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写唐景崧(代序)

还在青少年时期就觉得唐景崧是个人物,是晚清朝中一个有故事的人物,便总想为之做点什么。却因世人对唐景崧的生平存在一些争议和非难,而彼时可供查验的史料奇缺且散乱杂芜,有心无力,终未能遂愿,及至退休,依然耿耿于怀。

因缘际会,2016年秋,灌阳县决定将同胞三翰林研究与开发作为实施“文化兴县”战略的重点内容,登门商讨,一拍即合,商定由我负责延请专家学者,从最基础的史料工作做起,做完整,做系统,做扎实,力争三年之内出成果。而后,兵分三路:一路立足桂林,一路奔赴台湾,一路深入北京,展开全方位、大规模史料搜集与整理工作。

论从史出,这是做历史人物研究的基本常识。经过近一年时间的艰苦努力,终将采集到的上千万字资料按编年体形式整理编纂成28本约800万字的资料长编。对于这套资料长编,广西历史学会会长唐凌教授撰文称:“填补了晚清历史的空白,打开了中国近代史研究的新窗口。”

史料搜集和整理过程中,我等越细读深研,越发敬重其事迹,感佩其精神,一致认为,唐景崧一生中最为耀眼的个性特征,是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这种精神,从下面两个维度去观察分析,会更加凸显:

一是从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维度看,唐景崧走的是由“士”而“仕”的正途。入“仕”之后,面对朝政腐败、民生凋敝、国家惨遭西方列强蹂躏,唐景崧忧患焚心,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令其做出种种震惊朝野的“士子”之举。

1882年4月,法军占领河内,越南告急,中国南疆告急。清廷内部陷入主战与主和喋喋不休的争吵之中,唯六品候补主事唐景崧挺身而出,上折请缨,单枪匹马千里南征,赴越南招抚刘永福抗法,且表示不用封官,不需拨款,如果不成功,就算客死异乡也毫无怨言——此是何等书生意气,热血激情! 1894年甲午战争,中国作为战败国被迫签订丧权辱国之《马关条约》,将台湾和澎湖列岛割让日本。作为署理台湾巡抚,唐景崧理应无条件服从朝廷决定“回京陛见”,但唐景崧根本不顾自己的前程,于1895年4月1日,一日五次致电朝廷,申言台湾万不可割让,并“代递血书”恳请废约,如若废约不成,愿与台湾军民一道誓以死守。拳拳爱国之心,天地日月可鉴!为排除唐景崧的阻碍并撇清关系,清政府5月20日下达圣谕,革除唐景崧的顶戴并饬令其内渡回京。这时候的唐景崧只要借梯下楼,一切皆顺风顺水,但唐景崧却断然选择留在台湾组织民众抗倭保台。及至后来,甚至采取成立“民主国”的特殊举措,力图为大清王朝守护台湾。

好“以天下为己任”,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这种禀性,在唐景崧身上表现得尤其鲜明。从这个维度上着眼,堪称“热血翰林”。

二是从晚清社会大背景的维度上观察分析,看谁在为中国的尊严,为国家安危和领土主权而战。

1840年鸦片战争后,中国日渐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清朝统治腐败无能,在西方列强迫使下,清廷签订众多不平等条约,民族危机日甚一日,有诗曰:“天地日流血,朝廷谁请缨?”中法、中日两次战争中,涌现出不少浴血奋战的英雄,而唐景崧从越南到台湾,马不停蹄,冲在最前线。什么是爱国主义?当国家和民族遭受外敌威胁和侵犯时,敢于挺身而出,为捍卫国家和民族利益无惧牺牲,英勇战斗,这就是具有最高境界、最值得社会敬重的爱国主义,唐景崧正是其中的典范。1940年,广西省政府编译委员会印行的《民族英雄唐景崧》一书,对唐景崧评价说:“在越南抗法和乙未台湾抗日战争中,态度至决,策划至多,主持指挥至力的首推唐景崧先生,其在这两场战争中的表现,堪称一代民族英雄。”专家团队研究认定,这个评价是实事求是、客观公允的,评价所称的“民族英雄”与“爱国主义”的内涵也是一致的。

我们的立场和观点,肯定与旧有的一些观点和说法存在不一致,甚至尖锐对立,也可能会引出一些新的非议和争论。这不要紧,也很正常,只要撇开偏见,摒弃臆断,坚守“论从史出”,一切都可以化解,坦露出来的自然就是真相。

对唐景崧有非议的观点和说法主要集中于乙未台湾抗日这个时段,大概在三个方面:一是说其“消极抗日”;二是说其“携款潜逃”;三是将“台湾民主国”与“台独”联系,疑有“台独”之嫌。

先说“台湾民主国”的问题。这个问题比较简单,无须多费口舌,只要稍懂中国近代史的人都不会将其与“台独”联系挂钩。且两岸学界均无疑义,国家也早就定性——国家清史纂修领导小组办公室、国家清史编纂委员会编《清史镜鉴——部级领导干部清史读本》将“台湾民主国”定性为“这是不得已而采取的御敌保台的应急举措,其目的不在于独立建国,而是为维护国家统一和领土完整”。

再说“消极抗日”的问题。这个问题看似复杂,但分阶段切块来看,也是不难弄清的。一看唐景崧在什么情况下署理台湾巡抚。中日甲午战争爆发两个多月后,第一阶段中国惨败,台湾保卫战即将打响之际,台湾巡抚邵友濂调湖南巡抚。“台湾防务极关紧要”,翻遍满朝文武官员名录,再也找不到比唐景崧更合适的人选。于是朝廷于10月13日,就地擢升其署理台湾巡抚,授职谕旨千交代“责任綦重”,万嘱咐“妥为筹备”,可见朝廷那时候对唐景崧是多么的信任和倚重。二看署理巡抚后至乙未战争爆发(1895年3月底)5个多月时间里,唐景崧在防务军备上是如何做的,做得怎么样。接任巡抚后,唐景崧即着手整顿军防,从台南、澎湖、台中、台北四个方面继续补充完善台湾防务,申请军饷、购买枪械、广招义勇、增补统领、组织团防,并密切与刘永福、杨岐珍等将领会商,协调指挥,全面提升了防倭保台的战力部署。朝廷曾秘密责令闽浙总督谭钟麟去暗访和督查过台湾的布防,得出的结论是:唐景崧“布置防营,似尚周密”,“尚无不合之处”;直到乙未战争打响前几天,谭钟麟还在密呈皇帝的督查汇报中评价唐景崧说“器局开展,才识优长,理财用人,舆论悉洽”。可以肯定,唐景崧署理巡抚5个多月的工作,特别是军备防务工作是在朝廷监控下进行并得到认可的。三看澎湖失守,唐景崧该担什么责。乙未台湾保卫战于1895年3月23日在澎湖打响,尽管唐景崧密切筹划指挥前线作战,血战三天,守军将领伤亡殆尽,但日军仍攻入城内,澎湖失守。唐景崧自知罪过,两次向朝廷请求严加处分,军机处群议后向光绪皇帝报告,不仅没有给予处分,反而“着加恩宽免”。四看澎湖失守至撤职开缺(1895年5月20日),在这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唐景崧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这期间,李鸿章代表清政府在日本商签《马关条约》,涉及割让台湾和澎湖列岛问题,直接导致台湾局势由防御日军进犯向反割让、争主权转变。作为台湾巡抚的唐景崧不仅没有放弃防御之事,而且在澎湖失守后,为阻止日军继而进犯台湾,加强了全境布防。4月1日,在回复军机处问询时,唐景崧就南、中、北三路如何调整军事部署作了全面汇报,得到朝廷认可后表示:誓以死守护。但是,随着中日谈判有关割台的消息不断传入,引起台湾军民极度不满,义勇尤其强烈,唐景崧忧心如焚。到了4月17日《马关条约》正式签订,台湾及澎湖列岛割让日本,全台震怒,忧乱四起,自此反割让、争主权成为唐景崧的主要任务:不断向朝廷申明台湾不能割让的万千理由并强烈表示临处危地,誓以死守的决心;不断提出拖延交割,争取西方列强押台保台的种种方案,以至成为落实割让条款的最大阻碍,迫使清廷于5月20日谕令将其撤职开缺。

上述四个阶段,合起来是唐景崧署理台湾巡抚的全过程,实在看不出“消极抗日”的问题。那么,后来呢?后来唐景崧在台湾包括“民主国总统”任内总共待了14天,这14天也得从三个方面看:首先,如果唐景崧稍微圆通一点,按开缺谕令要求立即“回京陛见”,不就平安无事了?起码不会“休致回籍”,更不会遭人非议了,但唐景崧偏没有这样做。虽有被台民强留的因素,但终究是主观决定,断然选择留下来与台湾人民一道抗击日寇。这不正体现了其爱国血性和生死与共的担当精神吗?其次,唐景崧组织领导抗日斗争,虽然只坚持了14天,过程中也的确存在一些文官用事和处置不当的地方,难道因此就可以指责其“消极抗日”吗?须知此时的台湾已割让日本,主权不存,为谁而战?况且清政府将军政骨干大部分内调,并下令切断了一切外援。联想一下,甲午战争中北洋精锐败得一塌糊涂,在这种情况下唐景崧坚守14天,还苛求他什么?最后,失败后的台湾社会局势已经完全失控,在极度混乱之中唐景崧仓皇内渡。假如不走呢?兵匪涌入城内烧杀抢掠,“总统府”起火,火药局爆炸……唐景崧已无藏身之地。而日寇叠加悬赏四处布网缉拿,叛乱分子全城搜寻疯狂追杀,如果不走,留给唐景崧的只有死路一条,难道非得要死于乱枪之下才称得上英雄?

三说“携款潜逃”的问题。这原本就是个伪命题,是日本间谍为了抹黑唐景崧、扰乱台湾局势编造的,被不明真相或别有用心的人引用炒作出来的假消息,书中已有详细考证,此处不做多的阐述。

对历史人物,特别是像唐景崧这样处于晚清风口浪尖上的历史人物,有看法有争议很正常,但一定要放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坚守“论从史出”的原则——史之不存,论何而来?史之不确,论何而立?史之有误,论何以立?

一百多年前唐景崧与弟子丘逢甲同谒延平郡王祠,宣誓抗日,合成一联:“由秀才封王,为天下读书人别开生面;驱异族出境,语中国有志者再鼓雄风”。对联虽然是为郑成功而题,又何尝不是他自己一生的真实写照?德意志思想家歌德说过一句很有哲理的话:“历史给我们最好的东西就是它所激起的热情。”借此,希望如歌德所言,能激起读者诸君对唐景崧这一特定历史人物的历史热情。

文崇礼

2018年8月20日

于上海七一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