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2.立宪党与道德

吴渊民

今国中忧时先觉之士,相聚有言曰:“中国今日不可不为君主立宪,而造成之之业,不可不赖乎政党。”夫所谓不可不为君主立宪者何也?则以立宪若成,可以解决国内之政治问题、种族问题、社会问题,否则不能免亡国之祸也。而所谓不可赖乎政党者,何也?则以正当之立宪,决非人民无武力以挟制政府而可得之物,而政党可代表人民之武力以从事,否则立宪之的,仍必不能有到达之望也。呜呼,斯固然也!然吾以为犹有根本之问题存也,问题为何?曰:政党之道德问题。故吾言政党必先道德。吾以立宪为主义者也,故吾言党德,又必先吾党。

抑吾于吾论之前,有不可不力辟之二说焉。其一为“党德固有说”,其二则“党道相反说”是也。夫甲说之意,岂不曰:中国自东汉以还,若唐若宋若明,皆莫不有所谓党派,其英风奇节,千载下犹为起敬,是政党道德,固中国历史上固有之物。吾辈今日欲言党德,不必远求诸他,但能发皇先民之遗徽已足耶。虽然,为是说者,是未解士党与政党之区别者也。盖中国历史上之党派,只可谓之为士党,不可谓之为政党,何也?以其性质,仅能为旁观之批判,未能为正面之攻击;仅能为声气之契投,未能为主义之结合故也。质而言之,则士党者,无直接之影响于政治,而政党者,且有根本之关系于国家者也。谓余不信,试观三君八顾之伦,何以无救于炎祚之危;东林复社之俦,何以无挽于煤山之祸;而白马之变,又何以无补于唐;洛蜀之贤,何以几无与于宋也?抑乙说之意,岂不曰欧美各国政党之一言一动,吾尝觇之矣,见其以权谋相竞而制胜,未见其以迂拘自守而召败也。何也?以政治与道德,实决不相容纳之二物也。故夫吾辈而不欲从事于政党则已,苟其欲之,则舍权谋外,其将何以毕吾事也耶?虽然,为是说者,微论其于欧美政党之内容,有所盲焉。且即如其言,是亦未解先时之政党与后时之政党之区别者也。盖后时之政党,其所当之时代,国本已固,国力方张,偶有一二人或一二事纯用权谋者,容或有之。若夫先时之政党,其道德欠一分,其党势即堕一分;其党势堕一分,其国家即危一分,何也?诚以任重致远,非弘毅无以肩其事,而求友合群,非道义无以神其用也。质而言之,则后时之政党,才智之人,已可为之。而先时之政党,非有道之士莫能胜也。谓余不信,试观苟非有玛志尼及其所率“少年意大利”之人物,意大利何以能举中兴之绩?苟非有克林威尔及其所率清教徒之人物,英吉利何以能收民权之功?而丹敦马拉辈所率之过激共和党,又何以贻法兰西百年之戚?尹始炳金凤得辈所率之一进会进步会,何以反促朝鲜朝露之命也?是故由甲之说妄也,由乙之说,亦妄也。两者之所以妄虽不同,而其为妄则一也。吾见夫妄之不足以济吾事也,故欲有所陈于吾党之前。

今者中国国势,危乱不可问矣。外有环伺之列强,内无负责任之政府。吾党当此四面楚歌之中,肩此千钧一发之任,人有恒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是真吾党应力负责任之时,而义无可辞者也。仆虽不德,窃愿与吾党共相期勉者三事:一对于国家之道德,二对于他党之道德,三对于政府之道德。而就此三事之实质言之,则一曰诚,二曰恕,三曰毅。

一 对于国家之道德(诚)

天下事未有不诚而济者也,彼夫忠臣之于其君也,非诚则无以致其忠;孝子之于其亲也,非诚则无以全其孝;慈父母之于其所生也,非诚则无以昭其慈;义友之于其友也,非诚则无以达其义。伦常之事,固无论矣。即推而论之,彼冒险家之于其目的地也,何以能蒙犯霜露,跋越险阻,百折不回,九死不悔?无他,诚于其目的地也。彼军旅家之于其军旅也,何以能临危致命,视若鸿毛,鼎镬如饴,求之不得?无他,诚于其军旅也。宗教家之于其宗教也,何以能远适异国,要人于道,强不舍,老死不渝?无他,诚于其宗教也。学问家之于其学问也,何以能鸡鸣而起,孜孜终日,焚膏继晷,兀兀穷年?无他,诚于其学问也。更推而论之,彼劳人思妇,固君子所羞称,而怨女旷夫,亦世俗所贱视者也,而彼卒亦愿为君子所屏弃,甘冒世俗之不韪者?何也,无他,诚于所爱,诚于所思也。此中原理,吾无以名之,名之曰:不可思议。人惟以具此不可思议之性质,此人之所以优于万物也。孟子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刘念台先生曰:“盈天地间无所谓万物者,万物皆因我而名,如父便是我之父,君便是我之君。类之五伦以往,莫不皆然。然必实有孝父之心,而后成其为我之父;实有忠君之心,而后成其为我之君。此所谓反身而诚,何乐如之?”近儒曾涤生曰:“天下无难事。”皆发明诚之体用者也,诚之可贵如此。

危乎悲哉,吾国人之以不诚闻于天下也。其所以习于不诚几为第二之天性者,不外两因:一以为谋事不必在诚,一以为虽不诚人亦不觉。吾以为此皆误论也。何也?由前之说,吾则以为凡人之欲成一业也,必有相缘而不可离之二事:一曰求同志,二曰历险阻。夫同志非他,彼固忠于吾所标之主义之人,而非抛弃主义而忠于吾之人也,即不然,亦因忠于吾之主义而相缘以忠于吾之人也。吾一旦不以诚遇之,则彼宁有不同舟而树敌国,肝胆而变楚越者,否则其人或甘为吾野心之奴隶。则又试问,天下宁有如是冗无骨之人,而可与之共图大事者哉?又险阻者,亦谋事者所心经历者也。凡人之情,适坦夷则易达,涉险阻则难胜,今试问爱国之事何事耶?欲达其志,险阻当经若何之程度耶?其人苟非以至诚自信,吾恐一临危则志先馁,志馁则事立败耳矣。此吾所以难前之说者也。由后之说,吾以为蓄是心者,是真天下之至愚也。何也?今之世界,固非昔之世界,而吾侪所遭值之社会,亦非极野蛮之社会也。昔在古代,或极野蛮之社会,众人常为一二英雄所愚弄,则常有焉矣。故今日社会上犹有英雄欺人之遗谚,然在今日则乌可能也,远者姑勿举,试观近年来国内外号称志士者所发起从事之事业,苟其事之出于野心者,无论其主义若何正大,经营若何惨淡,言辞若何便给,举动若何诡密,历时稍久之后,试问其对于社会,犹能有丝毫效力,而社会对之犹复有丝毫价值否耶?即或其所顾凭藉之团体,尽属无智识无学问之人,而其自诩为英雄者,亦竟能出其神奇卑贱不可名状之技俩,暂能一时抚而有之。试问异日有失捡之日,果能始终不为旁观者所揭示其隐衷,而因以破坏否耶?谚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彼方自诩为不可一世之神智,而岂知有人之暗笑于其旁耶?此吾所以难后之说者也。

且夫人之所以优于万物者,固在于有完备之智识,尤在有高尚之性情。盖非然者,则实无一焉能与万物有所区异也。端居读书,冥心孤远,每念吾人苟真能深明吾人之责任,凡利害毁誉等物,何事不能视若尘埃,以自清净。或当良夜,海天浩漫,烟月苍茫,星斗灿烂,凝情独步,渺无人迹,外观内证,每生冥感,感此世界,秽浊诚极,有若粪土,不可暂留尔时,吾心悯叹无涯,仰天洒涕,至于长号,辄思自杀,以乞解脱。但此思时,若我佛诏,汝当再思,不可断念。我闻其言,谨复深念,自一至二,自二至万,念念相续,终成不断,云何不断,世皆秽浊,信可悲者。但此悲者,谁实造之?必有造者,是为人心。我苟此心,以乐为的,以苦为法,刹那之间,大地虽大,必见光明。即或不然,尺步之内,必见光明,又或不然,期诸来日,终见光明。是则吾生斯世,亦惟就吾所认为可以光明此世界者,勇猛精进,大无畏为之而已,宁复有何第二事哉,则亦何必不诚哉?世之君子,其有闻吾言,而兴无涯之感者乎。

(未完)

(本篇选自《政论》第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