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谷城会晤

第十六节

不断遭受战乱的谷城一带,自从张献忠的农民军驻扎在这里以后,稍稍有一些太平景象。均州和房县一带,如今驻扎着曹操所联合的九营农民军,其中惠登相和王光恩两营驻在均州。他们都不抢掠,公买公卖。朝武当山的大道在过去几年中路断人稀,如今又开始通了。从鄂中和鄂北来的香客,从河南来的香客,都经过老河口会合,然后越过汉水,一帮一帮地向武当进发。已经朝过武当、金顶回来的,也到老河口分开,一路沿汉水北岸的官路往东,一路从老河口往东北,打光化县城的东郊穿过,走向河南。尽管各地都有灾荒,而河南的灾荒十分严重,但善男信女们不远千里朝拜金顶的仍然在老河口、石花街和草店的大道上络绎不绝。沿大路旁原来三里五里都有些茅庵小店,专为来往香客而开,卖些素食茶水,也供晚上住宿。后来因兵荒马乱,香客绝迹,这些茅庵小店大部分倒塌,也有些被烧毁。如今一些草棚子又搭起来了。尤其石花街这个地方,一里多长的、铺着青石板的窄街道又热闹起来,每天人多得像赶集一样。

这一天早饭后,天朗气清,阳光明媚,温暖得好像春天。张献忠没有事,率领一群亲兵出谷城西门射猎,射得几只大雁,几只野鸡和两只兔子。随后,射猎的兴头过去,他纵马向西,一直奔到那条从老河口到石花街的朝山官道上才勒住马缰,翻身下马,走到一个草棚前,占据一张方桌坐下。亲兵们有的同他坐在一张桌上,有的坐在别的桌上,有的站在街边,还有几个牵着身上冒汗的战马在街外蹓跶。从石花街到老河口都有献忠的人马驻防,所以献忠每次打过猎以后总喜欢来这条官道上看看。卖茶卖饭的老百姓都认识他,也不怎么怕他。今天他因为一出城就猎获了不少东西,心中愉快,坐下后一边喝茶一边向殷勤招待的小堂倌问长问短。那些正在歇脚的香客们乍看见一起官兵来到,不免惊慌。随即看见他对堂倌的态度不坏,心中稍安。但等他们悄悄一问,知道他就是八大王张献忠时,他们一个个胆战心惊,脸色发白。

一群一群的香客从献忠的面前走过。他们背上斜背着黄布包袱,里边裹着香表,包袱外贴着红纸,上写着“朝山进香”。这些善男信女都被灾荒折磨,又经长途跋涉,风吹日晒,个个面目憔悴、黧黑。他们的脚上和裤筒上带着黄色的征尘。在他们中间有两个香客很引起献忠的注意:一个是中年人,用一根半尺多长的铁针从左边腮上穿进去,从右边腮上穿出来;另一个是十七八岁的青年,一根大铁链子一头锁住脖颈,一头拖在地上,边走边哗啦哗啦响。他们的衣服很破烂,显然都是农村里贫苦百姓。像这样的香客经常出现,都为父母许过大愿,前来朝山还愿的。献忠把这一帮香客叫住,问明白他们都是黄州府麻城县人;那两个受苦的庄稼人,果然都是为父母的疾病许愿朝山。他又问问东边的灾荒情形,便叫一个亲兵给为首的那个香客一些散碎银子分给大家,并嘱咐多分给两个孝子。众人慌忙跪下磕头。献忠挥着手说:“算啦,算啦,留下头到山上磕吧。”但众人仍然在石板官道上磕了响头,说出些千恩万谢的话,然后离开。

为着想打听潼关大战后李自成本人和他的一些亲信将领的消息,献忠曾派出几个探子前往潼关附近打探,有的尚未回来,而已经回来的却没有带回来真确消息。今天他来到朝山官道上坐下吃茶,实想遇到豫西的香客,打听出一点线索。但非常遗憾,从他的面前走过了几起香客都不是打河南来的。后来有一起逃荒的男女来到面前,从服装和口音他知道他们是河南人。但是一问,他们是南阳府来的逃荒的,对潼关大战的消息仅仅听到一点荒信儿,十分模糊。他叫亲兵往官道上撒了几把铜钱让大家去拾,起身走了。

“难道自成们真的全完了?”他心中暗问,随即回答说:“老子不信!”

骑上战马,离开朝山官道向谷城走了两三里路,他勒住马回头看看那些络绎不绝的来往香客,在心中想着:要是没有贪官污吏,没有灾荒,老百姓都能够安居乐业,该有多好!

一位名叫王又天的客人正在他的老营等他,使献忠分外高兴。王又天双目失明,善批八字,是一个有名的江湖术士,在襄阳监军道张大经的门下做清客。总理熊文灿和很多大官们都很相信他,因而他就成了襄阳的达官巨绅的座上客,颇为走运。一个月前,熊文灿派张大经来谷城监张献忠的军,他随着来到谷城。张大经向献忠推荐过他,献忠也极想同他一见,可是他被熊文灿请到襄阳去了半个月,一直没有机会晤面。他昨晚才从襄阳回来,今天上午坐轿子来拜望献忠。献忠同他一见如故,谈了几句话之后,就把自己的和刚满月的儿子的生辰八字告诉他,请他算算。

“老兄,你可得直言啊!”献忠笑着说。“不要顾虑,八字上是什么就说什么。你要是随便奉承几句,不说实话,王瞎子,你可不是咱老张的朋友!”

“我是有名的王铁口,从来不随便奉承人。”王又天也笑着说。

王又天掐着指头,嘴里咕咕哝哝地推算一阵,脸上流露出惊异神色。他仰首向天,眨动着瞎眼皮,重新推算一阵,又拉着献忠的左右手摸了一阵,忽然又惊又喜地站起来,说:

“敬轩将军,你坐好,坐好,受愚弟两拜!”说毕,连忙深深地拜了两拜。

张献忠明白这里边大有文章,一面回礼,一面用开玩笑的口吻问:

“怎么样?俺父子俩会不会都做叫化子?会不会,嗯?”

“好八字!好八字!”盲人神秘地小声叫着说。“愚弟半生江湖,足迹遍于海内,朝野上下,相人多矣,从来没见过令乔梓[114]这样好的八字!”

“手相怎么样?”

“同将军的八字一样好。”

“该有多好?伙计,你可别以为我跟别人一样喜欢戴高帽子,故意奉承咱几句!”

王又天很认真地说:“决不敢故意奉承。欲知八字如何好法,请将军屏退左右。”

献忠挥退左右,小声问:“快说吧,该有多好?”

“敬轩将军,你以前可请人算过八字?”

“请人算过,可是都不肯说实话。”

“他们怎么说?”

“都说我要做大官,做大将军,可是没有人肯说我在做贼,这就是瞪着眼睛说瞎话。”张献忠哈哈地大笑起来,略带棕色的长胡须在胸前抖动。

“哎哎,将军真是会说笑话!阁下这个八字,嗨,这个八字……”

“到底怎么样?”

王又天重新站起,又是深深一揖,然后探身向前,凑近献忠的耳朵小声说:

“贵不可言!”

献忠半信半疑地问:“真的?”

“确实贵不可言!贵不可言!”

献忠故意问:“能够做一个实实在在的大元帅?”

“岂止大元帅!这话只能我知你知:日后贵不可言!”

“又天兄,你是在同我老张开玩笑?”

“岂敢!岂敢!”

“要是真的……”

“真的,真的。”

“我一定要重重谢你。”

“此事关系重大,将军万勿泄露。”

“你也不要再提。”

“当然不敢乱说。”

张献忠把王又天留下吃午饭,并且约本城举人王秉真、名士方岳宗、应城秀才潘独鳌都来作陪。方岳宗是现任松江知府方岳贡的哥哥,为人慷慨侠义,豪放不羁,喜欢喝酒,十分健谈。献忠才进谷城时,借他家的房子安置家眷,以为他很富有,借故把他拘禁,要他出钱助饷。随后他知道了方岳宗确实没有钱,他的弟弟方岳贡做官有清廉之名,就赶快把他释放,表示歉意,并且同他做了朋友,时常约他吃酒,不拘形迹地畅谈。献忠对于一般的朝廷官吏都是痛恨的,曾经发誓要荡平中国,剪除贪官污吏,没有提出来更高的起义目标。所以到谷城不久,他出人意料地给远在几千里外的松江知府方岳贡写了封信,表示他对方的敬仰。他在信里边坦率地说:“使为官者人人皆如我公,百姓不受朘削之苦,献忠何能起事!”他叫方岳宗派家人把信送往松江,并且说他知道方知府不会回信,他也不希望得到回信。

陪客中的潘独鳌原是应城县的小地主,半年前因为同本县的一位有钱有势的绅士争田,有理输了官司,气得走投无路,遂杀了知县和绅士全家,树了反旗,投了献忠。献忠待他很好,近来派他带一小队人马驻扎在南河同汉江汇合的仙人渡地方,向来往商船征税。

客人中还有一位是从河南省新野县来的丁举人。今年正月,他的妹妹出嫁,花轿正走在从新野往南阳瓦店镇的官道上,碰见了献忠从这条官道上经过,把他的妹妹抢来,当晚就拜堂成亲。瞎子王又天对献忠所说的“令乔梓”中的那位“梓”,就是这位丁夫人所生的婴儿。当妹妹才被抢走的三四个月内,丁举人认为是奇耻大辱,痛恨妹妹不能殉节,做个“百世流芳”的烈女。每次听见母亲在堂屋里为女儿的事痛哭,他连母亲也极不满意,走进内宅,对老人说:

“你还哭她?哼,我恨不得亲手杀了你的宝贝女儿!咱家是世代书香门第,诗礼传家,没想到竟出了这个没廉没耻、失节从贼之人!你儿子好歹是个举人,出了这件丑事,叫我没脸见人,今后怎么在官场中混?她这个贪生怕死的贱东西,把咱丁家祖宗八代的人都丢净了!唉,唉,你老人家真糊涂,还在想她!”

老太太哭着说:“早知有今天,我不如在她落地时把她扔到尿罐儿里,也免得她长大了失节丢人!”

“唉,这都怪我们的家教不好!”丁举人又愤恨又伤心地说,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他本来想直率地责备母亲几句,但为着要在全家妻、妾、兄、弟和子、侄们面前做个孝子表率,话到口边又咽了下去。

可是从张献忠受了“招抚”以后,妹妹派人带了十匹绫罗绸缎和二百两纹银来家联亲,丁举人的态度立刻大变。他心中矛盾了半个月,在老母的催促下,亲自带着礼物前来同献忠认亲。当人们谈起来他的妹妹是张献忠将军的如夫人时,他便面带春风,笑嘻嘻地拈着胡子说:

“舍妹的八字么,从前经几个高人看过,都说生的不错。再说,生在兵荒马乱年头,文不如武,能够同武将结婚也好,不能讲是不是书香门第。”他为着面子上光彩,矢口否认他的妹妹是“如夫人”,硬说是张将军的“续弦夫人”。

他经常来谷城探望妹妹和妹夫,打打秋风。但是他的胃口不大,一次给他百儿八十两银子他就满足。他除掉来谷城探望亲戚外,也常到襄阳活动。熊文灿左右的人们一则要笼络献忠,二则都受过献忠的贿,所以对丁举人都很客气。连总理本人也请他吃过饭,送过所谓“程仪”[115]。丁举人喜欢来襄阳和谷城走走,除要打秋风外,另外还有个政治目的。新野同襄阳虽不同省,却是邻县,同谷城也距离不远,他能同大官们和将军们交游,一则可以抬高自己的身份,在本县官绅和庶民中获得更大的敬重,二则也为他自己寻找一个在仕途上进身的机会。这次他来谷城,借口外甥满月,特来致贺,实际上他是想向妹妹要一二百两银子,趁着家乡灾荒极大,又是年残岁尾,买进一处庄子[116]和一处非常难得的好坟地。这坟地,据说可以出三品以上的大官,几家大户都在争;因为他想要,大家都怕张献忠,只好让他。

酒宴开始了。正中间一张八仙桌,王又天是首座,举人王秉真是二座。张献忠亲自坐在下席敬酒。另一张八仙桌上,新野丁举人首座,方岳宗二座,献忠的军师徐以显代表主人坐在下席。张献忠今天特别高兴,不住地大嚷大叫,同大家猜枚划拳,热情劝酒。在别人正在划拳当儿,丁举人趁机会掂着一把锡酒壶走过来给王又天和王秉真敬酒,惹动全桌子客人和主人都站了起来。王又天接受了敬酒以后,赶快恭维说:

“舅老爷今天要多喝几杯。我给令甥掐过八字,是一个大富大贵的命。难得,难得!”

“舍妹的八字也很不错,王先生可曾算过?”

“尚不曾算。改日一定要细细推算。不过,令妹的八字愚弟虽尚未推算,但既为敬轩将军夫人,不推算亦可知矣。如非八字特别好,也不会如此天缘巧合,于金戈铁马之中得遇敬轩将军。”

“是,是。婚姻都是命中注定的,非人力可以强合。”

每个人都向王又天敬酒,使他简直应接不暇。幸而他是海量,没有醉倒。大家对他这样客气,不仅因为他是初次来献忠这里做客,也因为他今天替献忠父子算了八字。人们从他叫献忠屏退左右、小声谈话的神秘态度,从他和献忠都不肯说出算八字的结果如何,从对他们察言观色所得的种种感觉,都猜到献忠的八字一定是“贵不可言”。这些人,在这个问题上都是非常敏感的。因此在酒宴上都很兴奋,各人都有自己的思想活动。例如,丁举人希望他的妹妹日后能成为娘娘,他自己能做国舅,封公封侯。略微使他遗憾的是,张献忠目前有一大群夫人,他的妹妹排在第八,未免美中不足,显然命中注定他的妹妹没有正宫的份儿,只能做不能专宠的妃子了。徐以显是一个政治野心极大的人,平生以诸葛自居。他希望自己能做开国宰相,建立不朽功业。举人王秉真投张献忠原是不得已,曾经逃跑一次被献忠追了回来。这时他也很希望献忠成功,像本朝太祖皇帝一样,因为这样,他这个举人就不但不会落个“从贼”的坏名声,反而是新朝的“从龙之臣”,比宋濂和刘基的受太祖聘还要在前,在后人修的史书中少不了他的“列传”。至于潘独鳌,因为他是被地方当权派逼上梁山,当然切盼着江山易主。在座的还有几个人,尽管有不同的心理活动,但在希望张献忠成功这一点却是一致的。只有方岳宗一则因来得太晚,不知道王又天替献忠算命的情形,二则他自己并不想背叛朝廷,所以根本没注意这个问题。他今天在酒席上兴奋快活,只是因为他喜欢张献忠的奔放豪迈性情,同这样人一起喝酒,不能不感到痛快。

当大家都喝有七分酒意的时候,张献忠还是不断地向客人敬酒,特别向方岳宗敬酒最凶,由小杯换成大杯,大杯换成大碗。他喜欢方岳宗这个人率真、豪爽,在地方上并不倚势欺人,而且从来对他无所求,也不像别人一样害怕他,故意向他献殷勤,反而有时敢当面说出他某事某事做错了,应该改正。可是方岳宗知道自己已经喝得快醉了,而自己喝醉后往往会闹出事来,不大雅观,所以当献忠第三次用大碗给他倒酒时,他粗狂地推开酒壶,舌头不能转弯地大声说:

“不要再,再敬我酒。再多喝,我就、就会发酒疯啦!”

“在我这里,只要喝得痛快,发酒疯也不要紧。反正咱们今天是痛饮取乐,不喝醉别想回去!”

“再、再、再喝,我就成、成一摊泥啦。”方岳宗告饶说。

“有轿子抬你回府,怕什么?”

张献忠不但自己逼着方岳宗喝酒,也叫大家给方敬酒,存心看朋友的醉态取乐。方岳宗已经立脚不稳,看人的脸孔像隔着一层雾。起初他还想“适可而止”,但喝着喝着,酒性大发,兴奋异常,大声呼叫,拍拍胸脯,说:

“好吧,来吧,舍命陪君子!别看我醉,我、我、我还能,‘饮似长鲸——鲸——吸百川’!”

献忠笑着叫:“对啊,方兄!这才是好样的!”

“敬……敬轩将军!来,来,我同你对、对、对饮一碗!”方岳宗浑身摇晃,举着酒碗,继续叫:“对饮!对饮!不敢对饮……你是孬种!”

献忠看着朋友的醉态,听他说出粗鲁的醉话,快活地大笑起来。

“你笑?你笑?”方岳宗乜斜着眼睛说。“你笑也得对——对——对饮三碗!……你要是不饮、不饮,我就、我就捶你……三拳!”他自己把碗里的酒一口喝干,然后望着献忠大叫:“快喝!快喝!不要装孬!”

献忠因为巡按御史林铭球今天下午要到,已经派养子张定国去县境边准备,他自己不久要前去迎接,所以坚决不再喝酒,却望着方岳宗的醉态继续大笑。在座的人们一半感到有趣,一半也是凑趣,跟着大笑。

“快喝!快喝!”方岳宗发音不清地叫嚷着。“你不喝,我就、我就打你……三拳!”

张献忠只把满大碗的酒咂了一口,继续笑着。方岳宗突然扑了过来,左手抓住献忠崭新的青缎面紫貂皮袍的圆领,右手握成拳头,在他的脊背上狠狠地打了一下。当第二拳快落下时,献忠把身子猛一闪,没想到皮袍的领口哧啦一声撕破了一道足有三寸长的口子。两张八仙桌上的客人和在左右服侍的人们一齐大惊,脸上变色。方岳宗的酒意忽然醒了大半,但临时很难转弯下台。他松了手,继续说:

“你喝!你喝!”

许多人都以为方岳宗惹了大祸,性命难保,同时这酒宴也将不欢而散。但是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劝解,献忠已经端着酒碗站起来,嘻嘻地笑着说:

“还是方兄有办法,有办法。好,我干这一碗!”说毕,他把漂亮的大胡子往旁一揽,一饮而尽,还亮着碗底儿叫方岳宗看。

大家松了一口气。王秉真的两手原来攥得很紧,这时松开了,才感到手心里出了冷汗。他正想使眼色叫方岳宗说几句赔罪的话,没料到献忠竟然像没有这回事儿,又替自己斟满酒,端起碗来望大家笑着说:

“请,咱们都门前清!”

派一乘小轿送走醉汉方岳宗,张献忠又同瞎子王又天说了一阵话,然后送给他五十两银子作为谢礼。王又天一面拒绝,一面接在手里,满脸堆笑,连连拱手,坐进轿里。献忠送走了瞎子以后,回过头来问徐以显:

“怎么,老徐,你要去太平镇么?”

“我马上要去。这几天正在操演方阵,还没操演熟。”

“好吧,你去吧。我也要到校场里去。你今晚回来么?”

“我回来一趟,听听林铭球来有什么事。晚饭后再去,因为明天五更要出发演习。”

徐以显跳上马,直奔太平镇去。这地方离谷城十五里,在汉水北岸,原名王家河。因为是张献忠向明朝假意投降的地方,所以他把它改成这个名儿,意思是他要同谷城人共享太平。那里驻扎着张献忠的一万多精兵,由他的养子张可旺率领,防备官军从仙人渡进攻谷城。徐以显的家小住在城内,他本人经常住在太平镇,按照着古兵法上的图式,参考近代名将戚继光等的练兵经验,每日用心操演人马。

“好军师,好军师。他娘的,打灯笼也找不到!”张献忠目送着徐以显的背影,在心中亲热地骂着。有时他对某个人特别亲切,赞赏,就骂得特别粗鲁。如果他对哪个人客客气气,讲究礼貌,这个人就一定是被他疏远,或者是要在他的面前倒霉了。

他走回大厅,脱下撕破的貂皮团花缎袍,换上箭衣,骑上雄骏的北口马,带着一群偏将和亲兵往校场奔去。

一千名中军标兵正在校场中分几股进行操练。有的在驰马射箭,有的在比剑,有的在演习单刀或双刀,有的在演习枪法,有的在演习狼牙棒[117]。献忠的部队从前不用狼牙棒,自从请徐以显做了军师,才采纳了徐的建议,增加了这种武器。校场中心,叠着几堆方桌和条桌,都有一两丈高。有的上边放把椅子,椅子上再放茶几,看起来十分危险。只听一声口令,士兵们像猴子一样,迅速地爬到上头;再一声口令,迅速下来。有时士兵们在上边拿顶,然后在空中连翻几个跟头,轻轻地跳落地上。但是也有人刚练习不久,有些胆怯,笨手笨脚,叫人看着可笑。张献忠站在附近,背抄手看了一阵,对有些人夸奖几句,对有些人嘲笑几句。由于他今天特别高兴,就是对那些练得最不好的士兵也没有发脾气。他对他们笑着骂了几句,骂得很粗鲁,但很亲切。挨骂的人们感到惭愧,但心中舒服,望着他嘻嘻笑着,保证他们一定能练好。

“再过几天你们还不长进,小心老子叫你们的屁股开花!”献忠用马鞭子做出威胁的样子,又添上一句:“每个人顶少抽你娘的二十鞭子!”

“一定学会!”几个人面带笑容地齐声回答。

“来,让咱老子翻一个样子你们瞧瞧。你们这些龟儿子,妈的,笨得跟狗熊一样!”

他把马鞭子交给一个亲兵,把箭袖一卷,在手掌中吐口唾沫,对着一搓,极其轻捷地爬了上去,跟着又爬了下来。第二次爬上去后,他抓住椅子一角,用单手拿顶,然后翻了一个跟头落地。将士们都用惊叹的眼光望着他,有些人不由地叫了声“好!”献忠从容地整一整帽子,一边拉下箭袖,一边兴致勃勃地骂道:

“你们这些小杂种,快给我练习,学着老子的样儿!”

他恐怕有几个新兄弟还不明白练习这一套本领的重要用处,向他们解释说:

“好生练。练好了,爬山,跳崖,翻城,越寨,就不困难。妈的,谷城人从来没看见过有这样练兵的,都说我是猴子转世。龟儿子们,少见多怪,乱说!”他哈哈地大笑起来,随即又开玩笑说:“艺多不压身。日后你们要是不愿跟着老子打江山,可以到南京去跑马卖解,饿不了肚皮。”这句话逗得大家都笑了。

他的爱将马元利飞马来到校场,直到他的面前才跳下马来,向他禀报:巡按大人已经快到谷城县境了。

“如今咱们就去迎接么?”

“是的。人马我已经点齐啦。”

“定国呢?”

“他在边境等候。”

“好,走吧。龟儿子!”

张献忠同马元利立刻骑马回到老营,已经有两百名亲兵穿着一色号衣,骑着一色大马,站在辕门外边等候。队伍前边飘扬着一面红绸大旗,旗心绣一个斗大的黑色“张”字。献忠走进屋去,按照谒见长官的隆重礼仪的规定,换上全副盔甲,背上櫜鞬[118],挂上宝刀,气宇轩昂地大踏步走了出来。正要上马出发,谷城知县阮之钿坐着一乘四人抬的青呢小轿来到,还没有走出轿子,就向他拱手叫道:

“张将军,请稍候片刻,学生有几句话要同将军一谈。”

随即轿子落地,阮之钿躬着身从轿里走了出来。这是一个四十开外年纪,有着稀疏胡须,带点迂腐和固执脾气的人物,摆着八字步走到献忠面前,向他深深地作了一揖。献忠心中很厌烦他,但也不得不回敬一揖,用含着嘲笑的口吻问:

“父母官亲临敝辕,有何吩咐?”

“将军可是去迎接按台大人?”阮之钿恭敬地问。

“是的。你要同我一道?”

“学生坐轿子走得慢,不能奉陪将军同去,只好在近郊恭迎。”阮之钿走近一步,带着很不自然的笑容,放低声音说:“张将军,今天学生特来拜谒,不为别事,还是为麾下有一些士兵不守军纪,在城外公然抢劫。学生不敢不前来奉恳将军依法严办,使四郊绅民得以安居乐业,共感大德。”

“就是这件小事儿?”张献忠轻蔑地笑着问。

“就是这件事。事关将军声威,学生不敢不贸然奉告。”

“从前你告我说的那件事儿,我不是已经办了?”

“这是今天又发生的事。抢劫富户的士兵是白文选将军部下,学生刚才将抓到的兵犯交给他,已同他当面谈过。”

“你既然同他谈过,何必又来找我?”

“将军身为全军主帅,威令素著,故敝县不避冒昧,特来面恳,务请从严究治,以肃军纪,而安地方。”

张献忠在心里骂道:“龟儿子,又将了老子一军!”

白文选派人假扮盗匪去抢劫和杀死一些为富不仁的富豪大户,这是献忠授意的。为的是维持着受了招抚的虚伪局面,他不能公开用自家部队的名义对这些富豪大户进行惩办。但去的弟兄们有时疏忽大意,竟然也有一次被地主们从背后暗地追踪,查出底细,向县衙门指名控告。他没有料到,今天竟然连人也给人家捉去,真是岂有此理!皱着眉头沉默片刻,张献忠带着无可奈何的、冷冷淡淡的神气说:

“上司不发饷,我也没办法。叫弟兄们空着肚子喝西北风去严守军纪,能行么?你是喝墨汁儿出身的,没有带过兵,不知道我的难处。弟兄们饿得没办法,向大户借粮充饥。等朝廷饷银发下,自然就没人再抢啦。”

“这个,这个……”

张献忠不等阮之钿再说话,飞身上马,鞭子一扬,同马元利带着亲兵们像一阵风似的奔出东门,在大街上留下一道滚滚飞腾的黄色尘埃。

“他这个龟儿子,这个‘老猛滋’,”他在马上骂,“真是望乡台上吹唿哨,不知死的鬼!”

因为张献忠到过庐州府,知道合肥人不会发“母”和“鸡”两个音,把母鸡说成“猛滋”,觉得有趣,所以看见阮之钿身体矮胖,走路摇晃,就替他起了个绰号叫“老猛滋”。

张献忠出了谷城东门,从仙人渡浮桥过了汉水,顺着汉水北岸通襄樊的大道向东奔去。一个多时辰以后,赶到了离谷城五十里的半扎店,也就是现在的太平店,每匹马都跑得冒汗。驻在当地的三千马步兵早已在养子张定国的率领下在襄江两岸排开,并且有几十只大船和小船靠在两岸,每只船桅上都有一面红旗招展,船头船尾上站立着全副披挂的将士,军容十分严整。张献忠把带来的两百名骑兵排列在襄江北岸,所有的人都骑在马上不动。他自己立马在大旗下边,等候着从下游张起风帆驶来的七只大船。眼看着那七只大船相距不到二里远了,张献忠用下巴向马元利一摆,于是这位面目漂亮而举止潇洒的青年将领立刻下马,跳上一只小船,像箭一般向下游驶去。紧跟着,旗鼓官将手中的小旗一挥,从一个大船上连发出三声炮响,两岸上鼓乐大作。

实际上,张献忠对于湖广巡按御史林铭球不但心中怀恨,而且十分轻视。当今年二月间,林铭球同襄阳分巡道[119]王瑞柟、总兵左良玉秘密定计,要在张献忠投降之后去襄阳谒见总理熊文灿时把他逮捕,同时出其不意地向他的部队围攻。只是因为一则张献忠十分警惕,托故不去襄阳,二则庸碌贪贿的熊文灿及其左右文武都认为献忠是真心投降,坚不同意,林铭球们的计谋没有实现。事后张献忠知道了这件事,一方面恨他们阴险毒辣,一方面笑他们愚蠢。“妈的,这一群混账玩意儿,把咱老子当成了一个傻子!”现在林铭球的七只大船渐渐近了。第二只船特别大,船头上站着几个头戴折角幞头、身穿圆领丝罗长袍的亲信幕僚,另外还有一群身穿号衣的兵丁和身穿皂衣的衙役立在船尾。船舱门外摆着“回避”“肃静”虎头牌和各种执事[120],还有一对很大的官衔纱灯笼。张献忠在心中说:“屌!派头倒不小!”随即他向旁边一名小校吩咐一句,立刻在江岸上三声炮响,鼓乐大作。他下意识地把铜盔整了一下,从马上跳了下来。尽管像这样用十分隆重的礼节迎接林铭球是他同徐以显、潘独鳌、马元利等在事前商量好的,目的是要哄住朝廷,以便有一段时间安驻谷城,休兵养锐。但此刻他忽然对自己在将士们众目睽睽之下如此卑躬屈节,立在江岸上等候传见,感到很不舒服,心中说道:

“咱老子造反了十来年,纵横好几省,闯过些大风大浪,谁不说咱八大王是英雄,如今低三下四来迎接一个狗官,这是闹腾的啥牌名!妈的,下次再这样做,老子不是人养的!”

马元利站在小船头上向林御史的座船行了军礼,大声禀报“谷城驻军主将”张献忠在岸上恭迎。大船上有一个穿长袍的传事官员转禀舱中。林铭球没有做声,轻轻地点一下头。传事官员走出舱来,对马元利说:“按台大人知道了,请将军在前带路。”马元利转过身来向士兵们一挥手,小船立刻拨转头,带领着大船前进。

一会儿,林铭球的七只大船和马元利的小船都到了张献忠和马步兵肃立恭迎的地方,在鼓乐和鞭炮声中靠着北岸的码头停下。张献忠跳上大船,躬着身,拱着手,声音洪亮地说:

“卑将张献忠参见大人!”

林铭球本来早就该走出船舱,他为要显示自己是朝廷大员,一省的巡按大人,故意稳坐舱内,直到张献忠参见时才放下手中茶杯,从舱里弯腰走出。但是一方面他要竭力做出威重样子,不使献忠轻视,一方面却不免心中慌张,出舱口时忘记低头,把纱帽顶碰了一下,赶快用手扶正。

张献忠一见林铭球走出船舱,立刻极其恭敬地行跪拜大礼,而且叩过头以后跪在船头上故意不敢抬头。林铭球原来没料到张献忠会对他这么有礼,一看见这情形,心中大喜,赶快去搀献忠,说:

“将军请起,请起。请到舱中叙话。”

当林铭球同张献忠走进船舱以后,两岸的鼓乐停止,直到这时,排队的骑兵才下马休息,但仍然丝毫不乱。

林铭球接见张献忠的大船上有几个亲信幕僚,有的坐在后边舱中,有的站在船头上观看献忠的军容。紧后边也是一只很大的船,坐着林铭球的一个爱妾、两个老妈子和四个丫头,有两个舱里装着大小皮箱和山珍海味。这些箱子大多是空的,准备在谷城住上半年之后,把它们装满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古玩玉器、名人书画等东西,运回武昌。按照明朝制度,巡按在任上是不准携带家眷的,但是到了末年,老规矩已经坏了。

后边还有四只大船,其中有一只船载着林铭球的幕僚和清客,三只船载着卫队。这些幕僚、清客和卫队都站在船头和船尾上,用好奇的眼光望着张献忠的将士们,窃窃地议论着,啧啧称赞。

把献忠让进舱中以后,林铭球带着矜持的笑容让座。献忠十分谦逊,不肯就座,躬着身子说:“大人请坐。大人请坐。在大人面前哪有末将的座位!”经林铭球一再让,他才恭恭敬敬地作了一个揖向巡按大人谢座,然后侧着身子在客位坐下。一个老家人端来两杯茶放在他同主人的面前,他又恭敬地欠欠身子。就在这时候,他在林铭球的保养得很好的、略微有点发胖的脸孔上瞟了一眼,立刻有一股恶心的感觉泛上心头,好像吃下去一个苍蝇。他暗暗骂道:“你王八蛋准是吃饱了民脂民膏,才养得这样肥头大脑,油光发亮!终有那么一天……”他仿佛看见这么一个胖胖的脑袋不是长在活人的身上,而是悬挂在谷城的城门上或什么地方。

林铭球对张献忠十分满意。几个月来,他本人、他的姨太太和亲信幕僚们,都通过不同的方式接受了献忠的贿赂,早已开始转变了对献忠的一切成见。如今看见献忠如此隆重迎接,如此拜跪有礼节,他相信献忠确实是真心诚意地归顺朝廷。

“学生此次来谷城……”林铭球说了半句,忽然停住,用肥胖的、细皮白嫩的、带着长指甲的手端起茶杯举了举,同时小声说:“请!请!”

献忠恭敬地端起茶杯说:“大人请。”

林铭球喝了半口香茶,放下杯子,拈着胡须,继续说:

“学生此次来谷城,是特意要同将军一晤。”

献忠赶快站起来,躬身回答:“献忠愚昧无知,一切听大人训示。”

“不必过谦,不必过谦。”林铭球点头微笑说。“请坐下说话,不必拘礼。自从将军归顺朝廷,谷城士民相贺于道,实乃苍生之福。不知麾下现有兵将若干?”

“约有十万多一点。”献忠欠身回答,故意多说三倍还多。

“十万人马不是一个小数目。将军如真能为朝廷效力,将来定能建不世功业,名垂竹帛。”

献忠慷慨地说:“献忠少读诗书,高深的道理不懂,但是‘为朝廷效力’这个宗旨是抱定了。只要能给末将十万人的粮饷,给我正式职衔,发给关防,献忠愿意为郧阳、襄阳、荆州三府保境安民,不受盗贼骚扰,叫家家户户都能够大开着门儿睡觉。”

林铭球连忙回答:“既然将军有此诚意,朝廷也不能亏待将军。至于月饷、职衔、关防,等学生回襄阳后一方面向制府大人[121]禀明,一方面自己也上疏朝廷,代为乞请。”

“谢大人栽培!”献忠又站起来准备磕头,被林铭球拦住了。

“这是一个血性男子,深明大义。”林铭球在心里说。“可见外间所传种种,都是流言,不可凭信。”

献忠问:“大人,是不是现在开船,驾临谷城?”

“天色已晚,又是上水,今晚就停在这里吧。明天一早开船,如遇顺风,巳时可以赶到谷城。”

献忠站起来说:“大人旅途劳累,末将暂时告辞,准备明天率阖城绅民在城外恭迎。”

林铭球亲切地说:“请稍坐坐,随便叙话。”

老家人又轻脚轻手地进来,换上热茶。林铭球为表示自己的长者身份和对献忠的关心,问了问献忠的家庭情形和年龄。当他知道献忠今年只有三十三岁时,便连连点头,称赞说:

“正是有为之年!像将军这样年纪,只要效忠朝廷,取功名富贵如拾芥耳。”说毕,拈着花白胡须嘿嘿地笑了几声。

献忠说:“末将自然愿为朝廷效忠,无奈朝廷不肯相信,不给职衔,不发月饷。长此下去,难免不使将士寒心。恳乞大人多多提携,献忠与全营将士都会感激大人恩德不忘。”

“放心,放心。我一定替你奏明皇上。”

林铭球又谈到罗汝才新近受招抚的事情和李自成的被全部击溃。特别谈到后者,他感到十分欣慰,说:

“一则赖皇帝威灵,二则将士用命,陕西流贼一鼓荡平。”刚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来“流贼”二字可能触着献忠忌讳,不由地顿了一下。看一看献忠的脸上神色照常,才接着说:“看塘报上说,这一次多亏洪制府指挥得宜,秦抚孙白谷设三伏于潼关南原,每五十里设伏一道,而令曹变蛟、贺人龙等从后穷追。闯贼奔入伏中,人马自相践踏,曹将军亲自手执长刀,大呼砍贼,伏兵四起,四面掩杀。贼死伤不可胜计。那些侥幸逃脱重围的,有的弃了刀枪,有的抛掉马匹,逃入汉南山中。事前洪制府传谕各处乡兵,都用大棒截击,使贼飞走路绝,先后降者数十万,委弃甲仗如山。据塘报上说,李自成妻女俱失,仅从十七骑逃去。又说,他已被村民击毙,不过尚未找到尸首。唉,这真是苍生之福!”停一停,他又像画龙点睛似的加了一句:“自然,李自成如果能似将军这样深明大义,早日归顺朝廷,也不至如此结局。”

张献忠装做洗耳恭听的样子。当林铭球把话说完,他微微笑着,没说一个字。他相信李自成确实是全军覆没,他自己派出去的探子也是这样禀报,但是除此一点之外,他认为林铭球所说的许多话都是道听途说,顺口喷粪,使他觉得又生气又可笑,同时在肚里骂道:“妈妈的,原来你是个吹糖人儿的教出来的!”

“敬轩将军,据你看,陕西局面是否会从此安定?”林铭球得意地笑着问。

“这很难说,末将不敢妄加推测。”张献忠回答说,想给林铭球一点教训,使他不要高兴过火。“李自成给官兵打溃了是真的,可是塘报上的话也常常很不可靠。”

“将军的意思是……”

“请大人恕献忠直言。”

“不妨直言。”林铭球拈着胡须,带着惶惑的微笑。

“不怕大人怪罪,末将说句老实话,朝廷的塘报实在不能信真。就拿刚才大人所说的那些塘报消息,末将在半月前也听人谈过,可是总觉得有些地方对不上榫儿。比如说,春天时候,我听说兵部杨阁老向皇帝上奏,说李自成进川时有几十万人,出川时只剩下几万人。其实,李自成在四川没有打过硬仗,不会损失多少人马。据末将估计,他们进川时的人马不会超过三万,出川时还是差不多这个数儿,其中李自成自己的人马不会超过两万。他这一股人连打了十个月的仗,到潼关南原还能有多少?说它有七八千人还差不离,连随营眷属在内,顶多估计它一万上下,不会再多。塘报上说杀死了不计其数,投降了几十万,这就对不上榫儿啦。”献忠笑起来,又说:“大人,你说是么?”

“有道理。有道理。”林铭球笑着点头说。

由于替李自成驳斥了官方塘报的胡扯八道,张献忠的心里感到愉快。有些话好像鱼骨头卡在喉咙里,不吐不行。吐出一点就痛快一点,全吐出来就全痛快。于是他接着说:

“再说,潼关离汉水很远。说他在潼关南原打败仗,逃到汉南山中,这就把方向弄错啦。又是对不上榫儿。”说到这里,献忠很想放声大笑,但是在林铭球面前他只好用力憋住,结束他的话说:“末将无知,冒昧直言,请大人恕罪。”

“啊啊,有理,有理。想来‘汉南’应该是‘洛南’之误。”

这时林铭球才略微感到不好意思,同时更清楚地知道张献忠确非一般凡庸之辈,更不能以简单的“流贼”看待。沉吟片刻,他笑着问:

“你觉得洪制府治军如何?”

张献忠谦逊地说:“献忠是什么人,怎么敢议论洪总督治军如何?”

“没有外人,说出不妨。”林铭球用眼光盯着献忠,鼓励他不必顾虑,实际上他想张献忠对洪承畴的善于带兵一定不能不佩服。

献忠笑一笑,出乎林铭球意外地说:“在朝廷的几位统帅中,洪总督还算是呱呱叫的。可惜他手下的军队也常杀良冒功,百姓恨之入骨。”

“洪亨九也会杀良冒功?”

“几个月前,献忠看见一份邸抄,上边有御史柳东寅劾洪总督的一封奏疏。大人可曾见过?”

“啊,记不清了。”

“洪总督向皇帝奏报他在四川保宁府旧县坝进剿李自成获得大捷。据柳东寅的奏疏上说,洪总督的人马并没有与李自成的大队交战,只是在后边不即不离地追着,有时截住几十个掉队的,捡点儿便宜。官军所过村镇,斩良民的首级报功。有一个村子被割走首级的良民有七十多人。这些冤死的良民中就有柳东寅的亲戚在内。”

“啊啊,我想起来了。确有此事。没想到敬轩将军对朝廷的一切动静能如此留心,如此清楚!哈哈哈哈……”

献忠也笑起来,说:“不瞒大人说,这也是没有办法,非留心不可啊。打仗不是玩儿的,不能够糊里糊涂地坐在鼓里。要是那样,可不早完了?”

林铭球对于张献忠的看事精明洞彻,不能不暗暗惊佩。尽管献忠的话未免唐突了他这位巡按大人,但是他无法不承认献忠的话实有道理。从前他听人们说张献忠目不识丁,非常粗鲁,最近才听说献忠小时读过书,人极聪明,但从前那种先入为主的成见总难从心上抛掉。今日一见,就把旧有的成见抛到爪哇国了。他正想问一问献忠目前在谷城练兵情形,献忠站起来向他告辞。他的话就不说了。

他变得十分客气,一直把献忠送到岸上,又站着说了几句奖励的话,然后拱手相别。

张献忠带着马元利和二百名骑兵奔回谷城,留下养子张定国保卫巡按。定国叫大部分人马仍回到附近的村镇上去,只留下三百人驻扎江边。他本人就驻在江岸上的龙王庙中。

望着张献忠的大旗在临近黄昏的日影中,在腾起的滚滚烟尘中,在冬季的荒寒辽阔的江岸上远去以后,几位亲信的幕僚和清客走进巡按大人的座舱,谈他们对张献忠的一些印象,更主要的是想听一听巡按大人的印象。他们称赞张献忠的军容严整,非一般“流寇”可比,又说张献忠颇有礼节,看起来是“诚心归顺”。林铭球被张献忠将的一军,他原不打算对大家说出,但是他想着那些话大概早已被同船的幕僚听去,倒不如说出来好,于是他笑着说:

“诸位老先生不知,张敬轩虽然读书不多,但心中极有见地,不怪他在流寇中能够成这么大气候。关于陕西官军最近在潼关南原之捷,张敬轩就有不同看法。学生认为他的话也颇有理。”

当他把献忠的意见说出来以后,这些幕僚和清客们立刻异口同声地说:“啊,有理!有理!”其实,他们一向对于塘报,对于一切报捷的官方文件,并不多么相信,对于潼关南原的战果到底有多么大,也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不过平时谁都不肯在公开场合说出心里话,如今趁机会说出罢了。话题转到张献忠的仪表上,有人说敬轩将军(他们从此都称张献忠为敬轩将军或单称敬轩,表示亲切和尊敬)的胡须实在好,恐怕有一尺多长,简直是个美髯公。有人说他面皮微黄,稍微清瘦,但看起来十分英武,“慓悍异常”。后来又谈到张献忠额上一块伤疤,推测着可能是今年正月间在南阳被罗岱[122]射的箭伤,但又说可能是被左良玉用刀砍的。

林铭球同幕僚们谈了一阵,打个哈欠,便走往爱妾船上。姨太太替他倒杯热茶,又亲手把银耳汤端到他的面前,娇滴滴地说:

“老爷,我从前以为张献忠是长着一把红胡子,头上插着两根雉鸡翎,原来不是!”

林铭球捻着花白胡须笑着说:“那是戏台上的山大王,不是张敬轩。”

“你看,从前人们说他杀人不眨眼,多怕人!他为什么叫做八大王?”

“我听说他在兄弟中排行老八,所以起事后就自称八大王。”

看见丫头和老妈子都退了出去,姨太太小声说:“明天咱们到了谷城,不知张献忠会送给咱们什么礼物,千万别叫我跟老爷白来一趟。”

“你放心,金银珠宝总是少不了的。”

“我什么都不想,就想要一颗祖母绿[123]。”

当林铭球正在陪着撒娇的姨太太说话时候,张献忠带着他的骑兵继续向谷城奔驰。他对马元利快活地问:

“元利,你说,咱们今天扮的这出戏有趣么?”

“很有趣。”马元利扬扬鞭子,发出会心的微笑。

“哎,他个龟儿子!”张献忠骂了一句,大笑起来。

第二天上午,张献忠率领一部分重要将领,监军道张大经率领着谷城地方官绅,在郊外迎候巡按大人。林铭球虽然因风不顺,换乘八人大轿,但路上耽耽搁搁,还是到未时才到。他的如夫人和一部分幕僚的来到,已经近黄昏了。

林铭球驻在察院里,离张献忠的公馆很近。进了察院以后,稍事休息,张大经和献忠率领众将同地方官绅正式进行参见,然后就在察院里举行盛宴为巡按接风。席散以后,林铭球把献忠单独留住,引进签押房,屏退左右,突然问道:

“敬轩将军,你可知道李自成的下落?”

献忠暗暗地吃了一惊:“巡按为何这样问我?”他实际也不知道,难道是朝廷听到什么谣言,对他有所怀疑?

“回大人话,末将毫无所知。不知朝廷可有确实消息?”

“朝廷也无确实消息。不过闯贼死尸迄未找到,传出许多谣言。学生此次前来谷城,实与此事有关。”林铭球一边说一边留心献忠的神色,口气中含有压力,不过他已对献忠使用“学生”这个自谦的词儿了。

献忠欠身问:“不知可有些什么谣言?”

“有的说他逃到汉南或商洛山中,有的说他逃到老回回那里卧病不起,有的说他确实阵亡。谣言纷纷,莫衷一是。十天以前,忽有一股流贼打着闯王旗号,突袭潼关,等贺人龙仓皇追出,这股流贼却不见了。闯贼下落如不迅速查明,不惟洪制台与孙巡抚会受皇上责问,连我们总理大人也有干系。”

“为什么总理大人也有干系?”

林铭球略停一下,说:“敬轩,我看你诚意归顺,不妨对你明言。近来有人向总理密报,说李自成逃来谷城,潜藏你处。虽是谣传,但总理对此极不放心,故特命学生亲来一趟。”

“末将敢对天起誓,李自成确实不曾逃来。自从崇祯八年以来,我与李自成闹翻了脸,互不来往。所以他纵然兵败后无处存身,也决不敢逃来末将这里避难。”

“你二人互相不服,意见甚深,朝廷也有所闻。但俗话说,和尚不亲帽儿亲。你们从前毕竟都是十三家中人啊。”林铭球注视着张献忠的脸孔,嘿嘿地干笑起来。

献忠也笑了笑,说:“献忠誓做朝廷忠臣,岂能与流贼暗中往还!恳大人转禀总理大人,勿信谣言,使献忠安心驻兵谷城,保境安民,为襄阳上游屏障,使总理大人无西顾之忧。倘若熊大人对献忠尚有疑心,献忠手下十万军心如何能安?”

林铭球赶快安抚说:“我一定转禀总理大人,请敬轩不必在意。不过,倘若闯贼走投无路,万一逃奔前来,请求将军庇护一时,也望将军务必不失此立功良机,将此凶狡巨贼缚送朝廷,则不惟将军从此见信于朝廷,且可邀封侯之赏,垂芳名于青史。”

“倘万一李自成敢来投奔,末将定遵大人钧谕,将他缚送朝廷,以表献忠归顺赤诚。”

“好,好!将军正富青春,前程不可限量。”

“多恳大人栽培。”

林铭球端起茶杯子放在嘴唇边咂了一下,露出倦容。张献忠赶快起立,躬身告辞。

出了察院,张献忠带着一大群亲兵亲将步回公馆,边走边心中骂道:“林铭,什么玩意儿,还想来诈老子哩!”刚到院里,白文选迎上来,在他的耳边咕哝一句:

“李闯王来了。”

献忠一惊,瞪大眼睛向白文选望一望,但害怕走漏风声,没有问什么话,若无其事地向后宅走去。

第十七节

走过穿堂,到了第二进天井里,张献忠见身边只剩下几个贴身的人,才向白文选小声问:

“自成在哪里?”

“他在城外等候,派老神仙先来见你。”

“尚子明?在哪儿?”

“我怕走漏风声,让他坐在后花厅中等候。”

献忠向右首穿过一个月门,绕过太湖石假山,三步并作两步,向花厅走去。在花厅的台阶下遇见笑脸相迎的医生,他上前一把拉住,连连摇着医生的双手,大声说:

“啊呀!老哥!真想不到!从天上掉下来的!”随即放低声音问:“伙计,从哪儿来的?”

老神仙没回答他的问话,也没法抽出手来作揖行礼,笑着说:

“大帅近来可好?”

“好,好。你们那里怎么样?听说完了,真的么?”献忠一边问一边拉着客人往大厅去。

“吃亏不小,不过没有完。”

“没有完?我听说你们是全军覆没,还没有完?”

“只要自成在,就不会完。”

献忠在医生的脸上看一眼,在他的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说:“对,对。”哈哈地大笑起来。随后又带着深情地叹口气,说:

“干亲家,你说这,我算放心啦!”他吩咐快摆酒,然后转回头来向医生问:“听说自成来了,我心中很高兴。自从你们在潼关大战以后,俺老张派人去打探你们下落,总是不得实信儿。有人说自成阵亡啦,咱不信,可是心上也不能不放块石头。如今,这块石头挪开啦。伙计,你们带多少人来?”

“五十来个。”

“将领中都是谁跟着来了?”

“都没来。闯王只叫双喜和张鼐跟来。”

献忠摸着胡子,含笑地沉吟说:“两个小猴子……这两三年都长高了吧?”

“不但长高了,武艺上也都很有长进啦。”

“当然,强将手下无弱兵,你不说我也知道。”献忠又大笑起来。“捷轩、玉峰怎么样?”他接着问。

“玉峰还好。捷轩挂了彩,已经治好了。”

“一功呢?”

“也挂了彩,如今好啦。”

“只要几位老弟兄都很好,我老张就放心啦。李嫂子听说还没有下落,是吧?”

“还是没有下落。”

“嗨,真是!要是万一李嫂子有三长两短,真是可惜!她真不愧是闯王高如岳的侄女儿,是自成的好帮手。咱们旧日十三家七十二营里,妇女上千上万,像李嫂子这样能干、受人尊敬的人尖子实在少有。”

尚炯不由地叹了口气,摇摇头,说:“如今大家尽管都盼望着她能够平安回来,当着自成的面总是说些宽心话,可是背后都害怕她回不来了。都说,纵然分了兵,她如果不是在突围时太照顾老营的眷属和彩号,一定会冲出来。要是她万一有个好歹,也是为大家而死,死得轰轰烈烈。”

“分兵是个办法,可是为什么让她同大股精锐离开呢?她应该跟自成一道突围才是。自成也真是,让自己的老婆独当一面!”

尚炯见献忠并不急着询问自成在城外什么地方等候,如何去迎接,安置何处住下等等,心中发生了狐疑:莫非他不愿意同闯王见面?医生正要拿话来试探一下,徐以显来了。

徐以显也在察院里参加酒宴。席散后,他被一个从前相识的、现在是林铭球亲信幕僚的方举人留下,谈了几句私话。方举人因为他是献忠的军师,特意把林大人这次来谷城的本意告诉了他,嘱咐他帮助献忠查听李自成的下落,将自成捉到,建立大功。徐以显从察院出来,匆匆来献忠公馆,要同献忠谈这件事。听说自成已到谷城城外,尚炯正在后边花厅中同献忠谈话,他就直接来到花厅里,弄明情况。李自成不早不迟,恰在这时候来到谷城,这消息使他高兴而又吃惊。高兴的是:神使鬼差,李自成自己来投到献忠手里。吃惊的是:李自成真有胆量,竟敢穿越几百里官军辖区前来会见与他早已不和的朋友。他决意要向献忠进言,趁此千载难逢之机,秘密地除掉李闯王,不留下一个日后能够同献忠争夺江山的人。

张献忠把他的军师介绍给尚炯,又指着尚炯对徐以显说:

“老徐,你可不要把他看扁了,他简直比华佗的医道还高!李铁拐行走背个药葫芦不顶屁用,他要是遇见俺这位干亲家,他的那条瘸腿早就好啦。”

他的话引起来哄堂大笑。徐以显虽然是第一次看见尚炯,但早已听到许多关于他的故事。崇祯八年因为张献忠参加了高迎祥领导的东进大军,他的部队同李自成所率领的第八队常常并肩作战,连营驻扎,所以尚炯常替献忠的部下医治金创。尚炯的医术本领高超,曾经救活了张可旺的爱妾徐氏,但是这件事经人们添枝加叶,成了个十分神奇的故事。据说有一天张可旺吃醉了酒,一剑斩了他的爱妾徐丽贞。酒醒之后,张可旺痛悔无及,十分悲伤。知道左右已经将徐氏埋葬,便去新坟上大哭一场。一连十天,他日夜愁苦无聊,寝食俱废。到第十一天,尚炯来见他,对他说徐氏并没有死,现同高夫人住在一起,要他亲自去将她接回。医生向他提出来两个条件:一是从今后不许妄杀一人,二是从今后不许对徐氏粗暴。张可旺自然满口答应。他怀着半信半疑的心情骑马随医生奔往李自成营中,在高夫人的帐篷前边下马。高夫人走出来,以长辈的身份委婉地对可旺责备几句,然后唤徐氏出帐相见。徐丽贞由高夫人的女兵扶着,低着头缓步走出,身体虽然较前虚弱,但依然颜如桃花,妩媚动人。她向可旺瞟了一眼,泪珠挂在睫毛上,默然不语,轻咬朱唇。可旺又惊又喜,上前问道:

“哎呀,你果然活了!这不是做梦吧?”

徐丽贞没有回答,两行热泪奔到颊上,哽咽着低下头去。

徐氏随可旺回去以后,立刻有人把这件事禀报献忠。献忠大喜,治备酒宴感谢医生,并叫可旺夫妇认医生做干老子。尚炯因可旺在献忠的四个养子中居长,最受宠信,又握重兵,十分骄横,坚决谦谢,只认徐丽贞作为义女。这件事在随高迎祥东进的几家农民军中哄传开来,在本来的浪漫色彩上增加了一些离奇情节,尤其改动最大的是徐氏的死而复生一个细节。原来是张可旺一剑刺倒徐氏,肠子从腹中流出,而且连肠子也刺了两个洞。当人们刚把她抬出帐外时,恰好医生从这里经过。他趁着张可旺在帐中大醉,叫人们立刻把徐氏送往高夫人驻的村里,另外在荒野里埋了一个假坟。但故事传来传去却改为一剑把徐氏的头砍掉,只剩下喉咙未断,说医生把她治好以后,脖颈转动自如,仅留下一道伤痕犹如红线。这时候医生还用的是若干年前因避仇家逃出故乡时用的化名,所以哄传张献忠部队中有位老神仙是邓州陈士庆,而不知是李自成部队中的卢氏尚炯。

“彰甫,你只知道我的干亲家救活丽贞的命,还不知道文选也是他救活的哩。得啦,饭已经端上来,咱们边吃边说吧。”张献忠一把抓住医生的一只胳膊,把他硬塞进首座的太师椅中,对亲兵大叫:“快拿热酒!拿赊旗镇[124]的好汾酒!”

在酒席上,献忠告诉徐以显,从前白文选在庐州中了炮伤,伤势极重。多亏尚神仙用蒙汗药把他麻醉,取出来折断的那根锁骨,用同样长短的狗腿骨放在原处。过了两个月,他又能骑马打仗,像平日一样。听了这个故事,徐以显连称:“神医!神医!真是神医!”但是医生尚炯却心中很不舒服。不知何故他们都不提迎接闯王的事,暗想着刘宗敏等都不愿闯王冒风险前来谷城,看起来他们是对了。

从尚炯来到以后,张献忠一直在考虑着如何安置自成的问题。他既害怕走漏风声,不想把李自成接进城内,又顾虑倘若把自成藏在乡间,自成会轻视他畏惧朝廷太甚,误以为他是真的受了招安。现在,他的主意决定了。他替医生斟了一杯酒,说:

“快喝了这杯酒,吃了饭,咱们去接自成。”他转向徐以显,故意问:“军师,如今巡按大人来谷城,张大经也在这里,到处是朝廷耳目,把闯王安顿在什么地方好?”

徐以显一时摸不透献忠的心思,故意说:“按我说,最好请闯王住在山里边,多派人加意保护。等过上一年半载,局势有了转机,再资助他一些人马,他好去召集旧部,重振旗鼓。”

献忠摇着头狡猾地笑一笑,说:“不。咱老子要把自成接进我的公馆来,同老子住在一道。”

徐以显暗暗高兴,心里说:“你的诡计瞒不住我这个小诸葛!你不是平白地把他安置在你的公馆里,你是想来一个关门杀鸡,叫他无处飞逃。”他心中这么想,嘴里却故意说:

“这里离察院太近,不怕按院大人知道么?”

“屌!别说咱不会让他知道,万一给他龟儿子晓得啦,咱撑着,看他干瞪眼没有办法。”

徐以显笑着点点头。他认为张献忠说的不是真心话,可是又觉得对张献忠的心思摸不准了。

张献忠吩咐白文选立刻以保护巡按大人为名,派人在附近的大街小巷放哨和巡逻,禁止闲人通行;又吩咐一个亲兵去告诉他的第八个夫人丁氏,赶快派丫环把楼上打扫干净,安好床铺,生着火盆,供闯王一人安歇,从今晚起,一切闲杂人不准走进八夫人的小院。他对医生说:

“老尚,我想这样安排:自成的人马全留在城外,隐藏在我的兵营里;双喜跟小张鼐住在这花厅里;你呢,愿意住我这公馆里也好,愿意住文选那里也好,愿意去太平镇住你干女儿那里也随你;至于自成,就住在这东边小院里。楼下边住的是我的八姨太太,请他住楼上,万无一失。你看这样好么?”

“到了你这里,你怎么安排都好。”尚炯回答说。

徐以显在心中叫着:“妙计!妙计!”

“自成在城外什么地方等候?”献忠向医生问。

“离城二三里路,一个小村庄里。”

“快备马!”献忠向侍立背后的亲兵头目说。“准备二十个人随我出城,在后门等候。”

尚炯连二赶三吃毕饭,站起来说:“咱们走吧,莫让自成等得太久了。”

“走吧。老徐,你也去。”

于是他们出了后门,带着一小队亲兵骑马出发了。

李自成被献忠秘密地迎进公馆,果然连一个亲兵也没有带进城来,只有双喜、张鼐和尚炯相随。等到在花厅中坐定以后,尚炯觉得徐以显的眼神中含有杀机,又忽然想起来刘宗敏和李过等劝阻自成的许多话,很后悔他自己临事疏忽,竟没有提醒自成把亲兵带在身边。但如今后悔也迟了。他几次暗中观察闯王的神情,却看见闯王没有丝毫不安,好像根本没想到会万一发生意外。一会儿张献忠往厕所去,徐以显跟了去,花厅里只留下白文选作陪,还有几位亲兵在一旁伺候。趁着这个机会,老神仙用脚尖对自成的脚轻轻碰一下。自成的心中一动,但是他既不望他,也不做任何表示,似乎对他的用意毫不理会。尚炯没有办法,只好怀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听天由命。

徐以显守候在厕所外边,盘算着如何对自成下毒手。等献忠从厕所出来,他迎着献忠小声问:

“大帅,你打算怎样下手?”

“下什么手?”献忠略带惊讶地问。

献忠的回答和表情使徐以显觉得奇怪。他本想把趁机杀掉李自成的主张直接说出口,但在刹那中踌躇一下,改为试探的口气问:

“巡按大人可对大帅谈到了李自成的事?”

张献忠感到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了?”

“他的一位亲信幕僚也把这意思对我讲了。”

“你觉得怎么样?”

“我们并非真心投降朝廷,不过是暂居此间,待机而动。大帅岂能卖友求荣,失天下义士之心?”

“对呀,那么你怎么要我下手?”

“以在下愚见,大帅虽不应听从林铭球的话将李自成缚献朝廷,但也不可将他放走,遗将来无穷之患。大帅平日也私自同我谈过,将来能与大帅争天下的惟有自成一人。不如趁此时机,暗中将他除掉,则今后天下义军惟大帅大旗所指,谁不服从!”

张献忠的心一动,没有马上回答。他虽然比李自成起义略早,一开始就独树一帜,为早期十三家的主要领袖之一,比李自成著名,但是他不像李自成那样很早就抱着个推倒朱明江山的明确宗旨,并且为实现这一远大的政治目的而在生活上竭力做到艰苦朴素,对军纪要求甚严,时时不忘记“救民水火”。献忠有时也想到日后改朝换代的事,但思想比较模糊,也缺乏夺取政权的明确道路。他攻破了许多城池,杀了许多贪官污吏,但不懂得将革命的目标对准朱明朝廷。在他的身上,常常露出来闪光的特点,远远超过同辈中许多起义领袖,但始终没有完全摆脱流氓无产阶级的思想烙印。来到谷城,他本来怀着很大的机会主义思想,希望明朝会给他正式名义,发给军饷,按照他的要求将襄阳一带的防地给他。如果这个打算实现,他会割据一方,等待变化。但是不仅这些要求都落了空,反而将几年来军中积蓄的金、银、珠宝一部分白送给北京的大官们,一部分给熊文灿和襄阳的文武官员们要走了。将近一年来,新的生活经历逼着他认识了一些新的道理,也懂得光反对贪官污吏不行,应该彻底反朱家朝廷。更由于徐以显、潘独鳌等失意文人和野心家来到他的身边,使他争夺天下的思想完全形成。但是现在他感到最可恨的是北京的混蛋朝廷、襄阳的文武大员,以及才到谷城的林铭球,而一点不是李自成。他想自成兵败来投,正是瞧得起他,信得过他,说自成将来会跟他争天下,远得很呢!徐以显见他沉吟不决,赶快接着说:

“请大帅不必犹豫。俗话说,不奸不毒不丈夫。自古争天下者,兄弟父子之间尚且互相残杀,何况朋友!唐太宗杀其兄弟,仍为千古英主,光耀史册。项羽在鸿门宴上不忍杀害刘邦,终至逼死乌江。大帅起义至今,杀人无数,何用在一人身上动妇人之仁,重蹈项羽覆辙!”

张献忠手握长须,仰视星空,仍然沉默不语。徐以显觉得献忠马上就会下了狠心,又怂恿说:

“敬轩将军!今日乃天将李自成赐将军;逆天意,失良机,后必受殃。倘大帅担心传之于外,有损令名,此事甚易。只要你动动嘴唇,今夜我就派人将李自成一伙人全部活埋,或杀死之后沉入汉水,外界如何得知?”

张献忠的握着大胡子的手猛地抖动一下,眼前不仅浮出来自成的被杀害后的尸体,也出现了干亲家的尸体。他把手松开,望了军师一眼,摇摇头,说:“这不是一件小事!走,陪客人吃酒去吧。”一转身,大踏步往花厅去了。

在花厅中为客人摆上了洗尘酒宴。在饮酒中间,徐以显虽然恭敬而热情地向闯王敬酒,心中却继续想着如何劝说献忠下狠心。李自成说话谦逊,举止稳重;虽经惨败,妻女俱失,但谈到前途时信心百倍,毫无沮丧情绪;尤其是他思虑深沉,谈吐不凡,也不像他见到的许多义军首领那样肤浅和粗俗……这一切一切,都使徐以显更觉得非把他除掉不可。他假装恭听自成说话,仔细地看看自成的高鼻梁和高而有棱的颧骨,不由地在心中惊问:“啊,这不就是古人所说的隆准日角[125],帝王之相么?”他看看想想,要下毒手的心思愈加迫不及待,就托故离开了筵席。

他绕过一座假山,穿过一道月门,进了一个小院,院中十分幽雅,梅花盛开,暗香扑鼻。在几十株古梅中间有一座小楼,帘幕深垂,悄无人声,只看见白纸窗上映着人影,并有丁冬的三弦声悠悠扬扬地弹个不停。徐以显放轻脚步,走到青石台阶下边,伫立片刻,故意咳嗽一声,叫道:

“哪位姑娘在?”

三弦声停。一刹那静默之后,是献忠的八夫人丁氏的娇嫩声音:

“春香,快去看谁在外边。”

忽听一双银镯丁冬一响,有轻悄而匆匆的脚步声传出,随即帘子一动,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的俊俏脸孔从帘子边露出半边,问道:

“谁呀?”

“春香姑娘,请你禀八夫人,就说徐军师特来求见。”

不等丫环回禀,丁氏已经听得清楚,感到奇怪,忙吩咐说:

“替军师打起帘子!”

徐以显走进屋去,同丁氏见过礼,坐下以后,欲言又止,丁氏越发觉得奇怪。她想,徐军师从没有单独来找过我,今晚为什么事前来找我,而且神气很不平常?

“军师,有什么话要同我说?”她问。

“有一件要紧的事要跟夫人一谈,请夫人屏退左右。”

四个丫环看见丁氏把手一摆,有两个咚咚地跑上楼去,一个跑往厨房去听老妈子说古今,一个趁机会跑回小房里绣花鞋去了。

“夫人可知道李闯王今晚来了?”徐以显问。

“怎么不知道?大帅要请他住在我这楼上,刚才已经叫丫环们收拾齐备,火盆里也烧上木炭了。”

“夫人可知道李自成是怎样的人?”

丁氏不明白军师的用意何在,随便回答说:“还不是同咱们大帅差不多?也不会多长个鼻子眼睛。”

“夫人不知,李自成实在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非一般英雄可比。”

“我听说他近来在潼关全军覆没,连老婆、女儿都丢掉了,还有什么了不得的?”

“不然,不然。胜败乃兵家常事,夫人不可以一时胜败论英雄。”徐以显轻咳一声,接着说:“李自成不贪财,不近酒色,与士卒同甘苦,这一点在当今群雄中实为少有。善于治兵,出于高迎祥手下而青出于蓝。近一两年来,听说他颇喜读书,更留意收买人心。我们的大帅在这些地方尚有不及,其他诸家起义英雄更差得远了。再说,此人颇有谋略,非一般战将可比。崇祯八年正月,十三家七十二营大会荥阳,商议如何抵抗官军围剿,多有畏惧之心,久而未决。那时候,李自成还是闯将,不很著名,在众议纷纭中按剑而起,大声说:‘怕什么?一人拼命,十人莫敌,况我们十万之众!目下我们的人马比官军多十倍,只要大家齐心作战,纵然他们把关宁铁骑调来,也不会把我们怎样。请大家不要三心二意,还是快决定迎敌之策。我想,我们十三家人马应该分成几大股,分头迎敌,互相策应。’他又建议:有的南当川、湖官兵;有的扼守黄河;洪承畴所率陕军较强,可以派重兵封锁潼关,并在崤函山中步步设伏,使陕兵无法东进;另外派一支精锐部队直向东进,威逼南京,打乱朝廷的军事部署。大家齐声说好,杀马祭天,分头行动。这一次,高迎祥、李自成同我们敬轩将军并肩东下,千里进军,下颍州,破凤阳,焚皇陵,分兵直逼南京,举国震动,而朝廷围剿之计亦被粉碎。这件事,夫人总该听说过吧?”

丁氏开始有点明白了徐以显来见她的用意,抿着小口一笑,说:

“在娘家时我不出三门四户,来到谷城后又没有离开过这个小天地,像这样的事我怎会知道?”

徐以显用指甲敲着茶几说:“如此谋略,可谓大智大勇,虽古之名将不过如是!”

丁氏觉得这样的故事很有趣,可惜从来没有人对她谈过。尽管她平日讨厌徐以显这个人,但为着想听故事以排遣她的心中寂寞,便问道:

“他这个人还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

徐以显喝了一口茶润润喉咙,又说:“又如,崇祯七年夏天,诸家义军误入车厢峡,被陕西总督陈奇瑜围困。又是用李自成计,使大家平安脱险,转败为胜。这又是他的智谋过人。就以今天来谷城这件事说,也足以看出他的不凡之处。如果是别人,新经这样惨败,必然十分沮丧,即使不投降,也必苟延性命于一时,坐待时机。可是他不然。他,你瞧,竟然不顾妻、女下落不明,冒着路上风险,奔波数百里,前来游说敬轩。已经几乎是赤手空拳,他还要鼓动风浪,兴云作雨,推动大局!就此一事,也可见他的不凡。”徐以显偷偷打量一眼,见丁氏低头微笑,不知她心中在想着什么,而自己的毒计又不好突然说出,只好随便加了一句:“虽然李自成还没有将劝大帅重新起事的话吐出来,但我如果看不到他的肺腑,也白做敬轩将军的军师。”说毕,慢慢地端起茶杯,等候丁氏说话,以便抓住机会说出自己的来意。

丁氏抬起头来笑着问:“你是想请我帮点忙吧?”

徐以显赶忙回答说:“夫人明智。我不说出来,夫人也会猜到。”

丁氏被徐以显的眼睛看得不好意思,用指头掠一掠鬓发,又说:“你想请我在大帅的面前替你说几句话?”

“正是此意。”

“你一张口就谈李闯王如何了不起,我就猜到你是想到闯王那里干一番大事业,打算请咱们大帅把你举荐给闯王。可是,你想,大帅怎么肯放你去?算了,你还是别打这主意吧。别的我可以替你说话,这样的忙我可不帮。”

徐以显赶快说:“非也,非也!夫人把我徐以显看成了朝秦暮楚之辈!”

丁氏诧异,收敛笑容,问:“军师,你究竟来找我有什么事?”

“夫人,日后同我们大帅争天下者惟李自成一人而已。今日天送自成前来,请夫人劝大帅当机立断,将他除掉,免留后患。失此良机,悔之晚矣!”

丁氏的脸色突变,心头怦怦乱跳。她今年才只有十九岁,原是个大家闺秀,今年正月出嫁时在路上被张献忠抢了来,十一个月来她对杀人的事情仍是看不惯,提起来就有些害怕。如今要她劝说张献忠杀害别人,尤其是杀害鼎鼎大名的李自成,她如何能不害怕?她咬着嘴唇想了片刻,坚决地说:

“像这样坏良心的事情我不管。你想杀人,为什么不自己见大帅去说?”

“我已同大帅讲过,因见大帅犹豫不决,故来请夫人帮忙。夫人不为大帅的大事着想,难道也不为夫人你自己的前程着想?”

“你们杀人是五八,不杀人是四十,与我有什么相干?”

“夫人差矣。古人云:成者王侯败者贼。倘若大帅能得天下,则大帅即成了当今皇帝,夫人也成了皇后;倘若大事不成,则大帅不过是一个流贼,夫人也不过是贼之一妾耳。此事岂与夫人无干?”

徐以显的话直刺到丁氏的痛处。她自从被张献忠抢来以后,也曾几次想死,但终于下不了死的决心。她每天一想到自己出身于书香门第,哥哥是个举人,却落入贼人之手,已够丢尽了祖宗的人,何况是做了妾,而且是位居第八!每天无事,她不是拿三弦或洞箫解愁,便是暗暗流泪。幸好近来生了一个男孩,刚刚满月,使她在苦闷的人生中看到了一线希望,也许不是希望,只是暂时的一点安慰。现在徐以显对着她毫不客气地说出来什么贼呀妾呀,羞得她满脸通红。倘若不是因为徐以显是张献忠的心腹人,他的话又出自一片忠心,她一定会立刻叫丫环们把他赶走,甚至见了献忠时要大哭一场,求献忠替她出气。徐以显见她红着脸低头不语,又说:

“夫人难道甘做贼人之妾,不愿居皇后之尊么?”

丁氏猛然抬起头来,含怒说道:“徐先生,你说话太无礼貌。念起你是军师,居心不坏,我不生你的气。这事情我还是不管,不坏这个天良。纵然大帅日后做了皇上,别说皇后我没有份儿,连东宫、西宫也没有我的份儿。你去找别人帮忙吧,休得拿这话来怂恿我帮你杀人。”

徐以显不动声色,笑着说:“夫人,你又错了!”

“我怎么错了?”丁氏问,气愤中含有一丝儿侥幸心理:难道我真有份儿么?但是她接着说:“你想想,大帅的妻妾一大群,听说马上又要把本城敖秀才的妹妹娶过来。等他做了皇上,不知还要娶多少。到那时,倘若我还活在人世上,年纪已大,容貌已衰,还不是打入冷宫受罪!”

“不然,不然。夫人真真差矣!自古母以子贵。如今大帅虽有八位夫人,却只有夫人生有一子。将来大帅坐了天下,夫人之子必为太子,夫人岂不要位居正宫?不但要做皇后,往后还要做皇太后哩。”

丁氏冷然不语,但心中的怒气却消了。

“夫人,你难道不希望大帅日后坐江山么?”徐以显拈着胡须问。

丁氏有点不好意思。她在心中琢磨着军师的话,不由地想起瞎子王又天的话,满怀喜悦,心中又是一阵狂跳,但又觉得这希望有点渺茫,怕不牢靠。她希望这位足智多谋的好军师能替她解答一个疑问,便含着不好意思的微笑问:

“大帅的年纪还很轻,别的夫人难道就不会替大帅生儿子了?”

“自古立嗣以嫡,无嫡立长。大帅并无嫡子,夫人之子乃是长子,日后定为太子无疑。王又天昨天所说的话,夫人难道不知?”

“大帅昨晚对我讲过,不过我对看相啦,批八字啦,自来不大肯信。”

“有些江湖术士,顺口奉承,希图赏赐,自然不可凭信。像王又天这样有名的山人,非一般江湖术士可比,岂可不信?”

丁氏默然不语,但掩饰不住眉尖上、眼角、嘴角以及嫩白颊上的小酒窝,处处洋溢着喜气。徐以显见她已经变了态度,赶快接着说:

“夫人,如不趁早除掉李自成,则将来锦绣江山恐非我们大帅所有。请勿犹豫,力劝大帅除掉自成为是。”

“我帮你劝说倒是可以,就怕……”

“就怕什么?”

“他同李自成原是朋友,并无冤仇,未必肯下此毒手。况如今官军势大,义军势弱,他们正好像风雨同舟,只应彼此相帮,怎能互相残害?”

“不,夫人你不清楚。李自成早就同咱们的大帅闹翻了。我听说,崇祯八年破凤阳、焚皇陵那一次,我们敬轩将军得了十二个吹鼓手小太监,每次饮酒时叫他们奏乐。自成想要他们。敬轩将军不给。后来自成又要一次,惹得我们的大帅恼了,毁了乐器,杀了小太监,从此两个人失了和气,貌合神离。虽然这个传说未必全真,但他们两人平日不和,互不相容,则是千真万确的,人人都很明白。古语云‘两雄不并立’,何能风雨同舟?”

“你跟大帅做军师才几个月,大帅同李闯王从前不和,你怎么清楚呢?”

徐以显说:“如果我不清楚,也不敢劝大帅下毒手了。我同众将士一心拥戴大帅,所为何来?难道不是见明朝气数已尽,咱们的大帅是应运而兴的英雄,应该不惜肝脑涂地,竭智尽忠,辅佐他早成大业?今日除掉李自成,如同鸿门宴上除掉刘邦,一举手之事耳。失此机会,后悔莫及!”

“你何以知道李自成日后会同咱们大帅争天下?”

徐以显带着十分有把握的神气笑一笑,说:“夫人不知,在目今各家义军领袖中,只李自成最有雄才大略,早有夺取明朝江山的心思。在高迎祥活着时候,自成是拥戴高迎祥的,不肯露出棱角,但行事多有与众不同。自从高迎祥死后,他被推为闯王,他对亲信将领们再也不讳言自己的远大抱负。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身为大帅军师,岂是糊涂之人?”

丁夫人说:“他纵然像你说的那样,想夺取明朝天下,可是近来败得很惨,想恢复元气很难。我看……他不会再有心争夺天下了。”

“夫人所见差矣。自古打仗,有败有胜,得天下者很少有一帆风顺的,故云创业不易。自成虽然新遭大败,但此人百折不挠,锐意进取,加之重要将领均在,上下同心,亲密无间,又善于整饬军纪,救民之急,所以只要他喘息一下,重振旗鼓不难。”

丁氏觉得军师的话有道理,随即沉吟说:“可是他今日是投奔朋友,并无对不起咱们大帅之处。”

徐以显冷笑一下,说:“夫人这么想,正所谓‘妇人之仁’,最误大事。刘备兵败下邳,关、张失散,妻子不保,只身寄食许昌。曹操一世英雄,多谋善断,明知刘备终非池中物,曾当面对刘备说:‘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错在他不肯除掉刘备,致后来有三分鼎峙之局。夫人读过《三国演义》,难道不记得了?”

丁氏不再三心二意了,抬起头来问:“军师,万一大帅不听我的劝告怎么好?”

“夫人最受大帅宠爱,说话定然有效。倘若大帅仍然迟疑,我另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我送来一包毒药,夫人可叫心腹丫头给十八子送茶时下在壶里,岂不结果了么?”

“我们不得大帅同意,岂不要惹出大祸?”

“纵然大帅一时生气,事后必定感激夫人。”

丁氏的心中紧张万分,浑身微颤,连呼吸也有些困难。为着镇定自己,她低下头,用力咬紧嘴唇,直咬得下嘴唇变成青白色,但自己一点疼痛的感觉也没有。不但她的嘴唇麻木,连脑筋也麻木了。

“夫人,你到底意下如何?”徐以显用阴险而尖利的眼光逼着她问。“为夫人母子着想,请不要当断不断!”

丁氏仍不做声。徐以显认为丁氏年幼无知,又一向受献忠的另外几个女人嫉妒和欺负,孤立无援,对此事必然会听从他的指教,只是乍然间胆怯和踌躇罢了。

“好,请夫人再想一想,我马上就亲自把毒药送来。”

“不,不。我不要!我不要!”

徐以显不再说话,对着她阴险地笑一笑,转身走了。丁氏望着他的背影叫道:

“我一百个不要,你千万莫送来!”

她望着灯光发呆,瘫软得站不起来。过了一阵,看见有两个丫头已经回到她的身边,她对其中一个说:

“春兰,你到花厅去启禀大帅,就说楼上已收拾停当,请大帅亲自看看。”

丁氏正在担心徐以显转来,徐以显果然来了,将一包烈性毒药放在桌上。她恐怖地说:

“这是伤天害理的事,我不能下这个手……”

徐以显说:“自古为争夺天下,父子兄弟不能相容。子弑父,父杀子,兄弟互相残杀,史不绝书。我们大帅姓张,闯王姓李,姓张的杀姓李的,有何伤天害理。孔圣人和孟夫子爱讲仁义,他们的话只是说给别人听的,可是在当时就没人听从,后世更没有一个傻瓜指靠空讲仁义取天下。别说后世,在上古也没有。孔圣人把尧、舜禅让捧得天花乱坠,其实并没有那么回事儿,‘尧幽囚,舜野死’倒是真的。后世不论官宦和平民人家,只要是有产业的,兄弟叔侄争产,势同仇人,平日所讲的仁义忠信,兄友弟恭,全都一风吹了。至于异姓之间,不是我骑在你头上,便是你骑在我头上,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蚂虾。几千年就是这样过去了,你不这样就会被别人吃掉。夫人,你母子要能够长保富贵,就在你今夜当机立断,敢做敢为。失此良机,悔之晚矣。毒药留在这里,请你勿多犹豫。”徐以显并不等丁氏说她同意,站起来略施一揖,匆匆而去。

丁氏在娘家时只懂得描龙绣凤,读一读《女四书》和《列女传》,听长辈讲一些三纲五常和三从四德的大道理,闷的时候吹吹箫,弹弹三弦,连厨房里杀鸡子也不敢看,连茶豆架下落掉一个毛毛虫也不敢踩死。她万没料到自己竟然临嫁“失节”,成了八大王的第八房妾,亲眼看见了许多杀人的事,而如今军师硬逼她下毒药杀害李自成!军师一走,她的心中紧张万分,不知所措了。她觉得军师的话都有道理,既是为献忠创建大业着想,也是为她母子的前途着想。但是她平日风闻李自成的为人和行事和献忠大不相同,想到要由她下手害死他,深深地感到受良心谴责。她将毒药包扔进抽屉,扶着椅背站起来,两腿仍然发软,艰难地走进里间,揭开锦帐,在灯光下看了看沉睡的婴儿,然后在婴儿的脸上吻了一下,又用食指尖在小脸腮上轻轻一捣,叹口气说:

“要不是为了你,我何必活在世上!”

她又精神恍惚地从卧房中悄悄出来,在方桌边重新坐下,紧咬嘴唇,低头沉思,等候献忠。楼上有老鼠把什么东西弄得响了一下,声音很轻,但丁氏大吃一惊,猛然抬起头来,心中一阵狂跳。她仰脸望着楼板,在心里害怕地说:

“他们用不上我下毒,就要把李闯王杀死在这楼上么?”

她继续望着楼板,仿佛看见鲜血从楼板缝中滴落下来。她的脸色更发白了。

忽然,想起来她的哥哥丁举人,又想到母亲,几乎忍不住痛哭起来。仿佛丁举人就坐在她的面前,等着要她的金银珠玉,脸上挂着虚情假意的笑。她在心中哭诉说:

“你原来已经不把我当成丁家的后代,如今却来认亲,把我当成了你们丁家的宝贝看待。唉,你只知要钱,可知我过的什么日子!原来你们常讲的三纲五常,忠孝节义,都是假的!”

她重新将徐以显讲的话回想一遍,更觉得他的话有道理。人都是为自己,为争名争利随时都要坑害别人。官杀民,富杀贫,有权有勇的杀无权无勇的,得志的杀不得志的……她想起来人们常说的“不奸不毒不丈夫”,确实如此,吃亏的都是老实懦弱人!于是她为着自己和儿子的富贵前途,决定按照军师的话做,别的暂时不想了。

听见献忠的脚步声,丁氏心头狂跳,机械地站起来。看见献忠一进来就往楼上走,她慌忙说:

“楼上收拾得很好,你不用上——上去看了。”

“那么你叫我回来做什么?”献忠在她的嫩脸上摸了一下,乜斜着眼睛说:“一时不看见咱老张,就想得你坐立不安?”

她推开献忠的手,不知说什么好,简直有点后悔把献忠请回。可是,既然下定狠心,怎能三心二意?她使个眼色叫丫环们出去,然后一声不响地走进里间,揭开锦帐。她本来打算叫献忠同她一道坐在床沿上,却自己心一慌,腿一软,先坐下去,让献忠立在她的面前。献忠看见她的神色异常,颇为诧异,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肩上问:

“乖乖儿,出了什么事?”

她望着他的眼睛,呼吸急促,紧紧地抓住献忠的一只大手,原来准备了许多话,却临时想不起来,只是吃吃地说:

“大帅,你把李闯王杀了吧!你不杀他,他日后就会杀你!”

张献忠甩脱了她的手,吃惊地望着她,抓住大胡子在手中揉着,过了片刻,严厉地问:

“是老徐刚才来过?”

丁氏感到献忠的脸色可怕,只把头点了一下,不敢出声。

“人家有了困难来投朋友,咱怎好乘人之危,就下毒手?我不干!”

丁氏觉得完全无策了,忽然抓住献忠的袍襟,哽咽说:“大帅,你不替你自己日后着想,也该为我,为你的孩子着想啊!”因为提到她自己和孩子的前途,她真的忍不住滚出泪来。

献忠望望床上的婴儿,想起来王又天昨天替他父子批八字的事。自从十年前起义以来,曾有不少人说他日后会得天下,王又天只是重新说出了别人说过的话,所不同的是王又天的名望很大,连总理熊文灿都待如上宾,他的话特别能打动献忠的心。此刻回想着王又天的话,三四年来对自成的忌妒情绪忽然在献忠的心上活动了。

“妇道人家,这样的事用不着你们多嘴!”献忠说毕把手一甩,快步走了出去。

尽管献忠用的是责备口气,但丁氏却看出来献忠的心中有几分同意了。过了片刻,她又觉得对献忠的口气捉摸不定。她的心头很乱,也很恐怖,一会儿好像楼上马上就要杀死李自成或李自成拔剑抵抗,互相砍杀;一会儿又像楼上风平浪静,而徐以显来催她赶快命丫头用毒药毒死闯王。一想到徐以显,她就毛骨悚然。她心中叹道:

“这个人竟得到他的信任!同他搭配……”

丫环们忘记给铜灯添油,灯光不亮,一点昏黄的火苗儿在冷空气中颤抖。她觉得绣房中阴森森、黑黝黝的,更加害怕。

她突然扑到床上,抱起来婴儿,逃出绣房。丫环们已经进来,看见她神色惊慌,脸色苍白,浑身打颤,以为她受了感冒,赶快扶她坐在火盆旁边。在明亮的灯光下,在四个丫环的包围服侍中,过了一会儿,她慢慢好了。但是又忽然一惊,望着楼板,小声问:

“楼上有人么?”

“没有一个人。”春兰回答说。

“我听见好像有人在上边走动。”

四个丫头平时都怕狐仙,怕鬼,甚至在晚上提起来黄鼠狼也害怕。听丁氏这么一说,都恐怖地望着楼板,屏气静听。正在这时,从院里传进来一个陌生的男子声音:

“好幽雅的一座小院!”

第十八节

丫环打起帘子。张献忠同徐以显把李自成让进屋里。丁氏已经躲进里间去了。献忠把她唤出来,介绍给自成说:

“李哥,认识认识,这是你第八个弟妹。怎么,还俊俏吧?”

李自成比献忠长几个月,按照自古传下来的老规矩,兄长是不能在弟媳妇面前开半句玩笑的,朋友间也是如此,何况自成又是个比较严肃的人,所以当时感到有点窘,无话回答。幸好丁氏匆匆地向他福了一福,羞得满面通红,一转身逃进绣房。张献忠乐了,拈着长胡须哈哈地大笑起来。

他们正要上楼,马元利来了。马元利同李自成从前也很熟,今晚因留在察院照料,没有机会来奉陪接风酒宴。他同自成见过礼,寒暄几句,就把一个红纸礼单呈给献忠。献忠紧皱粗眉,握着长须,把礼单细看一遍,抬起头来问:

“不能再少一些?”

“我同林大人的两位亲信幕僚琢磨很久,这一股子脓,疼是疼,恐怕要出。林大人跟他的左右,这次来谷城,不把胃口填饱恐怕不会离开。”

献忠带着怒意地说:“请他赶快滚还不容易?”

“当然容易。在谷城故意搞点儿小乱子,就会把他吓跑。可是咱们现在还得打鬼就鬼。腊月二十三打发老灶爷上天,用灶糖粘住他的嘴,让他上天后不能说坏话。大帅,你就忍口气,也忍点疼,权当是打发灶君上天吧。”

献忠沉吟说:“这么算下来,光送礼也得五千两银子以上。只是,这一颗大珍珠不好弄到……”

马元利笑着说:“听林大人的一位亲信说,这是四姨太太亲口说出来的,不好拒绝。她原想要一颗祖母绿,后经我再三说明咱这里如今没有,才改成大珍珠。”

“操他们的祖宗八代!”献忠轻轻地骂了一句,就往里间去了。

李自成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在心中暗笑说:“你玩假降这一手,玩来玩去,现在可尝够了好滋味!”同时他更觉得自己来得恰是时候,不怕献忠不听从他的劝说。为着避免打听,他不再同马元利说话,背过身去,打量着屋中的高雅布置。家具都是楠木的,式样古雅;墙上挂几幅名人字画,一张三弦,一管紫竹玉屏箫。箫的尾端带有杏黄色的两条丝穗子,上边用一块小小的汉玉坠儿绾着。他的眼光扫到山墙上,看见了一副装裱考究的红纸洒金对联,上写着颜体行书,十分雄劲和奔放:

柳营春试马

虎帐夜谈兵

他知道柳营是用的西汉名将周亚夫的典故,觉得这对联很合乎献忠的身份。看看落的下款,是题着“谷城徐以显彰甫拜书”。今晚看见献忠的军师,他对这个人的印象不怎么好。并没有什么根据,只是凭着他的人生阅历,朦胧地觉得徐是个阴险的人。但徐以显的一笔颜体字他觉得不错,增加了对这个人的敬意。

正当他欣赏徐以显书法的时候,他听见是献忠的八夫人小声赌气说:

“你们近来给大官儿们送礼,总是来挤我,把我当成个出血筒子。上月你们拿走我的一块祖母绿去给总理的小姐送礼,今晚又来要我的大珍珠。我不给!”

张献忠走出来,没有生气,无可奈何地对马元利笑着说:

“这个礼单放在我这里,咱们明天再商量吧。”

马元利一走,献忠就把自成请到楼上去,并对徐以显说:

“老徐,你也上楼来谈谈吧。”

徐以显赔笑说:“我还有事,不能奉陪闯王啦。”

献忠也不勉强,说:“你是忙人儿,随你的便。”

李自成对徐以显拱拱手,随着献忠上楼了。徐以显小声对春兰说:

“请夫人出来,我跟她说句话。”

丁氏从里间抱着婴儿出来了。她以为徐以显要问下毒药的事。但徐以显不再提这件事,因为他后来想,不得献忠同意决不敢下此毒手。献忠的脾气他很知道,一旦动了火,他的头就保不住了。

“夫人,你跟大帅说了么?”他小声问。

“说了。”

“大帅怎么说?”

“他不许我多嘴。看他的神气,他心里有些肯。”

徐以显轻轻点了一下头,没有说别的话,转身走出。他已经想好杀害李自成的新办法,用不着丁氏了。

李自成一到楼上,看见放着许多书架子,上边摆满了书,简直发呆了。他用眼睛扫着书架子,问:

“敬轩,这是个藏书楼么?”

“不是,不是。这些书都是方岳贡家的,官兵糟蹋,咱的弟兄也糟蹋,有的烤火啦,有的垫马棚啦。后来方岳宗请我帮忙,下令不准再糟蹋这些书,把已经散失的也收集起来,搬到这座楼上藏起来。这楼同咱们吃酒的花厅都不是方家的,同方家是紧邻,我把两家宅子打通啦,还开了一道月门。你看,你在这里住,不会有人打扰吧?”

“这地方确实清静。”

“只要你不嫌招待不周,在这里多住些日子吧,决不会有风吹草动。”

自成笑着说:“八弟妹住在下边,自然闲杂人不敢进来。”

他们在靠近火盆的八仙桌边坐下。桌上放着一个霁红官窑梅瓶,新插了两枝红白二色的蜡梅。春香来替他们倒了两杯茶。献忠一挥手,她赶快下楼了。献忠是一个不喜欢安静的人,更不喜欢稳重地坐下谈话。他站起来走到自成的身边,在他的肩上拍了一下,嘻嘻地笑着说:

“哎,李哥,你不如跟着咱老张投降朝廷吧,何必天天奔波?”

自成转过头来,看看献忠。看见他的狡猾的笑容,猜不透他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他不管献忠的话是真是假,他把身子往椅背上猛一靠,头一仰,回答说:

“啊,不行,决不投降!”

“好家伙,已经‘赔了老婆又折兵’,还不服输?”

“胜败兵家常事。没有败,也就不会有胜。自古起义,哪有一帆风顺的?”

“好我的哥,你难道打算丢掉几次老婆孩子?我看,还是受招安吧。”

自成笑一笑,说:“要是只打算一家团聚,死在老婆床头,咱们起初就不必造反啦。”

“你真的不肯洗手?”

“既然造反,不反到北京城永不罢休。”

献忠瞪着眼睛在自成的脸上注视一阵,又在自成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一下,大声说:

“好样的,我就猜到你一定不服输,也不泄气!”随即哈哈地大笑起来,坐回原位。“李哥,咱们打开窗户说亮话,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想听听你的主见。”

“听我的主见?”张献忠狡猾地挤挤眼睛,拈着大胡须说:“咱老张已经受了招安,也算是朝廷的人啦。咱们分了路,各人有各人的打算。你怎么好听我的主见?”

“敬轩,咱们说正经话,别开玩笑啦。我这次来看你,就是要跟你谈谈今后我们应该怎么办。”自成把“我们”二字说得很重,很慢。停顿片刻,见献忠一直含笑地盯着他,老不做声,他接着说:“从前官兵的力量比如今大,可是因为咱们十三家拧成一股绳,齐心作战,把官兵杀得顾东不能顾西。这两年,咱们十三家分成几股,你,曹操,我,老回回,还有革里眼他们,各打各的,没有好生配合,互相策应,都吃了官兵的亏。敬轩,如今满鞑子深入畿辅,洪承畴和孙传庭都去勤王,内地官兵空虚,加上河南等省连年灾荒,人吃人的年景,正是咱们大干一番的好时机。我不能住在商洛山中当神仙,你也不应该就这样在谷城长住下去。你说,咱们应该怎么办?”

“你想重振旗鼓,当然很好。痛快说吧,你可是要我帮助你?”

“我来谷城,不是来求你帮助,只是要跟你商议商议咱们今后应该如何干。一个巴掌拍不响,两个巴掌就拍得响。我来找你,不光是为我,也是为你。”

献忠又笑起来,说:“好家伙,还为我!”

“是,也为你。你大概还记得,几年前咱们在城固左近抢渡汉水,没有船只,水流很急,还有风浪。骑兵过去后,步兵过不去。大家正没办法,还是你想出主意,叫步兵强的跟弱的搭配,人牵人,手拉手,扯成长线,踏过汉水。转眼间,不但步兵都平安过来,连老弱伤病的弟兄也过来了。风浪大的地方,许多人手牵手站成人排,挡住浪头,让抬运伤病和辎重的弟兄们顺利过去。可见,力量分散了,就抵不住激流,挡不住风浪,力量合起来就什么困难也不怕。”

“你的力量在哪里,我的哥?你的人马不是打完了么?”

“那是暂时的事情。时候一到,只要我的路子走得正,重树起我的‘闯’字大旗,人马要多少会有多少。”

“你有把握?”

“有把握。明朝已经失尽人心,加上灾荒连年,饿殍满地,只要我们能够为民除害,救民水火,还怕没有老百姓跟着造反?”

“你真是要干到底?”

“说实话,我目下已经在商洛山中集合力量。”

张献忠猛地跳起来,把大腿一拍,伸出一个大拇指,大声说:“好汉!好汉!自成,我就知道你不会完蛋,定有重振旗鼓的一天。果然你丝毫不丧气,不低头,是一个顶天立地的铁汉子!高如岳死后大家推你做闯王,真不愧这个‘闯’字!不过,老兄,你也不要在我老张面前打肿脸装胖子,硬不要朋友帮助。说吧,你需要什么?需要我老张送一些人马给你么?需要多少?……嗯?说!”

“敬轩,你的情谊我十分感激。可是,请你暂且不谈怎样帮助我。咱们先商量今后大计要紧。”

“好,暂且放下这一章,先谈重要的。你打算今后怎么干?”

“我想先问问你:你打算怎么干?”

张献忠拈着大胡须笑一笑,重新坐进椅子里,装出心安理得的样子说:“你看,咱俩走的不是一条路。我已经娶了八个老婆,不久还要娶第九房,是本城敖秀才家的姑娘,十七岁。咱们造反,还不是为着过几天舒服日子!”他挤挤眼睛,摇摇头,打个饱嗝,双脚蹬在桌牚上,接着说:“我没有别的打算,只想在谷城安安稳稳地住下来,把兵练好,朝廷需要我出力的时候我就出把力。”

自成笑着问:“真的么?”

献忠说:“信不信由你。”

自成坐下去,诚恳地、严肃地、不慌不忙地微笑着说:“敬轩,你不要跟我开玩笑,良机难得,咱弟兄俩应该好生谈一谈。咱们起义已经十来年啦,弟兄们死了不知有多少,老百姓遭殃更大,到如今还没有打出个名堂来。你抱定宗旨杀贪官污吏[126],可是贪官污吏越杀越多,看起来若非推倒明朝江山,来一个改朝换代,吏治是不会清明的。我知道你想喘喘气,然后大干。可是这情形不能拖得太久。你在整练人马,左良玉们也在整练人马。你只有谷城县弹丸之地。池塘小,难养大鱼。等到你的创伤养好了,羽毛丰满了,左良玉们的人马也整练好了,比以前更多了。你的把戏只能够骗住熊文灿,可是骗不住左良玉和罗岱,骗不住朝廷,骗不住众人的眼睛。目前正是极其有利的局面……”

张献忠截断自成的话,问:“自成,自成,凭良心说,这几个月来你们是不是常骂我老张脊梁骨软?说我张献忠是真投降了?”

“不管别的人如何说你,我自己心中有数。”

“好,还是你厉害,有见识!”献忠因为自成没有误解他,快活地连连点头。随后,他叹口气说:“自成,你不明白,我的日子也不是好过的。熊文灿在广东招抚过刘香,在福建招抚过郑芝龙,发了大财,吃惯了这号利,把我也当成刘香和郑芝龙。嗨,他妈的,老狗熊!”

“他们把你当成了摇钱树,聚宝盆。”

“李哥,我这十个月的安稳日子是拿钱买的,没有一个文官武将,不问咱老张伸着手讨贿赂。妈妈的,把老子几年的积蓄快挤光了,还是填不满他们的没底坑。就从这一点说,明朝非亡不成,不亡才没有天理哩!别说我是假投降,就是真投降,这班大小官儿们也会逼得咱老张非重新起义不可。”

“所以我劝你不要这样拖下去。”

“伙计,你以为我高兴拖下去?你以为我愿意低三下四应付那些大官儿们?这班官儿们,黑眼珠只看见白银子,句句话忠君爱民,样样事祸国殃民。你以为我喝了迷魂汤,愿意跟他们在一起长久泡下去?咱弟兄们虽不说曾经叱咤风云,跺跺脚山摇地动,可是不含糊,咱是从砍杀中闯出来的,一天不打仗急得发慌。如今这日子,像二锅水,不冷也不热,温吐噜的,尽叫人磨性子,你以为我喜欢?有人说咱张献忠服输了,真想投降,这可是把眼药吃到肚里啦。”献忠嘿嘿地笑一阵,把大腿一拍,接着说:“至于熊文灿这班龟儿子,他们忘记了,我的名儿叫张献忠,可不叫张献宝!”

“我听说你派人到北京去花了不少钱,真的么?”

“别提啦,都怨那个薛瞎子!他龟儿子目下还住在北京。等他回来,我得好好地骂他一顿!”

自成知道他骂的是一个叫做薛子斌的,是献忠的亲信将领,一只眼睛在作战中挂了彩,瞎了。自成同他也很熟。

“难道不是你派薛子斌去北京替你拿银子打通关节?”

“我派他?派个屁。是他自家出的主意!我起初只打算假降一时,叫我喘口气,补充一些人马甲仗,可是老薛这个龟儿子想真降。他天天怂恿我派他去北京,走他堂伯薛国观[127]的门子,用金银财宝收买朝里的达官贵人替我说话。我一时糊涂,就派他去啦。妈的,钱花了不少,可是朝廷该猜疑还是猜疑,没有买到别的,只买到一点:让我暂时能够在这儿休息整顿!”

自成笑着说:“有你派老薛去北京花的那些冤枉钱,拿出来一部分养兵,一部分赒济穷人就好啦。我们要成大事,应该首先得民心,用不着拿钱买朝廷的心。敬轩,你想收买满朝的达官贵人,他们的胃口如何填得满?你的钱扔进大海里啦。”

“扔进大海里还会听见响声,扔进他们的口袋里有时连响也不响。”

李自成诚恳地说:“损失一些金银珠宝还是小事,重要的是丧失了咱们起义领袖顶天立地的英雄气概,背离了起义宗旨,也给各地造反的人们树立了一个不好的榜样。因为咱俩是老朋友,在战场上共过患难,所以我才这么直言无忌。敬轩,你可莫见怪啊!”

张献忠点头说:“李哥,你说得对,说得对。不管是真是假,到底背了个投降的孬名儿。这几年因为我老张的名声大,众人的眼睛都在望着我。我是替自己名声抹黑啊,还要低三下四地应付那些王八蛋们!”

自成又说:“虽然你走这着棋替自己的半世英名抹了黑,好在赶快挽回还来得及。敬轩,我再奉劝一句:一生名节所关,你千万莫再这样下去!”

献忠点点头,但没做声。

“曹操怎么样?”自成问。

“曹操?滑得流油,滑得像琉璃珠珠。他只花了不多钱,买通了太和山提督太监[128]李继政替他向熊文灿写了一封书子,又给熊文灿送点礼物,另外没花一个冤枉钱,就占据几县地盘安安稳稳地住下来啦。老熊反而将就他,生怕他三心二意不肯投降,又是派房县知县郝景春找他劝说,拉拉交情,又是向朝廷保他做游击将军,说他是诚意投降。妈的!有我张献忠在东边做屏风,替他遮风挡寒,他躲在大山里边安闲自在地享福啦。”献忠又笑了起来,他的眼色和笑声里带着鄙视,但又流露着亲切,分明很赞许曹操对朝廷的狡猾态度。

“他打算以后怎么办?”

“哼,还不是坐在山里边观望风色?熊文灿要调他出来立功,他不肯出来,说他不愿做官,也不要朝廷粮饷,只愿同他的部下散居在山里做农民,自耕自食,同老百姓在一起安居乐业过日子。你瞧,多会应付!可是,只要咱老张干起来,他就得跟着一起干,不怕他油光水滑。”

“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起事?”

“等我准备好了以后就动手。”

“大约什么时候可以准备好?”

张献忠心里说,你现在是输光了,巴不得我老张干起来,闹得四处起火,八下冒烟,你好趁火打铁。我偏不急!于是他装做不大在意的样子说:

“说不准啊,走着瞧吧。”

李自成也不再问,淡淡一笑,从桌边站起来,背着手走近一个书架,随便欣赏着那些带布套的和带夹板的、排列整齐但顶上蒙着一层灰尘的书,心中却在想着如何趁今晚将张献忠在谷城起事的日期商定,免得夜长梦多。献忠在他的背后忽然说道:

“李哥,你真是有胆气!”

自成转过身来:“什么有胆气?”

“我想问问你:你怎么打垮了以后不躲藏起来,竟然敢跑来谷城见我?”

“你是我的朋友,我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为何不敢来见你?”

“你不怕我黑你?”

自成心中吃惊,坐下去笑着说:“如果有丝毫害怕你落井下石,我就不会来谷城。”

“俗话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你难道不怕万一我张献忠翻脸不认人,对你下毒手?”

“我根本没想到会有万一。在我们十三家弟兄中,除像刘国能和李万庆那样枉披一张人皮的畜生,死心塌地投降朝廷,卖友求荣,无耻之极,其余众多真正的英雄豪杰,从来没有黑过朋友的,何况你张敬轩?什么话!”

“要是俺老张处在你的地位,我的左右人就不会让我去找你。”

“那很奇怪。我的左右人没一个人不盼望我快来找你,共商大计。他们都说,只要咱弟兄俩能够携手,明朝官军虽多,就再也不会把咱们各个击破。”

“可是人们都说在十三家义军中咱俩是两雄不并立,互相不服。再说,这两三年咱俩又起了生涩[129],撕破过面子,难道捷轩他们都不想到这些事?”

自成哈哈地大笑起来,说:“敬轩,你也太把我那边的朋友们看低了!”

“怎么看低了?”

“在他们看来,咱俩虽然曾闹过意见,伤了面子,但是牙跟舌头还有时不和哩,何况是朋友相处?这是家里的小事情,不能因小失大。目前大敌当前,同心协力还怕迟误,谁还记着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

张献忠继续目光炯炯地逼着自成问:“可是,自成,有朝一日,打垮了明朝,咱俩终究要争江山呀!难道天有二日么?”

李自成完全没料到献忠会讲出这个问题,不禁身上出了冷汗。但是他用鼻孔冷笑一声,不慌不忙地说:

“眼下是大敌当前,只有同心协力才有办法。至于打垮了明朝以后的事,远着哩,你未免想得太早了。”

“太早?据我看,明朝也差不多到了山穷水尽地步,如今是勉强撑持,一旦要垮,很快。到那时,难道咱俩并排儿坐在金銮殿上?”

“敬轩,我们两人都是在刀枪林中过日子,每次作战都躬冒矢石,谁晓得何时阵亡?我们两个人倘有一个不幸阵亡,这难题岂非不解自解了么?”

“要是咱俩都不阵亡呢?”

“倘若托天之福,咱俩都不阵亡,那也好办。到那时,有一个人看见天命有定,自己争也无用,低首称臣,早弭兵祸,共建太平盛业,岂不甚好?”

“要是都不肯低头呢?何况你我,纵然有人肯低头,手下的将士们也不依啊!怎么办?”

“那也好办,不过多留下一些孤儿寡妇而已。”

“不是还得杀个你死我活么?”

“到那时,如果没有别的和解办法,咱弟兄俩就堂堂正正地排开战场,见个高低,总比目前大敌当前,自己家里互相残杀强得多。再说,不管你暗害我,或我暗害你,都只会使亲者痛,仇者快,失天下义士之心,留千载不义之名。假若你战败前去见我,不惟我不会下此毒手,连我的手下人也不会想到这里,除非他疯了。倘有人对我出这号孬主意,我会立刻砍掉他的脑袋。我向来做事情光明磊落,最恨的是当面做人,背后做鬼,阴一套,阳一套。我的部下决无人敢劝我做不光明磊落的事!”

张献忠用拳头在八仙桌上猛一捶,从椅子上跳起来,说:“好哇,这些话才真是痛快!李哥,你说得很真诚,也是英雄本色,叫俺老张听起来不能不佩服。”他向楼下大声叫:“拿酒来!”

自成赶快阻止说:“不用拿酒,咱们还有正经话没谈完哩。”

“俗话说,喝酒见人心。一边喝一边谈,岂不更痛快?”

“你知道我平素不大吃酒,今晚已经吃的不少了。”

“好,那就算啦。自成,说实在的,这两年就吃了咱弟兄俩闹意见的亏!”

“敬轩,你这一句话算说准了。过去都怪我气量窄,脾气躁,所以弄得弟兄们犯了生涩,给官军以可乘之机。三年来我吃了不少亏,作了不少难,才知道铧是铁打的,一个虼蚤顶不起卧单,所以冒着路途风险来找你,要同你重新拧成一股绳儿对付官军。今晚你既然掏出真心话,以大局为重,不计前嫌,我的心就安了。我对你说句老实话,有朝一日打下了天下,只要你张敬轩对百姓行仁义,对老伙伴大度优容,不要心存忌刻,诛戮功臣,我李自成愿意解甲归田,做一个尧舜之民,决不会有非分之想。我还要劝捷轩和补之他们都拥戴你像拥戴我一样。你放心吧,敬轩!”

献忠摇着头,狡猾地微笑着,拈着胡须问:“真的?”

“当然是真心话,我敢对天起誓。”

献忠往椅上猛一靠,哈哈地大笑起来。

“笑什么?”自成问。“你以为我说的不是真心话?”

“俺老张不是小孩子。枪刀林里混了十几年,刀把儿在手心里磨出茧子,肉屁股磨破了几副马鞍子,在这样事情上还不清楚?你就是一口说出二十四朵莲花不少一个瓣,咱老张也不信!你如今打成光杆了,自然没有争江山的心;等到你羽毛丰满,还会想到拥戴俺老张么?哈哈哈哈……”

自成望着献忠微笑,心里说:“不管你多么诡诈,只要你肯暂时同我合作,肯听我的话在谷城起义就成!”等献忠的笑声一住,他不慌不忙地说:

“敬轩,你对我的话没听清楚。我是说,倘若你日后对百姓行仁义,对老伙伴大度优容,我就拥戴你。反过来说,你要是不仁不义,不能解民倒悬,不用说别人不会拥戴你,我李自成也不拥戴你。天王老子地王爷,人血一般红。倘若你不仁不义,不能救民水火,别人凭什么要拥戴你?”

“这话倒有些在理。”

自成忽然脸色严肃,声调沉重地说:“敬轩!我虽然知道你一向直爽,可是你刚才说的那些话也真是出我意外!咱俩一起焚毁了凤阳皇陵,同当今皇上是不共戴天之仇。一旦满鞑子退出长城,朝廷能让你安生练兵么?你如今困在谷城,上而受朝廷疑忌,不给职衔,不发关防,不给粮饷,下而受地方官绅讹诈,日日索贿,这处境实在不好。另外,众家起义兄弟,只要有点骨气的,谁不说你不该投降?不管你真降假降,别人可捣着指头骂你!这样下去,别说朝廷这一头你抓不住,连朋友也会失尽!”

“我知道。我这一年是耗子钻进风箱里,两头受气。”

“可是,你竟然还想着咱弟兄俩日后争江山的事,这不是奇怪么?假若有人再挑拨离间,敬轩,我劝你砍了他的脑袋!”

献忠的脸红了,嘻嘻笑着说:“李哥,你莫疑心。不关别人的事,是俺老张跟你说着玩儿的。”

“近来我常常想着我们这些人为什么逼得造反,越想越不能半途而废。我小的时候替人家放过羊,挨过鞭子;二十一岁的时候因欠人家的债,坐过几个月的牢。因为我坐牢,母亲又气又愁,不久下世啦。拿你说吧,常听说你小的时候同张老伯赶着毛驴儿进川做小生意。你现在还常骂‘龟儿子’,就是你那时在四川学的,说习惯了。有一天你们把毛驴儿拴在一家绅粮[130]大门外,绅粮出来看见地上的驴屎蛋儿,逼着叫老伯捧起来吃下肚去。老伯跪下去磕头求情,情愿把地上扫干净。可是那个恶霸绅粮不答应,硬逼着老伯吃下去几个驴屎蛋儿。从此老伯得了病,从四川回来不久就死了。敬轩,别说咱们起义是为了救民水火,就说咱们的私仇……”

献忠不等自成的话说完,双目圆睁,眼珠通红,用拳头在桌上猛一捶,大声说:

“我操他八辈儿老祖宗!老子日后得了地,到了四川,非把那些绅粮大户杀光不可!”

自成突然问:“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在谷城起事?”

献忠正要回答,马元利走上楼来,笑着说:“真是蠓虫飞过都有影,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

自成机警地问:“老弟,什么事?”

马元利说:“你路过石花街的时候有人认出你来,已经报给襄阳兵备道张大经了。你看,多快!”

“他妈的,真快!”献忠骂了一句,看着自成说:“可是,张大经的耳报神虽然很灵,咱的耳报神也不弱。他周围的动静不管多严密,咱这里马上就知道。”

“你的办法真多。”

“屌办法,还不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马元利对献忠说:“咱们得小心点。明天一早,张大经就会把这个消息禀报林铭球。”

献忠说:“林铭球这个龟儿子,说不定明天见面时会要我献出人来哩。”他调皮地对自成笑着挤挤眼睛:“李哥,你替我惹出麻烦啦。这可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这好办。你明天把我献给林铭球,岂不是既省去麻烦,又可以请功么?”

“那呀,那样一搞,俺老张在朋友们面前就只好头朝下走路了。”献忠转向马元利,把右手一挥,说:“明天在城里多派巡察,倘有人散布谣言,说闯王潜来谷城,都给我抓起来,轻则打他个皮开肉绽,重则叫他的吃饭家伙搬家。至于林铭球和张大经这两个杂种,咱老子自然有法子应付过去。”

马元利走后,李自成有点不放心,向献忠问:“万一他们找你的麻烦,你怎么应付他们?”

献忠笑着说:“你不用担心,李哥。玩一玩这班官僚杂种们还不容易?到时候我自有办法,保管你安安稳稳地住在这楼上,没人能动你李闯王一根汗毛。哎,谈咱们的正事吧。”

“好,还谈那件事吧。你说,你打算何时动手?”

“这件事我常在心中盘算。今晚同你一谈,我更想早日动手。李哥,我张献忠要不反出谷城不是父母养的!你说,我什么时候动手好?”

“我看,你最好是明年收了麦子就动手。”

“我也是这么打算。到那时,粮草就不发愁啦。”

“我的羽毛也长满啦,决不会使你陷于孤军作战。”

“这里是四月半间开始割麦,咱们就决定在端阳节过后一两天内同时动手吧。”

“敬轩,此事非同小可。咱们今夜一言为定,你可不要中途变卦啊!”

“自成,谁要是中途变卦,你看,”献忠跳到柱子旁边,拔出宝刀,喀一声砍进柱子,大声说,“就如同这根柱子!”

自成拔出一支雕翎箭,喀嚓一声折断,说:“我李自成倘若不同你协力作战,有如此箭!”

“好啊李哥,咱们大计已定,你就在我这里安心住下去,我替你多派几个人到各处打听嫂子的下落。”

自成暂不谈是否住下去的话,却提出个新的问题:“敬轩,老回回、革里眼、左金王,他们三个人怎么办?听说他们都在观望风色,准备投降朝廷,这话可真?”

“不假。他们都想跟俺老张学,好驻扎在大别山中休养人马,没有谁真打算洗手。”

“请你快派人劝说他们趁目前黄河以南各地官军不多,假降这一招切莫再用。请他们早做准备,一旦咱两个大举起事,他们也跟着闹腾起来。这样互相呼应,全盘棋都活了。”

献忠在自成的肩上拍了一下,笑着说:“嗨,你想的真周到!请放心,他们经常派人到我这里来,我只说一声就行啦。”

自成来谷城的全部计划都成功了。他的心中十分高兴,但为着提防意外变故,决定即刻离开谷城。他紧紧地握着献忠的手,感情激动地说:

“敬轩,如今咱们两条心又合成一条心,齐力往前干,大局就在咱们的掌握中了!”

“伙计,你到底肯不肯在我这里多住些日子?”献忠问。

“不,我今夜就走。”

“什么!今夜就走?”

“今夜一定走,决不在此多停。”

“为什么这样急?又不是火烧屁股!”

“你这里朝廷耳目众多,加之张大经已知道我潜来谷城,住下去对你诸多不便。”

“怕个屌!他们都吃过咱的贿,说话嘴软,也不想同咱闹翻。他们遇事替咱老张掩盖三分,双方都有好处,决不会过于顶真。再说咱老张手里有几万精兵,怕谁咬了咱的屌?倘若林铭球和张大经不识抬举,请他们滚出谷城很容易,不用费吹灰之力。明天夜间来个假兵变,声称要向朝廷索饷,在城里一阵鼓噪,烧几间草棚子,杀几个人,准保他们吓得尿到裤裆里,不敢在谷城多住。”

“不,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我在你这里住下去当然万无一失,可是咱们为着明年麦罢大举起事,万不能在事前走漏一点消息,使官军有备,甚且对你来一个‘先发制人’。你要做得真像是诚心投降,到时候给他们来一个迅雷不及掩耳。请你不要留我,我说走就走。”

“你在路上走了五六天,还没有歇歇呀,我的哥!”

“你我多年来鞍马为生,骑在马上就能休息。”

献忠想了一想,说:“好吧,我不留你!李哥,我没有别的帮助你,送你点马匹和甲仗好啦。你要多少?”

自成连忙说:“不要,不要。这一年来你也受了挫折,马匹器械都不够用,我不能再要你的。”

“怎么,你看我不起?看我老张不够朋友是不是?你要是认为我老张不是朋友,你就不用来同咱商量什么今后大计,各人管各人的事好啦。”

“我知道你也困难……”

“我虽说也困难,目前到底比你的家底厚,帮帮你的忙也不会叫我伤筋动骨。说吧,李哥,要多少?”

“你要是马匹多,就送给我一百匹。另外,再送我一点甲仗。”

“只要一百匹?”张献忠望着他,好像没想到他提出的数目竟是这样小。“一百匹怎么够?这样好啦,我送你二百匹好马,你所需要的甲仗可以尽量驮去。行么?”

“这,这我可太领情啦。”李自成感激地说,连连拱手。

“小意思,小意思,算不得一回屁事儿!朋友们谁都会有遇着困难的时候,水帮鱼,鱼也帮水。要不要一点钱用?”

“不用,不用。银子我还有。”

“这个我不勉强,要用钱你就直说。反正咱老张不打算赶上沈万三[131]啦,从这只手里抓来钱,从那只手里花出去。真不需要?”

“真不需要。现在已经三更多天。我稍微休息一下,五更动身。你送我的马匹、甲仗,请你马上就派人准备好。还有,你顺便告诉我的人们,要他们五更以前把上路的事情准备停当。”

“我马上就去吩咐。你睡吧,还可以睡一个时辰。”献忠想了一下,又说:“你带的人太少,马匹多,路上万一有事不好照料。我再送你一百名弟兄吧。”

献忠口说下楼,却未动身,仍在转动心思。李自成暗自庆幸不虚来谷城一趟,同时也担心他走后夜长梦多,献忠会由于嫉妒他,容易受别人挑拨,取消了明年麦收后大举起事的约定。他故意流露着心安理得的微笑望着瓶中插的梅花,并且闻了闻清幽的芳香,打个哈欠。

“李哥,你打算从哪条路走?”

“石花街这条路我比较熟,往西去驻着王光恩的人,我想还从原路转回去。”

“不好。既然有人在石花街看见你,暗中报给张大经,你再从石花街走,岂不容易走风?再说,你五更动身,白天走在朝山大道上,很不机密。”

“我来的时候没有去找王光恩,打算回去路过均州附近时顺便约他见见面。”

“你不用见他吧。看样子他是想真心投降朝廷。连曹操近来也对他存了戒心,你何必见他?他此刻纵然不会黑你,可是万一从他那里走漏消息,你从武关附近穿过时就说不定多些麻烦。小心没大差,别走原路啦。”

“老河口对岸不是有个冷家集么?我从冷家集和石花街中间穿过去,打青山港附近进入淅川境,你说行么?”

“不好。青山港驻有官军,附近没有别的渡口,两岸是山,水流很急。”

“那么走哪条路好。”

“我看这样吧,干脆出东门,从仙人渡浮桥过河。人们每天看见我的人马在谷城同王家河之间来来往往,一定不会起疑心。到了王家河附近,顺着官路往光化走,人们也只以为是我的人马去换防哩。过光化往西北,人烟稀少,山岭重叠,就不怕走风啦。我送你的人马在光化县西边的僻静处等候。”

“好,就这样吧。”

献忠匆匆下楼去替自成准备人马和甲仗。自成又打个哈欠,向床铺走去。他们都没料到,徐以显这时已经到了王家河,正在同张可旺秘密计议,要趁机除掉李闯王的办法已经决定了。

第十九节

当张献忠同李自成在楼上谈话时候,徐以显带了几名随从,飞马奔往王家河,在路上不断地用鞭子抽打坐骑。到了张可旺的大营,已经是四更时候。他叫起张可旺,把应该趁机除掉李自成的主意说了一遍。可旺今年才二十二岁,但心辣手狠,超过他的义父。献忠在丁氏生下来儿子之前,一向把可旺当成他的继承人,而可旺也以献忠的继承人自居。近来虽然献忠生了亲儿子,但是因为一则农民军中一向重视养子地位,二则戎马间婴儿多不能养大成人,所以张可旺仍然相信他自己定会继承张献忠日后打下的江山。听了徐以显的话以后,他的睡意忽然全消了,虎地跳起,大声说:

“你说得对,决不能放虎归山!”

“可是大少帅,事不宜迟,越快越好。”

“急什么?飞不了他!”

“万一飞去,后悔莫及。”

“他既然远道前来,必不会走得太急,至少会歇息三天五日。杀他的事,包在我身上,容我慢慢同父帅商量。”

“将军差矣。李自成决不会在此多停。倘不立即下手,我们就交臂失之。”

“怎见得他不会多停?”

“我想,李自成正在忙着收集溃散,查听妻、女及部将下落,正所谓心急如焚,原来就无意在此多停,加上知道林铭球于此时来到谷城,更使他不肯多停。此人颇为机警,说不定今夜与我们大帅商定起事办法,明日天不明就会突然别去。”

“他会走得这么快么?”

“李自成平日用兵神出鬼没,常使官军捉摸不定,何况他今日远离部队,身入危境,岂敢大意?”

张可旺想了一下,说:“好,决不令他远走高飞!”

他立刻从标营中挑选了二百五十名精锐骑兵,随同他和徐以显往谷城出发,把早晨操练方阵的事情嘱咐义弟张文秀负责。他们奔出王家河寨外时,公鸡已叫二遍了。

鸡叫头遍,李自成被张献忠派的丫头叫醒了。他才匆匆漱洗毕,张献忠就走上楼来。

“李哥,我是个急性子,把你提前叫醒了。走,到花厅去吃杯暖心酒,你们就趁着天不明动身吧。你来得机密,走得机密,林铭球住的虽近,他会晓得我个屌!”

“子明来了么?”

“叫来啦,在花厅里等着你哩。”献忠陪着闯王下楼,又说:“为了机密,我已经叫人马甲仗连夜出发啦,到光化县等候你。你自己的五十名亲兵已经来到,正在吃饭哩。”

“这样很好。你想得很周到。”

张献忠在朋友的肩上拍一下,用开玩笑的口吻说:“有朝一日俺老张到你李哥的房檐底下躲雨,你可别让我淋湿衣服啊。”

自成抓住献忠的手,回答说:“敬轩,倘若有那一天,我决不会让你站在房檐下边,一定拉你进屋里。倘若你的衣服淋湿了,我就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让你穿。”

“真的?”

“当然真的。”

张献忠摇摇头,哈哈地笑起来。自成感到心头发凉,在这刹那间更清楚地意识到他同献忠的合作决难长久。他在献忠的背上用力打了一下,说道:

“日久见人心,到时候你就相信我说的话了。”

匆匆地吃过送行酒,闯王带着医生尚炯、张鼐、双喜和亲兵们出了角门,上马动身。献忠带着二十几名亲兵送他们出城。

天还不明,宵禁尚未解除。街上冷冷清清,只有献忠部下的岗哨和巡逻小队。献忠一直送出城外十里,过了仙人渡浮桥,走到一个三岔路口才同客人作别。他对尚炯说:

“哎,干亲家,我真想把你留下,怕的自成不肯,没有说出来。这里离王家河很近。你们要从王家河旁边经过,不看看你的干女儿跟干女婿么?”

“我要同闯王赶路,这一次只好不去看他们啦。以后事情顺手,见面的日子多着哩。”

尚炯的话刚落地,忽听见一阵马蹄声从北边飞奔而来。虽然有一片疏林隔断,看不清有多少人马,但他们都是有经验的,单听马蹄声也判断出有两三百骑。献忠觉得诧异:王家河出现了什么事儿?闯王的心中也不免紧张,同医生交换了一个眼色。医生用眼色给两个小将和亲兵们一个暗示,所有的宝剑在一霎间都拔出鞘来。献忠一惊,随即笑着说:

“干吗?喝,在我老张这里,何必这样?在这里,既没有官军,也没有什么人敢打你们歪主意。这些人是从旺儿那边来的,不用多心。”

自成也笑着说:“他们时时刻刻都怕遇到意外,已经成习惯啦。”随即向左右大声喝道:“还不快插进鞘里!”

尽管他这么大声一喝,双喜连说“是,是”,却不肯把宝剑插入鞘中,而张鼐和那五十名亲兵都看双喜的眼色行事,自然也继续握剑在手,以防万一。双喜从义父的眼色中看得明白,这一声喝叫并不是出于真心,加上医生又对他瞬了一眼,所以他不但格外警惕,还想着万一出事,他要猛扑到献忠面前,来一个先下手为强。

转眼之间,张可旺和徐以显所率领的骑兵穿过树林。这时东方已经发白,所以张可旺一出树林就看清了自成正在同献忠告别。他对军师说:

“咱们来得正好,晚来一步就给他走掉了。”

“见面时请你不要急,一定得大帅同意才好下手,反正他走不脱的。”

“我明白。”

一到三岔路口,张可旺和徐以显忙同客人们拱手打招呼,说几句挽留的话,但并不下马行礼。尚炯问:

“茂堂,你们有什么事跑得这么急?”

张可旺支支吾吾地回答:“夜里军师到了王家河,小侄听说李帅同你老驾临谷城,所以特意去城里拜望二位。没想到二位仁伯走得这么急,倘若迟一步,连一面也见不到了。”

徐以显接着说:“还算好,赶上送行了。”

自成连说“不敢当”,不再耽搁,重新对献忠等拱手辞行,率领着一干人众策马而去。他们刚一离开,献忠向养子问:

“旺儿,你们急急忙忙跑来做什么?为什么带这么多人?”

张可旺对周围的将士们挥手说:“你们都退后几步!”

等将士们退后几步,他把要趁机除掉李自成的主张匆匆地告诉义父,要求答应他马上动手。献忠说:

“李自成虽然同老子尿不到一个壶里,迟早会翻脸成仇,可是今日他在难中,特意来找老子,老子怎么好收拾了他?不行!”

“父帅,既然你也明白迟早会翻脸成仇,为什么不趁此机会收拾了他,免留后患?宁为凶手,不为苦主!”

张献忠不再做声,眼色里流露出矛盾和迟疑。虽然昨夜他已经同李自成起誓要在明年麦收后共同起事,但是他压根儿就认为那是暂时间互相利用。刚才自成的左右人一听见突起的马蹄声就拔出宝剑,岂不明明白白地说明了成见甚深,难以化除么?如果天意真让他张献忠日后成就大事,今日除掉自成,正是上顺天意,下符左右之心,发的誓何足重视!但是,倘若把自成暂时留下,在陕西牵制一部分官军,对他张献忠目前的处境也有好处。到底怎样做好呢?……

徐以显看出来献忠的态度比昨夜活动了,正在犹豫不决,于是他赶快向献忠痛陈利害,求献忠立刻同意,勿失良机。最后,他说:

“大帅如不纳以显忠言,日后必败于自成之手。以显留在大帅身边无用,请从此归隐深山!”

张献忠仍然没有别的表情。他又向张可旺的脸上扫了一眼,转过脸去,向李自成一起人马的方向望望。这时,天色已经大亮。他看见李闯王的一小队人马在襄江北岸的大道上缓缓地向西北走去,甚至他还看见他的朋友李自成在淡红色的晨光中扬一下鞭子。

“马上动手还来得及,”张可旺焦急地催促说,发红的眼睛里冒着凶光。“父帅,我带着队伍追去吧?……嗯?追去吧?”

张献忠仍没做声,不住地咬着嘴唇。

“除了他,免落后患。”徐以显用坚决的口气说,同时把剑柄握在手里,用眼睛催促张献忠立刻决定。

从崇祯七年荥阳大会后,李自成的声望与日俱增;到李自成被推为闯王,更使献忠深怀嫉妒。昨天夜里因自成兵败来投,这种嫉妒心和由于互争雄长而起的积怨,暂时被压抑下去,同时自成的态度磊落,议论正大,也使他受了感动,对自成表现了慷慨热情。此刻经张可旺和徐以显苦口相劝,他的心头上陡然起一阵风暴。

他把可旺带来的二三百名精锐骑兵扫了一眼,又瞟一眼自成的小股人马,一个收拾李自成的计划像闪电般地掠过心头。他仿佛看见这一血腥事件的全部过程,简单而又迅速:他装做想起来几句什么重要话要同自成谈,策马追上自成,同自成并辔而行。自成毫不提防。他突然一举手,自成来不及惊叫一声就倒下马去。李双喜等还没有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已经被可旺等收拾干净……

“请大帅当机立断,莫再踌躇。”徐以显一脸杀气地说,剑已经拔出了鞘。

但是张献忠还不能下这个决心。在农民军的众多领袖中,张献忠是以遇事果断出名的。张可旺从来没有看见过他的义父在决定杀人之前这样迟疑。

“马上他们就走远了,追起来就费事啦!”张可旺急不可耐地说,随即用眼色命令他的亲兵和标兵准备动手。他骑的蒙古骏马也急不可耐地喷着鼻子,踏着蹄子,挣紧缰绳,只要主人把缰绳稍稍一松,它就会像箭一般地飞奔前去。

张献忠没有点头允许,但也没有摇头拒绝。他一边注视着渐渐远去的人马影子,一边用右手慢慢地捋他的略带棕黄色的长须。这时,大家紧张屏息,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在他的右手上。大家都知道他有一个习惯:每逢决定特别费踌躇的重大问题,或决定杀不杀某一个重要人物时,他总是用右手握着长须,一边想一边慢慢往下捋,如果捋到一半时把手猛一紧,或往下猛一捋,那就是决定干,如果捋到一半时将手猛一松,那就是一切作罢。

当他把长须捋过一半时,张可旺认为他已经同意,拔出剑来,向弟兄们小声命令:

“准备!”

所有的剑都拔出鞘,马头朝西,只等大帅的马一动就出发追赶。但是献忠的马头没动。他左手勒紧马缰,右手仍然攥着大胡子,既没有往下猛一捋,也不松开。

李自成让他的乌龙驹在晓色中嘚嘚西行,但并不策马飞奔。张可旺和徐以显的突然出现而且带了那么多的人马,使他非常怀疑。不过他也看出来,张可旺的出现也出乎献忠的意外,可见献忠原没有黑他的心。因为他是这样判断,所以他宁肯冒点危险,也不奔驰太快,致引起献忠疑心。他明白,如果那样,不但昨晚同献忠会见的收获将化为乌有,连他自身和一干人众也会有性命之虞。

医生和闯王并辔而行,也深为眼前的情形担心。他悄悄地对自成说:“闯王,好像徐以显和张可旺不怀好意,你可觉察到了么?”

闯王点了一下头,微微一笑,说:“有些觉察,不过不要紧。敬轩纵然变卦也不至变得这样快。咱们的弟兄们要沉着,缓辔前进,不要露出来慌张模样。”

他说这后一句话是要两位小将和亲兵们听的,所以稍微把声音放大一点。果然,大家虽然情绪十分紧张,却不再用鞭子催赶马匹。

医生又问:“闯王,你原打算在敬轩这里歇息两三天,怎么同敬轩一见面就急着走,是看出敬轩不可靠呢还是因为官军在谷城的耳目众多?”

“官军的耳目众多是一个原因,另外,另外……”

“另外是看出来八大王不可靠?”

“不是。我倒是觉得敬轩的那位摇鹅毛扇子的军师,生得鹰鼻子鹞眼,不是个善良家伙。昨晚在酒席筵前,这家伙皮笑肉不笑,眼神不安,说话很少,分明是范增[132]一流人物。所以我想,既然大事决定了,此行的目的已达,在此多停留没有好处,不如走为上策。”

“走得好,走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万一有一个料不到,连老本儿就赔上了。”

“为着大事,有时也不能不冒着几分险。当时我要是听补之他们的话不亲自来一趟,敬轩就不会有决心明年麦收之后起事。”自成说到这里,心中感到愉快,又加了一句:“看起来,担一点风险是值得的。”

尚炯说:“当时我虽然没有像补之他们那样劝阻你,可是也总是提心吊胆。常言说,虎心隔毛翼,人心隔肚皮。谁能说准张敬轩在谷城投降后安的什么心?”

“其实,我何尝不担心吃他的亏?敬轩的秉性我摸得很透!不过,我想着他投降后朝廷并不信任他,处处受气,连他的将士们都个个忍受不住,我突然来见他,帮他出谋划策,他怎么能加害于我?可是倘若多停留,那就说不准啦。”自成看着医生问:“你说是么?”

医生点点头,说:“你昨晚把亲兵通通留在城外,单带着双喜和张鼐住在敬轩的公馆里,我真是有些担心。可是我看看你的神色,跟平常一样。你真是履险若夷,异乎常人。”

自成笑一笑,说:“既然进了谷城,如果敬轩安心下毒手,五十个亲兵有什么用?在这种时候,不能靠少数亲兵,要依靠一股正气,也靠见机行事。”

到一个村子外边,自成回头望望,看见离三岔路已经走了大约三里多路,张献忠等一群人马仍然站在那里向他们张望,他的心中更加断定张可旺和徐以显的来意不善,而献忠正在犹豫。他没有流露出惊恐不安的神色,等转过小村庄,才狠狠地在乌龙驹的屁股上抽了一鞭。

当李自成一干人马走进小村时,张献忠向他们最后望一眼,反对杀害自成的想法占了上风。目前,他自己的力量还不够强大,需要同别人配合作战才能够对付官军,打开新的局面。如果杀了李自成,会使罗汝才等许多人对他寒心,没有人敢同他合伙,剩下他一个巴掌就拍不响了。想到这里,他的心头一震。他又想,清兵在关内不会停多久;清兵一退走,洪承畴和孙传庭还会领着人马回来,说不定还会调来很多边兵。如果干掉自成,他自己更不好应付……

“对,留下自成!”他在心里说。“留他在陕西拖住官军的一条腿吧!”

“大帅,还在犹豫么?”徐以显问,随即给张可旺使个眼色。

“快动手吧,万不可放虎归山!”张可旺催促说,同时把缰绳一提,使自己的马走到前边。

张献忠把眼睛一瞪,把手中的大胡子向外一抛,严厉地说:

“旺儿,做什么?妈的,这样性急!……进城!进城!”说毕,他勒转马头,把镫子一磕,向浮桥奔去。

张可旺和徐以显互相看看,不敢违抗,沮丧地勒转马头,慢慢地把宝剑插入鞘中,随在献忠的背后往浮桥奔去。

薄雾散尽,冬日早晨的太阳显得分外娇艳。

汉水上闪着金浪。洪流向东去,人马向西行。不过大半个时辰,便到了老河口镇外。

老河口在明朝末年还是一个不大的市镇,不像清朝中年以后那样的商业发达。但因为它是朝山要道,濒临汉水,所以比它近边十里的光化县热闹得多。这儿驻有张献忠的少数部队,市面秩序很好。李自成因为弟兄们在出发前吃过早饭,就带着队伍从镇外绕过,免得招摇。

当队伍在老河口以北几里远横越朝山官路时,一个香客的口音引起尚炯的注意。他停住马把香客打量一眼,看他穿一件很破的紫花布短尾巴棉袄,戴一顶在当时北方下层社会中流行了短短几年的一种小帽,帽檐低得遮住眉毛,使别人看不清他的脸孔,人们就把这种帽子叫做“不认亲”。特别引起尚炯注意的是,在当时一般人的大襟扣子都是向右扣,只有宝丰、郏县和卢氏一带山里人的大襟向左扣,保留着上古某些民族“左衽”的遗风。看见这种服装,一种同乡的感情从医生的心头上油然而生,便在马上堆着笑容问:

“老乡,贵处可是宝丰一带?”

“不敢,小地方就是宝丰。”香客恭敬地站住回答,因为知道是同乡,也不怎么害怕。

“我是卢氏人,”尚炯说,“咱们相离不远。”

“那可是不远,近同乡哩!”香客笑着说。

“咱那一带灾荒怎么样?”

“唉,大灾啊,不能提啦!”

香客简单地把家乡的灾荒情形说了说,但他说比起南阳府十三州县来还轻一些,就怕明年春天会要饿死不少人。尚炯啧啧地叹息两声,又问:

“宝丰县有一位牛举人你可知道?”

“知道。知道。”

“他如今可在宝丰?”

“听人们说他在几个月前进京了,怕没有回来吧。”

“进京了?进京做什么?”

“听说是为打官司的事。”

“打什么官司?同谁打官司?”

香客看他问得这么关心,知道这人同牛举人不是泛泛的交情。可是他实在回答不了他的问题,只好抱歉地喃喃说:

“咱,咱是乡下庄稼人,不清楚城里的事。咱的邻村有牛举人的一家佃户,咱只是听说一个荒信儿,没有多打听。”

尚炯不再问下去,对香客笑一笑,鞭子一扬,继续赶路。

当他同香客说话的时候,李自成也停下来,听他们说话。这时他在马上回过头来问:

“子明,你打听一位什么牛举人?”

“啊,这是我的一位老朋友,极有学问,极有作为,可惜时运不佳,困守家园,不得一展抱负!”

自成连忙问:“什么名字?”

尚炯把缰绳轻轻一提,使他的马紧跑几步,同闯王并马而行,然后说:

“此人姓牛名金星,字启东,原籍卢氏,寄居宝丰。他是天启丁卯[133]举人,一次会试不售,原来也不屑于再去搞八股这一套无用东西,倒是很留意经济[134],对于天下山川形势,古今治乱之理,了若指掌。我同他是少年同窗,自幼就对他十分敬佩,所以每遇到那一带同乡,总想打听他的消息。”

闯王又问:“这么说,定是一位有真才实学的人了?”

“确实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我们是孩提之交,深知他少有大志,胸富韬略,读书极博。”

自成感慨地说:“像这样的人才反而常常不能为朝廷所用,埋没一生,不得展其所学!”

“牛启东素不喜章句之学,认为那是腐儒伪装道学的幌子,驵侩谋求功名利禄的阶梯,无关乎国计民生。加上倜傥不羁,嫉恶如仇,因此不谐于俗,一肚皮经邦济世的学问无人赏识,无处施展。”

“多大年纪?”

“他中举的那一年是二十九岁,如今正是不惑之年。”

闯王频频点头,没再做声。他本有把天下英雄人才都罗致到身边的渴望和梦想,所以尚炯的谈话自然深深地触动了他的心思。过了一阵,他叹息说:

“唉,我们要是能得到这样的人才就好啦!”

“那当然太好啦。”

说话之间,他们从光化城外走过去三四里远,在一个荒凉的红土岗坡前遇见了献忠赠送的那队人马。为首的小校名叫王吉元,邓州人,约摸二十出头年纪。李自成问了王吉元的家中情形,又对弟兄们说了些勉慰的话,赏了点零用钱,继续赶路。

这天中午,他们在淅川县和光化县交界处的一个山村里停下打尖。当士兵们忙着烧水做饭的时候,闯王同老神仙在村边散步,走进一座破败的关帝庙中。关公的泥像塑得很不好,肚子过于肥大,像一个肉店掌柜的肚子,很没力气。他的左手拿一本《春秋》,右手拿一把打开的折叠扇。扇子上写着几行恶劣的草书,上款题“云长二兄大人雅属”,下款题“愚弟诸葛亮拜书”。看了这两行题款,两个人都忍不住大笑起来。走出庙门以后,自成收了笑容,咂了一下嘴唇,说:

“子明,我很想派人去北京一趟,可是在马上想了很久,想不出一个合适的人。”

“派人去北京做什么?”

“你看,咱们不能老住在商洛山里不动,喘喘气还得大干,不干出个名堂来不会罢手。咱们应该多知道一些朝廷的虚实情形。坐井观天,闷在鼓里,怎么行?”

“你说得十分对。干大事、创大业的人就该如此。可是派谁去呢?”

“是呀,就是缺乏一个合宜的人!”停一停,李自成犹豫地望着医生的眼睛问:“老兄,你辛苦一趟行不行?”

尚炯怔了一下,等他明白了闯王确实想派他去北京一趟,他十分高兴地说:

“行!行!只要你觉得我办得了,我马上就去!”

“可是目下正是天寒地冻时候,路上太辛苦了。”

“只要穿暖一点,天冷怕什么?哎,小事!”

闯王大喜,说:“既然老兄不怕辛苦,我就重重拜托啦。”说毕,连连拱手。

尚炯赶快还揖,问:“什么时候动身?”

“等咱们回到老营后详细计议,自然是越早越好。”

尚炯因接受了这么一个重要的使命,感到满心快活,拈着胡子说:

“到了北京,说不定会找到我的那位同窗哩。”

“要是你看见这位牛举人,请代我致意。”闯王没有敢说出他希望请牛举人来参加造反,因为他知道在目前情形下,那班举人、进士们还瞧不起起义部队,看他是“贼”。

“我一定代闯王致意。”尚炯回答说。他有意把牛金星请来同闯王合作,但又不敢奢想,所以话到口边却没有吐出。

尚炯没有家。他的家世清寒,父母和妻子早死了,也没儿子。年轻的时候他喜欢击剑、赌博、嫖妓、结交江湖朋友。后来为打抱不平,得罪了地方豪绅,从故乡卢氏县逃出,在晋南平阳府[135]一带行医。崇祯六年冬天,闯王高迎祥率领农民军从陕西进入晋南时候,他被朋友怂恿,参加进去。由于农民军对医生特别尊敬,而他又是个慷慨豪爽、喜欢打抱不平的人,所以在农民军中如鱼得水。崇祯八年正月,农民军十三家七十二营在荥阳举行会议以后,他就一直跟着李自成。他的家是世代祖传外科,他自己的医术本来就十分出色,加上几年来每到一地就向老年人和僧、道异人们访问请教,搜集各种单方和秘方,再加上他在军队里积蓄了极其丰富的治疗经验,医术大进,达到了神妙境地。几年来他把李自成的部队看成了自己的家,把徒弟、士兵和孩儿兵当成自己的儿子看待。他熟识的农民军领袖愈多,愈觉得李自成是一个非一般可比的杰出人物。别的农民军领袖身上所具有的长处和美德他几乎都有,而他身上所具有的东西别人就不能都有。特别是近两年多来,就是说从自成被推为闯王以来,他看见自成正像树上的果子一样,更加成熟。他对自成怀着无限的敬爱和忠贞,把他的事业看成了自己的事业。所以,尽管他明知道在路上,在北京,都可能遇到危险(辛苦算得什么!)和困难,他并不考虑这些,而是以激动的心情和坚决的态度接受了任务。他暗暗地想,如能在北京找到牛启东,把李闯王对他仰慕的意思告诉他,为日后拉他来辅佐闯王打天下埋个伏线,该有多好啊!

几天以后,他们这一起人马回到商洛山中。因为前站先回,所以等闯王率领大队快到老营时,成群的将士们出村迎接,像迎接久别的亲人。这些人中,有不少新回来的将士和孩儿兵。在路上的时候,李自成等每个人的心中都希望回来后突然看见高夫人和刘芳亮已经带着失散的老营人马回来,但此刻他们失望了。闯王的心中更加为他们担忧,不禁暗暗自问:“难道真的都完了么?”正在这时,忽然从人堆中走出来一个道士,缁衣黄冠,须眉疏朗,皂靴上还带着征尘,向自成拱手笑道:

“闯王,你看不出来是我吧?”

自成定睛一看,喜出望外,哈哈地大笑几声,走近去抓住道人的一只胳膊,大声说:

“啊呀,我简直认不出来是你啦!你从哪儿回来的?”

“从崤山里边。刚到,还没有来得及换衣服哩。”

“都是谁在崤山里边?”闯王放低声音问,不禁心有点跳。

“夫人同刘将爷都在那里。他们特意派我来商洛山中找你,请你不要挂念。这里人多,到老营我再细禀。”

“走,快跟我去老营!”

闯王回头来看看尚炯。医生只是笑,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