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派中医内科丁甘仁流派系列丛书:章次公学术经验集
- 王羲明
- 3248字
- 2020-08-29 06:39:04
从太炎先生“论中医与五行说”谈起
余杭章太炎先生,以经学大师,兼综医术,故其论医文字,有很多精湛之论,远不是我们一般执业的中医所能望其项背。即如关于中医方面的五行理论,他是抱持坚决否定的态度。他写给吴检斋(承仁)《论中医剥复》的信里说:
“谓中医为哲学医,又以五行为可信,前者则近于辞遁,后者实令人笑耳。禹之大府曰,水火金木土谷,此指其切于民用者也。五行之官曰,勾芒、祝融、后土、蓐收、玄冥,亦犹今世有盐法、电气、河道之官,因事而施,亦切于民用者也。逮 《洪范》所陈,亦举五行之性耳,生克之说,虽《洪范》亦无其文。尤在泾 《医学读书记》举客难五行论,语亦近实,在泾欲为旧说弇获,不得不文饰其辞,然亦可知在泾意矣。医之圣者,莫如仲景,平脉辨脉及 《金匮要略》,发端略举五行事状,而他篇言是者绝少。今即不言五行,亦何损于中医之实邪!五行之论,亦于哲学何与?此乃汉代纬谶之谈,可以为愚,不可以为哲也。且五藏之配五行,《尚书》古今文二家,已有异议,郑康成虽从今说,乃注 《周官》疾医云:肺气热配火,心气次之配土,肝气凉配金,脾气温配木,肾气寒配水,则犹从古说也。以此知五行分配,本非一成,犹之天之赤道黄道,及月行之九道,近代变九道称白道,于测天之实,不相干也……仆尝谓藏府血脉之形,昔人粗尝解剖而不能得其实,此当以西医为审。五行之说,昔人或以为符号,久之妄言生克,遂若人之五藏,无不相孳乳,亦无不相贼害者。晚世庸医,借为口诀,则实验可以尽废,此必当改革者也。”
太炎先生的论点,除了以仲景书中的平脉辨脉诸言五行者误信为仲景之文外,其他都很质实,很合乎科学的。我们知道,《易经》称阴阳而不言五行,五行之说,出现于战国末期。刘师培云:“《易经》一书,始于伏羲,成于文王孔子。伏羲之时,未有五行之说,文王孔子不奉五行,无一语涉及五行。西汉焦京之流,以 《易经》说灾异,杂糅五行之说,已与经文相违,而郑君之注 《周易》也,则以金、木、水、火释四象;马融作注,复以四时生五行说 《系辞》,宋儒作先天后天图,至谓河图洛书皆以五行为主,可谓歧中之歧矣。”五行学说,大约到战国末叶邹衍手里才发展完成。在邹衍以前尚未成为 “显学”,所以庄子、韩非子诸书都没有直接对它加以评论;至《荀子·非十二子》篇,始以思孟言及五行为非。而近人如顾颉刚先生等以为思孟者实指邹衍之误,其言亦有可信。但是五行之说,自邹衍得志于诸侯后,很快就受到人们的注意,例如 《吕氏春秋》一书,就可看出它的影响来。汉代开始,五行给学术文化领域的影响逐渐扩大开来,以至蔓延到医学上面。五行生克本来与医学实践毫无牵涉,羼杂到医学里去的桥梁人物,大概是邹衍吧!
杨宽先生所著 《战国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55年9月出版)对阴阳家代表人物邹衍也有所评论:“……这时邹衍又运用五行相胜的说法建立了五德终始说……邹衍眼看到周天子已灭,必将有新的统一的王朝兴起,因而创造出这样的学说。但是他用五行相克说来解释朝代的兴替,不能说明其相克的动力所在,就不得不归之为天意。他的五德终始说是从原始的唯物论出发的,结果仍然陷入神秘的宗教迷信中去。”
杨先生说:“他的五德终始说是从原始的唯物论出发的。”这话是很有毛病的,因五德终始说,已不是 《洪范》素朴五元说,而是植基于幻想的唯心论者,那当然要陷入神秘的宗教迷信中去了。文廷式 《纯常子枝语》说:“中国五行之学,重目验而切日用,故不言风而言木,不言地而言土。”这虽也还算是素朴的五元说,然已经开始从淳朴之路走向浇漓之路上去了。至于邹衍是那时燕齐方士的领袖,自然也懂得医药,所以 《汉书·刘向传》还载有邹衍 《重道延命方》一书。此外,他还有以小推大以至无垠的大九洲之说。这些都也影响于今本流传之 《内经》一书。承邹衍之学,则西汉有董仲舒诸人。夏曾佑中国历史论 “儒家与方士的糅合”章中说:“……晋葛洪《抱朴子·论仙篇》引董仲舒所撰 《李少君家录》云:李君有不死之方,而家贫无以市其药物,故出于汉以假涂,求其财道成而去云云。
其事实怪。然以证 《春秋繁露》所列求雨止雨之法,暴巫、聚蛇、埋虾蟆、烧雄鸡、老猪、取死人骨燔之等法,则仲舒之学,实合 ‘巫盅’ ‘厌胜’‘神仙’ ‘方士’而一之。是治 《公羊春秋》者合方士之说也。至于易道阴阳,更与方士为近,而 ‘道人’之名,即起于京房之自号。 (《汉书·京房传》)礼家封禅,申公、公玉带之伦,皆能定其为儒生、为方士,更无论焉(《史记·封禅书》《汉书·郊祀志》)。盖汉儒之与方士,不可分矣。”
刘师培不是说么?“是治经之士,以五行配合医术,说各不同,盖 《灵枢》《素问》均言五行,儒生以其与 《洪范》《月令》相似也,遂以儒生所传五行,附合医经,更以医经之言,人之儒书之注,此古医学赖经生而传者也。”吕思勉先生说:“《素问》杂以阴阳五行之论,盖方士兼通哲学者之所为。”(见所著 《先秦史》第十五章)
以上都是近代学者对于五行与医学关系的看法,都可看出五行说在中国医学上应该早予扬弃的。现在再引用二位中医自己对于五行与医学关系的说法,其结论仍然认为五行说应予扬弃的。先看华北中医名宿富雪厂的话,知他对 《黄帝内经》是下过一番功夫的。他对五行生克学说在中国医学发展过程中认为是一种巨大的障碍。他痛切地说:“五行生克实为医术障碍。尝考五行之说,起于周末,盛于两汉。唐宋诸儒,谓 《内经》一书,全出汉人伪造,余谓此得半之论也。《灵枢》《素问》与 《本草经》,黄帝神农时代实有此书,盖天地有阴阳之气,人受之以生,加以父母之遗传,家庭之习惯,其气质不无偏胜之气质。感触天地阴阻偏胜之气而病生焉,古圣人为之理阴调阳,有效则笔之于书,以为轨范,故于人之脏腑营卫以及方药无不本阴阳以立说,无所谓五行生克者,汉人迷信五行,乘机窜入,于是医学为之一厄;暨张仲景起于后汉,以六经治百病,其不取五行可知矣;乃王叔和搜辑颠倒,又复羼以伪说,于是医学又为之一厄;宋元后医者,未见华元化解剖之书,未经实验,闭门而高谈五行,以饰智惊愚,于是而医学更为之一厄。余未冠时,即承家学,究心脉法,诵习经验,垂数十年,自问于医学稍得门径,窃思着成一书,一以扩古经微义,一以作后学津梁,五行腐说,铲除净尽,精义至言,足以医医,乃授之学者,而告之曰:此黄农仲景之家法也,亦吾之家法也,珍之珍之。”(录 《华北国医学院四诊要诀讲义》)
再看南方已故名医叶古红的话吧:“经验之言为碎金,而五行谬说则砂砾。今欲整理旧学,殆犹披沙拣金。五行相克说,在所必废。而司天在泉诸神话,尤宜拉杂摧烧,不能使民生寿夭种族强弱所关之学术,笼罩于蛮云妖雾之中以终古也。”又说:“宇内凡百事物,其真理未经发现者,无不可强以生克之义通之。五行说在吾国一日不废,大足障碍一切人生日用,使永久不能与实地沟通。”这是正确的。医学是科学,为什么我们要把它装点门面,擦上许多唯心的脂粉呢?
如果连阴阳五行学说,在古代学术史上的源流派别,怎样形成和发展,及其与五运的分别怎样,都没有搞得清楚,而牵强附会,谈论五行与医学的关系,则诚如太炎先生所讥切的—— “实令人笑耳”。
总之,原始的五行学说通过了方士的利用而一变再变,早已不是素朴的唯物论,而是成为抽象的代名词了。医家因为它是每一朝代的 “显学”,受了当时社会政治的影响,自然要很快地羼杂入医经,就成了医家理论的主要骨干。我们必须认清代名词的应用价值,全靠所代表的那些事物及发展的原理原则而定。假使有些事物和原理原则,不适合近代名词的场合,而牵强附会上去,那么得出的结论一定是错误的。祖国医学自有它精深独到的地方,这是谁也不可否认的。但中医的好处决不在于五行生克的理论方面,五行生克也指导不了中医的临床实践。太炎先生不是说过 “……今即不言五行,亦何损于中医之实耶”的吗?例如中医用 “大黄除实,当归止痛”是事实,这是根据五行生克的理论指导临床实践的呢?还是遵循张仲景辨证用药的法则治疗病的呢?很显然的:与五行说完全没有关系。推之一切针灸按摩等也是如此。
(原载于 《新中医药》1956年第7卷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