜜。可是母亲总是骑上车就走,从来都没有回头。

有一天,他问他的外婆:“妈妈做什么工作啊?”

外婆低头从橱柜里拿油瓶,随口答了一句:“主持人。”

张启云惊住了,心也怦怦地跳了起来。主持人啊!天哪天哪,主持人是一个多了不起的职业啊,妈妈居然是一个主持人!

张启云把眼睛眯缝起来,笑,还把衣袖塞到嘴巴里咬着,好像不咬住衣袖,笑声会飞出嘴巴,弄到不可收拾。

外婆正在厨房里炸辣椒,准备炒毛豆米豆腐干。隔三岔五地,外婆总要到母亲家里来帮帮忙,做上几个菜,再看看被套是不是该换了,牙膏洗衣粉是不是用完了。

外婆是四川人,做菜喜欢放辣,她只要一来,满屋子都是油炸辣椒的呛味。母亲闻到辣椒味就要打喷嚏,咳嗽,皱眉。可是外婆不管,她照炸不误,坚持要在母亲和张启云身上把四川人的嗜辣传统贯彻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