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科幻世界(2010年9月)
- 《科幻世界》杂志社
- 19660字
- 2020-06-25 04:34:38
秤砣过河
1.
黑色和红色的棋子撒了一地,发出噼啪脆响,老铁把棋盘掀了个底朝天。
这老头掀过三次我的棋盘,也掀过桑巴两次,今天,就连臭棋篓子德德罗也被他掀了棋盘,这是何等的臭棋呀。
德德罗按捺不住内心喜悦,急着把棋子捡回来,不依不饶地复盘,“老铁,你最致命的错误是23手……”老铁不跟他废话,噌一家伙站起来,踹开凳子,恶狠狠地跺了跺脚,愤愤而去。
胜利者德德罗大摇大摆地朝我们走来,活像一只吃饱鱼的鸭子。他故意挤进我和桑巴之间半个屁股大小的空当,勉强坐下。
“老铁实在太弱了。”他推了推眼镜,找到自己的饮料。
“你们俩半斤八两。”我说。
隔着他,桑巴将自己的汽水分给我一半,来表达赞成。
德德罗跟我俩碰了碰杯,“别那么刻薄,恩里克。我知道你们是站在我这一边的。”
他说的倒是事实,但那是因为我们总是站在老铁的对立面,比起德德罗,那老头儿更不招人喜欢。
在秤砣镇,大人都要去矿上干活,大白天游手好闲的只有四个人,都在这间棋室里。德德罗、桑巴和我,我们三个学生是因为没课;另有一位神棍,就是老铁。老铁半个月前来到镇上,是“冲锋队”的成员。
冲锋队是一个军事修会。
以我的理解,军事修会大概是宗教团体的升级版本。一群人装神弄鬼,围着篝火哼哼唧唧,叫做宗教团体;不但装神弄鬼,还手持木棒和铁棍,一边挥舞一边叫喊,就叫军事修会了。地球史的课本上介绍了好几个军事修会,其中一个叫做“基督和所罗门圣殿穷骑士团”,徽章上画着两个有相公癖的骑马小人儿。我们没见过老铁挥舞着棍棒喊叫,也没看出他有相公癖,我们只知道,老铁是个虔诚的神棍。作为军事修会的“光荣”一员,心怀侠义精神,就要锄强扶弱——老铁是来帮助我们的——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
“老铁去哪儿了?”桑巴问。
“赌气走了,输给德德罗,自尊心崩塌了。”
她麻利地洗着手里的纸牌,“少一个人可没法玩了。”
“带他打牌也没劲,别洗了,聊聊天挺好。”
结果,我们的话题还在老铁身上——谁不在就聊谁,亘古不变的法则。
“桑巴,你知道老铁怎么吃饭吗?”德德罗有些唐突地问。
“反正不用刀叉。”
“那你知道他用什么吗?”
“嗯,两根细木头棍子。”
“哎?你连这都知道?”
“我为什么不能知道,我请他吃饭……”
“你请老铁吃饭?! ”德德罗打断她的话,镜片后面的眼珠子瞪得溜圆。
桑巴的脸刷一下红了,慌乱中快速扫了我一眼。
“只是请他尝尝我的手艺!”她的音调一下高起来,“顺便聊聊天。”
我知道,桑巴一直是个好奇心旺盛的姑娘。
“那么,你打探到什么消息了吗?”
“没有,老铁那样的闷葫芦,肯说什么才有鬼了。”
德德罗露出得意的表情。
显然,这两个人在攀比,攀比的内容是手里的小道消息,看谁的更多、更准。在秤砣镇这种小地方,低级趣味就是最高的趣味。
“你知道老铁为什么来秤砣镇吗?”德德罗提问的方式表明他自己知道答案。
“他不是冲锋队吗,又带着枪,来抓坏蛋的。”桑巴推测。
“坏蛋?秤砣镇都是八辈子良民,哪有坏蛋?”
“那就是有人要对付我们,他来帮忙抵挡。”
德德罗点点头,“知道谁要对付我们吗?”
桑巴只好承认自己不知道。
德德罗露出更加得意的表情。
可他先卖了个关子:“你们知道老铁受伤了吗?”
“知道,他断了一条手臂。”桑巴说,“上个星期四,我叔叔给他装了假肢,我包扎的。”
“他说了怎么断的吗?”
“他自己?没有。”
“你叔叔呢?”
“说是工程事故,让挖掘机剪断的。”
桑巴的叔叔是医生,所以镇上谁出了事,她总能最先知道。
但德德罗的爸爸是镇长,他的消息更灵通。
所以他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头,我们只好把耳朵凑上去。他的故弄玄虚全无必要,因为棋室里不可能有人偷听,但这能营造出一种气氛,让将要说的话显得很有分量。
“——是‘洪水河谷’。”
对镇上的人来说,洪水河谷这四个字有着特殊意义,说单纯又不单纯,说复杂又不复杂,概括地讲——
小小的秤砣镇有饭吃,靠的是镇上的铁矿山,而洪水河谷,是火星上最大的矿业集团。
“洪水河谷的人伤了老铁?”我问。
德德罗摊开双手作为回答。
“也就是说,洪水河谷要对付我们?”
德德罗用力点一下头。
“我还以为我们和它会成为合作伙伴……”
“本来会的。”德德罗耸肩的样子像一只缩脖鹌鹑,“可是,让老铁搅了。”
“他干了什么?”
“他开枪了。”
“天哪……”桑巴发出一声惊呼。
“看来你们一无所知。”德德罗继续压低声音,“从月初开始,洪水河谷的人每天都来,他们想谈判,但一次都没见到我爸。”
“因为老铁?”
“对,因为老铁。他们每次过来,刚到镇口,就让老铁挡回去了。老铁总是在那儿,武装得像根狼牙棒,穿着动力盔甲,戴着防弹头盔,拄着枪,摆出拼命的架势,谁敢往里走?前几次人家都回去了,上星期四再来时,大概为了表示诚意,他们干脆组织好施工队。十来个人,推土机、挖掘机、钻井机,动静大得很,我爸得到消息,就从矿上出来了。”
“老铁一定会劝阻吧?”
“劝阻?那太文明啦。老铁二话不说,拔枪就射——当然不是射我爸了。他朝洪水河谷的卡车射击,射伤了卡车司机,然后他冲上去,撬开车门,把司机扔出去,夺了那司机的车。”
“他疯了……”
“洪水河谷的人乱了套,怕他撞人,就把挖掘机开出来,挡在老铁前面。液压挖掘机大概两层楼高,全履带底盘,样子很敦实,吊臂上挂着轮型铲,开动起来像风车。施工队也犯傻,为了吓唬老铁,启动了机器,轮型铲转起来嘎嘎作响。问题是,老铁是吓唬得住的吗?他反倒来了劲,一脚油门踩到底,三十吨的大卡车像一头发狂的野驴冲出去。眼看就要撞上,对面挖掘机的操作员吓坏了,吊臂这么一抡……”
“老铁这半截……”德德罗伸手在桑巴肩头一比画,“削没了。”
我下意识地撇了撇嘴,桑巴抱着肩膀打了个冷战。
“滋滋喷血呀,要不是我爸在场,赶紧请来医生,老铁的小命就没啦。洪水河谷一看,弄成这样,谈判也没法谈了,他们的卡车司机中了枪,先各自处理伤员吧,于是只好撤退。”
“我叔叔还说他是工伤……”桑巴小声埋怨她的消息来源。
德德罗脸上的表情已经得意到极限。
“你叔叔说的也没错,只不过,不该让你知道的没有说罢了。”他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那也是为了你好。”
桑巴气鼓鼓地盯着他,而我不失时机地插入进来:
“想不到老铁真舍得玩命。”
德德罗不以为然,“有什么舍得舍不得,他又没死,换上假肢跟原来一样。”
“疼啊。”桑巴大声地说,“你是没看见,我看着都疼呢。”
“我是没看见。好吧,固然事故因他而起,但他在开枪的时候并没想到自己会受伤。”
“那你说,他为什么要开枪呢?”
“他可能觉得,如果不开枪,洪水河谷是不会打道回府的。”
“不打道回府又怎么样?”
“秤砣镇就会跟他们坐下来谈判。”
“可是,秤砣镇跟他老铁没什么关系吧。”
“你忘了,老铁是宗教疯子。”德德罗语带不屑,“说不定他的教义里有一条就是破坏谈判,很多原始宗教都反对对话,暴力才是唯一的语言。”
桑巴不满意这个解释,不再说话。
“好啦,别想那么多了,反正我们并不真的关心老铁。”德德罗宽慰地说,“一个从地球来的老堂吉诃德,谁知道他脑子里有多少天真幻想,这片红土可不容他撒欢儿,毕竟这儿不是地球上的游泳池。”
“地球上的游泳池?”我问。
德德罗滔滔不绝:“噢,你们不知道,老铁听说秤砣镇连游泳池都没有,就跟我吹嘘,在水里游泳的感觉有多么畅快,说他在地球上一口气能游十公里。瞧瞧人家的游泳池!
“你们怎么了?”话没说完,德德罗已经竖起眉毛,“有什么好笑的吗?”
是的,桑巴和我正在大笑。桑巴笑起来就像一壶煮沸的咖啡,浑身有节奏地抖动,可爱极了。
德德罗皱起眉头看着我们,看来他还没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愚蠢透顶。
我忍住笑,但我的嘴角出卖了我,在他的窘脸面前,反倒是我不好意思了,只好别过头去。最后,我深吸一口气,讥讽着说:“好哥们儿。你真是想象力丰富,你以后可以去当小说家,可你在地球常识课上一定开小差了。”
“还是地球人会享受,十公里长的游泳池得用多少水呀。”桑巴哧哧笑着说。
“让我来帮你回想一下吧。”我说,“你一定没见过大海——当然,我们也没亲眼见过。可是课本上说得很清楚,跟火星不同,地球上百分之七十的地表被液态水覆盖,是称作海洋的天然咸水。在那么大的水体里面,别说是游十公里,成百上千公里也不成问题。成问题的是你把海洋当作游泳池,我的天,游泳池?那要砌多少块瓷砖呀?”
德德罗的脸色不太好看。
“我看你是想游泳池想疯了。”我故意加了一句。
桑巴无情地调侃:“噢,德德罗,你真是个万事通,我要是像你一样把全部精力都用在本镇的八卦上,可能会以为‘地球’是用脚去踢的呢。”
此后的整个下午,迷人的微笑始终挂在她脸上。
2.
在外人眼里,秤砣镇一定是信仰的荒漠,这里的灵魂急需宗教来拯救。因为两天之后,我们又迎来了另一位神棍。
跟老铁截然相反,老莫彬彬有礼、风度不凡。他看上去比老铁年轻不少,却给人靠谱的印象,瘦高个儿、长脸,两撇小胡子规规矩矩地紧贴上唇,说的每一句话都像事先背过,慢条斯理、滚瓜烂熟。
“初次见面,我叫莫显微,是远征团的特派员。”
“远征团”是另一个军事修会,和“冲锋队”是一根藤上的两只瓜,有着共同的宗教信仰。就像“圣殿骑士”和“医院骑士”,表面上是兄弟部队,其实各玩各的。在秤砣镇,远征团棋高一招,用不到半天工夫,老莫已经赢得所有人的好感,这是冲锋队(也就是老铁)半个多月都没能做到的。这家伙的确很会跟人打交道,三两句话就能套出来你哪儿最痒痒,挠到舒服为止。
照例,他钓起了桑巴的好奇心。
在她家厨房,我们谈起这位半仙。
“老莫真是个传奇人物。”她一边给汤汁调味一边说,“恩里克,你不觉得吗?原来那两根木棍叫做筷子,还有,还有好多地球上的事,太神奇了!”
“是啊,总算有一个能满足你好奇心的老外了。”
桑巴转过身来,轻轻拍拍我的脸。
“你经常碰到他吧。”
“老铁?”
“老莫。”
镇长把老莫安顿在我家隔壁,假如我有兴趣,随时能串门,但我告诉桑巴,我没什么兴趣。
“噢,得了,恩里克,别骗自己了,你肯定和我一样好奇。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他跟老铁不对付,可他们明明是教友。下一步他们会干什么?会打起来吗?我们一无所知。直觉告诉我,这两个人之间肯定发生过什么事。老莫想发展年轻人加入远征团,我看你就挺合适,你得主动一点,只有进到他家里,才能了解他是怎样一个人。”
绕了一大圈,桑巴只是想让我去刺探老莫的底细罢了。
“你为了打探小道消息,不惜把我往邪教组织里推吗?”
“真没礼貌,那怎么是邪教呢?再说,你只要去接触一下,不一定加入呀。”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呢?”
“那太冒昧了,我可不想德德罗说三道四。”她关掉电磁炉,“恩里克,你能不能把这份黑豆熏肉捎去,我答应让老莫尝尝我的手艺。正好快到午饭时间,这会儿他总是在家,你可以留在他家一起吃。”
原来她已经安排好了。
可我还是要抗争一下:“喂,我可不想为了你的……”
“为了我什么?”
桑巴双手托着保温饭盒,冲我用力眨眨眼睛,又告诫似的挑起眉毛。
我好像没有其他选择。
3.
老莫的房门距离我家一墙之隔,差十分钟十二点,我踌躇再三,还是按下电铃。
主人打开门,对我的来访丝毫不感到惊讶。
“嗨,恩里克。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会来找我,上次我们还没聊完呢。别在门口站着,快进来。”
我说明来意,老莫夸张地搓了搓手。
“桑巴姑娘太好了,她还记得我的无理要求。我很早就馋巴西菜了,你要教给我品尝的要点,来吧哥们儿,咱们一起吃。”
我假意推辞两次,也就坐下来吃了。桑巴手艺不错,她的配料一定有独家秘方,深得巴西口味的精髓。饭后,老莫恰到好处地夸赞了一番,他收拾碗盘的工夫,我得以环顾他的居所。
窗子只开了一半,房间发暗。入住三天,居住痕迹不多,行李也没有打开。第一次见老莫,他拎着一只手提箱,那只箱子现在立在床头。几件私人物品摊在书桌上,包括一支自动铅笔、一把折刀、两枚胸章、一条项链(或许是兵牌)和几页文件。
在我有时间细看之前,它们的主人回来了。
老莫优雅地坐在沙发上,饶有兴趣地打量我。他舔了舔嘴唇,我很怕他突然问我跟桑巴是什么关系,因为我自己也没想明白这个问题,不知怎的,我紧张起来,甚至想起身告辞。幸运的是,他眼珠子一转,谈起另一个话题。
“我爱秤砣镇。”他夸张地说。
“很高兴你喜欢。”
“我刚来那天,你猜镇长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热烈欢迎?”
“不是,镇长可是很有个性的。”老莫笑着说,“我去矿上找他,他从控制室出来,跟我握手之前,他很不耐烦,大声嘟囔着——‘怎么又来了一个。'”
说完,他带着戏谑的表情看着我。
“呃,请你不要介意,镇长绝不是不欢迎你,考虑到前一位……”
他摆摆手,“我知道他是指老铁。冲锋队从不让人放心,作为合作伙伴,我们打过十几年交道,我没有一天不为他们缺乏逻辑的大脑而感到羞愧。这就好像……你有过那种朋友,他的一举一动都令人不快,私下里怎么都行,但在外人面前——就悲剧了,跟他在一起让你很没面子。嗯哼?有过吗?”
在我脑中,德德罗的身影一闪而过。
我顿时对面前这个家伙产生了好感,“老莫,你真是个有意思的家伙。”
他默认似的做个鬼脸,“过来,给你看看我的小玩意儿。”
来到书桌前,他麻利地把文件抽出来,向内一折,顺手放到一边。
“看,远征团的标志。”他拾起桌上两枚胸章中的一枚,小心翼翼地放在我手里,“漂亮吧。”
看得出来,胸章已经有些年头,羽翼、利剑和降落伞都有些发旧。因为佩戴的人经常擦拭,使得棱角处变得圆滑,但光芒不减。
我仔细端详过后,老莫怕把它碰坏似的,轻轻放进自己的上衣内口袋,又拿起另一枚胸章。
“这个,是狗屁冲锋队的。”他拇指一弹,随随便便丢过来,我差点没接住。
冲锋队的徽章我见过,在老铁胸前。包围着骷髅头的锯盘。
“哪个好?”老莫问。
我又不傻,当然说远征团的好了,他称赞我有眼光。
“快请坐。你可能会奇怪,我为什么要跟冲锋队过不去。其实不是的,是冲锋队跟我们过不去。”
这刚好是桑巴感兴趣的问题,我便耐心地听着。
“远征团就是正义与良心,无偿帮助受压迫人民闹革命,是一个带有解放性质的军事组织。”老莫观察着我的表情,他立刻察觉我不喜欢这套官话,口风一转,“这种屁话都是说给领导听的,你知道我们能打就行了。”
我领会他的意思,点点头。
“在创立的最初一百年,冲锋队是我们的童子军,成员是一帮小屁孩,他们唯一的作用是为远征团输送后备力量,当时他们还很乖。后来,顺应时势需要,他们获得暂时的独立,你知道,权力这个东西,一旦分离出去,就很难合并回来,时间一长,就成了现在的冲锋队。
“冲锋队处处学我们,但处处学得不像,他们的组织结构至今还很幼稚。我接触过的每一个冲锋队员,从上到下,都还像小孩子一样,四五十岁的老战士一点战术素养都没有,高级军官每天想的是怎样锻炼八块腹肌,我从他们嘴里听到最多的词,是干杯、单挑和扣扳机。
“拿冲锋队在火星的行动来说,就像在玩打地鼠。哪个村子向他们求援,他们也不先了解情况,就派出一名士兵,听好,只有一名士兵,然后就不管了。你去吧,去那儿打游击,爱打成什么样打成什么样,只要别找我要吃的就行。整个战略形同儿戏。”
可不?我心想,老铁就是这么一位嘛。
“远征团就不一样了。我们不打没准备的仗,火星轨道上有我们十八颗轰炸卫星,每个解放区都有一个榴弹炮团,前线有事,支部以上能呼叫支援。远征团也更尊重老百姓,我们信奉一条,得不到群众的支持,就无法取得最后的胜利。你们没有枪吧,殖民地法案禁止私人持有枪支。你们也没有盔甲,在火星大气中,一小片弹片对防护服都是致命的,最起码也要有一套合金盔甲。现在,只要你加入远征团,我们就给你枪,给你盔甲,训练你,让你也成为战士,保卫同胞的生命和财产。”
“我们保卫什么财产呀,又没人抢我们。”
“太平只是表面,你是不是觉得战争远着呢?”
“是啊。”
“要居安思危呀。”
思什么危呀。秤砣镇这种地图都不标的小地方,哪儿打仗也轮不到这儿呀。
老莫审视着我的表情,微微一笑。
“恩里克,你是不是还盼着跟‘洪水河谷’签合同呢?”
老莫也提起“洪水河谷”。
在火星,到处都能看到洪水河谷的广告,“火星自己的河谷”是他们的广告词,标榜他们跟缺德的地球企业不一样。名字,取自火星地表的巨大河谷;公司,是火星本地人创办的;员工,也全都从火星雇佣。纳税、基础开发、解决就业,都是洪水河谷的功劳,说句不怕酸的话,他们是火星有限的骄傲。
“不能签吗?”我问。
老莫微笑着摇摇头,没有正面回答。
他讲了个故事。
“有个村子,背靠一座红铁矿。村里有个年轻人,会做生意,想为乡亲们做点好事,就盘了辆车,把铁矿石拉到镇上去卖。一卡车,卖600块。”
我插了句嘴:“我们这儿就这个价。”
老莫点点头,继续他的故事:“年轻人回到村里,把这600块跟乡亲们平分,装满一车,再拉去卖,又是600。卖得多了,年轻人渐渐发现,收购他矿石的人,转手装船,横渡大海——大海你知道是什么吧——卖进海对岸的城里,一车变成了……”
“6000? ”
我的抢白遭到老莫的鄙视,“是60000。”
他停下来观察我的反应。我想我让他失望了,我对金钱天生不敏感,在秤砣镇这个穷地方,能买的就是那些东西,超过1000块的数额,听起来都差不多。
“60000是很多的一笔钱。”老莫只好画蛇添足地解释一句,“100倍的利润,让这个年轻人无法不动心。于是他把钱攒起来,买了一条船。靠这条船,他跳过中间人,把铁矿直接卖给城里,他做到了。
“但是,年轻人立刻想到,他不能把这个消息告诉自己的同胞。既然他能取代中间人,别人也就能取代他。所以他隐瞒消息,从村里收购铁矿石,还是600,卖进城,还是60000,赚的钱由他来支配。他倒不打算独吞,他已经想好了,有朝一日,用这笔钱给乡亲们一个惊喜。
“另一方面,城里的工厂每天都在炼钢,铁矿缺口巨大。城里人就找到他,既然你跟村里说得上话,不如动员村民,再拉上邻村,都去开矿,有多少算多少,我照价收购。扩大经营意味着赚更多的钱,但是,扩大经营也需要钱的投入,年轻人没那么多钱。城里人说,你必须加大投入,还有很多人在跟你竞争,你跑得慢了,就会被竞争对手超越,到时候,你将血本无归。这样好了,我有钱,我可以给你,让我参股吧。
“资本的注入令年轻人如鱼得水,他的事业飞速发展,需要向下游产业扩张。年轻人想,我们也炼钢,我们在矿山附近,就地炼成品钢,直接卖给客户,不是更好吗?这时候城里人跳出来,告诉他,不可以,因为那会抢了城里钢厂的生意。年轻人说,这是我的生意,我说了算。城里人说,这是我的股票,我说了才算。资本有资本的游戏规则。到了这个地步,年轻人已经不再是他自己了。村民们还信任他,600块一车地卖给他,他也还能分得利益,但最开始经商的目的——为乡亲们做些好事——已经不存在了。”
老莫的故事讲完了。
过了好半天,我才开口:“你说的是洪水河谷?”
“我说的是买办资本的堕落过程,这是标准流程。洪水河谷符合这一流程。”
他拍拍我的肩,“洪水河谷开出的条件,镇长给你们看过吗?”
我不甘心地承认,没看过。
“可是我看过。”老莫表情和善,口吻亲切,“除了保有原来的工作岗位,每个人还能分到总公司的股份。提供大型工程设备,用以解决矿上的技术难题。为小镇兴建学校、医院、氧吧、游泳池。这都是真的,因为其他入伙的矿山,已经享受到这些。”
“那不就结了,他要是真像你说的那么坏,为啥还给我们修游泳池?”
老莫拉住我的手,轻轻地抚摸,“恩里克,你十七岁了。你要是一个有经验的小矿主,就得明白,凡是天上掉的馅饼,都得学会拒绝。”
“我不明白。”
“老弟,那是收买。现在卖价是600,过几天压到6块,你就知道破游泳池不值钱了。不能见着蝇头小利就不撒手,这觉悟咱们得有,明白吗?”
“那你说怎么办?”
“不接受,不合作。他们不是资本主义游戏规则吗?他玩他的,你玩你的,发动殖民地革命,才是唯一的出路。”
我摇了摇头,“你说殖民地革命,你是从地球上来的,火星革命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却直言不讳:“我们远征团跟洪水河谷没关系,但我们跟洪水河谷背后的地球资本,有些不和睦的关系。”
我把手抽出来,回味他的话。老莫这人确实有点意思。他在讲道理,却不急于说服你,好像没有特别的企图;他自己乐在其中,是因为可以炫耀见识,他炫耀,却不令人讨厌,反倒觉得新鲜。
老莫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桌上的小玩意儿——那条项链。
“这是我的兵牌。很快,你加入了远征团,也会有一个的。”
我收回刚才的话,他不是没有企图,正如桑巴猜测的,他想让我加入远征团。
老莫把兵牌戴在脖子上,塞进领口,隔着衣服拍了拍,看上去志在必得。那劲头,就好像我不照他说的做就太愚蠢了。
我边想边说:“我还没有确定……”
我的意思是,我还没有确定他刚刚阐述的“革命道理”。
可老莫显然误会了,一瞬间,这个男人像爆炸的高压锅一样猛跳起来。
“什么?!说了半天,难道你要加入狗娘养的冲锋队?”
很突然,我一怔。
老莫的音量增大了好几倍:“除非你想死,那就用枪轰爆自己的头,也不该加入冲锋队!你是怎么想的!你!你!你!你!”
他每说一个“你”,紧握的拳头就用力捶桌子,“咚咚”闷响。
这人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啊?我吓得从椅子上站起来,赶紧离他远点。
“——你他妈竟然选择了冲锋队!? ”
老莫的暴怒令人费解。我以为远征团和冲锋队只是寻常竞争关系,背地里互相贬低一下无伤大雅,但他的态度……简直比敌人还敌人。
这是为什么?
我鼓起勇气,试探着说:“你不、不至于这个样吧。你们不是……”
话到一半却不能再说下去,我意识到,我的试探十分鲁莽。
老莫的表情我不敢看,我的注意力集中在他的右手,不知什么时候,桌上的折刀已经握在他手里。“啪”,刀刃在手指间娴熟地展开。微型战术折刀,短刃,无法刺穿要害,但放血绰绰有余。远征团是军事修会,冷兵器格斗都得练;而我手无寸铁,自卫技术只学了书上的两招,仅在德德罗身上试过,钩腿儿和抱腰,完全不够使。
值此危急关头,我必须做点什么!
“别别别,冷静,冷静,老莫,误会,这是误会!”
我用最诚恳的态度向他鞠躬道歉。
我语速飞快,解释个不停。犯罪心理的书看过几本,知道跟歹徒谈判时必须滔滔不绝,不管说什么,哪怕驴唇不对马嘴,只要对方在听,就不会捅你。
知识救了我!
三分钟后,老莫自嘲地抹抹脸,在太阳穴上使劲摁了摁。
他收起刀子,“不忙,不忙,是我太着急了,该给你时间想想的,见笑了。”脸上的微笑跟早先没有一丝不同。
我用袖子擦脸上的汗,他客气地递给我纸巾,我颤颤巍巍接过来,把自己收拾回人样。
“我也知道,以你的判断力,不可能选择冲锋队。”
我哆嗦着点头,不敢接他的话。
“你一定好奇,我为什么憎恨冲锋队,还以为我疯了。”
不不不,我一点也不好奇,求求你不要再解释了,我什么都不想知道,只想赶快离开这里。
“你知道,我来秤砣镇,是为了跟洪水河谷作战。洪水河谷有自己的保安公司,都是公司的雇员,本地人。自从地球提供武装,他们就摇身一变成了伪军,战斗力大大提升。说实话,还是满难对付的。”
我连连点头。
“我是三天前到的——其实上周就该到,路上耽搁了。”老莫没头没脑地说,“出发之前,装了满满一车军火,电磁步枪、穿甲火箭、迫击炮、动力盔甲,足够武装一个排。咱们秤砣镇出多少人,我车上就有多少枪。”
“为了武装群众。”我小声搭茬。
“没错,武装群众,人民战争。恩里克,你领会很快。”他说,“半路上,我被人抢劫了,准确地说,是中了圈套。我以为有人昏倒在路上,拎起药箱下车救人,抢匪就把我的车开走了。结果,两天的路,我徒步走了十天,饿了喝葡萄糖,十天没脱过防护服,没洗过澡,能活着见到你们,已经算我命大。”
我此刻也在祈祷自己命大。
“是冲锋队干的。”他语调平稳地说,“冲锋队的后勤保障是一泡屎,他们在前线的士兵全靠单打独斗,经常自发地聚在一起,守在路上,借用我们的补给。什么借用,就是抢。遇到这种事,我们只能当被狗咬了。”
“冲锋队太过分了。”
老莫看了我一眼,“我到镇上的第一天,离镇口还老远,就看到那混蛋正穿着我的盔甲。”
“……是老铁?对了!他以前的盔甲被削烂了。”我额头又冒出汗来,“他、他不肯还你吗?”
老莫脸上陡然变色,我刚才就看好了房门的位置,随时准备撞开就跑,可他并没发狂,只是变得阴郁。
“他用我的枪——我的枪——抵住我的胸口,我看到他的眼睛。如果你像我一样有经验,就会明白,判断一个人打算做什么,只要看他的眼睛。我知道你现在准备好了夺门而出——”我身上一激灵,“我也知道,那狗娘养的真会开枪。”
他说得平静,更添肃杀之气。
我用力吞了一口唾沫。
“也就是说,你现在什么武器都没有?”
4.
第二天,在桑巴的盘问下,我把在老莫家的遭遇像呕吐一般倾倒出来。顾及后半段我的表现不够英勇,多少有些修饰。
所以她敏锐地问:“有多少是你编的?”
“呃……百分之二十左右。”
就在这时,德德罗推门进来。我只好再说一遍,所谓熟能生巧,这回的修饰程度更高,却更自然,从而取得更好的效果,桑巴一边摇头叹气一边竖起大拇指。
“想不到,老莫人模狗样的也会发狂。”德德罗发表感想。
“性情中人嘛。”桑巴为他辩护。
“这叫性情中人?这叫抽羊角风才对……”
“跟你说不明白。”桑巴转向我,“恩里克,搞清楚他们的教义了吗?”
于是我把新学的“买办资本”“人民战争”“殖民地革命运动”等等词汇排列组合了一番。
“什……什么呀?”
“嗨,翻译过来就是那些骑士美德。”德德罗想当然地说,“匡扶正义,帮助穷人呗。”
“老莫确实说了解放穷人什么的。”
“那就对了,像什么无畏、慈爱、诚实、怜悯、谦卑,神棍布道,绕不开这几个词。”
桑巴摇摇头,“我看不出来老铁身上有谦卑。”
“老铁肯定不诚实。”我说。
“好像慈爱和怜悯也跟他没关系。”德德罗自己补充。
我们沉浸在观点一致的融洽中,这是十分难得的。
“起码老铁不怕死。”桑巴说。
德德罗冲她点点头,“连狗都怕死,他倒不怕。他这次丢了一条胳膊,就差点死掉。”
“我叔叔说,再晚两分钟绝对没命。”
“第二天他又生龙活虎了。”
“生命力真顽强呀,他看上去一把年纪了。”
“五十多岁吧,我没问过。”
“老莫只有三十?”
“差不多。”
“他真倒霉,一车军火都让人抢了。”
“贼就在镇上。”
“那俩人从没说过一句话。”
“这是何等的仇怨。”
“他们会不会打起来?”
“你忘了,老莫没枪。”
“老铁枪法不错。”
“说起来,冲锋团和远征队到底有什么不一样啊?”
“是冲锋队和远征团。”
话题向无止尽的闲聊滑去。
5.
此后几天,秤砣镇的防务分成两支队伍。
一支由老莫领导,他带着我们把村口的地下仓库改造成观察哨——加装一架潜望镜,用以监视小镇通路,只是监视,毕竟我们这些人没有武器;另一支队伍只有一人——荷枪实弹却我行我素的冲锋队员老铁。
洪水河谷的谈判团队已经超过十天没有消息,镇上的人心里明镜似的,知道他们再来绝不会风平浪静。可是大家工作生活照旧,这是秤砣镇一贯的风气——淡定。
星期三中午刮起沙尘暴,沙粒打在窗户上啪啪作响。星期四下午停止,晚上又起,接下来连续三天,沙暴不断,能见度很差。星期一凌晨,风突然停了,到早上8点,已是晴空万里。
时值德德罗在观察哨当班,我在床上收到他的短信,就两个字:
“来了。”
真的来了,推开窗户就能看到。远处,不知多少车子才能搅起那么多尘土,就连旁边的小山都被笼罩了一半,什么也看不清。冲破这层朦胧的是一头巨兽,醒目的钢铁工业创造物。它是尘幕中唯一能看到的东西,因为它实在太高,在搞清楚它是什么东西之前,我首先害怕它向这边倒下,倒了肯定会把整个秤砣镇砸扁。
赶到观察哨,老莫已经在里面。他看上去神志清醒,若非亲眼所见,很难把这个人跟疯子联系到一起。
“进来,恩里克。今天有的忙了。”
镇长也在,正跟老莫小声交谈。德德罗示意我坐下,把潜望镜切换到中央屏幕,钢铁巨兽好像要从画面中跑出来似的。
“震惊吗?”德德罗靠近过来,“超巨型挖掘机,三菱克虏伯的巴格尔400型,高度215米,长度560米,总重二十万吨。弄伤老铁那台挖掘机,在它面前就是小比例玩具。这东西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陆上机器,工业文明的丰碑,两年前让洪水河谷买下,《重工图鉴》拿它当封面,今天看见活的了。”
德德罗分明是在敬畏,全然不顾巨兽是来对付我们的。我鄙视他。
“挖掘机又不能打。”我说。
“大铲子随便挠一下,你们家房就没了,还不算能打?”
风已停,钢铁吊臂却在微微摇晃。
“它是不是在动?”
“是啊,履带还转呢。”
老莫已经结束了同镇长的密谈,他转向我们,“这大块头没有战斗力,但能起宣传作用。沿途多少城镇矿山,看见它就跟看见爹似的,幸福地投入洪水河谷的怀抱。”
“真是没气节呀。”我说。
“觉悟不够的缘故。”
“秤砣镇呢?”
“那就要问镇长了。”这会儿镇长已经出去,老莫体谅地说,“德德罗,你的父亲正在做一个艰难的选择。”
德德罗令人惊讶地脸红了,低下头,不安地撮了撮下巴。
要不要免费游泳池,这选择艰难吗?
直到这头巨兽完全停下来,我才明白老莫是什么意思。
扬尘散去,我们看到了刚才看不到的东西。巴格尔400由前后三组底盘支撑,每组底盘压在四条履带上,每条履带大概要占八条车道,承重轮都有三层楼高。主体结构360度旋转,布满了小窗和扶梯,是座包裹成刺猬的钢铁城堡。前吊臂比足球场还长,顶端悬挂着硕大而恐怖的碎岩轮型铲。但它只是纸老虎——老莫讲话。
因为更恐怖的在地面上,是保护它的上百辆全副武装的战车。如果说巴格尔400是一头大象,这些装甲车就是成群结队的兵蚁。大象能用鼻子卷起树木,可它终究是素食动物;蚂蚁虽小,却凶残、嗜血、讲纪律、不怕死,是天生的战士。
作战部队的出现,只传达了一种意思——如果镇长拒绝提议,就得想想面对他们的后果——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喂,喂,喂喂喂。”刺耳的喇叭声,声音虽远,音量却很大,阴阳怪气的男声,“喂,你们好吗,秤砣镇的同胞们?”
声音从巴格尔400的大喇叭里传出,是宣传广播。
“秤砣镇的同胞们,我们是洪水河谷联合矿业公司,也许您在电影里、在电视上、在游戏中见过我们,我们是火星的儿子……”
老莫打了个又长又大的呵欠,“讲稿写得太没水平了。”
话音未落,镇长推门进来。
“这么快,镇长先生?”
“因为早先就已经商量好了,我只是通知他们。”
“噢?那么……大家的决定是?”
有那么一小会儿,镇长看了看自己的儿子,然后害羞似的推了推眼镜,这个习惯德德罗跟他一模一样。
镇长用他一贯平实的口吻说:“我们不接受威胁,也不接受条件,如果无法阻止,我们就炸掉矿山。”
他的话意味着,整个秤砣镇将抵抗到底。
我突然发现,这个戴眼镜的秃子身上所蕴含的力量,绝不止是镇长头衔所赋予的。
此刻,他儿子就站在旁边,一言不发地支持父亲,之后的几个小时,这家伙的下巴始终骄傲地抬着。
老莫神情严肃,整了整衣领,煞有介事地扣好风纪扣。
“我想,您知道对方是不惜使用武力的。”
“知道。”
“而我方是没有任何武器的。”
“知道。”
老莫好像换了一个人一样,双脚立正,发出“咔”的一声。
“谢谢你的决定,镇长先生。”他向镇长低了低头,表示敬重。
接着,他清晰地说:“9点之前,我想请您做三件事。”
“请吩咐吧。”
“第一,把大家集中到地下观察哨,这里相对安全。第二,请把医生带来,我必须见他。第三,我需要一台大功率电台,我在矿山控制室见过,请派人送来。”
镇长看看表,“好,我立刻就去。”
等镇长出去,德德罗提醒他:“我们不是没有武器,老铁有武器。”
“不能指望。”老莫简短地回答。
电台最先送到,老莫熟练地组装调试。很快,医生也到了,同来的还有桑巴。老莫叮嘱几句,他俩开始准备急救护理。矿工们分成三组,正忙着把炸药的引线接好。不到9点,秤砣镇的家家户户全部到齐,顾及地下室的拥挤,大家都没带太多东西。寒暄之余,嘲弄一下正在播放的宣传广播,这些矿工的母亲、妻子、女儿、儿子,也都像赤铁矿般顽固和坚硬。
9点过5分,洪水河谷的大喇叭一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德德罗首先发现了镇口的人影。
“是老铁!”
他兴奋得大叫起来。
6.
老铁还是老样子,像一根镶满钉子的狼牙棒。
广播员音量不减:“……请交出挑拨离间的犯罪分子,洪水河谷有信心修复关系。秤砣镇的同胞们,让我们……”
“砰!”
一声巨响。
12.7mm反器材步枪,由一条两米长的电磁轨道提供动能,在开枪时并不发出声音。我们听到的“砰”,是从巴格尔400的大喇叭里传出来的,那不是子弹出膛的声音,而是子弹命中的声音,当广播话筒被击得粉碎时,就会发出这种声音。从击穿钢板掉落的碎片看,广播室就在挖掘机顶端的一组建筑中,从老铁的射击位置到那里,目测距离三千五百米。
大家都是第一次见到老铁展示枪法,老莫和我们一样紧盯着大屏幕。
“那是我的爱枪。”老莫不高兴地说,“他把脚架拆了,还加装机械瞄具。简直是糟蹋东西,这杂种到底想干吗?”
不管怎么样,那该死的广播停了下来。
抵抗出乎敌人的意料,因为接下来的十几秒,他们没有任何反应。老铁一个人,迈着方步“推进”了二十多米,停下来观察,举枪、瞄准、击发。空气震动扬起一阵沙尘,远处挖掘机的钢梁上,第二个倒霉鬼跌落下来。
敌人这才意识到开战了,出现零星的反击。随着越来越多的狙击手找到目标,火力也渐渐变得密集。子弹射在盔甲上迸出火星,老铁顶着弹幕寻找目标,一枪一个把狙击手放倒在地。
“刚才老铁是不是被打中了?”德德罗问,“怎么会没事?”
“因为他穿的不是普通盔甲。”老莫说,“那是致密陶瓷装甲,一身衣服5吨重,使用最新的超高密度材料,30毫米炮抵着胸口开火都不会留下弹坑。”
他接着说:“这样下去不行,我必须和那混蛋取得联系。”
“我有他的电话。”德德罗说。
我们拨了,可老铁不接。
老铁的情况并不太妙,敌人察觉他的装甲不一般,开始调动重武器。狙击手们蒙受了巨大损失,但赢得了时间,机械化部队迅速行动起来,扩散成两公里宽的正面。
没有犹豫,两辆轮式步兵战车率先发起冲锋,它们从左右两翼高速接近,进入射程并不停顿,蛇形前进的同时,机关炮一通狂扫。浓烟之中,战车的机动没能扰乱老铁,他连开两枪,击穿其中一座炮塔,引发弹药殉爆,飞驰的战车翻滚出去。另一辆车的前轮被一枪打飞,车组成员从失控的车体钻出来,跳下车冒着浓烟往回跑,老铁毫不手软,一枪一个结果了他们。
敌人没有张着大嘴傻等。利用步兵战车分散注意力的空隙,一门120毫米反坦克炮由卡车牵引,布置在正前方。显然它有一位争分夺秒的炮手,刚一就位,便果断开火。就在炮弹出膛的同时,老铁鬼使神差地横跨一大步,炮弹越过他刚站的位置,命中了身后空屋,炸点离潜望镜只有五十米不到,冲击波裹挟着建筑碎片飞上天,沸腾的金属射流沿着惯性方向飞溅。是大口径穿甲弹,这个级别的火力,无论多先进的装甲都得老老实实穿个洞。时间紧迫,在击发第二炮之前,炮手只需花费两秒瞄准。但老铁更快,一秒半之内,已经抢先开枪,还包括用半秒钟从容地更换弹夹。老铁的子弹击穿了火炮护板,正中来不及撤走的牵引卡车,燃料箱爆炸掀起气浪,把反坦克炮连根拔起,连翻三个跟头,摔成一团废铁。同时发射的炮弹就在脚边爆炸,老铁却满不在乎,迈着大步走出浓烟。
还不算完。一辆驱逐坦克突然从左侧河床蹿出,它刚才迂回到视线死角,想打老铁一个措手不及。老铁却像早有准备,一个侧滚避开主炮火力,长枪背后一甩,抄起腰间短突击步枪。两秒之内,坦克已经冲进30米范围,这么近老铁连瞄都不瞄,单膝跪地,手握枪榴弹扳机,猛地掉转枪口,连放三发破甲弹。驱逐坦克剧烈爆炸,化作燃烧的火球,擦着头顶滑过,在旁边的火星岩上撞得稀烂。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驱逐坦克并非单独行动,后面紧跟一辆侦察车,一直小心翼翼地隐藏着。三菱侦察车装甲薄,但速度快,企图利用机动寻找机会。肩扛反坦克火箭的士兵刚从机枪位探出来,让老铁一串短点射打死。司机见状也心无旁骛,锁死撞角,开足马力,笔直冲上来碾压。老铁不发一枪,敏捷地抻出枪托,装上纳米刺刀,像个身经百战的斗牛士,只等猎物自己送死。侦察车冲到面前,红布一翻,他瞬间闪到左侧,快速将枪刺戳向右前轮,刺破轮毂的刀尖嵌入前轴,变速箱发出垂死的惨叫。借助惯性,老铁腰部发力,双手提拉,车头猛向下一沉,车尾腾空跳起,翻转一百八十度,肚皮朝上,狠狠砸在地下。过肩摔!
一片寂静。
观察哨里的我们惊得目瞪口呆。
远处的士兵分明在退缩,要不是五十多辆坦克拦在身后,肯定扔枪就跑;同样,要不是二百多米高的钢铁累赘霸占着退路,坦克手也会毫不犹豫地掉头回家。
唯有老莫没被镇住。
他敏锐地问:
“那杂种的手臂是怎么没的?”
他可能是镇上唯一不知道这件事的人,平时,大家都避免在他面前谈及老铁。
于是我们讲给他听——
“……老铁朝卡车开枪。”
“……老铁抢了卡车。”
“……去撞对方的挖掘机。”
“……左臂被削下来。”
“……连同半个驾驶室。”
老莫频频点头。
“发生这件事是在哪天?”
“8月14日。”
“好吧,我明白了。”他总结着说。
“明白了什么?”我好奇地问。
“全部。”
我一肚子的问号,不知道他是不是又发疯了。
接着,他转向我们。
我猜很多人都注意到了,老莫看上去的确有些兴奋。
他清了清嗓子。
“大家可能会奇怪,我们中间是不是出现了一位先知。
“老铁猜出步战车的机动方向,躲闪秒速两千米的炮弹,发现藏在河床下的坦克,以及紧随其后的侦察车,仿佛能预测敌人的行动,为什么?我问自己这个问题后,想到唯一可能的解释——敌人告诉他的。
“敌人怎么告诉他呢?不,当然不是打电话,是通过他们的通讯终端。大家可能见过,这个小玩意儿并不大,很像我们民用的手台。在军队的指挥系统中,通讯终端是情报共享的关键。拿到敌人的通讯终端,不但能窃听电台,屏蔽自身标识之后,还能把敌军一个不漏地显示在单兵雷达上。
“显然,老铁有这个宝贝,所以他才能占得先机。问题是,他是从哪儿弄来的呢?敌人是保安公司,为了节约开支,雷达不上锁,电台不加密,这是保安公司的恶习。但敌人也不傻,如果丢了一部终端机,肯定会换口令。所以老铁——要演一出戏。”
我有点猜到他的意思了,“你是说……”
“没错。二十天前,他跳上敌人的卡车,就是为了偷走通讯终端;他故意挑衅,借敌人的手把卡车破坏,是为了毁灭偷窃现场。看到碎成废铁的运输卡车,谁会去追究里面是不是少了个零件呢?一个独臂人血淋淋地从驾驶室爬出来,谁又会想到他手中攥着通讯芯片呢?他朝卡车司机开枪,他并没有疯,那是精心策划的。”
站在我旁边的德德罗张大了嘴巴。
我大声说:“就是那天!他的盔甲被削烂了!”
“是的,他必须弄件新的,所以抢劫我的运输车,这件事伤害了我,但我已经不像几分钟前那么介意了。”老莫抱歉似的摸摸我的头,仿佛只对我一个人说,“但他不应该把赃物分给那些同伙,因为这里才是最需要的地方。
“不管怎么说,这有助于消除我们对他的误解。”老莫摊开双手,“尽管误解完全是他自己刻意造成的。”
老莫环顾他的听众,没人发出声音,在场的每双眼睛都盯在他身上,他好像很习惯这种场面,快速地拍了拍手。
“好了,我耽误够多时间了,洪水河谷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洪水河谷的确不会善罢甘休,经过短暂休整,已经恢复了士气。他们放弃速战,改打攻坚,不少于一个连的伴随步兵掩护着携带高爆炸药的工兵,十几辆巡航坦克正徐徐推进,从三个方向合围。
“现在,医生先生,我们该使用担架了。”老莫慎重地评估着局势,“镇长先生,请准备好车子和烟幕弹。老铁打算死在这里,假如我们救不回活人,至少也要收回武装,才能继续作战。”
“要不要现在炸掉矿山?”
“请再等一会儿,镇长先生。”
地下室里有三十多人。忙碌而轻微的脚步声准备着救援行动,矿工们分配撬杠和缆绳用以托起5吨的重物,几名妇女把担架床推到地下室入口处,桑巴替叔叔把止血纱布事先裁好,医生本人则细心地检查手术用具。
电话响了。
在安静而紧张的气氛中,电话铃声格外突兀。
是这个房间的电话。
镇长快步走向电话,看一眼来电显示。
“是老铁。”他说。
潜望镜里的老铁,正把枪榴弹一颗一颗推进弹鼓,准备好了近距离缠斗。
老莫按下免提。
没人说话,但我们听到平稳的呼吸声。
老莫舔了舔嘴唇,有点犹豫。
“是你吗?”他问。
没有回答,但呼吸有一丝波动,是老铁。
老莫想了想,改用对方习惯的措辞,“这里是秤砣镇西北观察哨,能抄收吗?”
等了几秒,电话突然发出声音:
“完全抄收。”
稍显沙哑。
又是几秒钟的停顿,接着传出短促而清晰的声音:“远征团莫长官,冲锋队第8志愿空降团、特种侦察连军士长王炼铁向你报告。秤砣镇北3公里,开阔地遇敌,战斗陷入胶着,但有机会全歼,作为兄弟部队,请求协助,呼叫炮火支援。”
老铁的口气公事公办。
冲锋队还真是一穷二白,自己没有支援火力,借别人的用;听口风,老莫应该是个高级军官,不然也不会请他呼叫支援。当初延揽我的时候,他说的榴弹炮团和轨道轰炸,现在想来,还真像那么回事。
“老铁,你听着,如果我能的话……”
咔嗒一声,对方已经收线。
“喂!喂!”老莫对着话筒嘶吼。
他大概以为老铁死了,救援小组也是这么想的,差点就冲了出去,但回身看大屏幕上,人还好好的。
老哥们儿只是说完要说的话,收线。
7.
老莫回拨电话,老铁根本不接——话我已经说完了,你看着办——就好像待会儿先死的不是他似的。所以老莫烦躁地走来走去,任谁都能看出,他很为难,至于为什么为难,我们不能问。
过了好半天,他才坐到那部大功率电台前,扭开开关,输入一串数字。
“这里是特派员莫显微,转呼战略研究局装备办公室。”
反器材步枪弹药耗尽,已经扔在一边。敌人迫近到200米内,先头的巡航坦克认为进入有效射程,三座前炮塔先后开火。老铁早有预判,闪开第一轮炮击,利用残骸绕到坦克侧面,敌伴随步兵开枪掩护,老铁视若无物,顶着子弹冲上去,在80米距离发射枪榴弹,弹头贯穿了较薄的侧面装甲,燃料箱起火爆炸,60吨的巡航坦克成了烧焦的棺材,5座炮塔同时飞上天。
电台里嘈杂不堪,说话的人声音很小,偷偷摸摸。
“莫副局长,这事不归我管,您应该呼叫炮兵指挥所。”
老莫冷冰冰地说:“我现在的身份只是特派员。”
“所以他们推三阻四?那帮人也太没眼了,他们怎么不明白,这位子迟早还是您的。”
“——我这边很急。”
对面正色道:“是,长官。我能为您做什么呢?”
“从地球调来的秘密武器,交付部队了吗?”
“没,还在测试中。等等……您该不是想……”
“没错。”
“这、这太浪费了吧,充电一次要半年,我们没有权力……”
“是没有权力。”
“您要是得到司令的许可,我就可以给您办。”
“现在是非常时期,我不能找他。”
“可能因为司令自身难保,‘那伙人’活动频繁,大有赶尽杀绝的意思,但是要我说,他们就快垮台了。您只要再忍耐一个星期……”
“我等不了。听着,你不需要做什么,只要把端口开放给我,我的操作权限还在,剩下的事我自己做。”老莫面色凝重。
电台里长时间没人说话,但有脚步声,背景的杂音也越来越小,从声音推断,话筒那边的人走到了相对僻静的地方。
对面用更小的声音说:“我再多嘴一句——您如果干了,一定会被他们定罪,将永远没有机会东山再起。”
老莫清清楚楚地说:“我知道。”
对面轻叹一声:“那么,您有两分钟操作时间,两分钟后,我就会拉响警报,启动反黑客程序。祝您好运。”
“谢谢你,少校。”
潜望镜看不太清。
敌人的指挥官可能察觉到了什么,也可能什么都没察觉。我想他是认命了,突袭、佯攻、包抄,任何战术在这根狼牙棒面前都不奏效。干脆,别费那脑子了,他们最终选择了简单粗暴——人海战术。这个决定歪打正着,抵消老铁的情报优势,取得了战果。
造成致命伤的,是一枚76毫米穿甲弹。致密陶瓷装甲在躯干有最好的防护,四肢厚度就差一些。老铁中弹的时候,枪榴弹已经打光。巡航坦克壮着胆子冲上来,逼近30米范围,老铁无力阻止,只得寻求掩蔽——但他慢了一步。
随着一片火光,老铁被震退了三十几米,连续三个滚翻,平衡住身体,用左臂,也就是那条假肢,支撑着身体站起来。来不及看清伤势,又是一发炮弹落在脚边,老铁趔趄着,退到火山岩后面靠近小镇的一侧。
这下潜望镜捕捉到他了,观察哨里的人都说不出话来。老铁的右臂被连根震碎,袖管处断成一个大洞,空气外泄,火星低压使血液瞬间沸腾,动力装甲自动喷出凝固胶,试图填补这个窟窿。但即便填补好,盔甲防护也有了致命的弱点。
突击步枪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两名敌军步兵正摸索着绕过岩石,老铁用左手拔出手枪,藏在视线死角。敌人全然不知,刚一探头,顶着面甲就是两枪,烂泥般倒下去。眼看同伴死了,另一名士兵疯了一样扫射,老铁连开四枪,结果了他的性命。
不知老铁现在脸色如何,我只知道他遇到了大麻烦。12.7毫米手枪只有7发子弹,他已经用掉6发,一只手是没法换弹夹的。何况,他的断臂还在流血。
地下室炸了锅。担架队不顾围成铁桶的敌人,立刻就要冲出去,老莫用身体挡住大门,要求大家先不要动。
安静下来,我们才听到电台里干涩的模拟人声。
“测试系统,等待指定产品——”
这是老莫期盼的声音,他跳着扑到对讲机前:
“四号地质勘测卫星。”
“测试系统,等待指定项目——”
“地表切割束。”
“测试系统,等待指定目标——”
“自动识别目标,西经55度10分8.80秒,南纬13度42分30.75秒。”
“测试系统,锁定中型目标156个,巨型目标1个。等待执行口令——”
“牢不可破的远征团。”
“测试系统,正在执行,5秒后确认。”
老莫立刻转向大屏幕,我们所有人也都在看。
巴格尔400的钢铁吊臂遮蔽着阳光,在地上投下一大片阴影。
十几辆坦克挤作一团,像一群发狂的野猪,盲目地搅起阵阵浓烟。
上百名步兵围成一个松散的圆,犹豫着不敢冲进去。
老铁刚刚向扑在他身上的敌人射出最后一颗子弹,决绝地拔出匕首——他最后的武器。
听不到声音。
看起来好像同时,但我想,还是有先后次序的,只不过速度很快,快到肉眼分辨不出。在蜜色的天空中,一道不太明显的粉红色光束,以接近垂直的角度,从右到左扫过地面。
持续了两秒?可能还要更短一些。粉红色光束跳跃着划过每一辆战车的车顶——这是我猜的,因为我看不清。我唯一看清的,是它在巴格尔400巨型挖掘机的身上多逗留了……一个刹那。
然后,仿佛从没存在过似的,消失不见。
——除了留在地面上此起彼伏的强烈火光。
156辆战车几乎同时爆炸,震碎了潜望镜的玻璃,地下室里哗啦哗啦落土,人们必须扶墙才能站稳。
混乱中有人大声说话:
“快!就是现在!我们得把那狗娘养的抬进来,他需要抢救!”
是老莫。
当我穿好防护服、跟着他冲上地面的时候,正看到断臂的巴格尔400像垂死的巨人轰然倒塌。那巨大到足以劈开天空的恐怖轮型铲,像一颗失控的小行星,拖拽着浓密的黑烟,重重砸在地上。
8.
医生家的厨房,是我最喜欢待的地方。
桑巴系着围裙的样子,让我不难想象她以后会是个好太太。
“德德罗加入了冲锋队?”她问。
“是啊。”我答道。
“真是个奇妙的组合,他会成为下一个老铁吗?”
“很有可能。”
“无论如何,有一点是好的。”
“噢?”
“我们终于可以一窥疯子的教义了。”
“你的意思是?”
“德德罗加入邪教,啊不,现在不能叫邪教了——军事修会。总要宣个誓吧,一般誓词里总要提到‘为何而战’什么的。”
“这很重要吗?”
“很重要啊。”她一本正经地说,“老铁,两条胳膊全不要了,你说他图的什么?老莫,连官都不做了,图的又是什么?”
“为了……殖民地革命运动吧。”
“什么什么?”
“殖民地革命运动。”
“什么呀?别老说别人听不懂的。”
我想了想说:“有一句话还比较好懂,是德德罗从老铁那里听来的,他说给我听,我不明白,又去问老莫什么意思。”
“什么乱七八糟的……”
“秤砣过河——听说过吗?”
“秤砣过河?”
“是呀。”
“跟秤砣镇有关系吗?”
“应该没关系,这是古代中国话,那时候还没秤砣镇呢。”
“秤砣过河是什么意思?”
“秤砣过河——不服(不浮)。”我故意拉长声音说。
“不服?”
“不服。”
桑巴拿起汤勺,俏皮地在头上比画了几圈,表示她在思考。
这时候,电磁炉发出嘀嘀声。关火。桑巴把锅端到我面前,我就着锅尝了一口。
“好吃吗?”她问。
“有点咸,没你给老莫弄的那次好吃。”
“你吃不吃?”她不客气起来。
我刚想理论两句,嘴还没张,姑奶奶已经盖上锅盖端走了。
她回过头来,扬起脸。
“你服吗?”
我不服。
我用我的眼神告诉她。
问题是我饿了。
[责任编辑:迟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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