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地中海世界与罗马帝国(讲谈社·兴亡的世界史 02)
- (日)本村凌二
- 12字
- 2021-04-04 09:58:28
第二章 追寻世界帝国的原貌
高压帝国—亚述
悬挂在枝头的国王首级
我访问伦敦时,其中一个乐趣当然就是参观大英博物馆。因为是私事出访,我去大英博物馆大多是在夏天休假的时候。尽管参观了一百多次,但仍感到还没看完,而且每次去都有新的惊喜。
在大英博物馆,有一个被称为亚述回廊的角落。亚述曾在尼姆鲁德和尼尼微建有王宫,这些王宫的墙壁用石板浮雕来装饰。大英博物馆就展示了很多这样的浮雕,这些浮雕展示了亚述强大的力量、豪华绚烂的生活,其造型表现之完美,无与伦比。如卷轴般展开的浮雕不只展示远征和战斗场面,也有王宫的日常生活、礼仪祭祀、狩猎等场面。君临西亚的亚述王不仅满载被征服土地的金银财宝归来,还把具备工艺美术技能的工匠带回了首都。
阿舒尔·巴尼帕尔国王的庆功宴 在举杯畅饮的国王和王后旁边的侧柏上悬挂着埃兰国王的首级(左边)。大英博物馆藏
这些浮雕中有描绘亚述王在庭院召开庆祝胜利宴会的场面,在枣椰树和侧柏的环绕下,亚述王阿舒尔·巴尼帕尔和王后在一起畅饮,二人举着酒杯,侍者在他们背后侍奉。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在侍者旁边的侧柏枝头悬挂着一颗人头,这个被枭首的人是埃兰王泰乌曼。埃兰位于亚述东南部,泰乌曼统一全埃兰,对亚述造成了威胁。雄才大略的阿舒尔·巴尼帕尔决定远征埃兰,两军交战的情形被雕刻成浮雕。亚述军队打败埃兰军队,追击残兵,俘虏了躲在树林中的泰乌曼和他的儿子。二人被杀,首级被割下,这件事发生在公元前653年。
犹太人的屈辱
凝视亚述回廊的浮雕,我脑海中不断浮现那些热衷战争的亚述人的形象,给我留下了亚述人好战、残酷的印象。亚述每次派遣远征军,都会有无数的城市、乡村被破坏,大量居民被虐杀,大量物资、财物被掠夺,幸存的居民作为俘虏被带回亚述。俘虏们的脖子上拴着绳子,手被绑到后面,还有细绳穿过嘴唇紧紧系住。作为奴隶难逃被虐待的命运,其可怜无助的场景,形象地刻画出那些胜利姿态的亚述人残忍、无情的一面。
但对亚述人的这些印象是真实的吗?征服者往往为讴歌作为强者的自己,特别突出被征服居民的惨状。在庄严的王宫里,所有墙壁上都描绘了强者的荣华富贵与弱者的悲惨景象。每当参观这里,探访者一定预感到了反抗亚述者的命运。
对亚述这种残酷无比的印象,在“启典之民”的经典中被特别强调,这里所谓的“启典之民”是指犹太教徒、基督教徒、伊斯兰教徒。尤其是犹太人,他们在亚述高压苛刻的统治下生活过,所以特别憎恶亚述。
犹太人赞美那些报复敌人的神灵,希望得到神的救赎。预言尼尼微陷落的《那鸿书》就把这个愿望明确说了出来:
亚述王啊!
你的牧人在睡觉,你的贵胄在安歇;
你的士兵们散在山间,无人招聚;
你的损伤无法医治,被打的伤痕极其严重;
凡听你消息的,都因此向你拍掌;
你所行的恶,谁没时常遭遇呢?
从公元前9世纪中期的“黑色方尖碑”浮雕上,可以看到以色列王耶夫的屈辱图像。在以色列国内建立霸权的耶夫只有向亚述进贡、跪拜,才能保住自己的地位。在这幅图像中,耶夫像自己的随从们一样戴着尖尖的帽子,脱掉上衣,只穿着流苏装饰的汗衫,紧勒着腰带。
“黑色方尖碑”上的浮雕 亚述国王在首都尼姆罗德(Nimrud)所立的纪念柱。在下半段能看到以色列王跪拜在地、进行朝贡的场面。大英博物馆藏
以国王为首,如奴隶般屈受压迫的以色列人,对征服者抱着巨大仇恨。何况他们大多被强迫离开世代居住的土地,迁往他乡。这种情况在《旧约》中随处可见。
公元前722年,亚述军队包围并攻陷了以色列的首都撒玛利亚。亚述王“将以色列人掳到亚述,把他们安置在哈腊与歌散的哈博河边,并玛代人的城邑”(《列王记下》17:6)。这种强制性移民不断在进行。
也有很多居民留在成了亚述属地的撒玛利亚,但从别处迁来的人口不断涌来,“亚述王从巴比伦、古他、亚瓦、哈马和西法瓦音迁移人来,安置在撒玛利亚的城邑,代替以色列人。他们就得了撒玛利亚,住在其中”(《列王记下》17:24)。很快,从东方迁来的殖民者们和住在撒玛利亚的人相融合,生出混血的后代。尽管幸存下来,但很多人却只能背井离乡。即使留在故乡,却又不知被来自何处的外来者侵扰。对以色列来说,这种令人战栗不安的日子完全看不到尽头。
亚述这种不断强制移民的政策,使原来居住在以色列王国土地上的各部落离散、消融了。亚述作为高压政策的实施者,其形象之所以被后人铭记,是因为其事迹大多保留在《旧约》的记述中。虽然这只是犹太人单方面的控诉,但即使客观地看,也推翻不了人们对亚述残酷无比的第一印象。
与游牧民族接触,学会战术
亚述原本以底格里斯河中游西岸的城邦阿舒尔为据点,公元前三千纪中期左右就有人居住在这里,作为贸易中转站的阿舒尔逐渐繁荣起来。到公元前二千纪,亚述虽受到巴比伦王国、米坦尼王国等霸权的压力,历经沧桑,几度盛衰,但还是保住了命脉。
亚述势力重新崛起的时间是公元前10世纪左右,那时的东地中海及其以东地区是什么样子呢?
巴比伦王国、赫梯王国、米坦尼王国等霸权国家已经消失很久。另外,统称为“海上民族”的难民集团出没在地中海东部沿岸一带,长时间以来给这里造成了很多混乱。希腊的迈锡尼文明也毁灭了,小亚细亚的特洛伊王国、叙利亚的乌加里特等城邦国家也都早已被毁。
各民族或部落本就处于散乱状态,加上外来民族侵入,这一地区就更加混乱了。阿姆人入侵叙利亚,特别是美索不达米亚一带。随“海上民族”浪潮而来的腓力斯丁人,定居在巴勒斯坦。在希伯来人的统一国家以色列,所罗门王时期的繁荣已经过去,现在又濒于分裂的危险。众多语言、宗教、习俗各异的小国出现,各城邦和部落王国交替不断。
加之,美索不达米亚北部游牧民族的活动也日益活跃。游牧民族是以放牧家畜获取生活资源的民族,人们把其中善于骑马的游牧民族称为骑马游牧民族。这些骑马游牧民族中,最早登上历史舞台的是属于印欧语系的辛梅里安人。
辛梅里安人在美索不达米亚北部以勇猛著称,对定居部落构成威胁。关于辛梅里安人的情况只有一些零散的二手史料,模糊不明,难以使用。尽管如此,我们了解到他们和骑马游牧民族斯泰基人关系密切。由于他们自由驰骋、神出鬼没、行动灵活,农耕民族感到无望的恐惧。
公元前一千纪初的世界,在地中海东部以东的地区,各种势力群雄割据,特别是受到来路不明的骑马游牧民族的威胁。亚述就在此地蓄积国力,发展成强大的势力。
纵观整个世界史,经过长期混乱后,往往会有大霸权产生。在东亚,经过五百年群雄割据的春秋战国时期,有了秦帝国,很快又建立了汉帝国。在地中海东部以东地区,霸权的产生比东亚大约早了五百年。
某个势力的快速发展,其背后必定隐藏着技术革新。我们应该留意亚述和骑马游牧民族的交往。亚述并不是骑马游牧民族,但由于频繁受到骑马游牧民族的威胁,亚述人也学会了有关马匹和骑乘的知识。
米吉多要塞马厩遗址 巴勒斯坦北部。青铜时代
亚述地区没有天然的地理障碍,土地肥沃,周边部落要迁徙和入侵这里都非常容易。面对外敌入侵,不断的战斗磨炼出亚述人强大的实战能力。在外敌入侵的威胁下,亚述有时会表现出骑马游牧民族的特点。尽管亚述在东方,但因其位置偏北,与北方的骑马游牧民族一定很早就有交往。
在亚述以南希伯来人生活的地区,当地民众与骑马游牧民族交往的机会就少了。尽管如此,传说公元前10世纪达到鼎盛的所罗门王“有套车的马四万,还有马兵一万二千”(《列王记上》4:26)。如果传说属实,所罗门就是历史上拥有马匹数量最多的人。这个数字应该是被夸大了。在米吉多要塞遗址中就有马厩遗迹,可见,就连希伯来人的国家都拥有数量众多的马匹,位于北部的亚述应该以更大的规模引进了马匹和骑乘技术。
在楔形文字的泥板文书上,关于野驴和马匹、战车,特别是马的饲养和调教方法,都有所记载。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关于战争军备的文书,该文书记录了公元前9世纪的乌拉尔图战役,亚述在该战役出动战车106辆、骑兵9374名、步兵20000人。亚述与北方的乌拉尔图交战,目的是争夺位于其东南部的曼奈国,那里盛产马匹。
亚述帝国初期拥有骑兵近万人,可见战斗力强的骑兵部队受到何等重视。亚述人在接触外族骑马风俗过程中,很早就把骑马技术作为军事技术来组织。从描绘战争和狩猎的浮雕上,我们能看到骑手拉弓射箭的形象。从中可知,亚述人掌握骑乘技术的同时,也一定学会了射箭技术。
亚述马肌肉发达、身躯伟岸,而且马腿笔直伸展,跑起来非常引人注目。一般认为,这是与其他品种的马杂交,改良饲料,培育技术提高的结果。马的饲养、调教对于强化骑兵兵团战斗力非常重要,如果军事力量增强,在与各邻国的战争中就会占据极大优势。
东方霸权国家—亚述
公元前10世纪,亚述受阿拉姆人侵扰,失去大半领土。前10世纪末,亚述力量增强,开始了收复国土运动。它不断进行军事远征,扩大征服地区,大多数亚述人迁入新建立的村落。其后,由于国内政治没有出现大的疏失,亚述通过不断进行的军事征服,终于建立起大国霸权。
尽管如此,亚述在公元前8世纪中期左右,特别是在消灭了西方的阿拉姆语系各国以及赫梯的霸权之后,才开始掌握“帝国”霸权。在南方,亚述掌握了巴比伦的王权,进而兼任巴比伦国王。亚述在东方土地上发展成一个前所未有的巨大霸权国家—世界帝国。尤其是从公元前8世纪末开始,萨尔贡二世开创的萨尔贡王朝延续了一个世纪,这个王朝历经四代,是亚述帝国最鼎盛的时期。大英博物馆浮雕所描绘的勇将阿舒尔·巴尼帕尔就是萨尔贡王朝第四代国王。
阿舒尔·巴尼帕尔国王猎狮图 描绘了捕获狮子的勇敢形象。公元前7世纪,尼尼微出土。大英博物馆藏
亚述帝国定都尼尼微,把征服的土地作为行省直接进行统治,把臣服的土地作为属国间接进行统治。这种统治方法被后来的波斯帝国和罗马帝国沿用,亚述成为世界帝国的典范。
亚述的王宫设有官僚机构,光官职名称就有两百个。这种以国王为顶点的金字塔形统治机构符合东方专制政治的形式,但在规模上不断膨胀。
一百多个行省都有自己的中心城市,都有以长官官邸为中心的官僚组织。官员们征收农作物、麦秆作为税收,公民要服一定期限的劳役,并有服兵役的义务。应国王的要求,行省应该提供士兵、赋役、军马、武器、手工业品,以及粮食。宫廷官吏和地方官吏拥有大规模私有土地,从自耕农的耕地上征收来的财富,集中到城市里的统治阶级手中。
当然,属国要承认亚述的宗主权,并有协助及纳贡的义务。而且,有时属国的王室和实权人物或他们的儿子、女儿等,也会被派到亚述王宫。
写在誓约文书里的诅咒
无论在哪里,关于古代的史料都是极少的。由王宫和官僚阶级书写的文书保存下来,某种程度上成了我们能掌握的资料。这些资料中较为特别的是为遵守王位继承规范而举行誓约仪式,并向每个起誓的人发放誓约文书。
阿舒尔·巴尼帕尔的祖父辛那赫里布指定小儿子阿萨尔哈东为继承人,但遭到其他儿子的反对而被杀害。身处险境的阿萨尔哈东逃往他处,并很快镇压了反对势力,就任国王。他指定不是长子的阿舒尔·巴尼帕尔为继承人,并召开誓约仪式,颁布誓约文书。
亚述王阿萨尔哈东、皇太子阿舒尔·巴尼帕尔及其兄弟,如果我们和子孙对皇太子企图叛逆和实施阴谋,使其成不了国王,拥戴别的王子,请神明追究我们和子孙的责任。(根据《世界历史1·人类的起源和古代东方》所收,略有缩减,以下同)
这些第一人称誓言前后,以第二人称列举威吓和诅咒之词。
万一对皇太子阿舒尔·巴尼帕尔做出邪恶阴险之事,逮捕他、杀害他、把他交给敌人,使他远离王位。如向别的王、别的主人起誓……诸神之王阿舒尔、主宰天命者将降下灾难与疾病。你们的寿命即使可活到老迈,也不给你们充实的一生。(以下略)
这些诅咒来源广泛,有的诅咒来自巴比伦文化圈,有的源自赫梯文化圈,有的属于阿拉姆文化圈。但无论来自什么民族,誓约文书都表达了如何尽力效劳亚述之意。亚述成为名副其实的世界帝国。
对于亚述,人们往往只强调其建立在压倒性军事力量上的霸权。但阿舒尔·巴尼帕尔夸耀自己能读懂文字,还对收集文书显示出极大兴趣,并为此建造了收集古代文献的尼尼微图书馆。尼尼微图书馆遗址现在还能看到,这个图书馆出土了很多泥板文书,并在此基础上形成“亚述学”。通过这些文书的记录,我们可以研究以亚述为中心的整个美索不达米亚地区的历史。
在这些文书记录中,最令人关注的是几乎没有发现有关商业贸易的资料。尽管亚述统治疆域扩大,但远距离贸易却一点都没有兴盛的痕迹,很令人奇怪。这也许是其生活必需品大多通过贡品、租税或战利品的方式流入,从而阻碍了远距离贸易的发展。例如,腓尼基人作为当时地中海东部世界的商人非常活跃,但他们从港口贸易中获得的利润却被亚述攫取。征税机构的扩大与强化,很大程度上限制了自由商业贸易的发展。
令人反感的强制移民政策
亚述在东方世界构筑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大霸权,统治各地不同的民族,这是没有哪个国家曾经体验过的。对此学界有必要进行整体研究。但这里仅就亚述臭名昭著的强制移民政策产生的背景展开阐述。
强行迁移被征服地区居民的例子,在亚述之前就有过,不仅在美索不达米亚,埃及、赫梯等地也都曾出现过,可以说是东方世界惯用的政策。但亚述在强制移民方面规模之大、持续时间之长,已远远超过这些例子。
这一捕捉大量俘虏的强硬政策,首先把被征服地区的统治阶层全部迁往他处,铲除叛乱的萌芽。为保证帝国统治机构正常运转,还要在重要地区确保一定数量的士兵、官员和劳动者。而且,为了不使俘虏迁出地区土地荒芜,会把其他国家的俘虏强行迁到那里。
这样一来,强行迁移的俘虏人数众多,特别容易给世人留下亚述实行高压统治的印象。亚述帝国灭亡之后,还有著名的“巴比伦之囚”,那只不过是仿效亚述帝国统治的强硬政策而已。
亚述帝国的高压政策越来越强硬,必然会招致被征服地区居民的反抗。阿舒尔·巴尼帕尔死后,帝国内外各种势力蠢蠢欲动,企图反叛或独立。而且亚述帝国无力压制新兴势力抬头。公元前609年,亚述帝国顷刻瓦解了。
亚述帝国统治疆域之广阔、民族之众多,是任何一个国家都未曾经历过的。它实行了很多错误甚至残暴粗野的政策。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亚述作为世界帝国初次登上历史舞台的一大缺陷。只要维持这种“高压的帝国”,亚述的霸权就难以持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