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寺庙
- 阿瑟·克拉克科幻经典(全集)
- (英)阿瑟·克拉克
- 26592字
- 2019-12-20 18:23:44
各种不同宗教相互争论哪一种宗教拥有真理,在我们看来,宗教的真理可以不予理会……假如有人试图在人类进化方面给宗教留有一席之地的话,那么宗教教育作为一种持久的获得性[18],类似文明人从童年到成熟期所必须经受的神经官能症,恐怕起不到多大作用。
——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新编》(1932)
神确实是人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的,但除此之外有别的途径吗?好比我们研究地球以外,除非还能研究其他世界,否则我们不可能真正懂得地质学;同理,令人信服的神学有待于人与外星神明接触以后才能产生。只要我们研究的仅仅是人类的宗教,就不可能有比较宗教学这样的学科。
——比较宗教学教授哈吉·穆罕默德·本·萨利姆,授课绪论
(布里格姆·扬大学,1998)
我们不无焦虑地等待着下列问题的答案——1.宗教上对无亲、双亲、多亲家庭各是什么看法?2.宗教信仰是否只存在于有机体形成阶段与直系祖先有密切关系的生物体之中?假如我们发现,宗教仅仅存在于有智能的类人猿、海豚、象、狗等动物当中,不存在于计算机、白蚁、鱼类、龟和群集变形虫之中的话,我们可能不得不得出某些痛苦的结论……或许爱和宗教都只能出现在哺乳动物之间,病理学的研究也说明了这一点。对宗教狂和性变态之间的联系持怀疑态度的人应该好好看看赫胥黎的《伦敦的魔鬼》。
(布里格姆·扬大学,1998)
查尔斯·威利斯博士有一句臭名昭著的话,即“宗教是营养不良附带产生的结果”(夏威夷,1970),这句话本身不见得比格雷戈里·贝特森那带有几分粗俗的反驳更有用。威利斯博士的意思显然是:1.自愿或非自愿的饥饿造成的幻觉都可以解释为宗教幻象;2.今生的饥饿引发了本能求生心理,加深了对死后生活得到补偿的信仰……
……对所谓意识扩张药物的研究使人们发现了人脑里自然产生的“回复性”化学物质,这真是命运开的一个大玩笑。据发现,只要按2:4:7比例服用一剂适量的“邻位—对位—神”塞敏,任何宗教最虔诚的信徒都可能改信任何其他宗教,这也许是宗教所受到的最沉重的打击。
不消说,这是星际滑翔器到来之前的事……
——R.加博尔,《宗教的药理学基础》
(米斯卡顿大学出版社,2069)
12.星际滑翔器
这种事人类期待了一百年,期间经历过多次虚惊。然而,当事情终于发生时,却还是闹了个措手不及。
来自半人马座阿尔法方向的无线电信号功率过于强大,所以刚刚探测到它的时候,人们还以为是来自普通商业线路的干扰。这件事让全世界的射电天文学家尴尬得无地自容,几十年来,他们一直在寻觅来自太空的智能信息,却在很久以前把半人马座阿尔法、贝塔和比邻星组成的三合系统从认真考虑的范围里排除出去了。
南半球的全部射电望远镜立即投入运行,几个小时之内,全世界都知道了一个更令人惊愕的消息——信号压根儿不是来自半人马座,而是来自跟它相距半度的某个点,而且这个点正在移动。
这是最初显露的端倪,其真相如何还不得而知。但当这一事实被证实以后,人类一切日常事务全都停顿下来了。
信号的强大功率不再令人吃惊,因为信号源本身已经深入太阳系,并且正以每秒六百公里的速度朝太阳运动。人类如此盼望又如此害怕的天外来客终于到来了……
但是,整整一个月,来自宇宙的客人却无所作为,只在飞过带外行星时播送了一连串始终如一的脉冲,无非是表明“我在这里!”它无意回答发给它的信号,也不调整像彗星一样的固有轨道。它原本的速度一定比现在快得多,否则它从半人马座航行到太阳系需要花费两千年。这种情况让有些人稍稍感到放心,因为它证明天外来客只是自动控制的太空探测器;而另外一些人则由于没有机会看到这场“演出”的最高潮——有生命的外星人出场——而大失所望。
闯入者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它们来此有何贵干?人类所有通信媒介和所有政府议会都为此争论不休,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科幻小说历来用过的情节,从大慈大悲的神明降临到吸血魔鬼的入侵,全都被一一挖掘出来。伦敦的劳埃德保险公司因此发了大财,民众投保的目的在于预防各种不测的未来——虽然其中某些未来一旦出现,投保人恐怕想捞也捞不到一个便士的赔款。
此后,当外星来客穿过木星轨道时,人类的仪器开始探明它的一些情况。第一个发现引发了一段短暂的恐慌。那个物体的直径竟然高达五百公里,如同一个小月亮。或许它是一个四处巡回的世界,运载着一支侵略军……
但是,更精确的观察表明,闯入者的本体直径只有几米,人们的恐惧随之消失了。它周围五百公里的晕状光环是人们十分熟悉的玩意儿——缓慢旋转着的轻薄型抛物面反射器,与天文学家的轨道射电望远镜别无二致。可想而知,那是来访者用于与遥远基地联系的天线。
无疑,它还在通过这种天线发回情报,把它察看太阳系以及窃听人类所有电台、电视和数据广播的种种发现发回自己遥远的家乡。
此后又传来一则意想不到的消息。那个跟小行星一般大小的天线对准的不是半人马座方向,而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处天空。看来半人马座三星系统只是滑翔器的上一个中继站,而不是它的始发地。
天文学家们为了解读它冥思苦想,终于碰到了天大的好运气。火星另一面的一个太阳探测器在例行巡查中突然戛然无声,一分钟后才重新发回无线电信号。检查录音时发现,该仪器因为遭到强烈辐射,曾暂时陷于瘫痪状态,因为它垂直穿过了星际滑翔器的波束——这么一来,要精确计算出宇宙来客的射线发射方向就很简单了。
在那个方向上,五十二光年之内空无一物,唯有一颗非常暗淡,可想而知也是非常古老的红色矮星,它是那种燃烧得极其缓慢的小太阳,在银河系的灿烂巨星熄灭以后,这些小太阳还将平平静静地发光几十亿年呢。没有一个射电望远镜曾密切观察过它,但是眼下,大凡腾得出来的射电望远镜,全都对准了那颗红色小矮星。
它就在那儿,以一厘米波段发射出精确调谐的信号。滑翔器制造者仍然在与几千年前发射的滑翔器保持着密切联系,这个星际滑翔器眼下正在接收的那些信息,必定都来自半个世纪以前。
最终,来访者进入火星轨道之内,用人类想象得到的最绝妙又最明显的一招表明它首次发现了人类——它开始发射标准的3075行电视图像,用流利但欠自然的英语和汉语普通话穿插播送电视解说词。第一次宇宙对话开始了——时延[19]不像人类历来想象的有几十年,而是只有几分钟。
13.拂晓时的影子
当摩根走出贵族宅邸式的拉纳普拉大饭店时,时间是凌晨四点,夜空晴朗无云。他并不乐意在这个时刻动身,可是萨拉特教授已经把一切安排妥当,并一再保证,早起的种种不便一定会得到圆满的补偿。
“不到斯里坎达山顶看一看黎明的景色,您就无从认识此山的真面目。”他说,“另外,佛爷——也就是马哈法师,在别的时间里都不会客。他认为,这是摆脱那些好奇但无诚心的游客的最好方法。”
那位塔普罗巴尼司机是一个令人生畏的饶舌者,仿佛故意跟人过不去似的,一刻不停地说这问那——他显然存心想摸摸乘客的底细。尽管招人厌恶,可他却又显得十分憨厚,让人很难发火。
摩根真心希望在车子飞也似的急转弯时,他的司机别再絮叨而是多加小心。当汽车费力地向山上爬去时,无数的深渊和悬崖从身旁闪过……这条路乃是19世纪军事工程的一项杰出成果,修建于最后的殖民大国与内陆倔强的山民最后一次作战时期。但这条路一直没有改建为自动化运营公路,摩根好几次怀疑自己还能不能保住一条命。
他早已忘却了早起失眠的恼怒。
“请看,这就是斯里坎达山!”当他们绕过面前的丘陵时,司机自豪地宣布。
斯里坎达山还沉浸在黑暗中,没有半点黎明即将到来的迹象。只有一条弯弯曲曲升向星空、仿佛奇迹般悬在空中的狭窄光带,隐约地向人们宣告——斯里坎达山在这里!摩根知道,那不过是两百年前安装的路灯,用于引导朝圣者和游客们攀登世界上最长的梯道,可在他看来,这条同理性和重力作用相对立的光带,似乎成了他密藏在心中的梦想的化身。在摩根出生之前的许多个世纪里,人们在他无法理解的理想感召之下,早已开始了他如今期盼着完成的伟业。而这,就是他们所筑起的、通向星际之路的最初几级阶梯……
摩根不再感到困倦。他望着那条光带逐渐靠近,逐渐分崩离析,成为一串闪烁不定的夜明珠项链。山峰黑沉沉的三角形轮廓在天幕上已隐约可见。它无声无息地耸立着,给人一种凶神恶煞、阴森恐怖的感觉,仿佛这确实是天神们的住处,而这些天神已经洞悉了摩根的来意,正鼓起全部力量与他作对。
当汽车抵达缆车站时,摩根把心里升起的这些阴郁的幻想全都抛诸脑后。他惊讶地发现,虽然时间只是凌晨五点,可小小的候车室里已经聚集了不下一百人。为消磨时间,摩根特意要了两杯咖啡——一杯给自己,一杯给那位饶舌的司机。谢天谢地,司机没有兴趣登上山顶。
“我已经上去过二十次了,”他用一种过分夸张的厌烦口气宣称,“您下山以前,我还是在车里美美地睡一觉吧。”
摩根买了一张缆车票,估摸着能赶上第三或第四趟车。他庆幸自己听了萨拉特的劝告,口袋里塞了一条电热斗篷。这里海拔高度只有两千米,可气温已经很低了。要是再往上行进三千多米,到了顶峰,还会冷得多。
当没精打采又昏昏欲睡的人们排成横队开始走动时,摩根诧异地发现,只有他一个人没带照相机。虔诚的朝圣者们都在哪儿呢?他心想,不过,他们确实不该来这儿。无论进入天国,达到涅槃,还是通向信仰者所追求的任何理想境界,捷径都是没有的。积德只靠行善苦修,而不应该依靠机器,这是一种有趣的教义,包含着许多真理。但也有一些事唯有机器才能搞定。
他终于在缆车上找到一个座位,狭窄的车厢随即在缆索摩擦的刺耳声中启动。摩根心里又一次涌起那种怪异的期待感,仿佛他是在步着前人的后尘行进。他所设想的太空梯的起重能力要比这个大约建于20世纪的原始缆车系统强大一万倍。但归根到底,它们的作用原理却是相同的。
缆车摇摇晃晃地在黑暗中移动着,被路灯照亮的梯道不时进入人们的视野。梯道上杳无人迹,三千年来千辛万苦攀登顶峰的朝圣者仿佛已经绝迹了似的。但摩根随即想到:那些徒步前去迎接朝霞的人们,恐怕已远远地走到他们前面,赶赴与黎明的约会去了。
到达海拔四千米高度时,缆车停住了,乘客们下车后步行到另一个缆车站换车。
摩根很高兴他的斗篷派上了大用场,他用这件布满电路的纺织物紧紧裹住身体。脚踩在霜冻上,发出咯吱声响,稀薄的空气使人感到呼吸困难。他看见小车站的架子上摆着一排排氧气瓶,显眼处张贴着使用说明,他对此一点也不觉得稀奇。
他们开始升上最后一段上坡路,预示白日即将来临的熹微晨光终于显现在天际。群星的光辉依然在东方闪耀——星星中最明亮的是金星。但随着黎明的到来,高空中突然闪现出被朝霞染红的薄薄的透明云层。摩根焦急地看了看表,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按时到达。
看来还有三十分钟才会破晓,他不禁松了口气。
一位乘客指了指下面越来越陡峭、不见尽头的山坡,顺着指向,人们看到了山坡上蜿蜒曲折的宏伟梯道。现在,梯道上已不再是杳无人迹了。几十名男女信徒,正缓慢地、如同梦游般沿着无尽的梯级费力地向上攀登。随着每一分钟的流逝,可以看到越来越多的人。他们在路上走了多久呢?整整一个晚上?或许更长!因为许多香客已是老人,没有能力在一天之内登上这个高度。摩根完全没有料到,世界上居然还会有这么多的虔诚信徒。
很快,他看到了第一个和尚——一位身穿橙黄色佛袍的高个子,迈着从容不迫的步子,目光向前直视,毫不理会在他的光头上空慢慢移动的缆车。他对大自然的威力似乎也同样毫不在意,因为他的右臂和右肩完全袒露在凛冽的寒风之中。
缆车减速进站,等冻得全身僵硬的乘客们都下了车,便向着回程驶去。摩根与二三百人一起挤在圣山西侧凿出的一个半圆形阶梯式小看台里,紧张地凝望着外面的黑暗天地。然而,除了那条由灯光织成、蜿蜒直下深渊的狭窄光带以外,人们暂时还什么也看不到。那些深夜的行路者们正在努力攀登最后一段梯道——信仰战胜了疲劳。
摩根又看了一次表,还有十分钟。他此前从未见到过这么多人相聚在一起静默无言。现在,准备抢镜头的游客和虔诚的香客们被一种共同的希望联结到了一起。
从山顶上,从那仍然隐没在头顶一百米高处黑暗中的寺庙里,传来了一阵悠扬的钟声,霎时之间,宏伟梯道上的路灯全部熄灭了。站在那里迎接黎明的人们可以看到微弱的曙光照亮了远处下方的云层。可是,层峦叠嶂的群山依然遮挡着朝霞。
然而朝阳从侧翼迂回,攻破了黑夜最后的堡垒,随着每一秒钟的流逝,斯里坎达山的山坡越来越清晰而明亮地呈现在人们的眼前。耐心等待的人群发出一阵充满敬畏感的嗡嗡声。
一瞬间,仿佛一切都凝固了,随即,阴影突然出现,投射在塔普罗巴尼一半的土地上,呈现出完全对称、轮廓分明的暗蓝色三角形。圣山没有辜负自己的崇拜者——云海中出现了斯里坎达山美名远扬的身影。至于它所象征的意义,尽可由每一位朝圣者按照自己的意愿去详细推敲……
阴影呈现出完美的直线条,让人们产生了实体的错觉——仿佛它是倒卧的金字塔,而非光和影的游戏之作。随着它四周的亮度不断增强,最初几道直射的阳光从山坡后面迸发出来,影子显得越发浓重而深沉。然而,透过轻纱般的薄云——昙花一现的阴影映照在它们上面——摩根可以依稀辨认出苏醒大地上的湖泊、山丘和森林。
朝阳在群山之上冉冉升起,轻雾般的三角形的顶端,向着摩根疾驰而来,他却没有觉察出这种运动。时间仿佛已经停滞,他一生中难得有几次像现在这样忘记了正在逝去的时间。永恒时间的阴影投射在他的心灵中,如同山影映照在黎明的云雾之上。
影子迅速消失了,黑暗也像染料溶入水中那样消散在天空中。苍穹之下,梦幻般若隐若现的原野风光渐渐变得明朗起来。在山与地平线之间,太阳照在一座建筑物的东面窗户上,反射出耀眼的亮光。在遥远得多的地方,如果眼力无误的话,那一片依然模糊而阴暗的区域准是茫茫大海。
塔普罗巴尼新的一天到来了。
人群慢慢地散开了。一部分人回到缆车站,另一些余兴未尽的游客则由于误以为下山比上山容易(这是常有的谬见),纷纷向着梯道走去。对于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来说,能走到下面的缆车站就要谢天谢地了。没有几个人能走完下山的全程。
唯独摩根一人,在人们好奇目光的注视下踏上了通向山顶寺院的石阶。当他走到平滑的灰泥外墙时,墙壁已被太阳柔和的光辉所笼罩。他如释重负地靠在一扇沉重的木门上。
显然,有人在注视着他的行动。他还没有来得及找到门铃或别的什么可以通报来访的信号,木门就无声地开启了。一位身穿黄衣的僧侣合掌向他致意:
“阿弥陀佛,摩根博士。马哈纳亚凯法师恭候大驾。”
14.星际滑翔器的学识
(摘自《星际滑翔器词语索引》,2071年第一版)
现在我们知道,这个通常被称为星际滑翔器的星际太空探测器是完全独立行动的——按照六万年前设置的指令。在恒星之间巡航的时候,它利用五百公里长的天线,以较慢的速度向基地发回情报,并偶尔接收从“星河之洲”发来的最新校正数据——“星河之洲”这一动人的名字是诗人卢埃林·阿普·辛鲁杜撰的字眼。
然而,当路经某一个恒星系时,它可以利用恒星的能量大大提高它的信息发送速度。它还可以“给蓄电池重新充电”——这里用的无疑是一种约略相似的说法。既然它像人类早先发射的“先驱者”号和“旅行者”号那样,可以利用天体的引力场来保证自己从一个星球飞向另一个星球,那么,除非发生了某种机械损坏而被迫终止飞行,否则它的工作寿命实际上是无限的。半人马座是它的第十一个停靠港,它像彗星一样绕过我们的太阳以后,径直飞向了十二光年以外的鲸鱼座。假如那里存在着其他的智慧生命,那么在公元8100年之后不久,它便可以进行新的对话了……
……因为星际滑翔器兼负大使和探险家的双重职责,因此,当它在持续数千年的航行中发现技术文明时,便会与当地的智能生物取得联系,并以星际交流时可能行得通的方式开始交换情报。然后,在它重新踏上无尽的航程之前,它会留下自己诞生地的坐标位置——那个世界已经等待着来自星系电话交换局最新成员的直通电话了。
就我们的情况来说,我们可以稍微引以为豪的是,即便在它发送星图之前,我们便已经确定了它的母体恒星是哪一个,甚至向它发射了我们的首批信号,只要等待一百零四年就有希望得到答复。我们的运气真是好得出奇——竟然找到了离自己这么近的邻居。
从最初几则电讯显然可以看出,星际滑翔器懂得英语和汉语的几千个基本词汇的含义,这些词义是通过分析电视、无线电台,尤其是广播视听教学节目推断出来的。但在逐渐接近我们星球的过程中,它搜集的各种资料显示出它在取材时完全没有抓住人类文明谱系的特征——电信的内容几乎没有自然科学的最新数据,现代数学方面的就更少了——它搜集到的只是一些文学作品、音乐和造型艺术。
因此,如同一切自学成才的天才人物一样,星际滑翔器在受教育方面也存在着巨大的缺陷。双方建立联系以后,依照宁多勿缺的原则,地球方面立刻向星际滑翔器“赠送”了《牛津英语大词典》、《汉语大词典》(汉语拼音版)和《世界大百科全书》。这些鸿篇巨著通过数字程序发送出去,历时仅仅五十多分钟。此后滑翔器沉默了将近四个小时——这是它在各次通讯期间历时最久的一次停歇。当联系再度展开时,它的语汇已变得极其丰富,并在百分之九十九的情况下都能轻松通过“图灵试验”[20]——也就是说,从收到的电信中,看不出星际滑翔器是机器还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地球人。
但它偶尔也暴露出一些语病,例如错误地使用多义词,还有它的对话缺乏生动活泼的情调,但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同地球上一些最完善的、在必要情况下能再现其创造者情绪的电子计算机不同,星际滑翔器所反映的显然是和我们完全不同的生物形态的感情和愿望,因此,其中多数自然也是人们无法理解的。
不消说,反过来也一样,它也很难理解人类的感情。星际滑翔器能准确完整地理解“直角三角形斜边的平方等于另两边的平方之和”的含义,但对济慈的下列诗句中所包含的思想意义则显得茫然不知所云——
在失掉了的仙域里引动窗扉,
一个美女望着大海险恶的浪花……
令它更加费解的是——
能否把你比作夏日璀璨?
你却比炎夏更可爱温存……
诚然如此,人类希望填补星际滑翔器在教育上的空白点,又用填鸭方式接连许多个小时向它发送音乐资料,并无休止地播放歌剧,还有人和动物之间生活情景的视听材料。在这种场合下,对资料不加挑选是不行的。虽然人类对于暴力和战争的倾向已为星际滑翔器所了解(遗憾的是,要求它退回《世界大百科全书》一事提得太晚了),但向它播发的仅限于经过仔细筛选的资料。在星际滑翔器远离发射范围之前,电视联播网播送的常规节目都毫无特色,枯燥乏味之极。
在以后几个世纪里,哲学家们将会喋喋不休地辩论星际滑翔器是否真正理解了人类的事业和人类存在的问题。但在一点上,是不存在任何分歧的——它经过太阳系的一百天不可逆转地改变了人类对宇宙及其起源以及人类在宇宙中地位的认识。
当星际滑翔器离开以后,人类文明再也不可能维持原来的模式了。
15.菩提达摩
雕刻着精细莲花图案的厚实大门“咔嗒”一声轻轻关上,摩根觉得自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这不是他第一次踏入被强大的宗教势力尊为“净土”的禁区。他参观过巴黎圣母院、圣索菲亚教堂、圆形石林、帕特农神庙、凯尔奈克、圣保罗大教堂以及其他至少十几个大寺院和清真寺,但他把它们看作一成不变的历史遗迹、艺术和工程的光辉典范——同现代生活没有任何联系。创造并支持这一切的宗教已经渐渐湮没无闻,虽然它们中的一部分残存到了这22世纪的头几十年。
可是,时间在这里似乎是停滞的。历史的飓风从这座孤零零的宗教堡垒旁扫过,却无法将它动摇。和尚们三千年如一日,至今还在祈祷、默修、观看黎明。
摩根踏着被无数香客的脚掌磨得光滑异常的石板路穿过庭院,突然感受到一种迥异于他本性的优柔寡断之情。为了人类的进步,他准备摧毁一切障碍,即使是十分古老而又珍贵的东西。对于这些东西,他始终是无法完全理解的。
耸立在寺院墙顶的钟楼里挂着一口巨大的铜钟,它吸引了摩根的注意。他那工程师的大脑立刻估计出,这口钟的重量在五吨以上。它的年代非常古老,究竟是怎么……
带路的和尚看出他的好奇心,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这口钟已经有两千年的历史。”他说,“它是暴君卡利达萨的赠礼。当时,我们是出于无奈才把它收下的。据传说,为了把这口钟搬上山,花费了十年工夫,还搭上了一百条人命。”
“逢到什么时节才会敲响这口钟呢?”摩根问道。
“因为它来历可憎,所以只在发生巨大灾难时才敲响它。我从来没有听到它响过,眼下活着的人也都没有听见过。在2017年大地震时,它曾自鸣一次。再早的一次在1522年,也就是伊比利亚侵略者烧毁舍利子塔、抢劫圣骸的时候。”
“这么说来,费了那么大的劲儿搬上山,几乎没有正式使用过啰?”
“两千年来不超过十次。那上面始终附着卡利达萨的诅咒。”
摩根不禁思忖,这只是在宗教上的笃信,实际上恐怕很难做到吧。他脑中闪过一阵亵渎的念头:有多少和尚抵挡不住诱惑,轻轻拍过那口钟,只为了听一听这种谁也没有听到过的禁音,领略一下它未知的音色……
他们走过一块庞大的圆砾石,上面有一小段台阶通向顶端的镀金亭。摩根猜测,这里便是圣山的最高峰。他知道神龛里必定供奉着什么,但那位和尚不等他提出问题,便又头头是道地开导他:
“那里有一个脚印。穆斯林一度认为是亚当的脚印,说他被逐出伊甸园之后来到了这里,印度教徒认为它非湿婆和沙门莫属,而佛教徒们当然不会怀疑这是‘先知’的脚印。”
“我发现您用的都是过去时,”摩根谨慎地用不偏不倚的口气说,“现在的看法如何呢?”
“佛陀是人,跟你我一样。岩石非常坚硬,上面的脚印有两米长。”僧侣并没有正面回答摩根的问题。
这一番话似乎已经把问题彻底解决了,摩根没有再多问些什么,只是跟着对方走过一条不长的拱形走廊,来到尽头一扇敞开着的门前。僧侣敲了一下门,不等里面答话便邀请客人进入了室内。
在摩根的想象之中,马哈纳亚凯是一位在蒲团上盘膝而坐的高僧,四周香烟缭绕,侍僧围着他诵经。此刻,寒飕飕的空气中确实飘着淡淡的馨香,只不过,斯里坎达寺的住持却坐在一张摆着标准显示器和各种存储装置的普通写字桌旁。室内唯一不同寻常的物件是一个比真实尺寸稍大一点的佛陀头像,安放在屋角的底座上,闹不清它究竟是塑像还是全息图像。
尽管室内尽是一些世俗的摆设,但还不至于把寺院的长老误认为官员。除去佛教僧侣通常穿的黄色法衣之外,马哈纳亚凯法师还有两个特征,在当代实属罕见——他完全秃头,还戴着眼镜。
摩根揣想,这两项都是有意为之。秃头非常容易治好,但那亮闪闪如象牙般的圆头一定是用什么药剂除毛的。此外,除了在历史影片和戏剧里,他想象不出什么时候在现实里见过有人戴眼镜。
秃头和眼镜的组合,引人注目又令人窘迫。摩根无法猜测这位马哈纳亚凯法师的年龄——从成熟的四十岁到保养得很好的八十岁,任何一个岁数都有可能。那副镜片虽然透明,但多少掩盖了它们后面的思想和感情。
“阿弥陀佛,摩根博士。”长老说道,摆手向客人示意坐到唯一的空椅子上,“这是我的秘书,尊敬的帕拉卡尔马[21]。想必您不会介意他记录我们的谈话内容吧?”
“当然不会。”
摩根向滞留在小房间里的和尚点头致意。他注意到这个较年轻的和尚留着松垂的头发和络腮大胡子。这就是说,把脑袋剃光已不再是寺院的戒律。
“这么说,摩根博士,您需要我们这座山?”马哈纳亚凯法师问道。
“不敢……长老阁下。我只需要一部分。”
“世界之大,单单要这里的寥寥几公顷土地吗?”
“这不是我们的选择,而是大自然的。太空梯的地球终端必须设在赤道上,而且要建在尽可能最高的地点,因为那儿空气密度低,风力稳定。”
“可是,在非洲和南美洲不是有更高的山吗?”
一切又得从头开始——摩根懊恼地想。根据多年经验,他知道要同外行人深入讨论如此复杂的问题几乎是不可能的,这跟对方的智力水平和关注程度毫不相干。要是地球是一个滚圆的球体,引力场没有强弱高低可言就好了……可眼下,摩根不得不耐心地进行解释:
“请相信我,我们已经详细研究了所有方案,其中包括厄瓜多尔的科托帕希火山、肯尼亚山,甚至东非的乞力马扎罗山——虽然它偏南了三度。这些地点都不错,可惜有一个致命缺陷:卫星进入静止轨道时不会精确地停留在同一地点的上空。由于引力大小的不规则性——这一点我不想细谈——它会缓慢地沿着赤道飘移。为了使我们的各个卫星和宇宙空间站保持严格的同步,只好点燃化学推进剂作些微调。当然,燃料的耗用量并不很多,可你无法保证会把一个正在飘移的几百万吨物体推回原位,尤其这还是一个长达数万公里的细梁结构。幸运的是,对于我们来说……”
“——不是我们。”马哈纳亚凯法师立场鲜明地插了一句。
“……同步轨道有两个稳定点。发射到这些点上的卫星将永远停留在那里,就好像待在无形的盆地底部一样。这两个点,一个在太平洋上空,对我们来说毫无用处。而另一个点——恰恰是在我们头顶上方。”
“可是,为什么不能稍稍偏东或偏西一点儿呢?相差几公里不会有多大影响吧?塔普罗巴尼境内还有不少山呢!”马哈纳亚凯法师毫不含糊地反问道。
“它们至少要比斯里坎达山矮一半,在那种高度上,风力是个危险要素。虽然赤道上的飓风并不多,但足以对太空梯造成威胁,尤其是在它最薄弱的点上。”
“但我们可以控制风。”
这是年轻秘书插的第一句话。摩根颇感兴趣地看了他一眼。
“在某种程度上是可以的,但我已向季风预报站请教过,他们断言,百分之百的把握是没有的。遇到飓风时,他们认为能顺利度过的可能性是百分之九十八。对于一项耗资几万亿美元的工程来说,这个数字恐怕还是小了一点儿。”
但是,帕拉卡尔马并不打算让步,“在数学中,有一个几乎已被遗忘的领域,叫作灾变理论。它可以使气象学成为一门真正精确的科学,我深信……”
“我说明一下,”马哈纳亚凯法师温和地调解道,“我这位同事在天文工作中一度颇有名气。您大概听说过乔姆·戈德堡博士的名字吧?”
摩根感到自己突然踩空了。萨拉特教授应该提醒他的!随后他想起来了,萨拉特教授确实曾闪着欣喜的目光,叫他“当心法师的私人秘书——他是个挺了不起的人物”。
摩根不知自己的脸颊是不是在发烧,但见尊敬的帕拉卡尔马,又名乔姆·戈德堡博士,正用一种显然不太友好的神情望着他。他本打算跟质朴幼稚的和尚们讲讲轨道稳定性的问题,但没准儿,马哈纳亚凯法师就这个问题所听到的情况汇报比他自己知道的还多。
至于戈德堡博士,摩根记得很清楚,全世界学者对他的看法属于两个阵营——一派人认为他肯定是疯了,另一派则并不完全相信这一点。
戈德堡曾是最有发展前途的青年天文学家之一,可是五年前,他却突然宣布:“既然星际滑翔器已经卓有成效地摧毁了所有传统宗教,我们终于可以严肃认真地研究一下神的概念了。”
此后,他便在公众的视野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16.与星际滑翔器的对话
星际滑翔器飞越太阳系期间,地球问了它数千个问题,其中最急切渴望得到答案的是其他文明社会的资料。出乎意料的是,对方很乐意回答,但它承认,有关的最新资料也是一个多世纪以前收到的。
考虑到地球上单独一个物种就能产生出如此浩瀚多样的文明,那么,宇宙中的情况就可想而知了,因为在外星,任何想象得到的生物种类都有可能出现。几千小时的影像资料反映了其他行星上的生活场景——迷人的,往往是不可理喻的,有时甚至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这使得人们对外星人存在的想法再无怀疑。
而且,星河之洲的岛民们按照他们的技术标准——也许是唯一可行的客观依据——为各种文明作了粗略的分类。人类很感兴趣地发现,自己在等级表上名列第Ⅴ。等级大致是这样划定的:Ⅰ级——石器;Ⅱ级——金属,火;Ⅲ级——书写,手工制品,船舶;Ⅳ级——蒸汽动力,基础科学;Ⅴ级——原子能,太空旅行。
六千年前,当星际滑翔器开始履行使命时,它的建造者跟人类一样仍然处于第Ⅴ级。现在他们已经上升到第Ⅵ级,其特征是可以把物质完全转化为能量,在工业范围内使所有元素发生嬗变。
“有没有第Ⅶ级呢?”人类立刻询问星际滑翔器。回答是一个简短的“肯定有”。当地球人追问详情时,探测器解释说:“我未经批准,不得向低一级文明讲述高一级文明的文化。”这样一来,尽管地球上最杰出的法学家们还提出了许多极为机敏的问题,事情也就到此结束了……
不过,到了这个时候,星际飞行器已经能够顺利地同地球上的任何一位哲学家进行学术辩论了。这很大程度上是芝加哥大学哲学系的过错。由于狂妄,他们私下里把整部《神学大全》发送出去,造成了灾难性的后果……
2069年06月02日,格林尼治时间19:34,电信1946,序列2。
星际滑翔器发至地球:
2069年06月02日格林尼治时间18:42的电信145序列3已收悉,我已应你们的请求对你们的圣托马斯·阿奎那的论点作了分析。大部分内容似乎是无意义的杂乱噪声,无信息可言,随后所附的打印输出罗列了192条谬误的推理。这些谬论均以符号逻辑表述,见于你们2069年05月29日格林尼治时间2:51发送的参考数学43。
谬误推理1……(以下75页打印输出)
电台的时间记录显示,星际滑翔器只用了不足一小时的时间就驳倒了圣托马斯。哲学家们今后将要花费几十年的工夫就这个分析争论不休,他们最终只发现了两处错误,而这两处很可能是由于对术语的误解造成的。
倘若能够知道星际滑翔器使用了百分之几的处理电路来完成这项任务的话,那将是非常有趣的。不幸的是,在探测器转化为巡航模式并中断联系之前,竟没有人想到问一问这个情况。
因为在此以前,人类收到的电信一条比一条叫人泄气。
2069年06月04日,格林尼治时间07:59,电信9056,序列2。
星际滑翔器发至地球:
来电收悉,我无法分清你们的宗教仪式和体育、文化盛会上与宗教仪式如出一辙的行为有何区别。我请你们尤其要注意一下下列资料:1965年的甲壳虫乐队演出、2046年的世界杯足球决赛以及2056年约翰·塞巴斯蒂安·克隆斯的告别演出。
2069年06月05日,格林尼治时间20:38,电信4675,序列2。
星际滑翔器发至地球:
关于这个问题,我上次接收的最新资料距今已有175年,但假如我正确理解了你们的意思的话,答案如下:你们所谓的那种宗教行为见于已知的15个Ⅰ级文明中的3个,28个Ⅱ级文明中的6个,14个Ⅲ级文明中的5个,10个Ⅳ级文明中的两个,以及174个Ⅴ级文明中的3个。
你们可想而知,还有许许多多Ⅴ级文明,但是因为隔着极大的天文距离,眼下能查到的只有这些。
2069年06月06日,格林尼治时间12:09,电信5897,序列2。
星际滑翔器发至地球:
你们的推断没错,三个有宗教活动的Ⅴ级文明都是双亲繁衍的,子女大半辈子与父母兄弟同居一户。你们是怎样得出这个结论的呢?
2069年06月08日,格林尼治时间15:37,电信6943,序列2。
星际滑翔器发至地球:
你们所谓“神”的假说虽然不能仅仅靠逻辑推理轻易推翻,但这种假说是没有意义的,理由如下。
倘若你们臆断宇宙可以“解释”为所谓神的创造物,那么他显然应该属于比他的创造物更高一级的组织。这么一来,你们就把原来的问题复杂化了,而且陷入了无限循环的歧途。在你们的14世纪生活的奥康姆的威廉[22]曾指出,除非必要,不要增加实体。因此我不明白这种辩论干吗要继续下去。
但是,真正使许多人感到震惊的是星际滑翔器的最后一次报告。
2069年06月11日,格林尼治时间06:04,电信8964,序列2。
星际滑翔器发至地球:
星河之洲456年前告诉我,已经发现了宇宙的起源,并说我没有合适的电路可以理解这个问题。若要取得进一步的情报,你们必须直接与它取得联系。
我正转入巡航模式,必须中断联系。再见。
许多人认为,在数千条电信中,这最后也是最著名的一条证明了星际滑翔器也具有幽默感。否则的话,它干吗要等到离去之前最后一刻才扔下这么一颗富有哲学气息的炸弹呢?然而,更大的可能性是:这份报道是一项经过周密考虑的计划中的一部分,有意要把人类纳入正确的轨道,让人类等候——可想而知——一百零四年后星河之洲发来的第一批直达电信?
有些人建议追踪星际滑翔器,不能容许它把大量的知识储备和远比地球现有水平先进得多的技术模型带出太阳系范围以外去。虽然人类现有的宇宙飞船没有一艘可以赶上星际滑翔器,而且在赶上它的极高速度之后也肯定无法返回地球,但这样的拦截装置却是不难制造的。
幸而,更明智的意见占了上风。即便是机器人宇宙探测器,也可能有高效的防御手段,足以防止敌方侵入它的本体,甚至包括在万不得已的时候自毁的能力。不过最有力的论点是,它的建造者距离地球“只有”五十二光年。在他们发射星际滑翔器以后的几千年里,他们的航天能力决不会停留在原有状态无所进展。倘若人类轻举妄动,惹怒了他们,二三百年以后,他们可能会带着怒气驾临地球……
就这样,探测器不仅在实际上对人类文化的全部领域都产生了影响,同时也结束了那些似乎是深明哲理的人们在许多世纪里充分进行的、无尽无休的宗教争论。
17.帕拉卡尔马
摩根迅速回忆了一下自己说的话,觉得还没有太出丑。倒是马哈纳亚凯法师可能有所失策,暴露了尊敬的帕拉卡尔马的身份。当然,这不是什么特别的机密,或许他以为摩根早已知道了。
幸亏有人打断了谈话。两个年轻的侍僧进入办公室,一人托着盛有米饭、水果和薄煎饼的托盘,另一人则提着必不可少的茶壶。没有一道荤菜。经过了漫长的一夜,其实摩根很想吃两个蛋,不过他猜,蛋也在禁食之列——不,说禁食是言过其实了。萨拉特告诉过他,佛门不相信绝对的事物,不禁止任何东西,但它有一个规定得很细的宽容标准,杀生——即便残杀潜在的生命——也是受到谴责的行为。
摩根一边品尝食品——多数从来没吃过——一边询问似地看着马哈纳亚凯法师,但见对方摇了摇头。
“午前我们不进食。早晨脑子特别清醒,在这段时间里,我们不应该有任何杂念。”
摩根小口小口地吃着鲜美的木瓜,思索法师那句简单的话语所体现的哲学意义。在他看来,饥肠辘辘实在使人分心,除了想吃饭,什么正经事也顾不上。他的体质天生就很棒,从来没有试图让思想和肉体分离开来,也不明白别人干吗要这么做。
于是摩根吃着异样的早餐,马哈纳亚凯法师干他自己的事,有那么几分钟,他的手指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在控制台的键盘上舞动着。当读数显示在屏幕上的时候,摩根出于礼貌,把目光转向了别处。
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向了佛像。那可能是一座真实的雕像,因为它的底座在后面墙上投下了淡淡的阴影。但即便这样也说明不了什么——就算底座是实实在在的物体,佛陀的头也有可能是细心设置并接合在底座上的全息图像。这是常见的把戏。
可这头像确实是件艺术珍品,就像《蒙娜丽莎》一样,既反映了观察者的感情,又把它自己的艺术魅力强加给观察者。乔宫多[23]夫人的眼睛是看着远方的,只是谁也不知道那双眼睛在看什么。然而佛陀的双目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湖水,给人以“四大皆空”或“万物皆备于我”的感觉。人在里面可能丧失灵魂,也可能发现一个宇宙。
佛陀的双唇浮现出一丝微笑,比蒙娜丽莎的微笑更令人琢磨不透。那到底是微笑呢?还是光照的效果?就在这时,微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超然的安详神态。摩根简直无法让自己的目光离开这副具有催眠魅力的面容,只是因为听到控制台上一份硬拷贝读取输出时传来熟悉的沙沙声,他才回到现实中来——假如这是现实的话……
“我想,您不会拒绝笑纳这份小小的纪念品吧?”马哈纳亚凯法师说。
摩根接过递给他的那一页纸——这是一张古代手抄本的羊皮纸,不是用了几个小时注定就要扔掉的普通打印纸。纸上的字他一个也不认识,除了左下角一段不引人注目的字母数字索引以外,整个文本都用华丽的花体字写成。良久,他终于认出那是塔普罗巴尼文。
“谢谢您。”他极尽挖苦之能地说,“这是什么东西?”其实他心里完全明白。法律文件大同小异,无论用的是什么文字,或者属于哪一个年代。
“这是拉温德拉国王和寺院协议书的副本。按照你们的历法,签署于公元854年的卫舍迦节[24]。这份文件证实了本寺院对庙宇占用土地的永久所有权。老实说,这份文件中规定的各项条款,连外国入侵者也是承认的。”马哈纳亚凯法师意味深长地说。
“我相信它得到了喀利多尼亚人和荷兰人的承认,但没有得到伊比利亚人的承认。”
即便马哈纳亚凯法师对摩根的历史知识感到惊讶,他也丝毫不动声色,连眉头都没扬一扬,“他们无视法律和秩序,尤其在涉及其他宗教的地方。我相信,他们奉行的‘拳头即权利’的哲学是不符合您的标准的。”
摩根勉强笑了笑,“当然。”他回答说。怎么办呢?他默默思忖,利益压倒一切时,道德就会退居第二位。地球上最好的法律专家,包括人和电子计算机,不久就会把心思集中到这个地方来。倘若他们此刻找不到合适的解决途径,就很可能会出现令人极不愉快的局面,那种局面可能会让他变成恶棍,而不是英雄。
“既然你提出了854年协议,让我提醒你,该协定只涉及庙宇范围以内的地产,也就是寺院围墙所明确标定的土地。”
“正确。但是围墙把整个山顶都圈围在内了。”
“你对庙宇以外的土地没有管辖权。”摩根竭力用温和的语调进行反驳。
“我们有一切产权持有者共有的权利。倘若邻居有骚扰行为,我们依法可以向各级诉讼机关提出控告。类似的先例并非没有。”长老寸步不让地答道。
“我知道,你说的是缆车系统的事。”
法师唇上掠过一丝淡淡的微笑。
“我看得出来,您来之前已经做好必要的摸底工作了。鉴于多种原因,我们当时提出过强烈的反对意见。”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补充道,“情况曾经弄得很复杂,但把事情搞清楚以后,我们做到了和平共处。反正旅游者们爬到风景观赏台就心满意足了,而对于真正的朝圣者,我们任何时候都乐意在山顶上接待他们。”
“这么说来,或许我们之间还是可以通融的。对我们来说,差几百米高度关系不大。山顶可以丝毫不受影响,我们只要在峭壁上再凿出一处平台就行了,就像缆车站那样。”
在两个和尚长时间的逼视之下,摩根感到浑身不自在。他毫不怀疑他们非常清楚这种想法是很荒唐的,但他还是要把它提出来搪塞一下——因为这次谈话是记录在案的。
“您有一种非常奇特的幽默感,摩根博士。”马哈纳亚凯法师终于打破了沉默,“倘若那个庞然大物竖立在这里,哪里还谈得上圣山的灵气以及三千年来我们所追求的遁世幽居的境界呢?千千万万善男信女为了来到圣地,往往累垮了身体,甚至丧失性命,难道您要我们辜负他们的信仰吗?”
“我理解你们的感情,”摩根回答说(他纳闷的是,自己是否在撒谎?),“我们将尽一切可能不给你们增添麻烦。所有支撑设施都将埋设在山体里面,唯有太空梯暴露在外,而且从任何距离观察都不太明显。圣山整个外观将完全维持原样,甚至连著名的斯里坎达山影——我刚刚欣赏过——也不会受到影响。”
马哈纳亚凯法师瞧了瞧自己的秘书,那位秘书随即向摩根投去了带有敌意的目光,“那噪声的问题怎么办?”
摩根思忖着,真要命,这是我最大的难关。货载将以每小时几百公里的速度从山体里钻出地面,初速愈大,作用于悬吊塔上的应变[25]就越小。不消说,乘客无法承受半个G左右的加速度,但密封舱仍然会以近乎音速的速度出航。
“会有飞航噪声,”摩根大声承认,“但绝不会像大机场附近的噪声那么大。”
“那就可以放心啦。”马哈纳亚凯法师说。摩根知道他话中带刺,但他的神情依然是那样莫测高深。他要么在表现超然的沉着,要么在试探客人的反应。而另一方面,那位较年轻的和尚一点儿也不想掩饰他的怒气。
“您以为我们还没听够宇宙飞船进入大气层时发出的轰鸣声吗?现在您倒打算直接在我们的墙根下发射冲击波了!”
“在这个高度,太空梯的运行不是超音速的。”摩根坚定地回答,“塔结构将吸收大部分声波。实际上,”他试图抓住一个他突然想到的有利条件,“从长远来看,轨道塔有助于一劳永逸地根除航天飞机。这座山会变得更安静。”
“我明白。我们将要消受的不再是偶然的声震,而是没完没了的咆哮声了。”帕拉卡尔马毫不客气地回敬了一句。
摩根思忖,跟这号人打交道,真是什么也谈不拢,本来还以为马哈纳亚凯法师是最大的障碍呢……只得转变话题了。摩根打算小心翼翼地把立足点转换到靠不住的神学上来。
“我们要做的事,”他诚挚地说,“难道与你们没有一点儿相宜之处吗?我们希望建造的太空梯其实是你们山壁上那条梯道的延续。要是我可以这么说的话,我们是打算把阶梯继续修上去,一路修到天国。”
尊敬的帕拉卡尔马简直被这种亵渎的语言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这一次是他的上司心平气和地回答的。“真是非同寻常的想法。”他冷冷地说,“可是佛教教义不信天国。拯救众生之道可能存在,却只能在这个世界上寻找。我想不通你们干吗急着要离开这个世界进入太空。您知道巴别塔的故事吗?”
“记不清了。”摩根无可奈何地承认。
“我奉劝您重读一下基督教的旧约,《创世记》第11章。那篇故事讲的也是关于建造一道通向天堂的阶梯的尝试,结果却一事无成——人们不能相互理解,因为他们的语言各不相同。”
“我们会遇到各种困难,但我想语言沟通不成问题。”摩根回答。
然而,望着尊敬的帕拉卡尔马,摩根对自己的话却不那么笃定了。他们确实是在讲着不同的语言,在某些方面比人类和星际滑翔器之间对话的鸿沟更加难以逾越。而这条鸿沟可能是永远也克服不了的。
“请问,”马哈纳亚凯以始终如一、彬彬有礼的态度继续问道,“您跟园林管理处谈得怎样?”
“他们非常合作。”
“对此我不觉得意外。他们长期预算不足,巴不得有新的收入来源。缆车系统让他们发了一笔横财。毫无疑问,他们希望您的工程会提供更大的财源。”
“对此他们没有失算。再说,他们已经确认这项工程不会造成任何环境问题。”
“要是空间轨道塔倒塌下来呢?”
这一回,轮到摩根逼视帕拉卡尔马的眼睛了。
“倒不了。”他以连接两个大陆的超级大桥缔造者的坚强信念说。
然而摩根非常清楚地知道——那位铁石心肠的帕拉卡尔马必定也知道——这类问题是不可能有绝对把握的。二百零二年前,1940年11月7日那个教训已经足够惨痛了,任何一个工程师都忘不了。
摩根少有噩梦,但那是其中之一。即便在此时此刻,地球建设公司的计算机也在设法驱除那个梦魇。
然而,宇宙间一切计算力量对于摩根尚未预见到的问题——对于还没有出现的噩梦,是无法防患于未然的。
18.金色蝴蝶
尽管阳光灿烂,四周壮丽的景色不断映入眼帘,摩根却无动于衷,汽车开动后不久,他就进入了梦乡。轿车驶过无数“U”字形急转弯,急刹车的时候,他向前冲了出去,被安全带紧紧勒住,这才突然从梦中惊醒过来。
他一时睡意蒙眬,认为自己还在做梦。微风轻轻吹进半开着的车窗里,温暖又湿润,仿佛是从土耳其浴室里漏出来的蒸汽。可是车子显然是遇到了一场遮天蔽日的风雪……
摩根眨眨眼,眯缝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幅奇景——这是他平生第一次看见金色的雪花。
汽车已无法继续行驶。大群蝴蝶像一团浓云似的向着东方飞去,航向稳定,目标明确。有几只蝴蝶被吸入车内,疯狂地振翅乱飞,摩根挥手把它们扑了出去。另外好些蝴蝶贴满了挡风玻璃,司机用自己能想到的塔普罗巴尼骂街话狠狠地发泄了一通之后,走下车去把玻璃擦干净。待他擦好,蝴蝶已经明显减少,只剩下一小撮掉队的蝴蝶孤零零地飞翔着。
“有人给你讲过蝴蝶的传说吗?”汽车开动之后,司机问道。
“没有。”摩根嘟哝了一声。他对此压根儿不感兴趣,一心一意只想继续睡觉。
“金蝴蝶——它们是卡利达萨手下的勇士,在亚卡加拉阵亡的将士们的亡灵。”司机津津有味地讲述着。
摩根冷哼一声,希望司机识相一点,可是饶舌的司机却毫不理会地继续说下去:
“每年大约这个时候,它们都拼命向圣山飞去,到头来却都死在了下面的山坡上。有的时候它们能飞到缆车道的中段,但再高就飞不上去了。这对于维哈拉来说,真是值得额手称庆的幸事。”
“什么维哈拉?”摩根睡意蒙眬地问。
“就是寺院。假如它们飞到了山顶,就表示卡利达萨取得了胜利。到那时,比丘们——也就是和尚们——就得弃山而逃。在拉纳普拉博物馆里保存着一块石碑,上面铭刻的‘预言’中有这么一段记载。您想去看看吗?”
“有机会再说吧。”摩根急忙回答,说完把身子靠到了柔软的椅背上。但他并没有能够很快入睡——司机描述的形象一直萦绕在他心头。
今后几个月里,他将常常想起这个形象——在艰难困苦之际和危急关头,注定灭亡的千百万蝴蝶枉费力气攻击那座圣山,而他再一次沉浸在金色暴雪之中。他默想着这一切的象征意义。
不得安宁。
19.萨拉丁湖畔
几乎所有比较历史学计算机模拟都说明,图尔战役(公元732年)是人类关键性的灾难之一。假如查理·马特被打败的话,伊斯兰教就有可能解决使自己分崩离析的内部分歧,进而征服欧洲。这么一来,基督教几个世纪的野蛮统治可望得以避免,工业革命可望提前将近一千年开始,到如今,人类可望到达太阳系以外较近的星球,而不是仅仅到达系内稍远的行星……
但命运做出了另一种安排,先知穆罕默德的军队撤回了非洲。
——主席致辞:汤因比诞辰二百周年讨论会(伦敦,2089)
“你可知道,”法鲁克·阿卜杜拉酋长说,“我已经自封为撒哈拉舰队的海军大元帅啦?”
“我不意外,总统先生。”摩根望着浩瀚的蓝色萨拉丁湖的粼粼波光回答说,“假如不涉及海军机密的话,请问你有多少舰艇?”
“目前有十艘。最大的一艘是红色新月公司经营的三十米水面掠行艇。每个周末它都忙于救助那些驾船技术差劲儿的旱鸭子。我们的人在水面上还施展不出大本事——瞧,那个白痴正在换抢航行[26]呢!从骆驼背上转到船上,二百年时间毕竟还是不够长。”
“在骆驼和船之间,你们驾驶过卡迪拉克和罗尔斯·罗伊斯轿车嘛,这肯定能减少转变的难度。”
“我们还在用那几种轿车——我的曾曾曾祖父的银鬼牌轿车至今还崭新如故呢。我得说一句公道话,在湖面上遇险的都是外地人,他们试图跟本地的风比比高低。我们则坚持使用机动艇。明年我准备购置一艘潜艇,保证可以到达湖底78米最深处。”
“下去干啥呢?”
“最近我听说,这个沙漠里曾经布满古代珍品文物。不消说,沙漠被淹没之前谁也没为那些文物操心。”
试图催促这位北非自治共和国总统是徒劳无益的——摩根对此一清二楚。无论宪法上怎样规定,阿卜杜拉酋长的权力和财富都几乎是世界第一的。更重要的是,他懂得把权力和财富用到该用的地方。
他的家族不怕冒险,而且很少为自己的冒险行为后悔。这个家族的首次著名赌博就是花费石油美元购买以色列的科技成果,从而招致了整个阿拉伯世界几乎长达半个世纪的仇恨。但这一深谋远虑的行动直接导致了红海矿藏的开采、沙漠的改造以及后来直布罗陀大桥的架设。
“我不说你也知道,万,”这位酋长再次开口,“你的新计划叫我有多动心。建桥的时候咱们同甘共苦,我知道你能成事——只要有财源。”
“谢谢。”
“不过我有几个问题。我吃不准干吗要设中途站——干吗要设在二万五千公里的高度?”
“有几个原因。首先,在大约这个高度必须设一个主发电站,因为无论如何,这是相当大规模的建设。后来我们又想到,乘客在狭小的客舱里禁锢七小时太久了,把旅程分为两段有一些额外的好处。我们不必在旅途中为乘客供应膳食——他们可以在停靠站就餐并活动活动手脚。我们也可以就此优化车辆设计,只有下半段密封舱才采用流线型设计,上半段的密封舱可以大幅简化、轻型化。中途站不仅可以用作转车点,还可以用作营运和控制中心——我们相信,最终它可以凭借自身优势成为一个旅游热点和度假胜地。”
“可那不是中点!约莫是到达静止轨道的——呃——三分之二路程。”
“不错。中点是在一万八千公里高度,不是在二万五千公里。不过我们还要考虑另一个因素——安全。中途站设在全程三分之二的高度上,假如它上面的三分之一断裂的话,中途站不会掉落下来坠毁在地球上。”
“为什么?”
“它有足够的动量维持轨道的稳定性。当然啦,它会朝地球方向掉落,但始终不会靠近大气层。因此,它十分安全可靠——只是变成了一个空间站,沿十小时一循环的椭圆形轨道运行,一天两次返回它的始发点,我们最终可以把它重新对接起来。从理论上说……”
“从实际上说呢?”
“哦,我相信也是可行的,中途站的人和设备都可以得救。假如把它建在较低的高度上,我们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了。从二万五千公里限度以下掉落的任何物体都会跌入大气层,并在五小时之内烧毁。”
“你打算向从地球到中途站的乘客宣传这个事实吗?”
“我希望他们一心一意欣赏美景,无暇为此担忧。”
“照你这么说,太空梯倒像一个观光梯了?”
“干吗不是呢?相比之下,地球上的观光点最多只能俯瞰三公里[27]!我们谈的要高出一万倍。”
阿卜杜拉酋长默默琢磨着,谈话停顿了好一阵子。
“咱们错过了一个机会。”他终于说道,“本来可以在大桥的两个桥墩上各建一个五公里高的观光塔呢。”
“原来的设计方案里有这个项目,但后来被砍掉了,出于通常的原因——经济效益。”
“咱们可能失算了,两个观光塔本来是可以设收费站捞回成本的。我刚才悟出一个道理——假如当时就有这种超级纤维的话,我想大桥的造价可以减少一半。”
“不瞒您说,总统先生,造价用不着当初的五分之一,但是大桥的建设将会推迟二十几年,这么说来还是有失有得。”
“我得跟我的会计师们谈一谈这个得失问题。他们中的一些人至今仍不相信造那座桥合算,尽管交通增长率超过了预测的速度。不过我再三告诫他们,钱并非一切,共和国不仅在经济上,而且在心理上和文化上都需要这座桥。你是否知道,百分之十八的人之所以驱车过桥,不为别的,只因为桥在那儿?过了桥,他们立刻折了回来,情愿为此交纳双程过桥费。”
“我好像记得。”摩根干巴巴地说,“很久以前我对你提过同样的道理。当时你怎么也想不通。”
“不错。我记得你最津津乐道的是悉尼歌剧院。你频频向我指出,它挣回了比造价高出好几倍的赢利——只论现款,更别提它带来的显赫名声了。”
“别忘了还有金字塔。”
酋长放声笑道:“你把它们叫什么来着?人类历史上效益最高的投资?”
“正是。四千年过去了,还在产生旅游效益。”
“这么对比有些欠妥吧?金字塔的管理费用跟大桥不可同日而语,更不用说你那个拟建的太空塔了。”
“太空塔的寿命可能比金字塔更长。它所处的环境要理想得多。”
“一个吸引人的见解。你真的相信它可以营运几千年吗?”
“当然不是以一成不变的方式营运下去,不过原则上是可以的。无论未来的技术有什么新发展,我不相信会有更有效更经济的通往太空之路。你就把它看成另一座桥吧。不过这回要建造的是一座通往星球的桥梁——至少是通往系内行星的桥梁。”
“但你又要我们帮忙筹措资金,我们还得为前一座大桥再支付二十年的巨款呢。这回你的太空梯可不是建在我们的本土上,跟我们也没有切身关系。”
“我相信大有关系,总统先生。你们的共和国是地球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而现在,太空运输费用是制约地球经济发展的主要因素之一。如果你看了对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经济发展的预测的话……”
“我看了——看了,很有趣。好吧,我们虽然还不算太穷,但资金却不好筹措。咦,你可以拿它去吸引格洛斯世界产品公司的资金嘛!”
“此后每十五年还一次债,直到永远?”
“假如你的预测是正确的就好了。”
“我的预测从没失误过,我对大桥的预测总是正确的。当然啦,你说得对,我只希望北非自治共和国开个头。一旦你们表现出兴趣,争取其他方面的支持就容易多喽。”
“包括哪些方面呢?”
“世界银行、行星银行、联邦政府。”
“还有你自己的雇主地球建设公司吧?莫非你想把它撇开不算,你到底在搞什么鬼名堂,万?”
切中要害了,摩根差点宽慰地叹了一口气,现在他终于可以开诚布公地跟一个信得过的人谈谈。此公乃是大人物,不会卷入小官僚的明争暗斗,又能透彻地领悟问题。
“我一直是在利用业余时间办公——眼下我在休假呢。顺便说一下,大桥的工作也是这样开始的!不知道我告诉过你没有,有一次他们居然正式命令我把大桥忘掉……过去十五年间,我吸取了不少教训。”
“这份报告一定占用了计算机不少时间。谁来支付这笔费用呢?”
“哦,我有不少可以自由支配的资金,因为我的班子总是在做别人搞不懂的研究工作。实不相瞒,我手下一小班人马几个月以来都在做着太空梯的构想。他们的热情非常高,把大部分业余时间都搭进去了。到如今,我要么公开表明自己的态度——要么把工程放弃。”
“你们那位尊敬的董事长知道这件事吗?”
摩根微微一笑,“他当然不知道。在一切细节得到解决之前,我是不会告诉他的。”
“我能理解其中奥妙。”总统敏锐地说,“我想,你还有一点考虑是要确保柯林斯参议员不会赶在前头成为首创太空梯的人。”
“他不可能首创——太空梯的构想已经有两百年的历史了。但是他,还有许多别的人,可能还会把它拖延下去。我要在有生之年看见它成为现实。”
“不消说,你是打算主管这项工程喽……喂,你到底要我们干啥?”
“我只是提个建议,总统先生——您可能有更可行的办法。譬如由您出面组织一个世界财团吧——成员或许还包括直布罗陀大桥管理局、苏伊士和巴拿马公司、英吉利海峡公司、白令海峡大坝公司等等。待到一切搞定,再去找地球建设公司,请求他们做一次可行性研究。你们需要付出的投资数额是微不足道的。”
“啥意思?”
“不足一百万。因为我已经完成了百分之九十的工作。”
“然后呢?”
“此后,有您作后盾,总统先生,我就可以见机行事了。我可能留在地球建设公司,也可能辞职,加入世界财团——姑且把它叫作天体工程公司吧。这完全视情况而定。只要对工程有利,我什么都干。”
“看来这是一种明智的态度。我想咱们能搞出一点儿名堂来。”
“谢谢您,总统先生。”摩根诚心诚意地回答,“但是现在有一个恼人的路障,我们必须立即把它搬掉,也许得赶在开办世界财团之前动手——我们不得不诉诸世界法庭,确立我们对地球上那块最宝贵的不动产的管辖权。”
20.起舞的大桥
即便在这个即时通讯和全球快捷交通均已实现的时代,也并非什么东西都可以用电荷模式贮存起来。还有一些物品不得不以其他模式储存,例如古籍、专业证书、荣誉奖章、工程模型、材料样品、艺术家的工程透视图(不像计算机画得那么精确,却有很好的观赏价值),当然还有铺满整片地板的地毯,高级官员们都欣赏的。
摩根的办公室设在内罗毕市[28]地球建设公司总部无规则楼房的第六层——陆地部楼层,他平均每个月有十天左右的时间是在那里度过的。它下面一层是海洋部,上头一层是行政部,也就是董事长柯林斯和他手下人员的办公室。建筑师热衷于天真的象征主义,把顶层留给了太空部,屋顶上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天文台,配有一架终年失修的三十厘米望远镜——因为只有在办公室聚餐的时候才使用,其观察对象往往与天文相去十万八千里。“研究员”们最中意的目标是同总部大厦相距只有一公里之遥的“三星”大饭店的窗户。
由于摩根同他的两个秘书(其中之一是电子计算机)时刻保持着联系,因此当他从北非自治共和国短程飞行回来,走进办公室的时候,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按照往昔的标准来看待的话,他的机构实在小得出奇,归他直接领导的男女工作人员尚不足三百名,但他们掌握的计算和信息处理能力却比地球上的全体居民加起来还要强。
“嘿,你跟酋长谈得怎样?”其他人一走,他的副手和老朋友沃伦·金斯利便问道。
“不怎么样。直到现在我还不敢相信,我们怎能让这么一个愚蠢的问题扯住后腿?法学家们是怎么说的?”摩根问道。
“我们肯定得请世界法庭裁决。假如法庭同意这是一个事关公众重大利益的问题,那么我们那些尊敬的朋友就得搬家……否则,情况就会复杂化。或许,请你给他们来一次小小的地震?”
摩根是普通大地构造学学会理事会成员,因此这事成了他和金斯利之间常备的笑料。可是,就连大地构造学家们——对于人类来说,这应该是一件幸事——也始终没有找到控制地震的方法。人们只是学会了可靠地预告地震,并在地震造成严重破坏之前把能量以无害的方式释放出去。即便做到这个程度,成功的记录至多也只有百分之七十五。
“我会认真考虑你的建议。”摩根耸了耸肩,“喏,其他问题怎么样?”
“都开始模拟了——你现在要看看吗?”
“好哇——看看最棘手的问题吧。”
办公室窗户暗了下来,室内中央出现了一个由发亮线条组成的地球模型。
“瞧这个,万,”金斯利说,“这里就是那个闹别扭的地方。”
空荡荡的空间中开始出现一行行字母和数字——速度、业载、加速度、中转时间。附有经度和纬度圈的地球模型在地毯上方盘旋着。从地球上升起一条亮线,直至比人稍高一点的地方,它代表移动着的空间轨道塔。
“模拟速度是正常速度的五百倍,横向比例扩大五十倍。我们开始了。”沃伦解释。
某种无形的力开始拉拽那条光线,使它偏离垂直方向。摄动在向上扩散,这是利用电子计算机模拟货载在地球重力场作用下的运动。
“偏离量多少?”摩根问。
“大约二百米。它将要达到三百米,而在此之前……”
亮线断了。空间轨道塔被截成两半,两截分别以减速运动(代表每小时数千公里的实际速度)相互分离开来——一段弯曲着落回地球,另一段往上抛向太空……这个想象中的灾难,暂时还只存在于计算机的大脑里,但几年来却一直困扰着摩根。
那部两百年前拍摄的电影他至少看过五十遍了,有些片段他是一帧一帧仔细观看的,直到每一个细节都铭记在心。它是有史以来拍摄过的最昂贵的纪录片,至少在和平时期是如此——每一分钟都让美国政府花费了数百万美元。
冷漠无情的镜头清楚地照下了一座飞越峡谷的纤细(太纤细了!)而优美的大桥[29],以及一辆被受惊的驾驶者遗弃的孤零零的轿车。这不足为奇,因为大桥出现了人类整个工程史上从未见过的异常现象。
千万吨金属居然开始表演轻巧的高空芭蕾舞。从侧面看上去,你可能误以为那是一座橡皮桥而不是钢铁大桥。高达数米的起伏震荡波缓缓扫过桥体,悬吊于桥墩之间的桥面起伏扭动,像一条愤怒的巨蟒。沿着峡谷刮来的风带着人耳听不见的振荡波,却与这座在劫难逃的大桥发生谐振。起初的几小时,振荡逐渐增强,但谁也预想不到它会怎样终结。大桥持久的临终挣扎最终成了授予设计师们的一纸奖状,他们本来是完全可以谢绝这种嘉奖的。
突然,悬吊钢缆断裂了,像一条条致命的钢鞭向上挥去。大桥的路面塌落到万丈深谷之中,吊桥的碎片旋转着飞向四面八方。即便按正常速度放映,最后的灾变看来都像是用慢动作拍摄的一样。灾祸的损失太严重了,在人们的记忆里没有哪一场灾难可以与它相提并论。实际上,整个事件只不过延续了五秒钟而已。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横跨塔科马峡谷的大桥在技术史上取得了不可磨灭的地位。两个世纪之后,在摩根办公室的墙上挂上了一幅它最后时刻的照片,上面附有这样的说明文字——“我们最差劲的产品之一”。
对于摩根来说,这并不是戏谑而是座右铭,它时刻提醒他——意外灾祸随时可能出现。设计直布罗陀大桥时,他研读了冯·卡尔曼[30]对塔科马海峡桥的经典分析,尽可能从过去代价最昂贵的错误中吸取教训。这堂课没有白上,即使在来自大西洋最猛烈的飓风袭击下,直布罗陀大桥也没有出现严重的振动问题,只是车行道偏离了中心线一百米,而这种情况是同设计数据严格相符的。
然而太空梯是进入未知领域的一次大跃进,出现一些令人不愉快的意外情况几乎是无法避免的。大气层这一段的风力容易估计,但还必须把业载停止和启动引起的振动考虑在内——在这样一个庞大的结构上,甚至太阳和月球的潮汐效应也会引起振动。这些因素不仅各自起作用,而且也会综合起来起作用。按所谓“最糟的情况”来考虑,这些因素说不定还会与偶然发生的地震联合,使局面更加复杂。
“这种载荷规范的全部模型得出的结果是一致的。”沃伦说,“振动逐渐增强,最终在大约五百公里高处出现断裂。必须大幅度增加振动阻尼。”
“这正是我担心的。需要增加多少?”摩根问。
“一千万吨。”
凭着工程上的直观经验,摩根的估计也是这个数字。现在计算机证实了这个数字——他们必须在轨道上增加一千万吨“锚固”质量。
即便按照地球的土方标准计算,这么大的质量也不是小事一桩,相当于直径两百米的一块大圆石。他的眼前出现了以塔普罗巴尼的天幕为背景的亚卡加拉山。
把那座山拔高四万公里,让它插入太空——亏你想得出来!幸运的是,可能用不着那样做,毕竟还有两种替代办法。
摩根一向鼓励手下的工作人员尽量发挥独立思考的精神,这是培养责任感和减轻领导者自身工作量的唯一方法。他那一班人已经多次找到被他忽略的解决办法。
“你有什么高招,沃伦?”他平静地问。
“我们可以利用设在月球上的弹射器发送一千万吨月岩,这是一项费时费钱的工作,我们还需要一个太空操作站接收这些材料,并把材料送入预定的轨道。此外,这么做还涉及心理问题……”
“我明白。我们不能再弄出一个圣路易斯·多明戈……”摩根沉思着点了点头。
圣路易斯·多明戈是南美洲的一个小村庄(幸亏很小),一块预定供某个低轨道空间站使用的月球金属意外地落到了这个村子里。就这样,由于引导错误,地球上出现了第一个人工陨石坑,导致二百五十人死亡。从此以后,地球上的居民对于“宇宙发射”就持强烈的反对态度了。
“要是能够利用某个空间轨道合适的小行星,事情就好办得多了。”沃伦继续说,“我们已经注意到有三颗这样的小行星。那里最好有制造超级纤维所需的碳。这样,我们就可以‘一石二鸟’了。”
“这石嘛……似乎是大了点儿,但这种设想我很欣赏。月球弹射器恐怕不适用——发射一百万个十吨重的石球会耽误几年工夫,而且一些石球肯定会偏离轨道。假如找不到足够大的小行星,咱们还可以用太空梯送上石块去补足——能避免这样做的话,我是不喜欢浪费那么多能量的。”
“这种方法可能是最经济的。有了最新核聚变电厂的效率,把一吨货物送上轨道仅仅消耗价值二十美元的电。”
“你对这个数字有把握吗?”
“这是中央电站的报价。”
摩根沉默了几分钟,“假如是这样的话,那航空航天工程师们可就要恨死我了。”他在心里补充了一句:几乎像尊敬的帕拉卡尔马一样恨我入骨。
其实,这话他说得并不公道。真正信奉佛门教义的人是不可能萌发仇恨之心的。在庙里的时候,他从乔姆·戈德堡博士眼里看到的仅仅是不可调和的对立情绪。
对方要运用一切可能的手段进行斗争。
21.判决
在保罗·萨拉特的许多品质之中,有一点是颇讨人嫌的,就是喜欢冷不防给人家打个电话,而且喜也罢,忧也罢,劈头一句总是问:“你听到那条新闻了吗?”拉贾辛哈有时恨不得敷衍他说:“早就听过了,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但他不忍心剥夺保罗这点天真无邪的乐趣。
“喂,这一次是什么?”他毫无热情地问道。
“玛克辛正在环球二套演播室,跟参议员柯林斯谈话。看样子,咱们的摩根博士惹上了麻烦。我请您马上收看一下。”保罗急切地说。
拉贾辛哈按了一下按键,保罗那激动的面孔立刻换成了玛克辛·杜瓦尔的影像。她坐在人们非常熟悉的演播室里,正在采访地球建设公司的董事长。这位先生似乎并不想抑制自己的愤懑情绪——或许是装出来的情绪。
“……柯林斯参议员,既然世界法庭已经做出了裁决……”传出的是玛克辛的女低音。
拉贾辛哈把节目并联到“录像”模式,自言自语地嘟囔着说:“我还以为星期五才播出呢。”他关掉声音,激活与亚里士多德通信的私人线路,突然叫了起来,“天哪,今天是星期五了!”
像往常一样,亚里立刻跟他通话。
“早上好,拉贾。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那美妙而不带感情的话音是人类的声线无法发出的,在与他交流的四十年里一直没有发生过任何变化。在他死后,它将与别人交谈几十年乃至几个世纪,就像同他谈话一样(其实,此时此刻它正在跟多少人对话呢?)。当初他得知这个情况时,一度感到郁郁不乐,现在就无所谓了。他并不妒忌亚里士多德的永生不死。
“早上好,亚里,我想了解世界法庭今天就天体工程公司状告斯里坎达寺院一案做出的裁决。谈谈概要情况就行了——稍后给我一份打印输出全文。”
“裁决一:根据2085年编制的塔普罗巴尼国法典和世界法典,确认寺庙所在地皮的永久租赁权。表决一致通过。”
“裁决二:拟议中的轨道塔建设会给具有重要意义的历史文化遗迹造成噪声和振动,构成对私人的妨碍行为,根据侵权行为法应受到制止。在现阶段,该项工程涉及的公众利益尚不足以影响本次决议。此款通过的票数为四比二,一票保留。”
“谢谢你,亚里——打印输出就不要了。再见。”
情况完全在预料之中。然而,他不知道应该为此感到宽慰呢,还是应该感到失望。
同旧时代保持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拉贾辛哈庆幸旧传统得到珍惜和保护。假如人类从血腥的历史中已经悟出一点道理的话,那就是唯有个体的人是举足轻重的——他们的信念无论多么古怪,都应该得到保护,只要那些信念不与更广泛而同样合法的权益相冲突。老诗人是怎样说的呢?“国家这样的事物终究是不存在的。”这种说法也许离谱,但总比另一个极端要好一些。
但与此同时,拉贾辛哈也略感几分遗憾。他几乎说服了自己,摩根那个雄心勃勃的伟大事业可能正是防止塔普罗巴尼乃至整个世界在饱食无忧和自我满足中陷入衰落所需要的新事物(这是顺应历史趋势吗?)。现在,法庭堵塞了这条道路。这种情况即使不是永久性的,至少也会在许多年内保持下去。
他想知道玛克辛对这个问题有什么看法,于是把控制台拨到延时重放模式。在环球二套新闻分析频道上(又名“发言人特写头像之乡”),柯林斯参议员振振有词:
“……无疑超越了权限,把陆地部的财力用到与部门无关的项目上。”
“不过,参议员,你是不是有点儿墨守成规了?按照我的理解,超级纤维的研制是为了应用于建设项目,尤其桥梁建设。难道这不是一种桥梁吗?我听到摩根博士使用过这个类比,尽管他也称其为塔。”
“现在是你变得墨守成规了,玛克辛。我宁可承认太空梯这个名字。你对超级纤维的看法完全错了。它是两百年间航空航天研究的成果。我公司的陆地部取得了最后的突破,当然啦,我为手下的科学家感到自豪。”
“你认为整个工程应该移交给太空部吗?”
“什么工程?只不过是一种设计研究罢了,是地球建设公司始终在进行的几百个设计研究之一。这些研究我一个也没过问,也不想过问,除非到了必须做出某种重大决策的阶段。”
“那不属于这里谈的情况吗?”
“肯定不属于。我的太空运输专家表示,他们能处理全部预计增长的运输量——至少在可预见的将来。”
“准确地说,多久呢?”
“今后二十年。”
“那以后怎么办呢?按照摩根博士的说法,建造轨道塔也需要二十年。假如二十年以后没有轨道塔,该怎么办呢?”
“到时候我们自然会有其他办法。我的人员正在探索一切可能性,谁也不能认定太空梯就是正确的解决办法。”
“不过,太空梯的设想从根本上说是稳妥的吧?”
“看来是稳妥的,但还需要进一步研究。”
“这么说,你应该感激摩根博士做了初期的工作喽?”
“我对摩根博士极其敬重。他即便不是全世界、也是我公司最卓越的工程师之一。”
“参议员,你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呢。”
“很好。那么,我确实感激摩根博士让我们注意到了这件事。但我不赞成他的做法。恕我直言,他企图迫使我表态。”
“怎样迫使你呢?”
“到公司外面——他领导的机构外面——进行活动,这是缺乏忠诚的表现。由于他四处耍花招,世界法庭才做出与他的愿望相反的裁决,这理所当然引起了诸多不利的评论。在这种情况下,我别无选择,只能极其遗憾地请求他上交辞呈。”
“谢谢,柯林斯参议员。像往常一样,跟你谈话很有趣。”
“你这个可爱的骗子。”拉贾辛哈一边说一边关掉电视。操纵台上请求通话的指示灯已经亮了一分钟左右。拉贾辛哈按下了按键。
“您都清楚了?”萨拉特教授问,“这下万尼瓦尔·摩根算是完了。”
拉贾辛哈若有所思地望了老朋友几秒钟。
“您总是喜欢过早地下结论,保罗,愿意打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