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女人与胸围同在

我时常想写一个关于胸围的故事,主角是一个胸围,由它亲自叙述这一百多年来的沧桑历史。中国女人从前用肚兜,胸围是西方产物。十九世纪时,富有人家的小女孩用帆布、鲸鱼骨、钢丝和蕾丝制造胸衣。这种胸衣将女人的身材变成沙漏形,长期穿着胸衣的女人,内脏会受到破坏。一八八九年,巴黎一名胸衣制造商Hermine Cadolle女士发明了世上第一个胸围——一种束缚胸部而不需同时束缚横膈膜的衣物。

那时的胸围,虽然不用束缚住腹部,但仍然是一件“庞然大物”。一九一三年,纽约名媛Caresse Crosby叫女佣将两条手帕缝在一起,再用粉红色的丝带造成肩带,变成轻巧的胸围。内衣制造商华纳公司用一千五百美元向她买下专利权,大量生产,成为现今胸围的雏形。一九三五年,华纳公司发明乳杯,由A杯至D杯,A最小,D最大。一九六零年,是胸围的“文化大革命”,妇女解放分子焚烧胸围。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时装设计师让女人把胸围穿在外面,胸衣的潮流又回来了。做隆胸手术的人数在各项整容手术中排行第二。女人与胸围同在。

我的第一个胸围不是我自己的,是我妈妈的。一天,妈妈跟我说:“周蕊,你该戴胸围了。”因为提不起勇气自己去买胸围,所以我偷偷用了妈妈的胸围。那个胸围是肉色的,两个乳杯之间缝上一朵红花。我自己拥有的第一个胸围是向街上的流动小贩购买的,他是一个男人,用手推车推着胸围在闹市摆卖,数十个胸围堆成一个个小山丘,场面很壮观。

我现在是一个内衣零售集团位于中环总店的经理,这间店专门代理高级的法国和意大利名牌内衣。这段日子所遭遇的故事告诉我,女人的爱情和内衣原来是分不开的。

我工作的总店位于中环心脏地带一个商场的二楼,这里高级时装店林立,租金昂贵。除了我之外,还有两名店员:二十六岁的安娜和三十八岁的珍妮。安娜是个十分勤力的女孩,缺点是多病,经痛尤其厉害,脸色长年苍白。珍妮是两子之母,是公关能手,跟客人的关系很好,体健如牛,跟安娜配合得天衣无缝。安娜和珍妮还有一个好处,安娜只有四十一公斤,珍妮有六十八公斤,她们的体形绝对不会引起任何一位进来的客人的自卑。

高级胸围有一个哲学,就是布料愈少愈昂贵。布料愈少代表愈性感,性感而不低俗是一种艺术。一个女人能够令男人觉得她性感,而不觉得她低俗,便是成功。

聪明女人懂得在性感方面投资,因此我们的货品虽然昂贵,却不愁没有顾客。

我们主要的顾客是一批高收入的职业女性,那些有钱太太反而不舍得花钱,我见过一个有钱太太,她脱下来的那个胸围,已经穿得发黄,连钢丝都走了出来。女人嫁了,便很容易以为一切已成定局,不再注意内衣。内衣生意最大的敌人,不是经济不景气,而是婚姻。刺激内衣生意的,则是婚外情。

这天,差不多关店的时候,徐玉来找我,店外经过的男人纷纷向她行注目礼。她是意态撩人的三十六A。

“周蕊,你有没有铅笔?”徐玉问我。

“原子笔行不行?”我把一支原子笔递了给她。

“不行,要铅笔。”徐玉说。

我在抽屉里找到一支铅笔,问她:“你要写什么?”

“我刚刚拍完一辑泳衣照,导演告诉我,拿一支铅笔放在乳房下面,如果乳房压住铅笔,便属于下垂。”

我认识徐玉不知不觉已有三年,那时我在设计部工作,徐玉来应征内衣试身模特儿。她的身材出众,身高一米六五,三围尺码是三十六、二十四、三十六,皮肤白皙,双腿修长,穿起内衣十分好看,我马上取录了她。自此之后,我们时常贴身接触,成为无所不谈的朋友。我曾经精心设计了几款胸围,向我那位法国籍上司毛遂自荐,希望他把我的作品推荐给总公司,他拒绝了。徐玉知道这件事,邀约我的法国籍上司吃饭,向他大灌迷汤,极力推荐我的作品,他终于答应把作品送去总公司。这件事我是后来才知道的。可惜,总公司那方面一直杳无音信。

“怎么样?你的乳房有没有下垂?”我问她。

“幸好没有。”她满意地说。

“大胸不是一件好事。”我吓唬她,“太重的话,会下垂得特别快。”

“我认为导致女人乳房下垂的,不是重量,也不是地心吸力。”徐玉说。

“那是什么?”我问她。

“是男人那双手。”徐玉叽叽地笑,“他们那双手,就不能轻力点。”

“我想买一个新的胸围。”徐玉咬着铅笔说。

“你上星期不是刚买了一个新的吗?”我问她。

“不要提了,前几天晒胸围时不小心掉到楼下的檐篷上,今天看到一只大鸟拿来做巢。”

“那可能是全世界最昂贵的鸟巢。”我笑着说。

“那只大鸟也许想不到在香港可以享受一个法国出品的蕾丝鸟巢。”徐玉苦笑。

已经过了营业时间十分钟,我吩咐珍妮和安娜先下班。

“你要一个什么款式的?”我问徐玉。

“要一个令男人心跳加速的。”她挺起胸膛说。

“索性要一个令他心脏病发的吧!”我拿了一个用白色弹性人造纤维和蕾丝制成的四分之三杯胸围给她。四分之三杯能够将四分之一乳房露出来,比全杯胸围性感。我拣的胸围,最特别的地方是两个乳杯之间有一只彩色的米奇老鼠,性感之中带点纯情。

“很可爱。”徐玉拿着胸围走进试衣间。

我去把大门锁上。

“穿好了,你进来看看,好像不可以全部放进去。”徐玉从试衣间探头出来。

“怎么样?”我看看徐玉。

她沮丧地对着镜子。

“我好像胖了,刚才穿泳衣的时候已经发觉。”

她穿上这个胸围,胸部完美无瑕,两个乳杯之间的米奇老鼠好像快要窒息,我真的埋怨我妈妈遗传给我的是三十四A而不是三十六A。

“你弯下身。”我说。

她弯下身来,我替她将两边乳房尽量拨去前面。

“应该是这样穿的。谁说放不进去的?刚好全部放进去。”

“你常常这样帮忙别人的吗?”她问我。

“这是我的职业。”

“幸而你不是同性恋。”

“同性恋者未必喜欢你这种身材呢,太夸张了!”

“我就要这一个,员工价啊!”

“知道了。”

“糟糕!”她突然尖叫,“我忘了买杂志。”

“哪一本杂志?”

“《国家地理》杂志。”

“你看这本杂志的吗?”

“是宇无过看的,糟了,书店都关门了。他写小说有用的。”

宇无过是徐玉的男朋友,他在一间报馆当编辑,同时是一位尚未成名的科幻小说作家。宇无过是他的笔名,他的真名好像也有一个宇字,可是我忘了。

徐玉喜欢在人前称他宇无过,她很崇拜他,她喜欢骄傲地说出“宇无过”这三个字,她深信“宇无过”这三个字,在不久的将来便会响当当。我觉得宇无过这个笔名真是太妙了,乳无过,就是乳房没有错。

“陪我去买杂志。”徐玉着急地说。

“这么晚到哪里找?”

“到哪里可以买得到?”徐玉倒过来问我。

“这个时候,中环的书店和书摊都关门了。”

“出去看看。”徐玉拉着我,“或许找到一家未关门的。”

“我要负责关店,你先去。新世界大厦横巷有一个书报摊,你去看看,或许还有人。”

徐玉穿着八厘米高的高跟鞋飞奔出去。

二十分钟后,我到书报摊跟她会合,她懊恼地坐在石级上。

“收档了。”她指着书摊上的木箱。所有杂志都锁在两个大木箱里。

“明天再买吧。”

“杂志今天出版,我答应过今天晚上带回去给他的。”

“他又不会宰了你。”

徐玉突然抬头望着我,向我使了一个眼色。

“你猜木箱里会不会有那本杂志?”

“你想偷?”

“不是偷。”她开始蹲下来研究木箱上那把简陋的锁。

“我拿了杂志,把钱放在箱里,是跟他买呀!”徐玉把皮包里的东西倒出来,找到一把指甲锉,尝试用指甲锉撬开木箱上的锁。

“不要!”我阻止她。

“嘘!”她示意我蹲下来替她把风。

我的心跳得很厉害,我不想因为偷窃一本《国家地理》杂志而被关进牢里。

徐玉花了很长时间,弄得满头大汗,还是无法把锁解开。

“让我试试。”我看不过眼。

“你们干什么?”一个穿着大厦管理员制服的男人在石级上向我们叱喝。

徐玉连忙收拾地上的东西,拉着我拼命逃跑,我们一直跑到皇后像广场,看到没有人追上来,才敢停下。

“你为了他,竟然甘心做贼,你还有什么不肯为他做?”我喘着气骂她。

徐玉望着天空说:“我什么都可以为他做。我可以为他死。”

我大笑。

“你笑什么?”

“很久没有听过这种话了,实在很感动。”我认真地说。

“你也可以为你的男人死吧?”

“可是我不知道他愿不愿意为我死。”

“我有一种感觉,宇无过是我最后一个男人。”

“你每次都有这种感觉。”

“这一次跟以前不同的。我和宇无过在一起两年了,这是我最长的一段感情。我很仰慕他,他教了我很多东西。他好像是一个外星人,突然闯进我的世界,使我知道爱情和生命原来可以这样的。”

“外星人?又是科幻小说的必然情节。你相信有外星人吗?”

“我不知道。宇无过是一个想象力很丰富的人,跟这种男人在一起很有趣。”

“谈情说爱,谁不需要一点想象力?买不到《国家地理》杂志,你今天回去怎样向他交代?”

“幸而我今天买了胸围。”

“胸围可以代替《国家地理》杂志吗?”

“当然不可以。”徐玉说。

“那就是呀。”

“不过……”她把刚才买的胸围从皮包里拿出来,摆出一副媚态,“今天晚上,只要我穿上这个胸围,肯定可以迷死他,使他暂时忘了杂志的事。”

我见过宇无过几次,他长得挺英俊,身材瘦削,爱穿衬衣、牛仔裤、白袜和运动鞋。我对于超过三十岁,又不是职业运动员,却时常穿着白袜和运动鞋的男人有点抗拒,他们像是拒绝长大的一群。宇无过的身形虽然并不高大,但在徐玉心中,他拥有一个很魁梧的背影。宇无过说话的时候,徐玉总是耐心倾听。宇无过在她面前,是相当骄傲的。因此使我知道,一个男人的骄傲,来自女人对他的崇拜。

徐玉和宇无过相识一个月之后便同居,徐玉搬进宇无过在西环的房子。别以为写科幻小说的人都是科学迷或计算机迷之类,宇无过既不是科学迷,对计算机也一窍不通,他真正是闭门造车。

我不是宇无过的读者,我不怎么喜欢看科幻小说。宇无过出版过一本书,销路不太好,徐玉埋怨是那家出版社规模太小,宣传做得不好,印刷又差劲。

“去看电影好不好?”徐玉问我。

“这个星期上映的三级片我们都看过了。还有好看的吗?”

“还有一部没有看。”

看三级电影是我和徐玉的消遣,自从去年年头看过一部三级电影之后,我们经常结伴去看。三级电影是最成功的喜剧,任何喜剧都比不上它。那些健硕的男人和身材惹火的女人总是无缘无故地脱光衣服,又无缘无故地上床。我和徐玉常常在偌大的戏院里捧腹大笑。

两个女人一起去看三级电影,无可避免会引起其他人的奇异目光,但这正是我们看电影的乐趣之一。男人带着负担进场,希望那套三级电影能提供官能刺激,可是女人看这种电影,心情不过像进入游乐场内的鬼屋,寻求刺激而已。

戏院里的观众寥寥可数。我和徐玉把双脚搁在前排座位上,一边吃爆米花,一边品评男主角和女主角的身材。

“这个男人的胸肌真厉害。”徐玉说。

我依偎着徐玉,默默无言。

“又跟他吵架了?”徐玉问我。

“他不会跟我吵架的。”我说。

从戏院出来,我跟徐玉分手,回到中环我独居的家里。我的家在兰桂坊附近一幢六层高、没有电梯的大厦里。我住在二楼,房子是租回来的,面积有六十平米。一楼最近开了一间专卖蛋糕的店子,老板娘姓郭,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印度尼西亚华侨,徐娘半老,身材有点胖。她在印度尼西亚出生和长大,嫁来香港,说得一口流利的广东话。她做的蛋糕跟本地做的蛋糕不同,她用奶油来做蛋糕。

“奶油蛋糕是最好吃的。”她自豪地说。

她做的蛋糕颜色很漂亮,我就见过一个湖水蓝色的蛋糕,那是我见过最漂亮的蛋糕。

她的蛋糕店不做宣传,主要是接受订单,但口碑好,一直客似云来。每一个蛋糕,都是郭小姐亲手做的。每天早上起来,我几乎都可以嗅到一阵阵蛋糕的香味,这是我住在这里的一笔花红。

蛋糕店每晚八时关门,今天晚上我回来,却看到郭小姐在店里。

“郭小姐,还没有关门吗?”

“我等客人来拿蛋糕。”她客气地说。

“这么晚了,还有人要蛋糕?”

这时候,一个中年男人进来蛋糕店。

郭小姐把蛋糕交给那个男人,跟他一起离去。

那个人是她丈夫吗?应该不是丈夫,她刚才不是说客人的吗?她会不会拿做蛋糕做借口,瞒着丈夫去走私呢?那个中年男人样子长得不错。郭小姐虽然已经中年,但胸部很丰满,我猜她的尺码是三十六B(这是我的职业本能)。

我跑上二楼,脱掉外衣和裤子,开了水龙头,把胸围脱下来,放在洗手盆里洗。我没有一回家便洗内衣的习惯,但这天晚上天气很热,又跟徐玉在中环跑了几千米,回家第一件事便想立即脱下胸围把它洗干净。这个淡粉红色的胸围是我最喜欢的一个。我有很多胸围,但我最爱穿这一个。这是一个记忆型胸围,只要穿惯了,它习惯了某一个形状,即使经过多次洗涤,依然不会变形。我不知道这个意念是不是来自汽车,有几款名厂汽车都有座位记忆系统,驾驶者只要坐在驾驶座上,按一个键,座位便会自动调校到他上次的位置。我认为记忆型胸围实用得多。

但记忆系统不是我偏爱这个胸围的主要原因,我第一次跟唐文森玉帛相见,便是穿这一款胸围,他称赞我的胸围很漂亮。穿上这个胸围,令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女人。

唐文森今天晚上大概不会找我了。

清晨被楼下蛋糕店的蛋糕香味唤醒之前,我没有好好睡过。今天的天色灰蒙蒙的,一直下着毛毛细雨,昨天晚上洗好的胸围仍然没有干透,我穿了一个白色的胸围和一袭白色的裙子,这种天气,本来就不该穿白色,可是,我在衣柜里只能找到这条裙子,其他的衣服都是皱的。

经过一楼,习惯跟郭小姐说声早安,她神情愉快,完全不受天气影响,也许是昨天晚上过得很好吧。

走出大厦,唐文森在等我。他穿着深蓝色的西装,白衬衫的衣领敞开了,领带放在口袋里,他昨天晚上当夜班。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故意不紧张他。

“我想来看看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吃早餐?”

“你不累吗?”

“我习惯了。”

看到他熬了一个通宵的憔悴样子,我不忍心拒绝。

“家里有面包。”我说。

我和森一起回家,然后打电话告诉珍妮我今天要迟到。

我放下皮包,穿上围裙,在厨房里弄火腿三文治。

森走进来,抱着我的腰。

“你知道我昨天晚上去了哪里吗?”我问森,我是故意刁难他。

森把脸贴着我的头发。

“你从来不知道我每天晚上去了哪里。”我哽咽。

“我信任你。”森说。

“如果我昨天晚上死了,你要今天早上才知道。如果我昨天晚上跟另一个男人一起,你也不会知道。”

“你会吗?”

“我希望我会。”我说。

如果不那么执迷地只爱一个男人,我也许会快乐一点。爱是一种负担。唐文森是一家银行的外汇部主管,我们在一起四年了。认识他的时候,我不知道他已经结婚。他比我大十岁,当时我想,他不可能还没有结婚,可是,我依然跟他约会。

在他替我庆祝二十五岁生日的那天晚上,我终于开口问他:“你结了婚没有?”

他凝望着我,神情痛苦。

我知道他是属于另一个女人的。

作为第三者,我要比任何女人更相信爱情,如果世上没有爱情,我不过是一个破坏别人家庭幸福的坏女人。

森吃完三文治,躺在沙发上。

“累不累?”我问他。

他点头。

我让他把头搁在我大腿上替他按摩。他捉着我的手,问我:“你不恨我吗?”

我沉默不语。我从来没有恨他。每个星期,他只可以陪我一到两次,星期天从来不陪我。以前我跟家人一起住,我和森每个星期去酒店。这种日子过了两年,一天,我问他:

“我们租一所房子好不好?我不想在酒店里见面,这种方式使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坏女人。”

森和我一起找了现在这所房子,他替我付租金。我觉得我和他终于有了一个家,虽然这个家看来并不实在,但我的确细心布置这个家,盼望他回来。

森曾经说过要离开我,他问我:

“一个女人有多少个二十五岁?”

我说:“任何岁数也只有一个。”

他不想我浪费青春,也许是他不打算跟我结婚。可是,他离开之后又回来。

我们几乎每隔一个月便会大吵一顿,我不能忍受他跟我上床后穿好衣服回家去。想到他睡在另一个女人身边,我便发疯。前天我们又吵架,因为我要他留下来陪我过夜,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但我无法阻止自己这样要求他。

“好一点没有?”我问森。

森点头。

“男人为什么要爱两个女人?”我问他。

“可能他们怕死吧。”森说。

我揉他的耳朵。

“你的耳珠这么大,你才不会早死吧。我一定死得比你早。”

“快点上班吧,你可是经理啊。”

“这种天气真叫人提不起劲上班。”我软瘫在沙发上。

森把我从沙发上拉起来。

“我送你上班。”

“你要是疼我,应该由得我。”我撒野。

“这不是疼你的方法。”他拉着我出去。

“我知道终有一天我要自力更生,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离开我。”

“我不会离开你。”森握着我的手说。

这是他常常对我说的一句话,但我总是不相信他,我以为我们早晚会分开。

今天的生意很差,这种天气,大部分人都不会去逛街。我让安娜和珍妮一起去吃午饭。一位二十来岁的女士走进店里,看她的打扮,像是在附近上班的,她曲线玲珑,应该穿三十四C。

她选了一个黑色蕾丝胸围和一个腰封。

“是不是三十四C?”我问她。

她惊讶地点头:“你怎么知道?”

“职业本能。”我笑着说。

她走进试衣间好一段时间。

“行吗?”我问她。

“我不会穿这个腰封。”

“我来帮你。”

我走进试衣间,发现这个女人竟然有四个乳房。

除了正常的两个乳房之外,她身上还有两个乳房,就在正常的乳房下面。这两个多出来的乳房微微隆起,十分细小,如果必须要戴胸围的话,只能穿二十九A。

我的确吓了一跳,但为免令人难堪,只得装作若无其事,替她扣好腰封。

“你扣的时候要深呼吸,而且先在前面扣好,再翻到后面。”

替她穿腰封的时候,我的手不小心碰到她的小乳房,那个乳房很柔软。

“是不是很奇怪?”她主动问我。

“哦?”我不好意思说是。

“是天生的。医生说身体的进化程序出了问题。动物有很多个乳房,一般人进化到只剩下一对乳房,而我就是没有完全进化。”

“麻烦吗?”我尴尴尬尬地问她。

“习惯了就不太麻烦,我先生也不介意。”

我没想到她已经结婚,我还以为四个乳房会是她跟男人交往的障碍。也许我的想法错了,四个乳房,对男人来说,是双重享受。想要两个乳房,而得到四个,就当是一笔花红吧。

“坏处倒是有的,”她说,“譬如患乳癌的机会便比别人多出一倍。”

我以为她会为拥有四个乳房而感到自卑,没想到她好像引以为荣,很乐于跟我谈她的乳房。

“幸而经期来的时候,这两个乳房不会痛。”她用手按着两个在进化过程中出了问题的乳房。

男人如果拥有一个四个乳房的太太,还会去找情妇吗?男人多爱一个女人,是不是为了四个乳房?

下班前,我接到森的电话,我告诉他我今天看到一个有四个乳房的女人。

“真有这种怪事?”

“你喜欢四个乳房的女人吗?”我问森。

“听来不错。”

“你是不是想要四个乳房所以多爱一个女人?”

“我自己也有两个乳房,和你加起来就有四个,不用再多找两个乳房。”他说。

“你那两个怎算是乳房?只能说是乳晕。”我笑。

“你今天不是要上课吗?”

“我现在就去。”

我报读了一个时装设计课程,每星期上一课。上课地点在尖沙咀。导师是位三十来岁的男人,名字叫陈定梁。他是时装设计师。我在报章上看过他的访问,他大概很喜欢教书,所以愿意抽出时间。人说卖花姑娘插竹叶,陈定梁也是这类人,穿得很低调,深蓝色衬衫配石磨蓝牛仔裤和一对帆船鞋。

他把自己的出生日期写在黑板上,他竟然和我同月同日生。

“我是天蝎座,神秘、性感、多情,代表死亡。到了这一天,别忘了给我送生日礼物。”陈定梁说。

我还是头一次认识一个跟我同月同日生的男人,感觉很奇妙。

下课后,我到百货公司的面包店买面包,经过玩具部,一幅砌图深深吸引了我。那是一幅风景,一所餐厅坐落在法国一个小镇上。餐厅是一幢两层高的平房,外形古旧,墙壁有些剥落,屋顶有一个烟囱,餐厅外面有一张餐桌,一对貌似店主夫妇的男女悠闲地坐在那儿喝红酒。我和森常常提到这个故事。森喜欢喝红酒,喜欢吃,我跟他说,希望有一天他能放下工作,放下那份压得人透不过气的工作压力,我们一起开一家餐厅,他负责卖酒和下厨,我负责招呼客人,寂寞的客人晚上可以来喝酒、聊天。每当我说起这个梦想,森总是笑着点头。我知道这可能只是一个梦想,永远不会实现。但憧憬那些遥远的、美好的、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日子,能令我快乐一些。

我没有想到今天我竟然看到了跟我们梦想里一模一样的一家餐厅,只是地点不同。我付钱买下了这幅砌图。

这时一个男人匆匆走过,腋下夹着一条法国面包,原来是陈定梁。

“你也喜欢砌图?”他停下来问我。

“我是头一次买。”

“你是不是天蝎座的?你的气质很像。”他说。

“是吗?也许是的,我的工作很性感,我卖内衣的。”

“为什么会选这幅砌图?”他用腋下的法国面包指指我的砌图。

“这家餐厅很美。”我说。

“我到过这家餐厅。”陈定梁说。

“是吗?这家餐厅在哪里?”

“在法国雪堡。”

“雪堡?”

“那是一个很美丽的地方,有一部法国电影名叫《雪堡雨伞》,香港好像译作《秋水伊人》,就是在雪堡拍摄的,你没有听过‘I Will Wait for You’吗?是《雪堡雨伞》的主题曲。”

陈定梁拿着长条法国面包在柜台上敲打拍子。

“你这么年轻,应该没有看过这套电影。”他说。

“你好像很怀旧。”我说。

“怀旧是中年危机之一嘛。”

“画中的一双男女是不是店主夫妇?”

陈定梁仔细看看画中的一双男女。

“我不知道。我到雪堡是十年前的事。这幅砌图有多少块?”

“两千块。”

“有人又有景,难度很高啊!”

“正好消磨时间。”我指指他夹在腋下的法国面包,问:“这是你的晚餐?”

陈定梁点点头,他像拿着一根指挥棒。

我跟陈定梁在玩具部分手,走到面包店,也买了一条法国长条面包。

走出百货公司,正下着滂沱大雨,一条法国长条面包突然把我拦住。

“你要过海吗?”陈定梁问我。

我点了点头。

“我送你一程吧!这种天气很难等到出租车。”

“能找到‘I Will Wait for You’这首歌吗?”我问他。

“这么老的歌,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我试试看吧,有很多人翻唱过。”

“谢谢你。《秋水伊人》是一个怎样的故事?”

“大概是说一对年轻爱侣,有缘无分,不能在一起,许多年后,两个人在油站重逢,已经各自成家立室,生儿育女。”

陈定梁把车驶进油站。

“对不起,我刚好要加油。”

“你的记忆力真好,这么旧的电影还记得。”

“看的时候很感动,所以直到现在还记得。”

“能找到录像带吗?”

“这么旧的电影,没有人有兴趣推出录像带的。好的东西应该留在回忆里,如果再看一次,心境不同了,也许就不喜欢了。”

“有些东西是永恒的。”

陈定梁一笑:“譬如有缘无分?”

“是的。”

我挂念森。

陈定梁送我到大厦门口。

“再见。”我跟他说。

我回到家里,立即把饭桌上的东西移开,把整盒砌图倒出来,颜色接近的放在一起,急不及待开始将我和森梦想中的餐厅再次组合,这幅砌图正好送给他做生日礼物。

砌图不是我想象中那么容易,我花了一个通宵,只砌出一条边。早上,当森的电话把我吵醒时,我伏在饭桌上睡着了。

“我发现了我们所说的那家餐厅!”我告诉森。

“在哪里?”森问我。

“就在我面前,是一幅砌图,你要不要看?”

“我陪你吃午饭。”

我心情愉快地回到内衣店,徐玉打电话来约我吃午饭。

“今天不行。”

“约了唐文森?”

“嗯。宇无过呢,他不是下午才上班的吗?”

“他忙着写小说,已经写了一半,想快点写好。我怕留在家里会骚扰他写稿。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我最近常常不见胸围。”

“又给大鸟拿来做巢?”我大笑。

“我用衣夹夹着的,大鸟不可能衔走吧?我怀疑有人偷走我的胸围。”

“除非那人是变态的。”

“有这个可能。”

“那你要小心啊!嘿嘿。”我吓唬她。

午饭时间,我回到家里,继续我的砌图,森买了外卖来跟我一起吃。

“是不是跟我们的餐厅一模一样?”我问森。

森点头:“几乎是一样,竟然真的有这家餐厅。”

“你看过一套法国电影,叫作《秋水伊人》吗?”

森摇头。

“你有没有听过一首歌叫‘I Will Wait for You’?”

“好像有些印象。”

森拿起砌图块砌图。

“你不要弄我的砌图。”

“我最高纪录是每星期完成一幅砌图,不过两千块的,我倒是没有砌过。”

“你有砌图吗?你从来没有告诉我。”我坐在森的大腿上。

“上大学时比较空闲。我砌了好几十幅。”

“那些砌图呢?送一幅给我。”

“全都不知丢到哪里去了。你要砌这幅图吗?”

“嗯。”

“你有这种耐性?”他用充满怀疑的眼光看着我。

“我有的是时间,我大部分时间都在等你。”

“你知道砌图有什么秘诀吗?”

“什么秘诀?”

森笑说:“尽量买些简单的,这一幅太复杂了。”

“我一定可以完成这幅砌图的,你走着瞧吧。”

“好香啊!楼下又做蛋糕了。”森深呼吸一下。

“你想吃吧?我去买。”我起来。

“不。我要上班了。我先送你回去。”

我用手扫扫森的头发:“你多了很多白头发。”

“要应付你嘛。”

“别赖我,你的工作太辛苦了,不能减轻工作吗?”

“再过几年,想做也没有人请呢。”

“胡说。”

“做外汇的人,四十岁已经算老。”

“你还未到四十岁。”我突然觉得他像个孩子。

森送我回内衣店,我们在路上手牵着手,他突然甩开我的手说:“你自己回去吧,我再找你。”然后匆匆往相反方向走了。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他突然丢下我,必定是碰到熟悉的人。我看着迎面而来的人,会不会其中一个是他太太?

我茫茫然走在街上,作为第三者,这是我的下场。

我在走进内衣店之前抹干眼泪,徐玉正跟珍妮和安娜聊天。

“你回来了?我正在跟她们讨论如何对付偷胸围的变态人。”徐玉说。

“你打算怎样对付这个胸围贼?”安娜问徐玉。

“哼,如果给我抓到他……”

“先用麻包袋套住他的头,痛打他一顿,然后将他阉割,游街示众,五马分尸。”我说。

“用不着这么严重吧?又不是杀人放火。”徐玉惊讶地望着我。

我只是想发泄一下我的愤怒。电话响起,我知道是他。

“我刚才看见她的妹妹。”

“是吗?她没有看见你吧?”我冷冷地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

“我现在要工作。”我挂了线。

“今天晚上我们一起去抓那个胸围贼!”我跟徐玉说。

“今天晚上?”

“你不是说他爱在晚上出没的吗?”

“但不知道他今天晚上会不会来,而且宇无过今天晚上不在家。”

“这些事情不用男人帮忙。况且,只敢偷内衣的男人,也不会有杀伤力。”

下班之后,我和徐玉一起回家。

“你准备了鱼饵没有?”我问徐玉。

“鱼饵?”

“胸围呀!要找一个比较诱惑的。”

“有一个。”

徐玉走进睡房,在抽屉里拿出一个红色蕾丝胸围,十分俗艳。

“你穿红色胸围?”我吃了一惊。

“是很久以前凑兴买的,只穿过一次。”她尴尬地说,“他喜欢偷有颜色的胸围,黑色、紫色、彩色的都偷了,只有白色的不偷。这个红色他一定喜欢。”

“是的,这个颜色很变态。”我说。

徐玉把红色胸围挂在阳台上。

我们把屋里的灯关掉,坐在可以看到阳台的位置。徐玉的家在二楼,我们猜测胸围窃贼可能是附近的住客,沿着水渠爬上二楼檐篷来偷窃。

我坐在椅子上,问徐玉:“这里有没有攻击性武器?”

“拖把算不算?”

她跑入厨房拿出一个湿漉漉的拖把来:“还没有弄干。”

“不要用这个,用扫帚吧。”

“我的拖把就是扫帚。”

“你用拖把扫地?不可思议!”

“有了!”徐玉说,“用宇无过的皮带!”

她从沙发上拿起一条男装皮带挥舞。

“皮带?我怕他喜欢呢!”

“那怎么办?”

“有没有球拍之类?”

“有羽毛球拍。”

“可以。”

我和徐玉从晚上十时开始守候,直至十二时,阳台外依然没有任何风吹草动。

“他会不会不来?”徐玉说。

这时电话突然响起来,把我们吓了一跳。

徐玉接电话。

“是宇无过。”她说。

我托着头坐在椅子上,如果森在这里就好了,我有点害怕。

阳台外出现一个人影。

“他来了,快点挂线。”我小声跟徐玉说。

那人爬上阳台,鬼鬼祟祟地拿了徐玉的红色胸围,我立刻冲出阳台,手忙脚乱拿起椅子扔他。椅子没有扔中他,徐玉拿起球拍扔他,那人慌忙逃走,徐玉又随手拿起一大堆杂物扔他,那个人慌张起来,跌了一跤,整个人摔到一楼的檐篷上,再滚到地上。

我们跑到楼下,那个胸围贼被几个男人捉住,手上还拿着胸围。出乎我意料之外,他的样子并不猥琐,三十多岁,皮肤白皙,理一个小平头。

有人报了警,警察来到,要我和徐玉到警察局录口供,那个偷胸围的男人垂头丧气地坐在一角。

我有点后悔,我没想到这件事会弄到三更半夜,而且如果这个男人刚才掉到地上一命呜呼,我和徐玉便成了杀人凶手,虽然可以说是自卫杀人,但是,一个人毕竟不值得为一个胸围丧命。

“这个胸围是谁的?”当值的男警问我和徐玉。

“是我的。”徐玉尴尬地回答。

“这个胸围要留作呈堂证供。”

“呈堂证供?”我和徐玉面面相觑。

“这是证物,证实他偷胸围。”警员指指那个男人。

“我不控告他了。”徐玉说。

“不控告他?”警员反问徐玉。

“是的,我现在可以拿走这个胸围了吧?”

那个胸围贼感动得痛哭起来。

我和徐玉一同离开警察局,她把那个红色的胸围丢到垃圾桶里。

“糟了!那叠原稿纸!”徐玉的脸发青。

“我刚才是不是用原稿纸掷那个胸围贼?”徐玉问我。

“我看不清楚,好像有几张原稿纸。”

“你为什么不制止我?那是宇无过写好的稿!”徐玉哭丧着脸。

“你肯定?”

“那些原稿纸有没有字?”徐玉紧紧握着我的手。

“我没有留意,也许是空白的。”

“对,也许是空白的。”她舒了一口气。

我回到家里已是凌晨两点钟,那个胸围贼会痛改前非吗?我想大概不会,恋物癖也是一种执着,如果不可以再偷胸围,他会失去生活的意义。

我坐在饭桌前砌图,直到凌晨四点钟,刚好完成了四条边。就在这个时候,徐玉来找我,她手上拿着一叠肮脏的原稿纸,哭得死去活来。

“那些原稿纸不是空白的,是他写了一半的小说,答应了明天交给报馆。”徐玉说。

“你们吵架了?”

“我回到家里,宇无过铁青着脸等我,他很愤怒,他说:‘我怕你出事,从报馆赶回来,却在大厦门口发现我自己写的小说。这些原稿纸满地都是,有些掉在坑渠边,有些掉在檐篷上,跟橙皮果屑剩菜粘在一起。还有,大部分原稿都不见了。’我说是我一时错手拿来扔那个胸围贼,他不肯听我解释。他花了很长时间写这个小说,都是我不好。”

“那你为什么会走出来?他赶你走?”

“他没有赶我走,他要走,我不想他走,唯有自己走。他从来没试过向我发这么大的脾气,我怕他会离开我。”

“不会的。”我安慰她。

“我这一次是很认真的。”徐玉哽咽。

“我知道,所以你处于下风。”

“我今天晚上可以留下来吗?”

“当然可以,你和我一起睡。”我跟徐玉说,“你手上拿着些什么?”

“我在街上拾到的原稿,你有没有原稿纸?我想替他抄一遍。”

“我家里怎会有原稿纸?”

“你去睡吧,不用理我。”

“我明天不用上班。”

“你在砌图?”她站在我的砌图前面。

“不知什么时候才可以砌好。这是我和森的餐厅,我常常担心,当我砌好的时候,我们已经分手了。”

“你想嫁给他吧?”

“那是不可能的事,结过一次婚的男人不会结第二次婚。不可能犯同一个错误两次吧?”

“你有多少青春可以这样虚度?”徐玉问我。

“哦。没有太多。我只是不会后悔而已。”

我把睡衣借给徐玉。

“我们还是头一次一起睡。”我跟徐玉说,“其实应该说,在这张床上,是头一次,我不是自己一个人睡到天亮。”

“宇无过一定还在写稿。”徐玉把传呼机放在床边。

第二天早上醒来,已经不见了徐玉。

饭桌上有一张字条,是徐玉留下给我的。

“我惦念着宇无过,我回去了。”

我早就猜到她是无胆匪类,不敢离家出走。

电话响起,我以为是徐玉,原来是森。

“你昨天晚上去了哪里?”他问我。

“你找过我吗?我昨天晚上抓到一个胸围贼。”

“有人偷你的胸围?”

“不,是徐玉得到垂青。”

“你没事吧?”

“如果你在那里就好了。”

“到底发生什么事?”

“没事,他被拉着上警察局了,只是在那一刻,我很想你在我身边。”

“我今天晚上陪你吃饭。”

从早上等到晚上,真是漫长,我的生活一直是等待,等森找我,等他跟我见面。

我们在中环一家法国餐厅吃饭,这家餐厅很有法国小餐厅的特色。

“你为什么会来这家餐厅?”我问森。

“有同事介绍的。怎么样?”

“当然比不上我们那一家。”我笑说。

“答应我,以后别再去捉贼,无论什么贼也不要捉。”森说。

“你能够一直保护我吗?”

“我永远不会离开你。”他说。

“可惜,我不能一直留在你身边。”我说。

“为什么?”

“你不是说一个女人的青春有限吗?我会一直留在你身边,直到我三十岁。”

“为什么是三十岁?”

“因为三十岁前是一个女人最美好的岁月。三十岁后,我要为自己打算。”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