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开宗明义

一、原本《大学》的原貌

我们在开始讲解、研究《大学》之前,先把这份原本《大学》的原文发给大家,希望平时多加熟读,要能背诵,那就更好了。那么,我们以后在讲解、研究时,就方便多了。现在,请大家看看原本《大学》的原文是怎么说的: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

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此谓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曾子曰:“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

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故君子必诚其意。

《诗》云:“瞻彼淇澳,菉竹猗猗。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兮!赫兮喧兮!有斐君子,终不可兮。”如切如磋者,道学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瑟兮兮者,恂慄也。赫兮喧兮者,威仪也。有斐君子,终不可兮者,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

《诗》云:“於戏!前王不忘。”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此以没世不忘也。《康诰》曰:“克明德。”《大甲》曰:“顾天之明命。”《帝典》曰:“克明峻德。”皆自明也。

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诰》曰:“作新民。”《诗》云:“周虽旧邦,其命惟新。”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

《诗》云:“邦畿千里,惟民所止。”《诗》云:“缗蛮黄鸟,止于丘隅。”子曰:“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诗》云:“穆穆文王,于缉熙敬止。”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

与国人交,止于信。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无情者,不得尽其辞。大畏民志,此谓知本。

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此谓修身在正其心。

所谓齐其家在修其身者:人之其所亲爱而辟焉,之其所贱恶而辟焉,之其所畏敬而辟焉,之其所哀矜而辟焉,之其所敖惰而辟焉。故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者,天下鲜矣。故谚有之曰:“人莫知其子之恶。莫知其苗之硕。”

此谓身不修,不可以齐其家。

所谓治国必齐其家者,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无之。故君子不出家,而成教于国。

孝者,所以事君也。弟者,所以事长也。慈者,所以使众也。《康诰》曰:“如保赤子。”心诚求之,虽不中,不远矣。未有学养子而后嫁者也。一家仁,一国兴仁;一家让,一国兴让;一人贪戾,一国作乱;其机如此。此谓一言偾事,一人定国。

尧舜率天下以仁,而民从之。桀纣率天下以暴,而民从之。其所令反其所好,而民不从。是故君子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诸人者,未之有也。故治国在齐其家。

《诗》云:“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宜其家人,而后可以教国人。《诗》云:“宜兄宜弟。”

宜兄宜弟,而后可以教国人。《诗》云:“其仪不忒,正是四国。”其为父子兄弟足法,而后民法之也。此谓治国在齐其家。

所谓平天下在治其国者:上老老,而民兴孝;上长长,而民兴弟;上恤孤,而民不倍。是以君子有絜矩之道也。

所恶于上,毋以使下;所恶于下,毋以事上;所恶于前,毋以先后;所恶于后,毋以从前;所恶于右,毋以交于左;所恶于左,毋以交于右;此之谓絜矩之道。

《诗》云:“乐只君子,民之父母。”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诗》云:“节彼南山,维石岩岩。赫赫师尹,民具尔瞻。”有国者不可以不慎;辟,则为天下僇矣。

《诗》云:“殷之未丧师,克配上帝。仪监于殷,峻命不易。”道得众则得国,失众则失国。是故君子先慎乎德;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财,有财此有用。德者,本也;财者,末也。外本内末,争民施夺。是故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是故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

《康诰》曰:“惟命不于常。”道善则得之,不善则失之矣。《楚书》曰:“楚国无以为宝,惟善以为宝。”舅犯曰:

“亡人无以为宝,仁亲以为宝。”《秦誓》曰:“若有一介臣,断断兮,无他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焉;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彦圣,其心好之,不啻若自其口出;寔能容之。以能保我子孙黎民,尚亦有利哉!人之有技,媢嫉以恶之;人之彦圣,而违之俾不通;寔不能容。以不能保我子孙黎民,亦曰殆哉!”

唯仁人放流之,迸诸四夷,不与同中国。此谓唯仁人为能爱人,能恶人。见贤而不能举,举而不能先,命也;见不善而不能退,退而不能远,过也。好人之所恶,恶人之所好,是谓拂人之性,菑必逮夫身。是故君子有大道,必忠信以得之,骄泰以失之。

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仁者以财发身,不仁者以身发财。未有上好仁,而下不好义者也;未有好义,其事不终者也;未有府库财,非其财者也;孟献子曰:“畜马乘,不察于鸡豚;伐冰之家,不畜牛羊;百乘之家,不畜聚敛之臣,与其有聚敛之臣,宁有盗臣。”此谓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长国家而务财用者,必自小人矣。彼为善之。小人之使为国家,菑害并至,虽有善者,亦无如之何矣。此谓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

这就是原本《大学》的原貌。大家如果读过朱子所改编的《大学》章句,可能一时不能习惯,甚至有突兀之感。但我们这次讲解,为什么不用朱子的改编本,而要用本来面貌的原本《大学》呢?我们在以后的讲解中,会充分地说明其中的缘故。现在,再次希望大家,先把这篇富有齐鲁文化之美的大块文章,先行熟读、背诵。

二、从教授来访说起

丙子年的初秋,也就是一九九六年的八月底,有一位美国哈佛大学的教授来访,他是刚从美国到湖南,参加岳麓书院孔子会议返美,路过香港,事先经人约好时间,所以才有见面一谈的机会。不是这样,我实在没有剩余的时间,可以与宾客应酬。平常有人问我,你那么大的年纪,还忙些什么呢?我只有对之苦笑,实在说不清楚。因为一个真正立心做学问的人,实在永远没有空闲的时间。

尤其是毕生求证“内明”之学的人,必须把一生一世,全部的身心精力,投入好学深思的领域中,然后才可能有冲破时空,摆脱身心束缚的自由。这种境界,实在无法和一般人说,说了别人也不易明白。

自幼诵读益处多

话说回来,这位名教授来访,谈到在哈佛大学的一次汉学(中国文化)会议上,中外学者到了不少,大家共同研究读“四书”之首的《大学》。当大家研究开宗明义第一章,讨论“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各人都发挥自己的观点,很久,也没有一致的结论。

有一位来自国内某一有名大学的学者便抢着发言说,我看这个问题,何必浪费精神,花很多时间去讨论,只需把“明明德”的第一个“明”字去掉就好了!全场的人听了,为之瞠目结舌、啼笑皆非。

这位教授说完了这个故事,当时我们在座的人,也只有为之一笑。我便问:后来怎么办呢?他说:后来我就私下对他说,你太狂妄了……这个人最后才向大家道歉。我听完了说:我几十年,在国外,甚至在国内,听过这样的妄人妙(谬)论太多了,所谓“司空见惯,不足为奇”。但我心里不但震惊万分,同时也惭愧自责,感慨不已。

因为我在童年正式读家塾(就是请先生到家里来家教),开始就是先读《大学》,要认真背诵《大学》。长大以后,转到民国初年所谓的洋学堂读书,对于《大学》《中庸》,早已置之不理。但因为基本上有童子功背诵的根底,所以在记忆的影子里,始终并未完全去掉。后来在中央军校教授政治课,又碰到要讲《大学》《中庸》,因此,驾轻就熟,至少我自己认为讲得挥洒自如。接着在抗日战争的大后方四川五通桥,为了地方人士的要求,又讲过一次《大学》《中庸》。每次所讲的,大要原理不变,但因教和学互相增长的关系,加上人生经验和阅历的不同,深入程度就大有不同了。

但开风气不为师

到了台湾以后,步入中年,再经过历史时代的大转变,对人对事的了解更加深入。正如清人钱谦益的诗所说:“枥中马老空知道,爨下车劳枉作薪”,颇有感慨。所谓“枥中马老空知道”,钱诗是感叹自己虽然是一匹识途的老马,但马老了,毕竟是无用了,只能作废,把它豢养在马厩里,当做一匹千里马的活标本罢了。“爨下车劳枉作薪”,十九世纪以前,中国用的车轮,都是木头做的。这种木头的轮子,在长年累月的旋转奔走之下,外表已被磨得损坏不堪了。乡下人把它换掉,拿来当柴烧。当柴烧没有多大的价值,因此叫它做“车劳”。“爨下”,就是指烧饭的灶下。你只要读懂了这两句诗,也就可想而知我的心境了!

因此,当时对蒋校长所著的《科学的学庸》,虽然并不认同其见地,而且我对学问的态度,也绝不苟且,但政治部邀请我去讲,如果我拒绝,在当时的人情面子上,也是势所不能。这中间微妙关系的自处之道,正如《大学》后文所讲“缗蛮黄鸟,止于丘隅”,“于止,知其所止”,完全在于操之一心了。

而今回想起来,我也真的有过很多次冲动,希望有一两个后起之秀,能够立志研习原始儒家的学问,我将为之先驱,如清人龚定盦所说的“但开风气不为师”。然而,我也毕竟失望了。我也曾经对一般成年的学者同学们讲过几次,希望记录成编,但每次的记录,我都不满意,又加舍弃。不是同学们记不好,实在是我讲得不透彻,讲得不好。古人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不过,要真正做到百无一用的书生,确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成本代价也太高太大了。

三、沉冤莫白的“四书”

《大学》,是“四书”的第一本书。《中庸》,算是第二。其实,这样的推算,是根据历来“四书”印本的编排次序而说的。说实在一点,《大学》是孔子的学生曾子(曾参)所写的一篇学习心得论文。《中庸》,是曾子的学生,也是孔子的孙儿子思所写的一篇学习心得论文。从宋代开始,把编入《礼记》中的这两篇论文抽出,和《论语》《孟子》合在一起,总名便叫作“四书”。

被误用于考取功名

如果时光倒流,退回到八九十年前,提起“四书”,几乎是无人不知。它的威名,把中国人,尤其是中国的知识分子——读书人的所有思想,十足牢笼了一千多年,中国知识分子的意识形态,大致都不敢轻越雷池一步。特别从宋代以后,再严谨一点来说,从南宋以后,一个知识分子,想寻一条生活的出路,尤其以考取功名,达到读书做官的谋生之道,非熟记“四书”,牢牢背得“四书”不可,尤其要依据朱熹的见解,别无偷巧的办法。这也等于现在的年轻人,想考进学校,取得学位,就要死背活啃课本上的问答题,都是一样“消磨天下英雄气”的关碍。除非你像明末清初时期山西太谷一带的同乡们,第一流头脑人才,必要经商致富,真正没有这个勇气和胆识的,才勉勉强强去读书考功名。

元、明以后到清朝六七百年来,所谓三级取士的阶梯,由县试考秀才,进而从乡试(全省会考)考取举人,到全国大考,进京考进士,中状元,始终离不开“四书”“五经”——

《诗经》《书经》《易经》《礼记》《春秋》,这一连串编成的书本。不然,纵使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能通诸子百家之学,但文不对题,离开考试取士所用的“四书”“五经”范围,那就休想取得功名,与读书做官的通途,永远是背道而驰了。

变本加厉的新八股

而且从明朝开始,把考取功名的作文格式,创制成一种特别文体,叫作“八股”。你如认为自己学问比韩愈、苏东坡还好,文章格式不照八股来写,也就只有自己拍拍屁股走路了!这种八股意识的发展,自清朝下台以后,尤其厉害,在国民党当政时期,考试文章中,如果没有讲一点三民主义的党八股,就休想有出路。后来的政党,也不能免于类似的框框。所以几十年前,打倒孔家店、扬弃八股文,变成大革命的浪潮,那也是事所必至,势有固然的结果。

谁知旧八股去了,新的八股还比旧的变本加厉,以前的八股,只是文章规格的限制,现在的八股,反成为思想控制的工具,我真是感叹这个时代,是进步了,还是退化了。真不知中国的文化,何年何月才得以复兴它的灿烂辉煌啊!

四、书生大半出农村

讲到这里,有时我也觉得很有趣,而且还很有幸,生在这个古今新旧大转变的历史时代。当然,其中经历的艰危辛苦,也是一言难尽。

传统的农村生活

我从小生长在滨海的一个乡村里,其中的居民,过的是半农半渔的生活。这个东南海滨小角落的乡村,也是一个山明水秀(其实水是又咸又浊)、朝岚夕霞、海气波澜的好地方。因为是濒海的地方,到底是得风气之先,东洋、西洋的洋风还很快吹到小村里。做饭烧火用的打火石还未完全消失,新的绿头洋火(火柴),一盒一盒地来了。在海上骄气十足,横冲直撞的火轮船,一声声呜呜号叫的汽笛鸣声,使大家赶快跑到海边去看热闹,既好奇,又惊叹!慢慢地,又看到了天上飞的飞轮机,同时也看得到坐在飞轮机前面的人。当然,飞得还不算太高,所以才看得见。人们更加奇怪,人怎么会飞上天呢?晚上用的青油灯、蜡烛,慢慢退位给大为不同的洋油灯,比蜡烛光亮过多倍了。可是乡村里长年累月都是平平静静地过,没有什么警察或乡长、村长。只有一个年纪比较老的“地保”,是清朝遗制,地方最小的芝麻绿豆大的官,叫做“保正”。不过,都是熟人,他保他的正,与大家了不相干,除非衙门里来了公事,他出来贴布告,或者上门来打一声招呼。偶然听到人们乱哄哄的谈话,找“保正”出来,那一定是那一家的鸡被人偷走了。地方上来了偷鸡贼,这比以前太平天国造反还要新奇,还要可怕。

这种江南村居生活,一直延续到二十世纪初期,历代除了兵乱或饥荒外,几乎从来没有变化。宋代诗人就描写得很诗情画意,如范成大的田园诗:

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

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

尤其是雷震的一首《村晚》:

草满池塘水满陂,山衔落日浸寒漪。

牧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

每当斜风细雨或黄昏向晚的时候,我站在自家门口,真看得出神入化,很想自己爬上牛背,学一学他们的信口吹笛。可惜,我没有达到目的,只是一生信口吹牛,吹到七八十岁,还不及当年横身牛背小朋友的高明,真太泄气了!

农村自动自发的教育

在这样一个宁静的小乡村里,有几家的孩子们想读书,其实,也是大人们起哄,乡村的孩子,根本不知道读书是怎么一回事,而且听说请来了先生,书读不好还要挨打手掌心,这对孩子们来说,实在没有兴趣。不过,大人们都还要说:“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所以总要读书才对。

话说中国人三千多年的教育,历来都是全国人民由农村开始,自动自发的教育。在二十世纪以前,所有当朝政府,掌管教育的权威,都是只顾读书人中已经学而有成的高层知识分子,所谓历朝的考试选举士子,都是当朝政府,拣现成的选拔民间的读书人,给他官做。事实上,做官是一种钓饵,当局者以此钓取天下英才收归己用。从来没有像现代政府,编有教育经费的预算,培养人民最起码义务教育的计划。

从十九世纪末期,二十世纪的初期,乡村家塾的教育,是由一家或几家热心子弟读书的家庭发起,请来了落第秀才,或是所谓“命薄不如趁早死,家贫无奈做先生”的老师,呼朋唤友,约了几个孩子或十几个儿童,开始读书。这种情形,让我引用一首清人的诗来概括它:

一群乌鸦噪晚风,诸生齐放好喉咙。

赵钱孙李周吴郑,天地玄黄宇宙洪。

《三字经》完翻《鉴略》,《千家诗》毕念《神童》。

其中有个聪明者,一日三行读《大》《中》。

现在大家看了这首诗,一定觉得很有趣,但是不一定懂是什么意思。在这里,首先要了解我们八九十年前儿童启蒙书本(读物)。

最基本的有八本书,《百家姓》《三字经》《千字文》《千家诗》《神童》《鉴略》等。深入一点的,加上《大学》《中庸》。

五、启蒙教育的审思

《百家姓》是四个字一句,第一句是“赵、钱、孙、李”,第二句是“周、吴、郑、王”。有人问,为什么第一个姓是赵字呢?因为这本书是宋朝编的,宋朝的皇帝世家姓赵,所以第一。第二个是江南浙江封王的钱镠,所以第二是钱,当然不是说赵皇帝第一,有钱人算是第二位。但是为什么这首诗里第三句只写到周、吴、郑为止呢?那是为了作诗,七言的诗,不能用到八个字,所以到此为止。下面的话,当然,大家一看都明白的,就不必多说了。

《千字文》也是四个字一句,那是一本了不起的好书,用一千个中文不同的字句,写出一部中国文化基本的大要。这本书的第一句是“天地玄黄”,第二句是“宇宙洪荒”。但上首诗里,为了拼凑七个字一句,只好把这两句话截去一字,变成“天地玄黄宇宙洪”。

既合平仄,又正好押韵。

一夜发白《千字文》

《千字文》的作者,是梁武帝时代官拜散骑员外郎的周兴嗣。

历来在正史上的记载,就这样一笔带过,但据私家笔记的野史记载,内容就不是这样简单了。周兴嗣同梁武帝本来便是文字之交的朋友,在萧齐时代,还在朝廷上有过同僚之谊。到了梁武帝当了皇帝,那就变成君臣的关系。由朋友变君臣,说是关系不错,其实,伴君如伴虎,反是最糟糕的事。周兴嗣有一次不小心得罪了梁武帝,梁武帝一怒之下,想杀他或很严厉地处分他,到底还是于心不忍,只好下令把他先关起来再说。但梁武帝又说了一句话,你不是文才很好吗?你能在一夜之间,把一千个不同的字,写一篇好文章,就赦你无罪。因此,周兴嗣就在一夜之间,挖空心思,写了这篇《千字文》。文章写好了,可是在一夜之间,头发、眉毛、胡子也都白了!大家要注意,用一千个不同的中文字,一夜之间,写出有关宇宙、物理、人情、世故的文章,等于写了一篇非常精简的“中国文化纲领要点”,虽然,只写到南北朝时期的梁朝为止,实在也太难了。梁武帝本人,才华文学都自命不凡,看了周兴嗣一夜之间所写的《千字文》,也不能不佩服。周兴嗣因此得到宽恕,而且还特加赏赐。

《三字经》是三个字一句的,先由儒家学说中的孟子观点“人之初,性本善”开始,综罗阐发儒家的基本理念,以教育后代青少年。在过去时代,是属于儿童启蒙的书,现在,应归国文研究所的课。

《千家诗》是集唐、宋各家的名诗,比较偏向于初学作诗的课本。在清末民初的石印本上,有的还附有李渔(笠翁)的韵对,如“天对地”“雨对风”“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等等,很有趣。

过去读书考功名,不管你有没有作诗的天才,一定要考你作诗。要作诗先学对对子。尤其到了清朝,作对子比作诗还盛行。这种风气,由唐代开始,一直到了民国,只要读过几年书,好诗不会作,歪诗也要歪几句。有人说,过去中国,是诗人的国土。这未免有点夸张,但也有些讽刺的意味。

先学做人,再谈政治

《鉴略》是全部中国通史浓缩再浓缩的书,是便于青少年初懂自己本国史,先记其大纲大要的书。

《神童》或《弟子规》,都是教孩子们先学做人,敦品厉行的书,当然,并不太注重政治意识。到了清末时期开始要维新变法,废掉了科举,办起了洋学堂,仿照日本明治维新的作风,法定不承认家塾和书院的教育,并且依法叫家塾为私塾,新式学校才叫正规教育。一直到清朝被推翻,民国成立,起初还在北洋政权时代的民国小学、中学里,不用什么《神童》《弟子规》等老古董,由教育部编了《修身》的课本。用到北伐时期以后,国民政府成立,又废了《修身》,改作《公民》一课。抗日战争前后,改成《政训》。随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就变成《政治》课了。由《政训》到《政治》,要教育全国人民都懂得政治,但如果做一个人的基本教育还没有根基,叫他怎样能做好一个好国民,或公仆呢!

六、乌鸦式的读书法

除了以上所讲的《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诗》等之外,在当时的家塾、民间社会里,还普遍流行一本书,叫《增广昔时贤文》,这也算是课外读本。这本书收集了古人的名言好句,有关人生处世的格言,有消极的,也有积极的,反正男女老幼,容易读懂,也容易上口背诵,几乎是大家共同首肯,好像是人性的共鸣一样。例如“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马行无力皆因瘦,人不风流只为贫”等,有趣而有意义的句子多得很。其中有许多是唐、宋诗人的名句,也有些是从小说上来的,还有的是民间口口相传的俗语,但都很有文学和人生哲学的意味,所以特别一提。

但求能够写信记账

那么,当年农村里家塾读书都很成功吗?可以说,大半都很失败。有许多人,把孩子送来读书,特别声明,只要他认识几个字,将来能够记账就好了。农家人手不够,需要帮手,并不希望读书做官,如果能够写信,那就算是乡下才人了!事实如此,我所见到当年的乡下人,家里有人外出,要写一封信寄出,或在外面的人寄信回来,都要拿到街上或别人那里,请教那些读过书而考不上功名,专门摆张桌子,为别人写信、记账谋生的先生来讲解。有个故事说,有个丈夫外出谋生,忘记了带雨伞,写信回家说:“有钱带钱来,无钱带命来。”吓坏了一家人,后来才弄清楚,把“伞”字写作“命”字了。

另外,有一个我亲身经历的故事,当年在我们乡下,有一位年龄和我不相上下的邻居,他也在乡下先生教书时读过书。二十多年后,我们在台湾碰到,真有“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的感觉。

他是知道我,我几乎认不出来是他了!我问他在这里做什么,他说:“做生意,比较顺利,发点小财,现在正要开一家大饭店。老婆在家乡,但在此地又娶了一个老婆,家里不知道。知道你也来了,真高兴得不得了。你知道我家底细,我要写信,不敢找别人,你就帮帮我吧!”我说:“你不是也读过书吗?”他说:“啊哟,你还不知我是怎么一块料吗?当年读了一两年书,斗大的字会认得几个。现在都还给先生了。”老乡,又是童年小朋友,我当然义不容辞每次代他写信。这种秘书很难做,要设法写乡下人看得懂的话,还要合于方言。

有一次,他有急事跑来找我,我正在忙,他就站着急催,要我快动笔写信。我说:“你怎么这样不通情理,你不是看到我正在忙吗?你急就自己写吧!”他说:“我拿起笔,就好像扛一根杠子一样,你用钢笔画几下就对了,很轻松。”我听他这样讲,就说:“你知道我代你写一封信,要花多少代价吗?”他听我这样一说,眼睛瞪大了,就说:“咦!你不过花一两张纸,手动动就好了,何必说得这样难听。”我说:“你真不懂,你想想看,从我妈妈十月怀胎,生了我,几年吃奶,把我带大,后来再加二十多年的辛苦读书,不说学费,饭钱要多少?到了现在,才能为你做秘书,写一封信,你想,这一路算来,成本有多大吗?”他听我这样一说,愣住了,想了一阵,笑着说:“你说得也对,同时骂我也骂得惨,不管怎样说,还是快代我写封信吧!”

学童“齐放好喉咙”

前面的话,是由那首描写从前旧社会里家塾启(发)蒙教育的情形说起,这首诗作者并未留名,大概是失意的文人,为了生活,担任教书先生的作品。第一、第二两句,描写当年家塾儿童读书的情景,真是活龙活现。乡下的儿童,真正喜欢读书的并不多,这便是现代学教育的要研究孩子的“性向”问题。儿童们最高兴的,是盼到黄昏傍晚时候,要准备放学回家了,先生坐在上面,叫学生们好好读几遍书,就可放学。于是,每个学生精神来了,各自拿出自己的课本,照先生今天所教的,放声大叫地朗诵起来,那不是为自己读,是为了读给先生听。低年级读《百家姓》或《三字经》,高年级读《千字文》或《千家诗》等,摇头摆尾,彼此瞪瞪眼,偷偷地你拍我一把,我打你一下,一边笑,一边叫着念书。那真像“一群乌鸦噪晚风,诸生齐放好喉咙”。有读《百家姓》的,“赵钱孙李周吴郑”;有读《千字文》的,“天地玄黄宇宙洪”;“《三字经》完翻《鉴略》,《千家诗》毕念《神童》”都是实际的情形。

最后两句“其中有个聪明者,一日三行读《大》《中》”。这是说学生中真有一个比较聪明一点的,将来准备读书上进考功名的,先生就每天照书本多教他几行,《大学》或者《中庸》,可是教是教你认字,《大学》《中庸》真正深奥的意义,那就不一定讲给你听了!事实上,先生也未必真懂,大多只是叫你死背记得,将来慢慢地会懂。以我来说,一二十年后,对于当时先生教我背书,将来慢慢会懂的说法,反省过来,还真觉得他有先见之明,反而很敬佩他的搪塞教育法,真够隽永有味的幽默感!

七、先摆几个方块阵

我们在正式讲解《大学》《中庸》之前,首先需要了解中国文化中三个重要文字的内涵:“道”字、“德”字、“天”字,再加一个“大人”名词的意义。然后再来研读《大学》或《中庸》,就好办得多了。

我们中国的文字,自远古以来,就不同于其他一些民族的文字。中国字是方块字,它与印度的梵文,埃及上古的象形文字,都以个体图形来表达思维语言的内涵意义。所以到了汉代,便有专门研究文字学的学问,以“六书”来说明中国文字的形成及其用法。

所谓“六书”的内容,包括: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这属于汉学中最出色的“小学”和“训诂”的范围。但是,这是一门专门的学问,我们不必在这里多讲,免得浪费时间。不过,这里所讲的“汉学”,是专指汉代文字学、考证学,并不是现代外国人对中国的文学或学术都称作“汉学”的意思。

那么,我提出读古书须先理解“道”“德”“天”等字,以及“大人”一词是什么意思呢?这也与汉代文字学的“小学”“训诂”很有相关之处。因为我们要研究从春秋、战国时期以来的诸子百家书籍,尤其是儒、道两家的书,对以上的几个字,用在不同语句、不同篇章里的涵义,并不可只作同一意义的理解。否则,很容易把自己的思维意识,引入歧途,那就偏差太远了。

“道”字的五个内涵

“道”字,便有五个不同用处:

一是道路的道。换言之,一条路,就叫作道。很多古代书上的注解:“道者,径路也。”就是这个意思。

二为一个理则,或为一个方法上的原理、原则的浓缩之名词,例如,《易经·系传》说:“一阴一阳之谓道。”在医药上的定理,有叫医道,或药物之道。用于政治上的原则,便叫政道。用于军事,叫兵道。又如《孙子》十三篇中所用的一句话:“兵者,诡道也。”甚至自古以来,已经为人们惯用的口头语,所谓“盗亦有道”。或者“天道”“地道”“人道”等等的“道”字,都是指有某一个特定法则的道。

三是形而上哲学的代号,如《易经·系传》所说“形而下者谓之器”“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是指物理世界、物质世界有形有相的东西;“器”字,就是指有形有相的东西而言。那么,超越于物质或物理的有形有相之上,那个本来体性,那个能为“万象之主”的又是什么东西呢?它是实在唯物的,还是抽象唯心的呢?

这是我们自古祖先传统的答案,不是“物”,也不是“心”,心物两样,也还是它的作用现象而已。这无以名之的它,便叫作道。例如《老子》一书,首先提出“道可道,非常道”的道,就是从形而上说起。其实,“大学之道”的道,也是从形而上而来的理念,且听后面慢慢道来。

四是讲话的意思,这是古代中原文化习惯的用词,你只要多看看中国古典民间通俗小说,就处处可见,“且听我慢慢道来”,或是“他道”“老婆子道”,等等,真是随手拈来,多不胜数。

五是在汉、魏时期以后,这个“道”字,又变成某一个宗教或某一个学术宗派的最高主旨,或是主义的代号和标志。例如“侠义道”或“五斗米道”等。到了唐代,佛家(教)也用它来作代号,如“道在寻常日用间”。道家(教)更不用说,把它视为唯我道家独有的道了。推而衍之,到了宋代,非常有趣的,在儒家学说学派之外,却另立一“道学”的名词,自以为在“儒学”或“儒林”之外,别有薪传于孔、孟心法之外的“道学”的道,岂不奇而怪哉!

“德”字的内涵

“德”字,我们现代人,一看到“德”字,很自然地就会联想到“道德”,而且毫无疑问的,“道德”就是代表好人,不好的,便叫他“缺德”。其实,把这两个字联系在一起,是汉、魏以后,渐渐变成口语的习惯,尤其是从唐代开始,把《老子》一书称作《道德经》。因此,道德便成为人格行为最普通,又是最高的标准了。

但是,根据传统的五经文化,又有另一种解释,“德者,得也”。这是指已经达到某一种行为目的,便叫德。根据《尚书·皋陶谟》篇中的定义,共有九德——九种行为的标准:“宽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乱而敬,扰而毅,直而温,简而廉,刚而塞,强而义。”在《尚书·洪范》篇中,另外说到三德:“一曰正直,二曰刚克,三曰柔克。”在《周礼·地官》篇中,又有讲到六德:“知、仁、圣、义、中、和”。

另外有关“德”字,在魏、晋以后,因为佛教、佛学的普及,提倡“布施”,教导人们必须将自己所有,尽心施放恩惠,给予众生,这样才有修行的功绩基础。由此采用《书经》上一个同义词,叫做“功德”。后代人们有时讲到“德”字,就惯性地与“功德”一词的观念连在一起,所以附带说明,以便大家了解。

我们了解到上古传统文化对于“德”字的内涵以后,把它归纳起来,再加简化一点来讲,“道”字是指体,“德”字是指用。所谓用,是指人们由生理、心理上所发出的种种行为的作用。这对于研究《大学》一书,尤其是最重要的认识。不然,到了“明德”和“明明德”关头,就很容易模糊、混淆不清了。因为古文以简化为要,到了现在,中国人的教育,不从文字学入手,搞得自己不懂自己的文化,反而认为古人真该死,自己的传统文化真糟糕。

“天”字的五个内涵

“天”字,真是“我的天哪”!读古书,碰到这个天字,如果要仔细研究,也不是那么容易,同是一“天”,看它用在哪里,又是哪一“天”的意义,我们现在把它归纳起来,也与“道”字一样,有五个内涵。

一是指天文学上天体之天,也可以说,包括了无量无边的太空。可不是吗?外国叫航行太空,我们叫航天,并没有两样,各自文化不同,用字不同而已。这是科学的天。

二是宗教性的天,这是表示在地球人类之上,另外有个仿佛依稀,看不见、摸不着的主宰,叫它为天。在我们上古以来的传统习惯上,有时和“帝”字、“皇”字是同一意义。不过,“帝”或“皇”是把那个莫名其妙的东西,加上些人格化的意思而已。如果用“天”字,就抽象得多。在意识上,便有“天人之际”,自有一个主宰存在的意思。

三是形而上哲学的天,它既不代表陈列日月星辰的天体,统属于自然科学的范围,又不是宗教性的唯心之天。它既非心和物,又是心和物与一切万象的根源。它犹如萧梁时代,傅善慧大师所说的一首诗“有物先天地,无形本寂寥。能为万象主,不逐四时凋”的天。简言之,它是哲学所谓的“本体”之天。

四是心理情绪上的天。它如一般人习惯性所默认的“命”和“运”关联的天。所谓“天理良心”,这是心理道德行为上所倚仗的精神的天。又如说:“穷极则呼天,痛极则呼父母”,是纯粹唯心的天。

五是属于自然科学的范围,作为时间和空间连锁代号的天,例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今天、明天、昨天,以及西天、东天等等。

总之,先要了解这几个中国古书中,“天”字的差别意义,这在研究《中庸》一书时,更为重要。好了,我们为了讲《大学》,又是“过了一天又一天”了!

八、大人之学的探讨

为了讲解研究《大学》,有关于“大人”这个名词,也必须在研究本文之先,要有一番了解。在中国传统文化的《礼记》中记载:古人八岁入“小学”。先由学习洒扫应对开始,渐渐地学习“六艺”——礼、乐、射、御、书、数。

洒扫,是人生基本的生活卫生和劳作。

应对,是人与人之间,所谓人伦之际的言语、礼貌、态度。

“六艺”包括的内容很广:

礼:是文化的总和统称。

乐:是生活的艺术,当然也包括了音乐。

射:是学习武功,上古远程攻击的武器,以弓箭为主,所以用射箭的射字作代表。

御:是驾驭马匹和马车等驾驶技能。

书:是指文字学,包括对公文的学习。

数:是指算术和数学,是上古科学的基本先驱。

由八岁入“小学”,到二十岁,已经不算是童子,在家族中,要举行“冠礼”,算是正式成人了。但在“冠礼”之前,又有一说,十八岁束发,也算成人了。所谓“束发而冠”以后,再要进修就学,那就要学“大学”了。

怎样才算是“大人”?

那么,我们现在所要研究的这本《大学》,是不是古代所说的成人之学呢?或是如宋儒朱熹(晦庵)先生所注,含糊其辞地说,“大学者,大人之学也”呢?假定说,《大学》劈头第一句所说的“大学之道”,确是指定是大人之学。那么,怎样才算是大人?或者如中国文化三千年来的习惯,凡是做官,甚至捐官并未补实缺的,都称作大人哪!但不管是曾子的原意,或朱熹的注解,《大学》一书,绝不是专门教做官做吏的人学习的。

从字源学上来看,“大人”这个名词,首先出在中国文化宝典中。所谓群经之首的《易经》里,就有二十九处之多。例如:在乾卦九二、九五“利见大人”,升卦的“用见大人”,革卦九五“大人虎变”,等等。但很遗憾的,在《易经》上,每次提到大人,也都没有确切的定义,是指做大官的大人,或是年长的大人。但《乾卦·文言》上说:

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弗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

这样的“大人”,连鬼神也都无可奈何他,天也改变不了他,这又是个什么东西呢?说到这里,我先说一段往事。

《乾卦·文言》新解

当年我在成都时,曾经和一位宿儒老师,蓬溪梁子彦先生,畅论这个问题。梁先生的学问,是朱熹的“道问学”和陆象山的“尊德性”的调和论者。可是我们经过辩证,他只有说,依子之见如何?我就对他说,如果高推《大学》《中庸》为孔门传承的大学问,那我便可说,《大学》是从《乾卦·文言》引申而来的发挥;《中庸》是从《坤卦·文言》引申而来的阐扬。《坤卦·文言》说:“君子黄中通理,正位居体,美在其中,而畅于四肢,发于事业,美之至也。”梁先生听了说,你这一说法,真有发前人所未说的见地。只是这样一来,这个“大人”就很难有了。我说,不然!宋儒们不是主张人人可以为尧舜吗?那么,人人也即是“大人”啊!

梁先生被我逼急了,便说,你已经是这样的境界,达到这样“大人”的学养吗?我说,岂止我而已,你梁先生也是如此。他说,请你详说之。我便说“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我从来没有把天当作地,也没有把地当成天。上面是天,足踏是地,谁说不合其德呢!“与日月合其明”,我从来没有昼夜颠倒,把夜里当白天啊!

“与四时合其序”,我不会夏天穿皮袍,冬天穿单丝的衣服,春暖夏热,秋凉冬寒,我清楚得很,谁又不合其时序呢!“与鬼神合其吉凶”,谁也相信鬼神的渺茫难知,当然避之大吉,就如孔子也说“敬鬼神而远之”。趋吉避凶,即使是小孩子,也都自然知道。假使有个东西,生在天地之先,但既有了天地,它也不可以超过天地运行变化的规律之中,除非它另有一个天地。所以说:“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就是有鬼神,鬼神也跳不出天地自然的规律,所以说:“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

我这样一说,梁先生便离开他的座位,突然抓住我的肩膀说,我已年过六十,平生第一次听到你这样明白的人伦之道的高论,照你所说,正好说明圣人本来就是一个常人。我太高兴了,要向你顶礼。这一下,慌得我赶快扶着他说,我是后生小子,出言狂放,不足为训,望老先生见谅,勿怪!勿罪!这一故事,就到此为止,但梁先生从此便到处宣扬我,为我吹嘘。现在回想当年前辈的风范,如今就不容易见到了!

说到这里,我已经把《大学》里的“大人”说得很清楚了,如果还不了解,勉强下个定义吧!凡有志于学,内养的功夫和外用的知识,皆能达到某一个水准,即称之为“大人”。至于内养的功夫,外用的知识,要怎么养,研究下去,自然就会知道。

还它的本来面目

现在我们要正式讲解研究《大学》的原文,首先需要说明所谓的原文,也叫做“原本《大学》”或“《大学》原本”。

为什么呢?因为自宋代以来,尤其是南宋以后,所有印刷流传的《大学》,都是朱熹先生根据他的师承二程(即程明道、程伊川)

先生重新改编原本,加上朱熹先生的心得做注解的《大学》章句。

最严重的是,自明朝以后,不但根据“四书”考功名,而且规定都要以朱注为标准。

而我们现在讲解《大学》,就要返本还原,恢复曾子原著的《大学》论文,如果照古人尊称的意思,应该说恢复曾子原经的本来面目,这样并不过分吧!程伊川与朱熹两位先生,对孔、孟之学的造诣,的确有其独到高深之处,也的确可以自成一家之言,但没有必要,更没有理由随便篡改经文,他们的学问主旨,讲“主敬”“存诚”,随便篡改前贤的原文,岂不是大不敬,太不诚吗?这样就犯了逻辑上“自语相违”的过错了。

但是,我们也须先看一看,听一听程、朱之说是怎样讲呢?如果我们了解程、朱的错误,《大学》的真面目也自然就出现了。大家且看在《大学》的前面,朱子写道:

子程子曰:《大学》,孔氏之遗书,而初学入德之门也。

于今可见古人为学次第者,独赖此篇之存。而《论》《孟》次之。学者必由是而学焉,则庶乎其不差矣。

嘿!嘿!程朱的理学,最重尊师重道,更重尊敬先圣先贤。《大学》一书,是理学家的儒者们,一致公认是孔门弟子、所谓“先贤”曾子的遗书。但他朱先生一开始,就非常尊重他的师承,叫程子还不够,在程子上面还要加上一个特别尊称的“子”字。不只撇开了曾子不理,而且也摘掉孔子的“子”字,轻慢地换成“孔氏”,竟变成“《大学》,孔氏之遗书”。这真像明清以来衙门里刑名师爷的笔法,把曾子的著作权,轻轻易易地判归孔氏门下,而且还不是指定是孔子受益,不过是孔氏门下的公有而已。因此,宋朝以后,理学家的儒者们,都是自认为直接继承孔、孟之学,当然就可自作主张,随便篡改,曾子又其奈我何!

不但如此,朱先生又说:“而初学入德之门也。”啊哟!明明本书开宗明义第一句就是“大学之道”。而他却说是初学入德之门。

这种笔法、这种写法,如果朱先生在北宋神宗时代碰到苏东坡,他一定写文章大大批驳一番。如果碰到清初的金圣叹,可惜他本来就不大注重理学家们,否则,由他来一批朱文,那就更加精彩幽默了!

但是,大家不要小看这一段五十六个字的短文,如果我们生在明、清两朝六百年间,想考取什么秀才、举人、进士的功名,就非照此背熟不可,还要牢牢记住朱子的章句是这样说的。假使有半点违反这种思想意识,小则,永久取消考试资格;大则,也许吃饭的家伙也保不住了!学问被禁锢到这种程度,还说什么文字狱有多么可怕吗?中国过去的帝王或大政治家们,都有这种人性特点的褊狭习气。以古例今,所以中国文化、文明的进步,始终只能在某一特定的圈圈中打转。孔、孟以后的儒家,也永远只能口是心非的,在高呼“万岁陛下”声中,承虚唼响,讨个官做,聊以自己鸣高,学问之道如此而已矣。《大学》中所说的“修身”学问,真的就是这样吗?

九、中原文化的精品

现在我们先读《大学》原文第一段,也是《大学》最基本的宗旨所在: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大家读完了《大学》第一段原文以后,我要先讲正反两点,请大家留意。所谓正面的:《大学》和《中庸》两本书,文章很简要而且美丽,后来的《孟子》一书,也是这样。我小时候读书,要学写作古文,老师们便告诉我们要熟读、熟背《大学》《中庸》《孟子》的文章。那么,文章一定会写得四平八稳,而且很好。至于《老子》《庄子》《楚辞》的文章,初学不宜,不然,会流于奔放,容易变成狂妄。

北方与南方的文学风格事实上,《大学》《中庸》的文章,不仅简练,也真有温柔敦厚之美。我个人在三十岁以后,在多读古书,多学习了解以后,我又大胆下了一个定论:《大学》《中庸》《孟子》是齐、鲁文化的精品,也代表了古代中原文学的精华。当然,如《礼记》《春秋》的文章,也大多如此。

至于《老子》《庄子》乃至《楚辞》,却代表了南方文化和文学的精华,使人心胸开豁,意境洒脱。如果比方的说,中原文学犹如唐代杜甫的诗,浑厚有味,好比吃河南、山西的面食,北方的饺子、馒头。南方的文学犹如唐人李白的诗,豪情奔放,好像白米饭配上鱼肉菜肴。换言之,古代中原的文化、文学犹如德国日耳曼民族的文明,浑厚朴实。南方的文化、文学,犹如法国法兰西的文明,风流潇洒。总之,希望大家多读、多念、多背诵,当歌一样地唱着来读。那么,必定有如我当年读书时,老师并不太给你讲解,只说,你读熟了,将来你自己会懂。现在套一句成语来说,你读得背熟记牢了,将来你会自己开悟的。这是正面的经验。

《大学》首文竟可以治病!

另一方面,我可告诉你一个非常有趣的经历故事,我在年轻的时候,兴趣是多方面的,而且也和大家一样,好奇、好神秘,到处求师访道,想变成超人,成仙成佛最好。在三十年代的时候,湖南有一派道门,由一个姓萧的道长领导,据说有道又有法术。那多好啊!本人当然千方百计找人介绍去求道啰!真奇怪,见面了,他正替一个人念咒治病,左手拿一杯水,右手捏个剑诀,指天画地,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念些什么。念完了,叫那个病人喝下去,那个病人说:感觉好多了。我看了心想,这不是跟出家的和尚们,念《大悲咒》水叫人喝一样吗?但别人告诉我,这不是《大悲咒》的法门。好了,我当然要试探一番,先请他教我这个念咒水的法门也不错啊!

经过百般刁难,我又再三恳求,他终于说我有缘,又是上天允许了教我。到了真正传道、传口诀那一天,当然赌咒发誓,不可泄漏天机,所谓“六耳不传”,也就是说,一个对一个的传授,口传心授,不能公开,真是秘中之秘。他传了,我也学了,不但使我大失所望,几乎使我笑掉了大牙。你说他传个什么咒啊!告诉你,就是我刚才念的《大学》开头第一段。我想,天哪!我早知道你传的是这个,我在十二岁起,背得比你还熟、还快,早可当你的祖师了!但是你不要笑喔!他们诚心诚意念了这一段,给乡下人治病,有时候真的有效,所以人们才相信他。如果是我或你们来念,保证不灵,因为你我不信。这是精神学上一个问题,也不简单。知识分子不信,不一定对。愚民的迷信,不一定是错。这其中的道理,还有很深的学问哩!

附带讲一个故事:有一次,我在西南边区碰到一个人,会“祝由科”,念咒画符能治病。我看到他替受伤的人止血。我也要学,他传授给我。等我知道了这个咒语以后,实在笑也笑不出来。我知道我如照作,百分之百保证不灵。你说它的止血咒怎么念呢:“东方来个红孩儿,身穿大红袍,头戴红缨帽……太上老君,急急如敕令,止!”他把手一止,别人伤口的血真不流了。因为他有信心。

这都是精神学上的问题,所有宗教的迷信作为,都由此来的。

刚才所讲用“大学之道”一段来治病,当年这一派,是清末民初,民间秘密道门所谓“同善社”一派的支流。那时,还没有什么“一贯道”呢!至于这些人物和宗派来源,后来我都一清二楚,实在不足一谈,我们现在是讲《大学》,不是在讲旁门左道的史料。

十、《大学》修养的次第现在我们正式研究《大学》第一段的四句书: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古文就是这样简化。如果用现代的观点来说,这种古文,就是春秋、战国时代的简体文。把人类的意识思想、言语,经过浓缩,变成文字,但永远保存意识思想的原有成分,流之久远。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古文。

这四句书,到了南宋开始,经过宋儒理学家们的研究注解,尤其是程、朱学派以后的学者,大多必要遵守程、朱章句之说。因此习惯地说《大学》书中的要领,便有“三纲八目”的说法。纲,是纲要;目,是条目。纲目,是朱熹首先习用的创作。例如,他对于中国历史的批判,不完全同意司马光《资治通鉴》的观点,自创一格,他对历史的编写,被后人称作“紫阳纲目”。

其实,纲目是写作文章和对学术分类的逻辑方法。纲,是前提,也可以说是标题。目,是分类的引申。很有趣的,我们现代在政治术语上,听惯了“上纲”这个名词,但大家还不知道,首先使用这个名词的导师,也是采取儒家学说中来的,并非导师自己的创作。只是大家书读得不及他多,就不知道他当年也是此中的健者。

过去所讲的《大学》一书中有“三纲八目”的说法。是哪个“三纲”?是哪个“八目”呢?

答案是这样的:《大学》书中首先提出的“明德”“亲民”“至善”,便是“三纲”。不是古代传统文化的“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的三纲。那“八目”呢?答案是《大学》后面的:“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其实,对于《大学》一书,指出有“三纲”之说,也不尽然!

事实俱在,如说《大学》一书的纲目,应该说它有四纲、七证、八目才对。

四纲、七证、八目

那么,“四纲”是什么呢?就是在“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之上,一个最重要的前提“道”字,也可说是大学之道的“大道”。详细的理由,待我们慢慢地明辨。但可先从“以经注经”的原则去探讨,只要从《大学》开头两段的本文中,就可看出来事实俱在。本文中不是明明白白地写出“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吗?所以“大道”或道,才是首纲。

那么,为什么又特别提出“七证”呢?因为《大学》本文,在四纲以后,跟着就提出有七个求证大道与明德的学问程序,也可说它是求证大道的学养步骤。如果你高兴要说它是七步学养的功夫,也未尝不可。这就是“知、止、定、静、安、虑、得”。这就是《大学》学问的纲要所在。过此以后,所谓“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八目,才是“亲民”的实际学问和修养。

也可以说,初由大道到明明德,是每个人自立自修的学问。

也就是宋儒理学家们冒用庄子学说,作为自己广告的“内圣外王(用)”之说的“内圣”之学,也可以说是“内明”之学。再由明明德到亲民,才算做到真正修、齐、治、平的功德,便是自立而立人,自利而利他的“外王(用)”之致用。但无论是自立的“内明”,或立人之道的“外用”,都要达到“至善”的境界,才算是人伦大道的完成。

了解了这些预备学识以后,我们再来用白话文的方式,试着简单地直译《大学》首先的四句书看看:

“大学的道,首先在明白明德的修养,然后才能深入民间做亲民的工作,达到极其圆满的至善境界”。

当然啰!这样直译了《大学》的原文,无论怎样说,已经是隔夜油炒饭,肯定不是原来的本味了!况且对这四句书的四个句子的内涵,也是隔靴搔痒,始终抓不到重点。因此,还要一点一点、一层一层来抽丝剥茧加以研究。

既然知道用白话文直译古文的内涵,毕竟似是而非,完全不是那个味道,那只有用孔门所教治学的方法,所谓“博学、审问、慎思、明辨”来抉择它,也就是现代所说用分析、归纳的方法来研究了。

自立立人而达于至善

第一,在两千多年前的中国,所谓春秋末期、战国先期的阶段,中国的传统文化,本来就是儒、道并不分家的一个道统时代。

即使诸子百家之说,也都是标榜一个“道”字作定点。

本书作者曾子,生在这个时代,而且在孔门七十二贤中,他是传承道统心法的中坚分子。在那个时代里,在政治系统、社会风俗习惯上,至少表面上还是宗奉周朝皇室为中央,尤其在文化习俗上,还是以周制的周礼为准。所谓子弟八岁入小学,到束发而冠的十八、二十岁,再进习成人之学,也就是准备做一个真正的大人,已经不是童子的细(小)人了。

那么,大人之学所教授的,一个人之所以为人的人伦之道是什么呢?那就是先要明白这个“明德”。所以这一句书里有两个明字,第一个明字当动词用,第二个明字当形容词或名词用。这种用法,在上古时代,是很平常的。例如:父父,子子,亲亲等,都是把第一个字当作动词,第二个字才是名词。就是说:对父亲而言,要做父亲的本分;对儿子而言,要做儿子的本分;对自己的亲人而言,要做到对亲人的本分。

了解了以上的道理,同时也可以知道我们上古传统教育的主要宗旨,就是教导你做一个人,完成一个人道、人伦的本分。不是只教你知识和技能,而不管你做人做得好不好。因为做工、做农、做小贩、做官、做学者、做军人、做皇帝,那都是职业的不同。职位虽不同,但都需要做人,才是本分。你的职业职位果然荣耀煊赫,而人都做不好,做人不成功,那就免谈其他了。

第二,“大学之道”的道,是根本,也可以说是体。“明德”是由道的致用,是从道体出发的心理和身体力行的行为。“亲民”是由个人学问的道和德的成就,投向人间,亲身走入人群社会,亲近人民而为之服务。这便是明德立己以后,外用到立人的目的。最终的结果,无论是个人立己的明德,或是外用立人的亲民,都要达成“至善”的境界。

第三,如果我们照这样的说法,怎样才可以表达得更明白一点呢?那只有用“因明”(逻辑)的办法,借用相似的比类做譬喻、做例子,或者可以比较明白一点。怎样借譬呢?那只有向邻居的佛家去商量,暂借用佛学来做说明了!

自觉觉他而觉行圆满

佛,是古代印度梵文“佛陀”的简译。佛是什么,在中文来说:佛者,觉也。觉个什么?觉悟心性的自体。怎样才能自觉心性自体成佛呢?那必须先要修行大乘菩萨道的功德,所谓:自利(等于儒家的自立)、利他(等于儒家的立人),达到福(功)德资粮圆满,智慧资粮圆满,才可以成佛。所以自觉、觉他,觉行圆满,就叫作佛。如果用佛学来比方儒家学说,佛就是圣人的境界,菩萨就是贤人的境界。菩萨是梵文“菩提(觉悟)萨埵(有情)”的简称,中国初期的翻译,也叫做“开士”或“大士”。

我们借用了佛学这个比例来说明《大学》的“大学之道”。那么,明明德是自觉,亲民是觉他。止于至善便是觉行圆满而得道成圣了!这样一来,恰恰如宋儒陆九渊所说:“东方有圣人,西方有圣人,此心同,此理同。”是不是如此呢!大家再去想想看,再做研究吧!

了解了前面所讲的理念之后,就可以明白这四句纲要的下文,所谓知、止、定、静、安、虑、得七个层次的学问修养次序,完全是衔接上文四句的注脚。不然,读了半天《大学》,好像在看教条式的条文,连贯不起来。就如说,“知止而后有定”到最后一句的“虑而后能得”,它究竟得个什么呢?

如果我们照前面所讲的理念,那就可以明白“虑而后能得”,便是得到明德之目的了。不然,这个“明明德”,也不知道从怎样明起?当然,既能达到明德的境地,那就真能达成“大学之道”这个道的境界了。

这样便可了解从汉、魏以后,儒家、佛(释)家、道家,把各个自家修行的成果,都用中国传统文化的习惯用语,统统叫做“得道”。其实,得道这个名称,也就是从《大学》“虑而后能得”这个理念而来的。由此演变,到了唐、宋以后,佛家的禅宗普及流行,大致标榜禅以“明心见性”而得道。道家也相随而来,标榜以“修心炼性”而得道。儒家的理学家们,当然不甘落后,也自标榜以“存心养性”而得道。你们看看,曾子这一句“虑而后能得”的内涵,是多么隽永有味啊!

同时,禅宗把得道叫“开悟”,真正开悟了才是明白佛学的理念,也有叫做“明觉”的说法,这明觉或觉明,与明德和得道,都只在名词的表达现象上,依稀恍惚,仅有轻云薄雾,忽隐忽现的界别而已。解脱这些“名相”的束缚,就并无多大差别了。

十一、朱晦翁昧改《大学》讲到这里,本来就要接着研究由“知止”到“虑而后能得”这一段的求证学问。但是,从南宋以来,因程、朱章句之学对中国文化七八百年来的影响太大了,我们也不能不加重视,先来探讨,这样也是对先辈学者的尊敬态度,不能随随便便就一律抹煞。现在且看朱子(熹)的章句:

程子曰:亲当作新。

大学者,大人之学也。明,明之也。

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但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则有时而昏。然其本体之明,则有未尝息者。故学者当因其所发而遂明之,以复其初也。

新者,革其旧之谓也。言既自明其明德,又当推以及人,使之亦有以去其旧染之污也。

止者,必至于是而不迁之意。

至善,则事理当然之极也。言明明德、新民,皆当止于至善之地而不迁。盖必有以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也。

此三者,大学之纲领也。

大家不要小看了这一段文字,它的思想,后来影响元、明、清三代六七百年,使汉唐以来的中国文化发展受到障碍。严重地说,中华民族国家的积弱成性,也是由此种因。民国初期的五四运动,大喊打倒孔家店,实在不是胡闹。其实,孔家老店,倒还货真价实,只是从南宋以后,这一班宋儒理学家们,加入了孔家店,喧宾夺主,改变了孔家店原来的产品,掺入的冒牌货太多。尤其以程、朱之说,更为明显。

“亲民”改作“新民”!

第一,先说朱子冒用其师程颐的意见,非常大胆地将古文《大学》首列的“在亲民”一句,硬要说,程子曰:“亲”当作“新”。

这真叫作造反有理,这不是明明白白涂改文书,等于秦桧加在岳飞身上的判决“莫须有”吗?

因为把“亲民”的亲,当作“新”字来解释,他可非常有力地把后文“苟日新,日日新”来证明自己涂改有理。因此,他便可以大谈静坐观心,畅论心性微言妙论的教化,认为人人如此,才是学问,才能革新改过,才算是个新人(民)。

岂不知下文由“格物”“致知”,到“诚意”“正心”“修身”的个人学养成就以后,跟着而来的“齐家”“治国”“平天下”都不正是真实做到“亲民”的学问吗?如果要人们天天换作新民,那就要随时变更政策,常常要来一次什么大革命才对吗?所以这个思想,后遗的流毒太大了!

擅自改编《大学》次序朱子不但如此,又将原文《大学》的文章,运用他自己的观点,重新改编次序,分为十章。因此,在南宋以后的《大学》《中庸》,便有“右一章”“右十章”的注释。当我在童年时候,一般同学们读书读得疲劳了,便大喊,啊哟!妈哟,我现在又读到“发昏”第一章啊!

这便是由南宋以后到清末民初,读书人为考功名,不得不永远墨守成规,以程、朱“章句”之学为准则。但当朱子在世的当时,当权派提出反对程、朱之学的大有人在。只可惜他们在历史上的“政治品格”太差,不但在当时起不了作用,就在后世,大家也绝口不提他们。你说是谁,就是南宋的秦桧(反对程颐)、韩侂胄(反对朱熹)。他们指摘程、朱是伪学,要求禁止。如果排除了历史上奸臣的罪名,就学术而言学术,恐怕也未可厚非。

倘使在北宋时期,有如欧阳修、司马光、苏东坡等在位,恐怕朱子之说,必遭批驳。当时,如王安石的经学造诣,未必不及朱熹,甚至宋神宗明令规定考试经义,都以王安石的注解为标准,结果也遭到反对,所以,王安石的注解,在后世便不流传。

以此为例,朱子岂非是时代的幸运者?这正如曾国藩晚年所说:“不信书,信运气。”宋、元以后,程、朱之学大行其道,并非朱子自己,实为当政的领导者——帝王们,想靠它牢笼天下之士,为其所用,并且要乖乖听话,不敢违背先儒,更不敢违背君父,如此而已。

一字之差的故事

讲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个禅宗的公案(故事),颇有类同之处,不妨讲给大家轻松一下。当在盛唐的时期,禅宗大行其道。百丈禅师在江西的百丈山,开堂说法,座下学僧听众不下千人。在听众中,有一个白发老翁,天天都来,而且都是最后离开。长期如此,引起百丈禅师的注意。有一天,百丈说法完毕,大家都散去,这个老翁还没有走。百丈禅师就特别过来问他,你为什么每次都迟迟不忍去,应该是别有问题吧?老翁听了就说:“我正有一个重大的疑问,请师代我解脱。”

百丈就说:“你问吧!”老翁说:“我在五百生以前,也是一个讲佛法的法师。有人问我:‘大修行人,还落因果否?’我就答他说:‘不落因果。’因此果报,堕落变成野狐的身命,不得解脱。请问大师,我究竟错在哪里?”

百丈禅师听完了,便说:“你再问我吧!”那老翁就照旧重复原句向百丈禅师请教。百丈就很严肃地大声回答说:“不昧因果。”

这个老翁听了这话,就很高兴地跪下来拜谢说:“我得解脱了!明天,请老和尚(指百丈禅师)慈悲,到后山山洞里,为我火化这个身体。但希望您老人家不要把我当作异类(畜生),请你还是把我当五百生以前一样,用一个出家人的礼仪,烧化我吧!”

百丈禅师点头答应了。第二天,百丈穿起正式僧服的袈裟,告示大众,跟我到后山烧化一位亡僧。大家听了很奇怪,因为近日内,都没有哪个出家同学死亡,怎么老和尚要大家去送一位亡僧呢!结果,到了后山,在一个山洞里,百丈去拖出一只死去的狐狸,身体如刚生的小牛那样大,百丈亲自举火,依出家人的礼法烧化了它。

这就是后世相传,对一般乱讲禅道的人,叫做“野狐禅”的来历。我讲这一个故事,不是对朱子的侮辱。明明曾子所著《大学》原文是“亲民”,为什么一定要改为“新民”?假如曾子有知,岂不笑他胡闹吗?如果朱子说,这亲民的亲字,还包含有“做一个新民”的意义,或说“亲者,义亦如新”即可;这就无可厚非了!用不着硬改原文啊!其实,明儒理学家王阳明,也已发现朱子太过分了,他也不同意改亲民作新民。

十二、“明明德”要“明”什么?

接着,朱子解释“明德”,他的奇言妙论就出来了。

在这里我们先要了解,从朱子的老师二程夫子(程颐、程颢两弟兄)开始,被后世所称谓理学家的理学,是宋代中期以后突然崛起的学术思想,在中国的哲学思想史上,形成为宋儒学术的大系。

宋儒理学兴起的背景

其实,追溯起来,理学的兴起也不算太突然。因为唐、宋以来的知识分子,早已看不惯、也受不了他们当时所处的情况:那就是由唐到宋,由于佛教禅宗的教法和道教思想的流行,普及到上下层各色社会,而几乎使传统的孔、孟之教,黯然无光。因此,在学习佛、道两家学问以后,便渐渐形成以儒家的孔、孟之道为中心,左倾反道,右倾排佛,建立了宋儒理学的特色。这是由民族意识的顽固偏见出发,不了解人类整体文化的胸襟所致。但对古人而言,这种胸襟,固亦无可厚非。

同时,他们上取唐代韩愈一篇论《原道》的文章,标榜中国固有的传统之道,由“尧、舜、禹、汤、文(王)、武(王)、周公、孔、孟”的传承,虽然到了孟子而斩,但他们宋儒又重新悟道而承接上了。所以我常说,中国固有传统文化的读书人,无论老儒新儒,常常容易犯一种自尊狂的毛病,他们自认为从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孟以后,谁也不是真儒,当今天下,唯我独尊,孔、孟以后,只有我才够得上是真正明白儒家学理的人。这样的儒家,我数十年来接触到的、看到的太多了。因此,很了解宋儒理学家们的心态动机,也不外此理。

但在韩愈的《原道》以外,更重要的,是受昌黎先生的弟子李翱一篇《复性书》的启发。殊不知李翱的《复性书》,正是受到他的皈依师父药山禅师的激励而来。

因为禅宗所主张的明心见性而得道,是根源于佛说一切众生的自性本体,原是光明清净的。只因受欲念情思等心的习气所染污,所以便堕落在生死轮回之中(所谓轮回,就是循环往复、旋转不停的意义)。一个人能一念回机,明自本心,见自本性,就可返本还原,得道成佛了。

同样的,唐、宋以后的道家,也与禅宗互有关联,例如道教《清静经》的主旨,也说:“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

人生在任何一个时代,要想做到思想、学术、生活完全能脱离现实而独立生存,肯定地说,是绝对不可能的。尤其是一个知识分子的儒者,如二程夫子、朱熹先生等读书人,当时学了佛、道两家的学问修养,就回来反求诸己,重新打开孔家店,自立门户成家,那也是无可厚非、情有可原的事。这些确实资料,你只要遍读程、朱两家遗集,及明了历史演变,就到处可见。但最不能使人赞同的,明明是借了别家的资本,或是偷用了别人的本钱,却又指着别人的大门大骂“异端”,实在是令人齿冷,令人反而觉得假道学倒不及真小人了!

朱子“虚灵不昧”说的探究现在,我们且看朱子怎样注解“明明德”和“亲(新)民”的涵义。这段注解在前一章已经引述出来。现在我们为了讲解方便,也为了加深印象,再次引述他的注解如下。他说:“明,明之也。

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但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则有时而昏。然其本体之明,则有未尝息者。故学者当因所发而遂明之,以复其初也。新者,革其旧之谓也,言既自明其明德,又当推以及人,使之亦有以去其旧染之污也。”

这一段话,可以说是朱熹先生代表宋儒,以及程、朱理学的最高哲学的主旨。我们把它试着用现代白话来说清楚。他说,《大学》所讲明德的内涵,是说什么呢?那是说人们生命中本有之性,原来本是虚灵不昧的,它能够具备一切的道理,而且能够适应万事的作用。

注意啊!这是朱子说,天生人性,本来便是“虚灵不昧”的,人性本来是具备理性,能够适应万事(万物)的。

但是这个“虚灵不昧”,被天生生命的禀赋及气质的功能所拘束,又为人心自己的欲望所蒙蔽了,所以有时候就昏迷不清醒了,也可说不理性了。不过,那个人性的本体,还是照样很清明的,并没有停息过。所以学问之道,就要在它发动气禀、发动人欲的时候来明白它,就立刻恢复它的最初面目。

注意啊!孟子认为人性本善。朱子当然知道,但他不用“性善论”做定位,却用“虚灵不昧”四个字来说明人的本性,这就不知所云了!等于和尚不信佛经佛说,专门学那些五花八门的特异功能之说来当佛学。

虚灵不昧是心理上的一种境界,也可以说是意识形成的知觉或感觉的心态,这是由父母所生以后的后天现象作用,说它是后天的个性还马马虎虎。如果说是父母未生以前的先天之性,就大有问题了!况且虚灵不昧,是他从佛家的禅宗,和道家讲究心地做功夫的术语因袭而来的。庄子的“虚室生白,吉祥。止,止”,百丈禅师所讲的“灵光独耀”,甚至禅师们惯用的“一念灵明”,这些都是做静定修养功夫中,心理上所呈现的境界状态,怎么就硬塞进去,指定这就是曾子所作《大学》明德的内义呢?

好了!我们姑且承认天生人性本来就是虚灵不昧吧!但朱子又说有一个气禀的气质之性是很厉害的,它拘束了这个虚灵不昧,而被人性所蒙蔽。那么,一个虚灵不昧的人生自性,同时也并存有两个魔性,一个是气禀,一个是人欲。它们两个又从哪里来呢?是不是如朱夫子自己所说,也都从自性本体中来呢?怪不得后世人辩讲宋儒程、朱的理学,说它是“理气二元论”。其实,他对人欲和本体的关系还交代不清,可以说是“理、气、欲”的三元论啊!

朱子又说,虚灵不昧的理性,它本身是明白的,并未停息过,只要你在人欲发动的时候,明白了它的作用,就可恢复到当初的虚灵不昧了!这也就是理学家所说的,“人欲净尽,天理流行”的大机大用了。朱子这个“复其初也”一句,便是从李翱的《复性书》而来的。如果有人要问:既然复其初了,是不是永远会在虚灵不昧之中呢?问题来了:

(一)那个气禀(质)之性增强力量,比你虚灵不昧还大,是不是又被它所拘,虚灵不昧又被它拖垮呢?

(二)如果人欲投靠了气禀(质)之性,气质帮忙人欲,你的虚灵不昧敌不过它两个合力进攻时,又如何呢?

倘使这样诡辩下去,正如西方文化中所说的上帝万能,却永远消灭不了撒旦(魔王)。所以撒旦永远与上帝并存,万能就等于无能了!

但我们只能到此打住,不必再论辩下去。正如禅宗的德山禅师所说:“穷诸玄辩,若一毫置于太虚。竭世枢机,似一滴投于巨壑。”言说论辩,终归是“戏论”而已。我们最重要的结论是:朱子所说的“虚灵不昧”,只能说它是《大学》下文“止、定、安、静”求证功夫中的一种境界,不可以用它来诠释注解明明德就是虚灵不昧。更不可以就把它当作人生天性原初的本体。不然,朱子会被人认为是权威学阀的武断,至少是鱼目混珠的误用吧!岂不太可惜了吗?

(三)如果说,人活着的时候,还可修养到虚灵不昧,那人死了以后,这个虚灵不昧又到哪里去了呢?它还存在吗?还是死了,就不存在了?不论死后是否存在,这个理性的作用,它是生物的,还是纯粹物理的?本体究竟是物还是心?到今天为止,整体人类文化,无论宗教的、哲学的、科学的,都还无定论。即使已有定论,实在也一言难尽,以后专题再说。

至于朱子强改《大学》“亲民”作“新民”,虽然也言之成理,像煞有介事,但毕竟是妄加涂改,未免牵强,前面已经说过,在这里就不必再提了。

总之,我们反反复复,检点讨论了那么多,现在应该老老实实,归到结论上来:明明德,究竟是什么意思呢?答案:是自明“内明”学问的准则,为“大学之道”的纲要。至于怎样才能达到明明德的实际,那就在下文用“止、定、静、虑”等学问层次去证得了。

如果我们胸襟放大,不学宋儒那样,把儒家变成宗教式的排他性,则可借用他家的话作比类了解,就容易明白得多了。譬如老子所说“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可以借来用做“明明德”的发挥。

因为世上的人们,几乎都苦于不自知。换言之,人都缺乏自知之明。等于禅师们所说,人人都不知自己的本来面目,因此自心不明自心而不能见道。又如早于孔子的管仲也说,“圣人畏微,愚人畏明”“聪明当物,生之德也”,都是相同的道理,所以学问之道,首在“明明德”。

好了!《大学》纲要,已经研究过了,现在再来开始探讨下文“知、止、定、静、安、虑、得”的七证学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