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国政党学说文献汇编(第一卷)
- 杨德山
- 4154字
- 2020-08-29 19:08:21
046.论政党与国家之关系
无竞争则进化不速,无对待则党派不成。所谓党者,结合一部分人之意见,以对于他团体,或反对之,或监督之,而为共同之运动者也。吾国以不团结之名扬于外,故有飞尘散沙之诮。初非果无党也,不过所号召所凑合者,为个人之利害而行动(非为公共之利害而行动)。呜呼!使国民皆背公而营私,皆趋利而远害,谁之咎也?上以专制之苛政,以压抑人民,而人民始不得不应以狡诈,以遁于法外。孟德斯鸠之言曰:“君主之国,无论上下贵贱,一以变诈倾巧相遇,盖有迫之不得不然者。”若是乎为公共之利害而行动者,果不适用于吾国今日之世也。
吾从祖国历史上以观察政党,而不禁慨然矣。党锢之祸,肇于东汉,其时,君道粃僻,朝网日陵,而仁人君子,结群以救国,依仁蹈义,舍命不渝,风雨如晦,鸡鸣不已。虽不足振衰起废,而忠烈之气,若揭日月。自是以来,惟唐最无足称,牛李相倾,行同狗彘。宋之衰造,洛蜀闽虽各标门户,其实意气轧轹而已。洎女真入宼,李纲罢黜,安危大计,判于顷刻。而太学生数万人,奔走号呼,义声动天下,而祸亦不旋踵。明社之屋,述古者多归咎于党人。然东林学社中,爱国忠节之士,项背相望,阉铛一炬,国随以亡,是又孰之罪也?本朝入主中原,所以抑清议锄党人者,靡微不届。康乾文字之狱,至以疑似株连而成大案。人孰不乐生而畏死?跅弛之士,日就摧夷。二百年以来,世道弥衰,人品弥下,国家之安危,听诸肉食者是谋。往古植节尚义之风澌灭以尽,欲漂之叶,不待疾风,将萎之花,惨于槁木。抚今思昔将噭然而哭,有如许伯子之悲世者矣。
吾将作此政党论,知必有难者曰:政党者,于非常发达之国家,又非常幼稚之国家,均无需乎政党之存在。惟一般立宪国,使多数人民,为政治上活动,政党方为必要。中国虽预备立宪,而政体未变更,程度尚幼稚。子言政党,毋乃早计乎?曰:是不然。百级之台,非一武可跻,九仞之山,非一篑可为。天下之事,恒以相习相渐相摹仿相切劘而后成。此日不为之备,而曰待后日,后日不为之备,又曰待诸他日。是率天下而出于待之一途。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哉?中国今日诚幼稚矣,其所以成为幼稚者,一由于学问上之幼稚,一由于能力上之幼稚。学问之幼稚,固非旦夕所克奏功。能力之幼稚,不于此时以经验之锻炼之,是终其身于幼稚已耳。况吾国处死生一发存亡顷刻之际者乎。吾观英吉利之宪法,由自然而发生,其后发达孕育,灿然为各国宪法之母。故英之宪法,非由国王制定,非由臣民共同制定,非由革命后制定,乃伴国家文明之进步,渐次成立。当一六〇〇年以前撒逊时代之贤人会议,已开国会之先声。于是贵族之组织,人民之自治,咸具政治上之知识之能力,论者谓政党内阁制度,惟英能实行,大陆诸国,皆弗逮远甚。美国采用政治自由,人人皆有参政权。大统领之选举,由众民党与共和党协议而后定,故有第二政府之称。试取美与英较,则英之国法,由中央集权与地方自治融合而成。美之国法,则纯由地方自治而成,其政党之盛更可概见。其余若德若法,政体虽有君主共和之不同,而国会势力之雄强,则无以异。日本宪法,由君主颁定,非出于人民之要求。说者谓为钦定宪法,与各国宪法成立之原因不同,不知法律非不可摹仿,患在既定之后,与一般之程度习惯不适,不能强国民以受其支配,并无特别之机关以监督之耳。日本之国务大臣,对于国民负责任,而国会即对于官吏之专横,以为其监督机关,其政党之铮铮有力者如此。惟土耳其屡颁宪法,卒未成功。察其原因,一由教育之不普及,一由政治智识之太缺乏,驯至今日,奄奄如已亡之国。东西两病夫,苟不于政治上扩充其实力,虽日定一宪法,徒增瞀乱耳。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今日吾侪所奔走喘汗者,既皆单纯而趋于救国之一途。上以图国政之改良,下以尽分子之义务。凡我国民关系綦切,西欧文明,既导我先路矣。车驱之,车驱之,何渠不若汉?
政治之范围甚宽,而政治一科,东洋诸国,今尚未为完全发达之学问。而于政治发达不完全之国,欲成一有力之政党,盖亦难矣。兹将政党研究之必要者,略述于下。
(一)政党之发生。欲知政党之如何发生,不可不明政治之如何研究。人类者,社会之一。既成社会,则有许多复杂之现象,以供解释。然初有社会,未为国家,社会虽有种种之现象,只可谓之为社会的现象,不可谓之为政治的现象。何者?有国家始有政治,政治之成立既以国家为前提,而政党之发生亦必以国家为前提也,明矣。故国家未有以前,与国家既亡以后,皆无所谓政党。政党者,所以研究国家之现象,更从抽象的观察,而只关于政治之一部分也。且政党之发生,为必然的事实。国民为一个人,同时不可不为国家社会之一员。政党之集合,依特定之利害与公共之精神,而同趋于一主义。其发生也,乃自然必至之关系,为人类任意的之结合也。现世国家未有无政党而可存在者,独中国立国数千年寿命,不可谓不永,而从无自然鸠合以成一有力之政党者,殊为可异。虽历史上党祸甚多,而终无完全之组织专注重于国家方面者。抑吾闻之政治家言曰:“政治学之范围,从便宜上研究,当以文化国为限。”若吾国之晦盲否塞,政治之名义,习焉不察也久矣。安望有政党之发生耶?
(二)政党之性质。政党者,政治上之公党,因公共之利害而出者也。希腊政治二字,含有城市之义,所以表公众之意思者也。故政党所主张,基于国家全体之利害,而非基于一部分之利害,此其性质与他党大不同之点。现今党派有二,有政党,有徒党,两者有绝端之区别,其薰莸未可同器。欧阳修作《朋党论》曰:“大凡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以同利为朋,君子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以之修身,则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国,则同心而共济,终始如一。故为人君者,但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则天下治矣。”此非拔本之论哉?故从根据上以观察,可质言之曰:“意见由于公共之利害者,谓之公党(亦曰政党)。意见由于个人之利害者,谓之私党(亦曰徒党)。辨晰甚明,不可诬也,然此犹分别政党之真伪而已。一事之来,不仅研究其纯理,而必推勘其应用。政党之必要,始则洞见其真理,继则以事实为施行之基础。大凡政党相争,欲握国家之实权者,必于政界中争实力。倘或操持政权,而旋起旋败者,必其学问智识,不足以相副。否则私意自用,其目的不在公众之利害者,斯不克以自立,由其反社会心理之必要也。世之欲组织政党者,当于性质上三致意焉。
(三)政党之目的。政治以国家为前提,前既言之矣。政党之目的,视国家之目的而定。国家之目的,即活动方向之标准也。惟目的虽有一定,而求所以达此目的者,则纡回复杂至不一定。且国家之目的,有可能者,有不可能者。如欲使国家增进文明,扩充势力,此可能也,倘欲致国家于黄金时代,甚或立一法作一事而欲推行万世而无弊,此不可能也。政党者,在观察时势,以为施行之方针,断不以其不可能者而托诸梦想也。或以政党角立,往往以目的不同之故,致起冲突,因以不利于国家。不知既成党派,必有反对者与之竞争。至其结果,又多以相反对而即相联络。例如英国党派甚多,而最有力者,分为二党:(一)自由党,以进步为主义;(一)保守党,以守旧为主义。迨其竟也,有自由党以救守旧之偏,有保守党以遏躁进之弊,两者乃各抵于平。且自由党未必无保守之意,保守党未必无进取之志,所谓不同者,非目的之不同,乃手段之不同而已。近世国家恒以目的载于宪法,美为民主,以共和政体为目的。德意志以普为帝国,以维持联邦为目的。俱明载于宪法,此大目的之所在也。大目的永久不变,小目的则时有变更。政党之运用,在维持大目的以固其全体活动,小目的以应其迁变。要在认定之纵操之如何耳。抑政党之目的,尤有特异者。国家之存在,非一时的,乃继续的,由社会所结合者,皆定有目的到达,即解散之条件若国家,则目的到达决无解散理由,此政治的团体与社会各团体根据不同之点。故凡属条件期限之结合,与事实上时间多少之结合,均不得列于政党范围内也。
(四)政党之发达。政党之发达,于健全之政治社会见之。所谓健全政治社会者,即一般国民皆具有政治之知识。于社会各方面中,滋生孕育,已隐有无形之潜势力。论者谓普通之知识,英不如德法;政治之知识,德法不如英。在上者无论矣,即至妇人女子,及劳动者,于国家政治之良否,内阁制度之利弊,悉能津津道之,其政治社会之健全为何如?宜其政党之势力,可以制造内阁也。夫欲图政治之发达,必先使政党之发达。盖活动政治者,惟政党也。政党发达之实力有二:(一)制造舆论。舆论者,成于意见之独立,而关于公共政治之问题也。往往有国家建一议行一事,而舆论沸腾,群起以非难政府。国家纵有无上之权力,卒不得行其志。倘为舆论所欢迎,则虽以如何艰巨之事,当局者筹虑万状,而若将陨越者竟如江河安澜,顺流而下。故舆论之为物于社会上更占优胜。拿破仑常言曰:“欧洲五大强国,可称为六大强国,舆论为一强国,其势力大不可抵抗。”以拿翁之雄材,犹惕惕于舆论如此。抑政党欲藉舆论以为之助,非必善揣摩而工迎合也。舆论之成立,大都具有常识(如新闻出版议会之类)。吾之宗旨议论标准,所在公然表示于天下为国家建一大计,则鼓其全力纡回蜿蜒以求达之。拔一巨害,则出其死力,毅然犯天下之大难而不慑,以求翦除之。舆论之势力,安得不为我吸收耶?(二)表示政纲。国家之存在,自有一定之政纲,以为进行之必要。惟国家必由多数复杂之机关而后组织成立。政纲则为单纯的现象,而有唯一之纲领者也。无政纲之表示者,则其政治之规画,必有偏倚而不适正之弊。就英法之制度观之,英之内阁,其政权常能统一,不因大臣变更而致动摇。法则变易无常,国势屡形岌岌。一八七年以来,党人常有抱共和国变为君主立宪国之思想者,其政纲之不一定,可想见矣。抑政纲根据之所在,有其附丽之处。国家之发达,必有数机关:(一)统一机关,如元首是;(二)执权机关,如国务大臣是;(三)监督机关,如国会是。此三者,即政纲所附属,而为其根据者也。政党势力之所及,大都为执政(大臣中多有为政党者)与督监两机关。而监督机关,尤为政党唯一之天职。国家之法律,有由议会而决议者,国家重大之事,必经议会协赞。议会以公共之道德与平正之知识,而发挥于政治,则国家自受其福。倘议会受限制于政府,或诱惑于政府,名为立宪,其祸乃烈于专制。为政党者,力矫此弊,具全力于监督机关,以求发展其能力。政党发达则国家亦发达矣。
(未完)
(本篇选自《四川》第1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