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囚徒一跃而前,左足踏住朱武雄背心,右足在他身上重重踢了几脚,喝道:
“我看你这小贼年纪还轻,作恶不多,不过是受人指使,否则我不一脚踢死你才怪。”
朱武雄气得身上的痛楚也自忘了,心想无辜受这牢狱之灾,已是不幸,而与这不可理喻的疯汉同处一室,更是不幸之中再加不幸。
到了第二个月圆之夜,那囚犯又被四名带刀狱卒带了出去,拷打一顿,送回牢房。
这一次朱武雄学了乖,任他模样如何惨不忍睹,始终不去理会。
不料不理也是不成,那囚徒一口气没处出,尽管遍体鳞伤,还是来找他的晦气,不住吆喝:
“你奶奶的,你再卧底十年八年,老子也不上你的当。”
“人家打你祖宗,你祖宗就打你这孙子!”
“咱们就是这么耗着,瞧是谁受的罪多。”似乎他身受拷打,全是朱武雄的不是,又打又踢,闹了半天。
此后每到月亮将圆,朱武雄就愁眉不展,知道惨受荼毒的日子近了。
果然每月十五,那囚犯总是给拉出去经受一顿拷打,回来后就转而对付朱武雄。总算朱武雄年纪甚轻,身强力壮,每个月挨一顿打,倒也经受得起,有时不免奇怪:
“我琵琶骨被铁链穿后,力气全无。这疯汉一般的给铁链穿了琵琶骨,怎地仍有一身蛮力?”
几次鼓起勇气询问,但只须一开口,那疯汉便拳足交加,此后只好半句话也不向他说。
如此匆匆过了数月,冬尽春来,屈指在狱中将近一年,朱武雄慢慢惯了,心中的怨愤、身上的痛楚,倒也渐渐麻木了。
这些时日之中,他为了避开那疯汉的殴辱,始终正眼也不瞧他一下。
只要不跟他说话,目光不与他相对,除了月圆之外,那疯汉平时倒也不来招惹。
这一日清晨,朱武雄眼未睁开,听得牢房外燕语呢喃,突然间想起从前常和戚芳在一起观看燕子筑巢的情景,心中蓦的一酸,向燕语处望去,只见一对燕子渐飞渐远,从数十丈外高楼畔的窗下掠过。
他长日无聊,常自遥眺纱窗,猜想这楼中有何人居住,但窗子老是紧紧地关着,窗槛上却终年不断的供着一盆鲜花,其时春光烂漫,窗槛上放的是一盆茉莉。
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得那疯汉轻轻一声叹息。
这一年来,那疯汉不是狂笑,便是骂人,从来没听见他叹过什么气,何况这声叹息之中,竟颇有忧伤、温柔之意。
朱武雄忍不住转过头去,只见那疯汉嘴角边带着一丝微笑,眼睛正望着那盆茉莉。
朱武雄唯恐他觉察自己在偷窥他的脸色,当即转过了头不敢再看。
自从发现了这秘密后,朱武雄每天早晨都看这疯汉的神情,但见他总是脸色温柔的凝望着那盆鲜花,从春天的茉莉、玫瑰,望到夏天的丁香、凤仙。
这半年之中,两个人几乎没说上十句话。
月圆之夜的殴打,也变成了一个闷打,一个闷挨。
朱武雄早已觉察到,只要自己一句话不说,这疯汉的怒气就小得多,拳脚落下时也轻得多。他心想:
“再过得几年,恐怕我连怎么说话也要忘了。”
这疯汉虽然横蛮无理,却也有一样好处,吓得狱卒轻易不敢到牢房中罗嗦。
有时狱卒给他骂得狠了,不送饭给他,他就夺朱武雄的饭吃。
若是两人的饭都不送,那疯汉饿上几天也满不在乎。
那一年十一月十五,那疯汉给苦打一顿之后,忽然发起烧来,昏迷中尽说胡话,前言不对后语,朱武雄依稀只听得他常常呼唤着两个字,似乎是“橘银”,又似是“掘银”。
朱武雄初时不敢理会,到得次日午间,听他不断呻·吟的说:“水,水,给我水喝!”
忍不住在瓦钵中倒了些水,凑到他嘴边,严神戒备,防他又双手殴击过来。幸好这一次他乖乖地喝了水,便即睡倒。
当天晚上,竟然又来了四个狱卒,架着他出去又拷打了一顿。
这次回来,那疯汉的呻·吟声已是若断若续。
一名狱卒狠狠地道:“他倔强不说,明儿再打。”
另一名狱卒道:“乘着他神智不清,咱们赶紧得逼他说出来。说不定他这一次要见阎王,那可不美。”
朱武雄和他在狱中同处已久,虽苦受他欺凌折磨,可也真不愿他这么便死在狱卒的手下。
十七那一天,朱武雄服侍他喝了四五次水。
最后一次,那疯汉点了点头示谢。
自从同狱以来,朱武雄首次见到他的友善之意,突然之间,心中感到了无比的欢喜。
这天二更过后,那四名狱卒果然又来了,打开了牢门。
朱武雄心想这一次那疯汉若再经拷打,那是非死不可,忽然将心一横,跳起来拦在牢门前,喝道:“不许进来!”
一名高大的狱卒迈步过来,骂道:“贼囚犯,滚开。”
朱武雄手上无力,猛地里低头一口咬去,将他右手食中两指咬得鲜血淋漓,牙齿深及指骨,两根手指几乎都咬断了。
那狱卒大吃一惊,反身跳出牢房,呛啷一声,一柄单刀掉在地下。
朱武雄俯身抢起,呼呼呼连劈三刀,他手上虽无劲力,但以刀代剑,招数仍是颇为精妙。
一名肥胖的狱卒仗刀直进,朱武雄身子一侧,一招“腌渍掠勃”(其实是“燕子掠波”),单刀转了个圆圈,刷的一刀,砍在他腿上。那狱卒吓得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这一来血溅牢门,四名狱卒见他势若疯虎,形同拼命,倒也不敢轻易抢进,在牢门外将朱武雄的十八代祖宗都骂了个臭死,什么污言秽语都骂了出来。
朱武雄一言不发,只是守住了狱门。
那四名狱卒居然没去求援军,眼看攻不进来,骂了一会,也就去了。
接连四天之中,狱卒既不送饭,也不送水。
朱武雄到第五天时,渴得再也难以忍耐。那疯汉更是嘴唇也焦了。
忽道:“你假装要砍死我,这狗娘养的非拿水来不可。”
朱武雄不明其理,但想:“不管有没有用,试试也好!”
当下大声叫道:“再不拿水来,我将这疯汉先砍死再说。”
反过刀背,在铁栅栏上碰得当当当的直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