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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七点左右,当蕾昂丝过来医院接替他时,安德烈并没有回家,而是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报社的编辑部。

儒勒·基约多跟往常一样,七点四十五分来到办公室。

“哎……我说您,您在这里干什么呢?”

安德烈递上他的稿子,经理好不容易才伸手接住,因为他手上已经有了其他稿件,看起来,那稿子上的字写得很大很大,好一副傲慢的样子。

“都是因为……我把您给换了,我!”

他很遗憾,但同时也很生气。戴尔库怎么能写出一篇报道来呢,他不是从送葬队伍出发之前就被人带走了,而且一直就没有再露面吗?在他的职业生涯中,他见多了种种奇特的、怪诞的情境。但眼下这桩奇事还是会在奇闻异事榜上占据前列,他也正是靠了这些趣闻,才成了城里千家万户晚餐桌上的明星。来吧,亲爱的基约多先生,您一定有一个新的故事要对我们讲讲的,而他则让人一求再求,就像一个扭扭捏捏的风流老娘们儿。总之,儒勒,求求您了,女主人一再坚持。于是,他清了清嗓子,这一桩绝对还是个机密呢,来宾们早已眯起了眼睛,迫不及待地要兜售他们刚刚听说的故事。好吧,还是那位可怜的马塞尔·佩里顾的葬礼之后第二天早上的事……

“好吧,好吧……”他说着,打开了门,“您请进……”

基约多还没等先脱下外套,就一屁股坐了下来,把他手中的那篇文章,还有安德烈的那篇,并排放在了他的办公桌上。而安德烈,为了掩盖心中的紧张,心不在焉地瞧着室内的装饰,活像是一个丢了魂的人,根本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经理读起了那两篇文章,先是一篇,接着是另一篇。

然后,他又读了一遍安德烈的那篇,读得很慢,文章题目是:“被一桩可怕悲剧淡化了的马塞尔·佩里顾的辉煌葬礼”,副标题为“送葬队伍一出发,死者的外孙便从家中的三层楼上坠落”。

他的文章一开头,就是以那种常见的浮夸文笔来描述的一场殡仪典礼(“共和国总统满怀敬意地守在马塞尔·佩里顾这位经济界楷模的荫庇中……”),紧接着是一桩意外事件(“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个孩子攫住,他那件大大敞开着的白衬衣强调了纯洁无辜与天真可爱……”),然后一下子,它又转向了一出家庭情节剧(“这一难以想象的事故将让一位母亲陷入绝望,全家落入惊愕,全体来宾则沉浸于最深厚的同情之中”)。

安德烈与传统的报道彻底决裂,交出了一出三幕悲剧,充满了激情、惊讶和怜悯。在他笔下,再没有比这葬礼更生动的场景了。按照儒勒·基约多的信条,这个年轻人具有新闻记者所不可或缺的两大品质:能够就一无所知的话题发表长篇大论,还能够描绘出自身并未在场见证的事件。

他抬起眼睛,放下眼镜,吧唧了一下嘴。他傻眼了。

“您的这篇更好,我的老兄……好多了!有精神气,有文采……总而言之,我本该采用的,但是……”

安德烈当场崩溃。基约多就是这样的人,但安德烈对他还不了解,他以一种病态的吝啬闻名遐迩,简直天下无双。

“这是因为我雇用了别的人,我!您得理解我,我的老兄,您当时都消失了,而我则需要一篇文章!现在,我得支付……因此……”

他叠上眼镜,把稿件还给安德烈。情况再明白不过了。

“我白送给《巴黎晚报》了,”安德烈宣告,“拿去发表吧,它是您的啦。”

经理接受了,公平竞争嘛。“假如情况是这样,我倒是很满意。”

安德烈·戴尔库就这样进入了新闻界。

 

玛德莱娜一醒来,就看到了保尔的床,她赶紧上前。

她本来很想把他紧紧抱住,因为她是那么幸福地重新看到了他,但是她停住了。一看到他裹在束身衣中的样子,尤其是一看到他的眼神,她马上就住手了。孩子根本就不是平躺着,他是直直地平挺着,眼睛睁得大大的,甚至都无法知道他是否听见了,是否明白了在他周围发生的一切。

蕾昂丝张开了臂膀,软弱无力。从她来到这里之后,他一直就是这个样子,一动都没有动过……

玛德莱娜开始对保尔说话,带着一种几乎可称是热力四射的激昂。

富尼埃教授看到她的时候,她正好处在欣喜与忧虑互相交杂的状态。他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试图吸引她的注意,但他白费劲了,年轻的母亲紧紧地握着儿子那只从浆得挺括的连体紧身衣中伸出来的手。

于是,富尼埃教授一根一根地掰开她的手指头,迫使玛德莱娜转过身来朝向他。

“透视,”他开始慢慢地说,仿佛是在对着一个聋子,当然,这离现实情况倒也差不了多远,“透视的结果显示,保尔的脊椎摔断了。”

“他活着!”玛德莱娜说。

这对医生来说很是艰难,要宣布实情已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的脊髓受到了损害。”

玛德莱娜皱起了眉头,瞧了一眼富尼埃教授,就像一个人在寻找字谜的答案。突然,她找到了:

“您要给他动手术……哦!必须准备好,做一次很长时间的手术,是不是?很难的,无疑……”

玛德莱娜点了点头:“我明白,得花很长时间,保尔才能变得像以前那样,肯定的。”

“我们不会给他动手术的,玛德莱娜,因为,手术已经没有用了。这些损害是不可逆转的。”

玛德莱娜张大了嘴,本来有一句话要说,但是没有说出来,富尼埃后退了一步。

“保尔现在是截瘫。”

这个词没有产生期待的效果。玛德莱娜继续瞧着他,等着后面的话:而……

“截瘫”这个概念很抽象……好吧,富尼埃心里想,那我们就来吧:

“玛德莱娜……保尔瘫痪了。他永远都无法再行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