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Gonna go home, I have to take care of my three kids and have dinner with them. My wife is outside the city tonight.”

“Then you need a second wife, hahaha…”

“Hahaha...”

开完合伙人会议的时候已经7点多了,一位合伙人要回家陪孩子,他说他老婆出差还没回来,所以他不打算和其他合伙人一起去吃晚餐,于是被其他合伙人群嘲。而仅有的两位女合伙人呢,一位今天一直在家conference call打进来远程参加会议;另一位家住的也很远,所以每次来律所现场办公都是自己住酒店,距离老公和孩子们车程大约3小时。

以上场景发生在一家国际知名律所,而我在这里工作很多年了,目前在所里是中阶律师,就是不上不下的位置,上面要汇报合伙人也就是老板,下面要带好自己的小组小团队,管理好小朋友,照顾好组内每个人的情绪。律所的同事们非常diversity,不同年龄段的人,来自各个国家的人,以及各种工作和学业背景的人。

因为要做会议记录,所以我今天加班到很晚,现在下班可能9点半才能到家。幸好今天中午提前给老公发了短信说不用等我吃饭了。大概是从几年前开始吧,每次回家晚了,哪怕晚10分钟,即使直到没有人会责备我,我都会自发感到guilty;我为了准时回家,换句话说是我为了尽量减少自我责备,在我预期到这一天将会是特别忙的时候,就不得不凌晨5点悄悄起床,天还没亮就出门,然后第一个到公司开始工作,尽量准时下班。

往往自己的早饭也没时间吃,老公有时还会抱怨说9点钟起床后发现没有早餐吃,也没有午餐备好,呵呵,每次一想到这,我就真想翻白眼。

明明冰箱里什么都有,早餐有鸡蛋、牛奶、燕麦、面包、红薯、玉米、包子、饺子、米饭、馒头等等中式的西式的都有,午餐有各种绿叶蔬菜、备好的鸡肉牛肉猪肉羊肉、还有各类各样的速冻食品,加热时间成本不超过10分钟。另外我们住在距离各类超市都很近,买东西十分方便,但他可能记性不好吧,不知道可以自己去买东西,或是他自命不凡,认为买菜做饭是女人的事情,男人只要吃就是给你面子了。

以上是我内心对家庭生活由来已久的抱怨,我发现获得真爱的必要条件就是自己要接受本不喜欢的”夫妻等级关系“,我们是因为爱而结婚的,爱是真的,同时这种夫妻之间的等级关系也是真实的令我感到可怕。或许是我敏感,或许是我读书太多,喜欢自嘲,可笑又普遍的”夫妻等级关系“如今是那样的理所当然,以至于女家的长辈都会认为男家尊女家卑,以至于男家的女长辈都会认为夫尊妻卑,即,扮演妻子角色的长辈认为自己的妻子角色天生下贱,以至于在女主内的思想下如果某女不想或不擅长主内,则会被舆论讥讽。这让我突然意识到女性群体的悲哀。

“刘文茜。”有人叫我的名字,我转身,是正巧一起下班等电梯的同事,“下班啦,又是忙碌的一天。”

“是啊,辛苦了一天,打仗似的。”我略带疲惫地开始和同事在电梯里闲聊,直到走出办公大楼,走进人群中。

我经常安慰自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每位女性当然也有自己的故事。关于“她”这一群体,想要探究为什么她现在的生活是这样的,为什么她的性格是这样的,为什么她总是开心,为什么她总是焦虑,为什么她总是隐忍,种种疑问背后的原因或是合理解释,都是她的人生经历,也就是她的故事。

我来自典型的中产阶级家庭,又带着90年代的城市独生女的标签。在离开家乡去大城市读了大学之前,同龄人之间虽然有性格差异,但我身边的同学和朋友,大都和我过着相类似的生活,因为他们要么是住在同一个小区的同校学生,要么是父母的朋友或同事的小孩,连周末的补习班的同学的情况也没差。如果以上情况是评估我人生起点的标准的话,那我和我的朋友们,起点其实蛮高的,然而20岁之前我对自己的负面评价,还真不好呢。女生在青春期想法比较多的特点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最大的自卑竟然来源于我不是男生,这种想法我后来觉得很幼稚,但在当时直接导致了我各种上进心的养成。这里“我不是男生”不是说我对自己的性别认同有改变,指的是我会因为自己是女性而不得不被长辈灌输“女性应该怎样怎样”之类的“女德”而感到无奈。

我自认为读书很多,将自己放在知识分子的阶级和身份上,因此从小认为“自由而无用的灵魂”是我想要成为的样子;然而逐渐地,女性的身份“告诉”我,我应该听话、应该为今后的组建家庭而学习各类技能种种,让我无时无刻想要通过自身的努力想要去改变自己的生活环境。另一种角度,那时候我认为,只有读书好然后成为一个成功的女性,才可以远离市井、远离女德、而认识一群和我一样想法的朋友,然后在我喜欢的人际圈中过好我的一生。

然后现在的我正在重新思考这个问题,“她”要懂得多少道理、隐藏多少秘密,才可以过好这一生?在我看来,这个问题有两个截然相反的标准答案。答案一,前提是过好一生的”好“的标准由男权社会规定,那么她懂得越少越好,秘密越多越好,越听话越好。答案二,“好”的标准由平等社会规定,那么为自己而活,比道理和秘密都重要。

快30岁的我形容20岁之前的我的话,最大的特点应该是非常上进和刻苦,追求成功,追求梦想,那时候我把成败看得很重,会认为自己一定要奋斗并且身边的所有人也理所应当要支持我的所有行动。以上特点和状态均是在想要远离社会或长辈给我的“女性身份压力”的动力下推进的,也不是说这样不好,毕竟努力读书学习是一种很好的生活方式;只是我很晚才意识得到,努力读书奋斗和能够在无形别差的圈子中生活,原来是两码事。无形别差的圈子,更像是乌托邦,最终我也还没能找到。可能原本就不存在的。是10多岁的我对20多岁的我撒了谎,然后等着30岁的我恍然大悟。

21岁那一年对我来说很重要。当时我在法学院读法律,中国法定结婚年龄,男不得早于22周岁,女不得早于20周岁,我刚过完20岁生日便和现在的老公去婚姻登记处领证了。原因很简单,我觉得找到了真爱,并且我笃定自己找到了不相信“女性身份捆绑既定责任”的另一半。

事实证明是我太单纯,我老公同样自诩是高级知识分子,然而知识分子的一大优势就是可以运用文字游戏将原本令人反感的“女德”描述的非常“有道理”,他会将这种洗脑式的“道理”潜移默化的灌输给我,将本质上仍是男权主义的观点,表达成“你不应该在外面那样辛苦,要顾家,要做饭,要打扫,要去超市买各种生活用品”或是“我不喜欢异地恋,你不要去离家太远的地方工作,即使喜欢这个工作也不行”。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一方面明确的表示对“现代女性”的赞同与支持,另一方面则会不经意地说出“男权主义存在了几千年,使得社会稳定,所以男权主义自有它的价值”,“大男人只能和无脑小女人一起生活才幸福”,“在随时我想吃饭的时候不能马上吃到饭,就是老婆没做好”之类的话。

从21岁结婚到现在,按照我的理解,我和老公一起奋斗,每次搬家都是因为我老公换工作、升职、加薪;而每次搬家我都要重新找房子、重新换工作,这种职业生涯的牺牲在我老公看来是理所应当的,而对我来说更多的是可惜与无助。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找工作的第一条件不再是追求我的职业理想,而变成了找的工作太远老公不高兴,工作偶尔要加班老公不高兴,工作中午不能回家做饭老公不高兴,诸如此类的一系列条件,只要有一个不满足老公的要求,即使我再喜欢再有成就感,即使对我的职业生涯再好,得到的也只有老公的不满与埋怨。这也不全是老公的错,他也有他的工作压力,社会既定的女性要顾家的准则不断地暗示着他,将他同化成男权主义的一份子,只有以这种方式,他才可以有理由推卸家庭的责任,从而更多地工作并取得职业成就。

这样的生活与我选择婚姻的初衷相悖。然后矛盾的是我确实不想结束目前婚姻,因为一方面我们确实正在一同奋斗,感情当然是有很多的,另一方面,我似乎已经失去了20岁之前的那种上进心,已经被近些年来的生活磨得没了棱角,想在痛苦地享受着日渐富足的生活。从21岁结婚以来的各种经历,我独立操办了包括我的求职、我的工作、我们租房、我们买房、各类家务、邻里关系、各类琐事等等,已经即将面临的生育计划、父母养老、经历压力等等事项,现实生活的我承担着各种责任,这是青春期的我所没有预期的生活,但这又是每个平凡的女性一定要考虑和面对的事情。

基于以上的人生,现在的我早已解决了结婚问题,目前在律所工作稳定,在很多人眼中挺美满的。然而只有我自己心里知道,高考填专业时候的我,立志要做一飞冲天的凤凰;法学院听完第一节课的我,想要成为大律师,想要让这个世界因为我的存在,能有一点点不一样;毕业实习时候的我,在实习生中被评为各方面第一;拒绝律所正式律师offer时候的我,当时还想着以后一定去更好的律所做更优秀的律师,三十岁之前晋升成为合伙人。

年近三十,没有实现全部的职业规划,落脚在起码我现在在一家律所工作罢了。

生活需要选择,选择需要妥协,妥协不能后悔。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人生真的是一场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