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贤英在站台上看见了一支看起来非常奇怪的队伍,为首的是一个约五十多岁的老农民一样的人,他手里郑重其事地挥舞着一面小小的红旗,那旗上似乎是用黄布缝出一个五角星的轮廓,旁边还有一圈火炬的图案。
火炬画的并不像,仔细看起来,细细尖尖的,不知道的准以为画的是颗螺丝钉。虽然李贤英是重生回来的,而且有近二十年没有看到这个图案了,但他还是认出这是一个火炬,五角星和火炬组成在一起,这很显然是少先队的队旗。
跟在老农民身后的是五个跟李贤英差不多大的男孩子。
他们一律穿着做工比较粗糙的深蓝色短袖,脖子上系着一条红领巾。红领巾的用料和大小也是五花八门的,有大的像披肩的,也有小的只能打个结,李贤英还注意到有一根甚至使用了两个不同的红布,布料连接处清晰可见。
李贤英当时跟他们一同站在两辆银白色火车的夹档间,左边的一列上顶的标牌是:京城——谷阳,右边火车上的标牌是:谷阳——京城。
走在最后的留平头的孩子发现了这个情况,大着嗓门对那位老农民叫了起来道:“老师,这两边都写着京城,我们该上辆呢?”
他的胸前抱着一个扁形的草篮子,篮子上盖了一团棉絮。他大声叫唤的时候,那团棉絮忽然动了起来,露出一对毛茸茸的耳朵,然后是两只玻璃球似的眼睛,再接着是嘴巴——李贤英惊了一下,竟是一条小狗!
那孩子一低头,发现他的小狗探出了脑袋,便毫不犹豫地将狗头一把摁下,又扯上棉絮盖严实,嘴里还呵斥道:“不许动!”
前面挥着队旗、被孩子称作“老师”的人回过头,紧张地往两边望望,猛然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严重,道:“啊呀,可真是的哩!两边儿都是‘京城’,我们上哪个车好呢?”
带狗的孩子比较清醒,提醒老师道:“可不能上错车啊,上错了还要罚票呢!”
老师就越发慌张起来,走几步扒着左边列车的窗口看看,又走几步扒着右边列车的窗口看看。他似乎有心要找个上了车的人问问,可是车窗里那些人正忙乱地找位子、放行李,谁也没有空朝窗外这个半老头儿看一眼。
小狗又有点不安分了,把草篮子上的棉絮拱得一颤一颤。李贤英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走过去告诉那孩子道:“喂,火车上是不可以带狗的。”
那孩子一下子把那草篮抱得紧紧的,目光警惕地盯住李贤英道:“我想让我的小狗看看京城是什么样子的,不行吗?”
李贤英说:“你们也想去京城?”
孩子就得意起来:“难道只能你们城里孩子去?京城也是我们的首都呢!”
老师看见自己的学生跟一个城里孩子对上了话,赶快跑过来,带点讨好地请教李贤英道:“这位小大哥,敢情你也去BJ?你说我们该上哪个车?”
李贤英自己其实也说不出来,但是他很快想到一个办法:“把你们的车票拿出来看看呀!”
老师一拍脑瓜:“哦天呐!你看我这人笨的!”
拿出车票一看,是“谷阳——京城”的。
李贤英明白在这么等下去是上不了车的,毕竟自己没买票,但他看了看他们,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了笑容。
上车的时候,李贤英一直紧随在这支奇怪的队伍后面。临跨上车门的刹那,他忽然抱住了那孩子的草篮:“我来帮你拿着,好吗?”
那孩子本能地要拒绝,但是李贤英的目光诚恳而又带点哀求,朴实的他怎么也说不出一个“不”字。孩子松了手。李贤英飞快地将草篮抱在怀中,感觉一颗心怦怦跳得厉害,李贤英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
所有的人——老师和他的五个学生,一个接一个顺利地上了车。站在车门口的列车员探头看看李贤英怀中的草篮:“你是送客的?”挥挥手让李贤英上去,顺便又说一句:“怎么把这么个破草篮也带上车来了?”
李贤英不敢回答她的话。他甚至都不敢正面看她一眼。他一向认为自己胆大,没想到某些特殊的时刻还是经不住考验。
上了车的老师和孩子又一次显露出了山里人初次出门的惶恐,他们不知道如何寻找自己的座位。车厢里乱哄哄的,很多人都还没有来得及安顿下来,往前走的和往后走的在车厢中部形成了对峙,结果堵塞了通道,让更多的人无法落座。
火车可不管它的客人坐没坐好,该出发的时候它就要出发。于是在火车猛然一动的当儿,老农模样的老师被甩了一个踉跄,扑在旁边座位上一个穿皮装的青年身上。
皮装青年立刻像是被开水烫了一样,吸着冷气弹起来,嫌恶地朝后一退,嘴里骂骂咧咧的道:“怎么怎么?没长眼睛啊?想趁火打劫啊?”
老师赶快扶着椅把站稳了,赔笑道:“我也不是有意,我一脚没站住……”
“站不住还坐火车?谁知道你是不是故意啊?想扒几个皮夹子回家过年吧?”
老师听懂了他的话,气得嘴皮子直哆嗦道:“你这人咋能这么说话?这是咋说的呢?咋就这么刻薄?文明礼貌总得讲一讲吧?”
带狗的孩子挺胸站了出来:“他是我们老师!”
皮装青年就嘿嘿地笑起来:“老师?嘻,他还是个老师?哎哟,敢情是个人物,啊?”
李贤英从人背后挤过来,客客气气说:“请你让一让吧,这不是你的座位,是人家老师的。”
“小孩管什么闲事?你知道什么?”皮装青年没好气地剜了李贤英一眼。
李贤英不紧不慢地道:“有本事把你的票拿出来看看?你有票我们让你,你没票就请你走人。”
“我要是偏不走呢?”皮装青年似真非真地歪着头。
“我要是把车上的警察叔叔喊过来呢?”李贤英针锋相对。
那人一听“警察”两个字,立刻没了脾气,马上起身,从老师身边用劲挤出去,走了。
带狗的孩子很佩服地望着李贤英道:“你怎么就猜到这是我们老师的座位?”
李贤英道:“刚才你们不是拿票出来看了吗?”
带狗的孩子“啊”了一声,恍然大悟。
后来李贤英去找列车长补票,座位早就没有了,勉强补到一张站票。李贤英再回到车厢里,老师和几个孩子像见到老朋友一样欢迎他,还挤出一个座位,一定要请他坐下。
他们争着告诉李贤英,老师姓孙,带狗的孩子叫庞谦,另外的几个叫王葛、程平、将令、郭孝。小狗也有个名字,叫娃娃。庞谦说,小狗一生下来时是这么叫它的,后来就一直叫下去了。“像是唤一个人哩,对吗?”庞谦对李贤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