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倒退的飞鸟

“宇无过要走了!”

在内衣店关门之后,徐玉走来跟我说。

“去哪里?”

“他想去美国读书。”

“读书?”

“听说美国有一所学校专门教人写小说的,迈克尔·克莱顿也在那里上过课,后来便写出了《刚果》和《侏罗纪公园》。”

“是吗?我倒没有听过。”

“早阵子宇无过的确把我吓了一跳。这几天,他好了很多。他说是灵感枯竭,所以给了自己很大压力,他想出去走一走。”

“这是好事,否则他可能是本港开埠以来第一个因为写科幻小说而发疯的人。”

“可是,他说要自己一个人去。”

“一个人?要去多久?”

“他说想去多久就多久。”

“他想跟你分手吗?”

徐玉无助地望着我,一滴眼泪忍不住掉下来:“他没有说分手,他说他想尝试过另一种生活,他被生活压得透不过气了。也许我妨碍他创作吧,作家是不是不能有太稳定的感情生活?”

我不懂得回答这个问题,我以为作家和其他人并没有分别,任何人也在稳定和不稳定的感情关系中徘徊,时而得到平衡,时而失去平衡,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宇无过和徐玉的感情正在改变。这个男人开始想摆脱这段感情,想寻求出路。结果只有两个:他终于发现徐玉是他最爱的女人或他终于决定和徐玉分手。

徐玉打开皮包拿出纸巾抹眼泪,我看到她的皮包里放了很多现钞。

“你为什么带那么多现钞出来?”

“我到银行提给宇无过的,给他去美国。”

“是你的积蓄?”

徐玉点头:“这里有几万元,是我全部的积蓄。”

“他这个人太任性了,拿你的钱自己去旅行。”我说。

“他不是去旅行,他去散心。周蕊,宇无过向来也是个任性的人,你没有跟他一起生活,你不知道罢了。他常常是自己喜欢怎样便怎样,不理会别人的感受,我做他的女人,要常常跟在他后面,替他收拾残局。譬如报馆打电话来追稿,他从来不肯接电话,都是我去跟人家说话的。他骂了人,是我去跟人家道歉的。他不肯起床去上班,是我打电话去替他请病假的。我知道他不喜欢应酬,我到现在还不敢要他去见我的家人。”

我摇头苦笑。

“你笑什么?”徐玉问我。

“我跟宇无过原来很相似,我是最任性的一个,向来是森替我收拾残局的。看来我很幸福。”

“我没有觉得自己不幸福啊!我喜欢照顾宇无过,觉得他需要我这一点是很重要的。”

我跟徐玉不同,不习惯照顾别人。我喜欢被照顾,觉得被照顾这一点对我是很重要的。

“宇无过什么时候走?”

“很快了。”

“那你怎么办?”

“他答应会打电话给我的。这几天,我想了很多东西,是我以前不会想的。爱一个人,应该给他空间,对不对?”

“你聪明了很多。”我赞叹。

如果有一种女人,要靠恋爱和失恋来成长,徐玉便是这种女人。

两个星期之后,宇无过带着徐玉给他的钱去寻找自由和空间。徐玉在送机时强忍着眼泪,宇无过却像浪子那样轻快地离开。我还是认为被人照顾比照顾别人幸福得多。有一个人永远为你收拾残局,又何妨任性?

半年一次的减价从这一天开始,内衣店来了很多平时不会来光顾的人,这些人通常舍不得买昂贵的内衣,所以往往在大减价时才来光顾。

黄昏时,一个身材瘦削的女人进来挑选内衣,她的样子很面熟,我好像是认识她的。这一天忙得头昏脑涨,一下子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女人的身材并不丰满,我看她顶多只能穿三十二A。她在店里徘徊了很久,我忍不住问她:

“小姐,有什么可以帮忙吗?”

“是不是有一种神奇胸围?”她问我。

“啊,是的。”我早猜到她想要一些特别效果的胸围,所以要待店里的人不太多时才鼓起勇气开口。

“神奇胸围有三种,你要哪一种?”我问她。

“有哪几种?”

“有劲托的、中度的和轻托的。”

“劲托。”她毫不犹豫地说。

“劲托这一款很畅销呢,能够将胸部托高五厘米。”

“这样会不会好像欺骗别人?”她有点犹豫。

“欺骗别人?怎能说是欺骗别人呢?其实就和化妆差不多,只是美化而已。化了妆也不用告诉别人,对不对?”

她对我的解释很满意,说:“那让我试试看。”

“你要什么尺码?”

“三十二A。”她轻声说,脸上带着自卑。

三十二A的女人在试衣间内逗留了超过二十分钟。

“小姐,需不需要帮忙?”我问她。

“会不会太夸张?”她让我进试衣间。

她的左胸上有五颗小痣,排列得像一个逗号。我不会忘记这个逗号。

“你是不是游颖?”我问她。

“你是周蕊?”

全凭一个逗号。

“你真是游颖?我认得你这个逗号。”我指着游颖胸前那个由五颗小痣排成的逗号。

“太好了!我刚才就觉得跟你很亲切,好像很久以前见过你。”游颖拉着我的手,高兴得团团转。

我和游颖可说是在婴儿期就已经认识,她比我早出生三个月,我们是邻居,又在同一所小学就读,天天一起走路上学。

我和她常常一起洗澡,所以我认得她胸前的逗号,游颖则说像一只耳朵。我宁愿相信是逗号,有一只耳朵在胸前,实在太奇怪了。游颖从前是很胖的,我以为她长大了会变成一头河马,没想到她现在这么瘦,所以我差点就认不出她了。

“你清减了很多。”我跟游颖说。

“我十岁以前是很胖的,但发育时不肯吃东西,所以就弄成这副身材。”

“我还以为不会再见到你,你为什么会突然搬走的?”

我记得那时游颖读小学五年级,他们一家人突然在一夜之间搬走,游颖甚至退了学,那天之后我们便失去联络。我到现在还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搬走。当时我是很失落的,一个小孩子,突然失去了最要好的朋友,使我有童年阴影,我很害怕身边的人会在一夜之间消失,不留一句话,也没有一声道别,便离我而去。

游颖坐下来说:“事情是这样的,我爸爸当时中了一张头奖马票。”

我吓了一跳:“头奖马票?”

“奖金有一百万,是十八年前的一百万元,可以买很多房子。”游颖说。

“原来你们发了达!”

“我爸爸是一个疑心很大的人,他拿了奖金之后,很害怕亲戚朋友和邻居知道后会向他借钱或者打他主意,勒索他,绑架他的儿女,等等。他愈想愈怕,便乘夜带着我们从香港搬到新界,替我们四兄妹转了学校。他自己还去改了一个新的名字。”

“那你岂不是变成了富家小姐?”

“后来的故事不是这样的……”游颖说。

“我爸爸拿着那一百万,只买了一所房子,那时有谁会想到房价会升得这么厉害。他以前在制衣厂工作,一心想拥有自己的制衣厂。他在荃湾买了一间制衣厂,自己做制衣生意。头几年的确赚到钱,后来,他看错了时机,以为弹性衣料会流行,买了一批橡筋。”游颖说。

“橡筋?”我奇怪。

游颖用手比划着:“是很粗很大条的橡筋,一捆一捆的,每捆像一匹布那样大,掺进布料里,就变成弹性衣料。他以为一定会凭那批橡筋发达,到时候还可以炒卖橡筋,于是把厂房押给银行,通通拿去买橡筋。”

“结果呢?”

“结果弹性衣料没有流行起来,厂房卖了给别人,橡筋搬回家里,我们屋里全是橡筋。睡的地方、吃的地方、浴室、厨房,都是橡筋。”

“你爸爸就是这样破了产?”

“不。那时我们还有一所房子。爸爸深深不忿,把房子押了,又再搞制衣厂,结果连唯一的一所房子也没有了。我们从荃湾山顶搬到荃湾山脚。我爸爸的马票梦只发了十年。”

“你爸爸真是生不逢时,那批橡筋,他买早了十几年,现在才流行弹性衣料呢!”我说。

“我也时常这样取笑他。我一直都想到以前住的地方找你,但,走的时候那么突然,回去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没想到我们会在这里重逢。”我说。

“是啊!一重逢就让你知道我的三围尺码了。”

“你一定有男朋友啦!”

游颖惆怅地说:“这一刻还是有的,不知道明天会不会分开。”

“为什么这样说?”我问游颖。

“任何一段恋情,只要日子久了,就会变得平淡。”游颖无奈地说。

在内衣店里跟她谈这个问题好像不太适合,我提议一起吃晚饭。

“好啊!反正他今天晚上不会陪我。”游颖说。

我和游颖在中环云咸街吃印度菜。

游颖从钱包里拿出一张相片给我看,相片中的她,依偎着一个男人。

“他叫常大海。”游颖甜蜜地说。

“长得很好看啊!一表人才。”我说。那个男人的确长得眉清目秀。

“我们一起七年了,他是当律师的。”

“你们怎样认识的?”

“我们在同一家律师行工作。我是大老板的秘书。”

“你叫游颖,他叫大海,真是配合得天衣无缝。”

“我们当年也是因为这个微妙的巧合而走在一起的。”

“我也认识一个跟我同月同日生的男人,但我们不是恋人。”我说。

“所谓巧合只是在初期能够使两个人的关系进展得快一点而已。”游颖说。

“你们的问题出在什么地方?是不是有第三者?”

“我可以肯定他没有第三者,我也没有。”

“那是什么原因?”

“我的胸部太小了……”游颖说。

“你的胸部其实不算小,在中国女人来说,也很合符标准,我见过比你小的。”我安慰游颖。

她仍然愁眉不展地说:“你就比我大。”

我看看自己的胸部,尴尬地说:“我也不是很好。大小不是问题,有些女人的胸部很大,却是下垂的。有些女人的胸部不算大,但乳房的形状很美。”

“老实说,我很自卑。大海说过我的胸部太小。”

“他这样说?”

“他不是恶意批评,只是偶然提及过,而且不止一次。”

“但你们一起已经七年了,他不会今天才认识你的身体吧?”

“当然不是。我们最初在一起的时候,我问过他介不介意,他说他不喜欢大胸脯的女人。但我知道他其实是喜欢大胸脯的。”

“男人年纪大了,望女人的视线便会向下移,由脸孔下移到胸部。”我笑着说。这是森告诉我的。

“周蕊,原来真的有所谓七年之痒的。”游颖认真地跟我说,“我以前也不相信。我和大海七年了,他近来经常在做爱时睡着,他从前绝对不会这样。我发现他看《花花公子》,你知道,这本杂志里面登的照片全是大胸脯女人。律师行最近来了一个刚刚毕业的女律师,那个女人的胸部很大,坐下来吃饭时,一双乳房可以搁在桌子上。”游颖企图示范给我看,可惜她的搁不上桌子。

“是不是这样?”我示范给她看。

“对,就是这样。她跟大海实习。”

我明白游颖为什么要买神奇胸围了。

我不是性学专家,我不能替游颖解决她和常大海之间的性问题。我想,七年来跟同一个人做爱,也许真的会闷吧,尤其是男人。

“这个真的有用吗?”游颖指指刚刚买的胸围跟我说。

“你今天晚上试试看吧!”

“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买过这么昂贵的胸围。”

“过了减价这段日子,我可以用员工价替你买。”

“谢谢你。”

“我等你的好消息!”

我和游颖交换了联络电话,没想到我们十八年没有见面,一见面便大谈性问题,儿时相识果然是特别亲切的。

第二天早上,我接到游颖的电话。

“真的很有用!”她说得春心荡漾。

“他大赞我性感,我还是头一次听到他用这个形容词形容我。他昨天做爱时没有睡着呢!”

“那不是很好吗?看来你要大量入货!”

我没想到女人的内衣竟然和性学专家有相同的功用。一个为性而憔悴的女人好像重获新生。

这天晚上,在床上,我问森:“你会不会厌倦?”

“对什么厌倦?”

“对我的身体。”我坐在他身上说。

“为什么这样说?”

“天天对着同一个女人的身体,总有一天会厌倦的。”

“谁说的?”

“我问你会不会。”

“我可以跟你一起,什么也不做的。”他抱着我。

“你以前也抱过另一个女人。你和她是不是有什么秘密协议?你答应了她在某天之后不再跟我见面。”

“你的想象力真是丰富。”他摇头苦笑。

“难道我们就这样一直继续下去?”

“这所房子,如果要买的话是多少钱?”他问我。

“至少也要二百多万。”

“我买下来给你。”他认真地跟我说。

“不要。”我说。

“为什么不要?你不喜欢这里?”

“你为什么要买下来给我?”

“你是我最喜欢的女人。”他吻我。

“我又不是你太太,你买给她吧。”我跟他赌气。

“是我欠你的。”

“你没有欠我,即使你欠我,也不是金钱可以补偿的。”

“我知道。我想给你一点安全感,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你身边,不在这个世界上,我希望你能够生活得好一点。”

我伏在森的身上,泣不成声。如果我有一所房子,却失去他,那所房子又有什么用呢?

“别哭!”他替我抹眼泪,“你明天去问问业主,要多少钱才肯卖。”

“你是不是想把这所房子当作分手的礼物?”我问他。

森莞尔:“世上哪有这么阔绰的男人,分手还送房子?你真是不了解男人。”

“有一天,你不爱我了,便会收回这所房子,对不对?”

“我不会不爱你,也不会收回房子。你为什么要怀疑我?连你都不相信我?”

“不,我相信你。”我抱着森。他大概不明白,他突然送一份厚礼给我,是会令我胡思乱想的。

徐玉的想法刚刚跟我相反,她说:“他肯买房子给你,就是打算跟你天长地久。”

我问过业主,他要卖二百六十万。因为是旧楼的缘故,银行只肯做六成按揭。

“不用做按揭,全数付款好了。”森说。

“你不怕我得到房子之后不要你吗?”我没想到他那样信任我。

“我从来没有怀疑你。”

“房契用我们两个人的名字登记好吗?”

“不要,不要用我的名字。”

“为什么?”我问他。

“用你一个人的名字登记就好了。如果加入我的名字,将来我有什么事,你便会失去一半业权。”

“如果你有什么事,我要这房子也没有用。”

“不要这样傻,你应该保障自己。万一我跟她离婚或我有什么不测,我的东西她都可以拿走一半或全部。”

这是森第一次提到离婚。

“你会离婚吗?”

“离婚我便一无所有。”他苦笑。

“如果钱能解决问题,为什么不用钱?”

“这个世界,除了钱,还有道义,她还能找到什么男人?”

男人总是自以为是,他们不肯离婚还以为自己很高尚,他们以为那个女人找不到比他更好的男人,却不明白,男人不爱一个女人,却迟迟不肯放手,只是在剥夺她找到一个更爱她的男人的机会。

“你以为我可以找到好男人吗?”我问他。

“你可以的,你长得这么漂亮,很多男人也想追求你。”他捧着我的脸说。

我常常以为缺乏安全感的是我,原来森比我缺乏安全感,他在工作上运筹帷幄,信心十足,却害怕一个女人会离他而去。我看着森远去的背影,一个拥有这么坚强的背影的男人,竟然害怕失去我。

“森!”

他回头问我:“什么事?”

我强忍着泪水说:“我不会走的。”

“到三十岁也不会走?”他笑着问我。

我摇头。

徐玉来内衣店,送了一套床单和枕袋给我。

“那所房子以后是你的了,该布置得漂亮一点儿。”她说。

“宇无过有没有打电话回来给你?”

“有啊!还写了一封信给我。”她兴奋地说。

“那不是很好吗?”

“他说很挂念我。”徐玉从皮包里拿出一封由美国寄来的信。

“随身带备呢!一定是一封很感人的信。可以给我看看吗?”

“你要看?”徐玉愕然。

“我没有看过情信嘛!何况是一位作家的情信!一定是感人肺腑、扣人心弦的吧?”

“好吧,见你这么可怜,就让你看看。”

信是这样写的:

玉:

在这里我看到很多飞鸟和白鸽,它们都是向前飞的,我在想,鸟能不能倒退飞呢?结果我在书上发现有一种很小的鸟,叫作蜂鸟,像蜜蜂一样吸食花蜜维生。当它在花的上方悬停,像直升机一样停在一个定飞点时,就可以倒退飞,不过也只能倒着飞一点点……

离开了你,独个儿在外面的这段日子,我时常怀念我们最初认识时的情景,如果人也能像蜂鸟一样倒飞,回到过去,那该是多么美好。时日久了,一切都会变得复杂,我差点忘了我们之间许多美丽的情话,你不在我身边,我又想起来了,真希望可以快点见到你。

宇无过

我真是妒忌徐玉,她竟然收到一封这么动人的情信。

“怎么样?”徐玉问我。

“不愧是作家,好感人啊!”

“我也是!我看了很多遍,每一次看都忍不住哭。”

“他很爱你呢!”

“我很挂念他。”

“为什么不去见他?”

“我哪里还有钱买机票!”

“你是不是要钱用?”

“不用了!宇无过说他想一个人静静地过,我不想打扰他。我不在他身边,他会愈来愈挂念我。我希望看到他自己回来。”

“是的。得不到的东西才叫人魂牵梦萦。”

“所以我开始明白你和唐文森何以这么要好。”

“森可写不出这么感人肺腑的信呢!”

“可是他送你房子呢!”

如果森也是一只蜂鸟,能倒退着飞,飞到没有结婚之前,那该有多好!时日久了,一切都会变得复杂,我跟他一起的时间愈久,他跟那个女人一起的岁月也愈长,情义愈深,愈不会离婚。

“你没事吧?”徐玉问我。

“我在想那蜂鸟为什么可以倒退飞。”

“蜂鸟为什么可以倒退飞?让我写信问问宇无过。”徐玉说。

“蜂鸟可能疯了,所以倒退飞,鸟都是向前飞的呀!”我笑着说。

“是谁疯了?”游颖走进来说。

用了神奇胸围之后的游颖果然是脱胎换骨了,态度也比较风骚。

“你来得正好,我给你们介绍,这是徐玉,是我的好朋友;这是游颖,我们青梅竹马,最近重逢。”

“我见过你!”游颖跟徐玉说,“我在一个胸围广告里见过你!”

“她是模特儿。”我说。

“你的身材很好啊!”游颖赞叹。

徐玉笑得合不拢嘴:“不是很好,我只有三十六A。”

“你看来有三十六C。”游颖说。

“没有那么厉害。”

“三十六C不知道会怎样的呢?”游颖一脸好奇。

“大概和一个三岁小孩子的头差不多大吧!”我说。

“我的身材不够周蕊好看啊!她全身都很平均,她是三十四A呢!”

“我小时候看不出来呢!”游颖说,“真是羡慕你们,我只有三十二A。”

“那我们岂不是三个A Cup的女人?”徐玉说。

“不是三个去club的女人就行了!”我说。

“今天为什么这么空闲?”我问游颖。

“大海今天晚上有工作要做,我来找你吃饭,你有空吗?”

“三个人一起吃好不好?”

“好呀。”徐玉说。

“我等一会儿告诉你们一个三十六C的故事。”游颖说。

我和游颖、徐玉在一家上海馆子吃饭。

“快告诉我三十六C的故事,到底是谁?”我问游颖。

“不就是在律师行实习的那个女律师嘛!她叫奥莉花·胡。自从她来了之后,律师行的男人都眼福不浅。”

“她时常穿低胸衫吗?”徐玉问。

“她还可以用双乳来抹桌子呢!”游颖冷笑。

“你这么恨她,她一定是常向常大海抛媚眼吧?”我取笑游颖。

“她最近闹出一个笑话。”游颖说,“她穿了一条松身的吊带裙回来,那个没有肩带的胸围掉了下来,虽然她及时用手接住,却已经出丑了!”游颖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她可能用了一些廉价的胸围。”我说。

整个晚上,游颖不停地在说那个奥莉花·胡的是非,我觉得她对那个奥莉花的憎恨有点不寻常,她不断取笑奥莉花的骄人身材,几乎笑得眼泪也掉下来,反而像是妒忌多于憎恨。

徐玉去了洗手间,游颖跟我说:“我想隆胸。”

“隆胸?”我吓了一跳。

“你有没有相熟的整容医生?”游颖问我。

“我还没有整过容。”我尴尬地说。

“我知道大海是喜欢大胸的。”游颖沮丧地说。

“你不是说你们现在的关系很亲密的吗?况且你现在也用了神奇胸围。”

“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才想隆胸,以后便不需要用神奇胸围了,我想满足他。”

“身体是你自己的,隆胸有很多后遗症。从前的人以为硅很安全,现在不也证实了有问题吗?”我努力说服游颖放弃隆胸的念头。

“现在医学昌明。”

“我刚刚看过一段新闻,一名隆过胸的土耳其女星的胸脯突然爆开,整个塌了下来。”

游颖吓了一跳:“真的吗?”

“况且,即使你隆了胸,也瞒不过大海,如果他爱你,不会想你去冒这个险。你的身材其实很平均,胸小一点有什么问题?正所谓室雅何须大,隆胸也不一定漂亮的。我见过几个隆了胸的客人,我的手不小心碰到她们的乳房,很硬啊,完全不真实。”

游颖似乎被我吓到了,笑着说:“其实我也不过想想罢了,我还没有勇气。”

这时候,徐玉从洗手间回来了。

“你猜我碰到谁?”

“谁?”我问她。

“王思思,以前做模特儿的,你也见过。”

我想起来了,王思思是时装模特儿,颇有点名气,以平胸著名,她虽然平胸,却很有性格。

“原来她嫁人了。”徐玉说。

“嫁得好吗?”我问徐玉。

“她丈夫是著名的整容医生,很多明星也找他整容的,她还给了我一张名片。”

游颖精神一振,这次徐玉闯祸了。

“整容医生?是很著名的吗?”游颖拿了徐玉手上的名片来看。

“王思思就好像隆过胸,她的胸从前很平坦的,现在好像丰满了很多。”徐玉说。

“这个给我可以吗?”游颖问徐玉。

“你想整容吗?”徐玉好奇。

“你不是来真的吧?”我问游颖。

第二天,我还是放心不下,再打电话给游颖。

“你不要随便去整容。”我提醒她。

“我想了一整晚,还是提不起勇气,你真是幸福,不需要经历这种思想挣扎。”游颖说。

“我有其他的思想挣扎。”我说。

“你想见见常大海吗?”游颖问我。

“我可以见他吗?”

“为什么不可以?我跟他提过你呢!”

游颖约了我在中环吃午饭。这是我第一次跟常大海见面,他完全不像一个喜欢大胸的男人。

常大海大概有一米七八,眉清目秀,游颖说他喜欢大胸的女人,我不期然会幻想他色眯眯的样子,但这个样子与他并不配合。

常大海是负责刑事诉讼的律师。

“去年那宗太太肢解丈夫的案件,他是辩方律师。”游颖说。

“我只是在初期担任她的辩护律师而已,最后还得由大律师出庭。”常大海更正。

“她肢解了自己的丈夫,还把他的肉煮来吃,只是囚禁六年,是不是判得太轻?”我问常大海。

“法律不是要判决某人有没有做过某件事,而是他有没有合理的理由解释他所做的事。这个女人精神有问题。”常大海说。

“她丈夫整整二十年没有跟她行房。”游颖说。

“明知一个人有罪,还要替他否认和辩护,会不会很痛苦?”我问常大海。

“法律本来就是一场很痛苦的角力。”常大海说。

“我也听过类似的话,那句话是:离婚是一场很痛苦的角力。”我说。

“结不结婚也是一场很痛苦的角力。”游颖突然有感而发,幽怨地望着常大海。

常大海好像充耳不闻。

“做人也是一场很痛苦的角力。”我打趣说。

“噢,是的,是的。”游颖频频点头。

游颖笑的时候,口里的柠檬水不慎掉到衣服上,常大海拿出自己的手帕替她抹去身上的水渍。大海对她还是很细心的,只是,大部分男人都不想结婚。

“你太太会不会趁你熟睡时把你剁成肉酱,然后煮来吃?”回到内衣店后,我在电话里问森。

“这件事早晚会发生。”森说。

“她一定是爱得你很厉害,才想吃你的肉。”

“恨之入骨也会做同样的事情。”

“没有爱,又怎么有恨呢?”我苦涩地说。

“那你是不是也会把我剁成肉酱?”

“我不喜欢吃肉酱。”我说。

“万一我不幸变成肉酱,你还会认得那团肉酱是我吗?”森笑着问我。

我突然觉得很害怕,我真怕他会被那个女人剁成肉酱。

“不要再说了!”

“这个也许是任何一个男人变心的下场,不是那话儿被剁成肉酱,便是整个人被剁成肉酱。”

“不要再说了,求求你。”我哀求他。

“如果你发现我变成一团肉酱,不要害怕,那是爱你的代价。”

我忍不住流泪,如果要他为我变成肉酱,我宁愿把他还给那个女人。

晚上上时装设计课时,我想着那一团肉酱,什么胃口也没有。

“一起吃饭好吗?”下课后,陈定梁问我。

反正没有人陪我吃饭,我便跟他吃饭,陈定梁选择了附近一家意大利餐厅。

“我要肉酱意粉。”他跟服务生说。

我差点想吐。

陈定梁吃肉酱意粉吃得津津有味。

“我昨天晚上碰到我前妻。”陈定梁说。

“你们真是有缘。”我说。

“她怀孕了,肚子隆起。”陈定梁用手比画着。

“你是高兴还是失意?”我从他脸上看不出来。

“当然是高兴,不过也很失意。她跟我一起五年,连蛋也不曾下过一只,跟现在的丈夫结婚不久,便怀孕了。”他苦笑。

“你很喜欢小孩子吗?”

“不喜欢,而且还很害怕。”

“那你有什么好妒忌的!”

“她跟别人生孩子嘛!”

“你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得到,对不对?”我讽刺他。

“你不是这样的吗?”他反过来问我。

“我没有这种经验。”我说。

“你是卖内衣的吗?”他问我。

“你想买来送给人?”

“有没有特别为孕妇设计的内衣?”

“有特别为孕妇而制造的内裤,因为她们的肚子大,穿不下一般内裤。一般怀孕妇女也要换过一些尺码比较大的胸围,因为她们的乳房会膨胀,旧的不合穿。生了孩子之后,胸部可能会松弛,便要用质料比较硬的胸围。生完孩子之后,肚皮松弛,也要穿上特别的腰封收肚。所以,一位顾客一旦怀孕,我们便有生意做了。”我说。

“原来是这样,做女人真辛苦。”

“你为什么对孕妇那么有兴趣?你对前妻仍然念念不忘,对吗?”

“不,只是我看到她怀孕,感觉很奇怪,我们曾经睡在一起,我熟悉她的裸体,自然对于她的身体的变化很好奇,也很关心。”

“男人都是这样的吗?分手了,仍然想念她的身体?”

“不是每一个女人的身体他都会想念的。”陈定梁说。

“不是对她念念不忘,却又想念她的身体,这个我不明白。”

“男人可能没有爱过一个女人,却仍然会回忆她的身体,只要她的身体曾经令他快乐。”

“如果像你所说的,男人的回忆可以只有性,没有爱。”我说。

“难道女人不是这样?”

“女人的回忆必须有爱。”我说。

“说谎!”他冷笑。

“你凭什么说我说谎?”

“女人难道不会回忆和男人的某一场性爱?”

“那是因为她爱那个男人。”我强调。

“回忆一场性爱就是一场性爱,不应该有其他因素。”

陈定梁这个人真可怕,他很自信,也很相信自己对女人的了解能力。女人当然会单单回忆某一场性爱,但要女人亲自承认这一点,是太难了。

“是一个女人告诉我的。”陈定梁说。

“她说她回忆你和她的一场性爱,却不爱你吗?”我挖苦他。

“你很爱嘲弄人。”

“这是我的特长。”我得意地说。

陈定梁驾着他的吉普车送我回家。

“宇无过第二本书什么时候出版?我答应过替他设计封面的。”陈定梁说。

“他去了美国修读一个短期课程,他和徐玉有一点问题,不过现在应该没事了。”

“是什么问题?”他问我。

“每一对男女都有问题的啦!”

“说的也是。”他笑笑说。

“开吉普车好玩吗?”我看到他一副很陶醉的样子。

“你有没有驾驶执照?”他问我。

“有,是五年前考到的,但从来没有开过车。”

“你要不要试试开这辆车?”他问我。

“不,我不行的,我已经忘了怎样开车。”

“你有驾驶执照便不用怕!”陈定梁把车停在路边。

“来,由你来开车。”

“不!不!不!”我连忙拒绝。

“来!来!来!不用怕,我坐在你旁边。”陈定梁不断游说我。

我大着胆子爬上驾驶座。

“你记得怎样开车吗?”陈定梁问我。

我点点头。

“好!开始!”

我发动引擎,绝尘而去,一路顺风。

“不错啊!”他称赞我,“可以再开快一点。”

我加速,在公路上飞驰,不知怎的,整架车翻转了。我和陈定梁倒悬在车厢里。

“怎么办?”我问他。

“当然是爬出去,你行吗?”他问我。

我点了点头,我小时候常常做倒立,所以倒挂着出去也不觉得困难。最尴尬的反而是我穿了一条裙子,倒悬的时候,裙子翻起来,露出整条腿,让陈定梁看到了,他也许还看到了我的内裤。陈定梁爬了出去,再来帮我。

“我们竟然没有受伤,真是奇迹。”陈定梁说。

我和陈定梁合力把吉普车翻转。

“这回由我开车好了。”陈定梁说。

“真是奇怪,我们在同一天翻车。”我说。

“有什么奇怪?我们坐在同一辆车上。”

“我意思是说,我们同月同日生。”

“你跟我同月同日生?”他惊讶。

“是啊!十一月三日,同月同日。”

“竟然这么巧合。”他一边开车一边说。

车子到了我的家。

“我到了,谢谢你送我回来,修车的费用,由我来负担好了。”我说。

“如果还能开的话,我不会拿去修理,这辆车本来就满身伤痕,像我。”他苦笑。

“再见。”我说。

“再见,真不想这么快跟你分手。”陈定梁说了这句话,便开车离去。

我没机会看到他的表情,但他大概更不想看到我的表情。我很惊愕他说出这样一句话。

回到家里,我在镜中看看自己,今夜的我竟然神采飞扬,原来女人是需要被仰慕的。咦,我的项链呢?森送给我的项链我本来挂在脖子上的,一定是翻车的时候掉了。

我连忙走到楼下,陈定梁的车已经去得无影无踪了,那条项链到底掉在车厢里还是掉在翻车的地方呢?我发现我原来没有陈定梁的传呼机号码。在街上茫然若失,正想回去的时候,陈定梁竟然开车回来。

“是不是想找这个?”他调低车窗,伸出手来,手上拿着我的蝎子项链。

“噢!谢谢你。”我欢天喜地接过项链。

“我在车厢里发现的。”他说。

“我还以为掉在翻车的地方。”

“谢谢你,再见。”我跟他说。

“再见。”他说。

我走进大厦里,他还没有开车。

“你还不开车?”我问他。

他这时才猛然醒觉似的跟我挥手道别。

我心里出现的第一个问题是:“怎么办?”

我没有打算接受陈定梁,但仍然不知道怎么办。原来拒绝一个人也是很困难的。也许他并不是爱上我,只是今夜太寂寞,很想有一个女人和他温存,而碰巧我是一个卖内衣的女人,他又错误地以为卖内衣的女人很开放,于是想试一下我会不会跟他上床。

我打电话给徐玉,想把这件事情告诉她,她却抢着说:“宇无过回来了。”

“宇无过就在身边,我让他跟你说。”徐玉把电话筒交给宇无过。

“周蕊,你好吗?”宇无过的声音很愉快。

“很好,你呢?你刚刚回来的吗?”我问他。

“我惦念着徐玉。”他坦率地说。

徐玉抢过电话跟我说:“他回来也不通知我一声,吓了我一跳。我们去吃消夜,你来不来?”

“不来了,不便妨碍你们久别重逢啊!”

“你找我有什么事?”徐玉问我。

“不要紧的。明天再跟你说。”

我挂了线,悲从中来,为什么徐玉和宇无过可以那样自由地在一起,而我和森却不可以?我只好相信,我和森的爱情比起宇无过和徐玉的那一段,甚至比起尘世里任何一段爱情都要深刻和难得。只有这样,我才可以忍受无法和他结合的痛苦。

我把蝎子项链放在温水里洗涤,如果我是蝎子就好了,只要够狠够毒,我会想出许多方法从那个女人手上把森抢过来。可是,我办不到,有良心的女人,其实都不该做第三者。

第二天晚上,徐玉找我吃饭,她说宇无过要谢谢我替他照顾她。我们在一家韩国餐厅吃饭,宇无过比起去美国之前健康得多了,就像我最初认识他的时候一样。

他的打扮依然没有多大进步,仍然穿着一双运动鞋,只是换了一个背包。他没有神经病,也算幸运。

“周蕊想知道蜂鸟为什么可以倒退飞。”徐玉跟宇无过说。那是宇无过写给徐玉的信上提及过的。

“因为蜂鸟的翅膀比较独特。”宇无过说。

“怎样独特?”我问他。

宇无过说:“蜂鸟的翅膀平均每秒拍动五十次以上,因为速度如此快,所以可以在空中戛然停止,前进或后退。即使在平时的直线飞行,蜂鸟的翅膀也可以每秒拍动三十次,时速大约五十到六十五公里,麻雀的时速只有二十到三十公里。”

“原来如此。”我说。

“其实倒退飞并没有什么用处。”宇无过说。

“为什么?”徐玉问宇无过。

“人也用不着倒退走。若想回到原来的地方,只要转身向前走就行了。”宇无过说。

“可是,人是不能回到原来的地方的,思想可以倒退飞,身体却不可以。”我说。

“我宁愿不要倒退。”徐玉的手放在宇无过的大腿上说,“如果宇无过像去美国之前那样,不是很可怕吗?”

“那段日子的你真的很吓人。”我跟宇无过说。

他吃吃地笑。

“香港好像没有蜂鸟。”我说。

“蜂鸟多数分布在南北美洲一带,总数有三百多种。”宇无过告诉我。

“能找到蜂鸟的标本吗?”我问他。

“你想要?”他问。

“你为什么对蜂鸟那么有兴趣?”徐玉问我。

“因为那是尘世里唯一的。”我说。

“我在美国认识一位朋友,他对鸟类很有研究的,我试试问问他。”宇无过说。

“谢谢你。你有想过写一个蜂鸟的故事吗?”我跟宇无过说。

“科幻故事?”

“一个男人,化成蜂鸟,一直倒退飞,飞到从前,跟一个本来不可以结合的女人结合……”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