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帕克阴郁之谜

军情七处的故事

献给我的妻子

他们刚从泰晤士大楼里出来,准备乘车去碎片大厦,就发生了一件令人印象深刻的事:一个衣冠不整的男人,六十岁上下,凭空冒了出来,开始使劲捶打车窗。

“约翰·莫德雷德!我有事要跟你讲,约翰!”

莫德雷德,一个金发、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三十二岁男人,坐在车的后座上,旁边坐着他的上司,鲁比·帕克,一个表情严肃、梳着圆髻的瘦小黑人女性。两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吓了一跳。几名警察冲了过来,拖走了那个人,然后车便继续前进了。司机凯文从反光镜里与莫德雷德短暂对视了一眼。他看起来并不高兴,不过他好像也从没高兴过。

“怎么回事?”鲁比·帕克问道。

“不清楚。”莫德雷德回答,“而且我也完全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但是她已经开始打电话了。“科林,警察刚刚在车道入口处逮到一个男人。告诉他们,在我回来之前先把他扣着。另外,搞清楚他究竟是怎么接近我们的。”她挂断电话,扭头看向莫德雷德,“你从来没有见过他?但他似乎认识你。”

这时候总不能拿刚才的话再敷衍她一遍吧?“我一直避免结交那种会扑向汽车并大喊我名字的人。他有很多种办法能查到我是谁。毕竟在军情七处像我这样曾在公众媒体上露脸的人可不多。我觉得他是记者什么的。”

“为什么这么说?”

“根据他称呼我的方式。先叫我的全名以引起我的注意,然后用恳求的语气再次叫我的教名。”

“就算你是对的,但你的回答只是在回避问题。”

“我不知道一个记者找我何干,这得问他了。不过也得等晚点儿再说了。”

他们陷入了沉默。鲁比·帕克最近越来越易怒了——可能与她的年纪越来越大且临近退休期有关——而他也有样学样,只不过是在回应的时候予以反击。现在他们正在去碎片大厦的路上,准备与一些国内顶尖报纸的编辑们讨论虚假信息的问题。鲁比·帕克并不觉得值得为此跑一趟,但是罗杰·克里托尔——文化、媒体和体育委员会调查“假新闻”的主席——坚持要她去。并且大家一致认为,等她到了那里,就会发现那是件非常棘手的事情,接过烫手山芋还不如趁早退休或者辞职了事。这种会面简直毫无意义。

这就使得带上莫德雷德同样毫无意义。“我要你观察他们的肢体语言,”她听上去有点儿信心不足,“看看他们是不是另有企图。如果你有所发现的话,我们会就此展开一场调查,而我会让你负责。但是不要抱太大期望。”

对这个抱太大期望吗?深入调查当下那些英国式的“披萨门”事件或者变性人卫生棉条事件[1]?万一真的要做这种调查,那莫德雷德也会很想辞职了事的。

当然他俩并不会真的辞职。马上她就会受到各种男男女女长篇大论的劝说,而通常她对那些人都不会正眼看一眼。事实上,考虑到她现在对待生活的一贯态度,除非有奇迹发生,不然那些人的下场肯定都很悲惨。

雨水冲刷过街道,浑浊的泰晤士河翻滚不息。河岸旁,上班的人们打着雨伞或者把《地铁》杂志顶在头上,同大雨做着斗争。他们与建筑物贴得很近,并尽可能以平常的速度稳步前行。一个戴猎帽的老人把一个紫色文件夹掉在了地上,于是突然停下脚步俯身去捡。一个穿巴宝莉雨衣的女人撞上了他,手中的咖啡洒了一地。他们互相叫骂。她消失在人群中。一只海鸥朝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俯冲过去。

如果是他处在鲁比·帕克的位置,又会怎么样呢?他在脑海中回放他们的对话。他是以一种怎样的口吻说“这得问他了。不过也得等晚点儿再说了”的?唐突无礼?没错。听起来甚至有点讽刺。

然而她并没有回应,而是开始沉默。

一年前,他根本不会这样跟她或者任何人这么说话。他以为他是谁?

“我并不是想敷衍你。”他对她说。

“我知道。”她漫不经心地回答,“凯文,可以麻烦你打开收音机吗?我想听一下新闻。”

莫德雷德忍住不叹气。他狠狠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把气吐出,这样她就不会发觉。他们在大本钟右转,跨过威斯敏斯特桥。穿正装的人在一瞬间似乎变多了,接着一切又回到了原样:熙攘混乱、衣着脏乱的人群依旧毫无理由地长期留滞在此,脸上的表情阴沉痛苦。车身是隔音的,所以外面发生的无声的一切就像是一部静音的死气沉沉的纪录片。收音机被打开了。

“……据今天公布的消息称,前霍尔比市的女演员黛娜·库雷希,将作为工党候选人参加斯托克城的补缺选举。四十二岁的库雷希女士称,她希望尽力保护脆弱且被边缘化的民众免遭她口中‘政府政策的持续摧残’。在当地,她被认为将面对针对工党政策的反对意见……”

他们仍在去碎片大厦的路上。汉娜——莫德雷德的姐姐——通常得付25英镑从正门进去,而且是预付。而现在,他可以免费进入,还附赠一顿饭。饭菜可能还挺不错,因为要是罗杰·克里托尔识相的话,他会大肆宣扬鲁比·帕克是个不好对付的角色,一个奶酪汉堡和一杯健怡可乐可打发不了她。

“今天早些时候,美国联邦调查局在华盛顿公布了一名男子的照片。他们急切地想就维基解密泄露希拉里·克林顿邮件一事审问该男子。该男子名叫马里特·奥洛夫松,瑞典公民。美国中央情报局副局长马顿·汉密尔顿说……”

当然了,不论饭菜如何美味,如果一同进餐的人跟你并不合拍,这顿饭也会索然无味,最多只能算填饱肚子。

他已经看过与会记者的名单了。其中几人是他从《侦探》杂志的“羞耻街”[2]专栏里知道的:科拉姆·佩林格罗夫,《每日快报》的编辑;“疯狂的”迈克·格兰姆斯,《每日邮报》;“总是在度假的”希拉·克利斯,《明星》杂志;德莫特·福赛思,《太阳报》,和一两个其他人。《侦探》对他们的报道并没有让他们显得会与他和鲁比·帕克合拍。

那个捶打车窗的男人会是他们当中哪一个派出来的?

以前编辑会派出记者负责某些具体事件,现在可能已经不是这样了。现在大概所有人都变成了自由记者。分工很可能模糊不清。那个人很可能是想抢占独家新闻,因而做出了不理智的举动。他回到报社以后很可能会有大麻烦。

鲁比·帕克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拿出手机,看了看,然后把它递给莫德雷德。那个捶打车窗的男子的半身照。他留着及肩的油腻头发,长着蒜头鼻,还有一点斜视——两只眼睛看着不同方向。“你是对的。”她说,“虽然看起来不太像,但他确实是个记者。乍一看,他比大多数记者都要老。他叫罗伊·巴兹利。你能肯定不认识他吗?”

这是个很认真的问题,所以他也很认真地看了看照片。“我很肯定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很肯定从来没有跟他见面交谈过,虽然……”

“虽然什么?”

“虽然他看上去好像已经落魄了好一阵子了,但是即使考虑到人的外貌可能在短时间内急速衰老,我依旧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没见过他。”

她把手机放回口袋里。“那我们就不多追究这事儿了。”

她双手交叠放在膝上,转头看向窗外。他听到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至少她没有说,“百分之九十九不够,约翰,我要你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有些人就会这么说。对这种要求他没法回应,只能扯上一段冗长的论证和一堆晦涩的例子。这样的话,很可能他俩都不想在车上再待下去了。

轿车左转并开始缓缓加速。收音机里谈到了唐纳德·特朗普、特蕾莎·梅和英国国民医疗服务体系,然后是旅行禁令[3]、土耳其的军事镇压、俄罗斯在太平洋的军事演习、阿列克谢·纳尔瓦尼[4]、伊拉克的汽车炸弹袭击、朝鲜的远程导弹,以及又一个去世的名人。

难怪街上的每个行人看上去都垂头丧气。食堂里曾有人说过,他们从未对世界感到如此悲观。布莱恩——幻灯片之王——说自从1978年的“不满之冬”[5]以来,他从未经历过如此令人消沉的局面。但是“不满之冬”的波及范围只有英国,现在的阴郁气氛则波及了全球,几乎赶上了20世纪30年代的经济大危机。而使事情恶化的是,菲莉丝宣称这完全是莫德雷德的过错——或者是他这一类人的过错。他们时时刻刻都在怒斥“政治阶级”的腐败[6],但这实际上为一群粗鲁的业余政客的上台扫清了道路。

但是,菲莉丝仍然爱着他。

轿车轰鸣着停了下来。碎片大厦在他们前方耸立着,像一片薄薄的、玻璃质地的珠穆朗玛峰,尖顶笼罩在云雾里。凯文跳出车外,撑开雨伞,然后为鲁比·帕克打开车门。他跟着她走了几步,然后把雨伞递给莫德雷德。

“我猜这伞不是给我用的吧?”莫德雷德嘲讽地说。

像往常一样,凯文并没有理他。他回到车上,然后驾车离开了。鲁比·帕克已经开始往大楼里走了。她把一顶塑料雨帽罩在头发上。当他们到门口时,她便把帽子取了下来。现在他们站在了一起,身高差距便显现了出来。他起码比她高一英尺[7]。

但是为什么他感觉自己比她渺小许多?

一个接待员——男性,快四十岁,留着稀疏的小胡子,穿一套阿玛尼西装——在接待处等着他们。他领着他们登记,嘴里还不忘奉承示好——“我真的很抱歉这种天气还要你们过来,希望你们一路上都好。我代表这里的所有人欢迎二位来到碎片大厦”——然后陪着他们走进电梯。他们上到四十四楼,之后走进一条豪华的走廊。里面贴着无瑕的壁纸,架设着几乎注意不到的聚光灯,墙上挂着金框镶边的油画。

接待员往前走了十几步,然后停在左侧的一扇门前。他等两人走到他身后站定,朝他们笑了笑,然后抬手敲门。他把脑袋贴得离门很近,这样哪怕“请进”的声音很轻他也能听到。

门开了。一个大约五十岁的红脸男人面对着他们,挑衅地露齿而笑。他穿着皱巴巴的西装,头顶周遭的头发被梳拢以掩盖中间的光秃部分。那副神态似乎在表明他刚刚做了什么错事,并且确信其他人什么也不敢说似的。“欢迎。”他说,“我们一直在等你们,进来吧。没想到你们这么久才到。”

他侧身站到一旁。穿阿玛尼的接待员转身离开了。鲁比·帕克首先进入了房间。

出于某种原因,百叶窗被拉上了。半碗薯片和坚果、六个空的拉格啤酒罐和半瓶波尔多葡萄酒散放在低矮的台面上。六个脸色阴沉、穿着西装的男人分别坐在两张沙发上。他们两腿分开,双脚稳稳地踩在地毯上,身体向前倾着,看上去好像怒气一触即发、不体面的话马上要脱口而出似的。在第三张长沙发上坐着一个穿着大牌夹克的中年女人,正慢慢品着杯中的红酒。每个人看向鲁比·帕克的眼神都仿佛在说她是在挑战他们的耐心。那个女人把酒在杯子里晃荡一圈,随即一饮而尽。房间里弥漫酒精和汗液的味道。刚刚还在幻想的大餐,如今看来是没戏了。

来迎接他们的人关上了门,走到鲁比·帕克身边站住。他对莫德雷德视而不见,好像他只不过是个跟班。

“那么,鲁比,”他指着自己说道,“我是《太阳报》的德莫特·福赛思。”接着指向其他人,“他们是《每日快报》的科拉姆·佩林格罗夫、《每日邮报》的迈克·格里姆斯、《星期日泰晤士报》的查普曼·潘恩、《明星》杂志美丽的希拉·克利斯、《伦敦晚报》的提姆·钱伯斯、《地铁》杂志的罗宾·古德和《独立报》的卢西恩·哈克。各位,这是鲁比·帕克,军情五处或者六处亲爱的鲁比。”

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笑着对在场的媒体人说:“要是我告诉你们到底是五处还是六处,我就得杀人灭口了。坐吧,坐吧——如果还有空地方的话。挪开点,希拉,你这肥婆!”他又笑了起来。“开个玩笑。茜拉很可爱,真的很可爱。绝对的。我们都很可爱。她一点都不胖,更不是什么肥婆。”

“一边去。”茜拉说,听上去一点儿也不觉得被冒犯。她挪了挪,拍了拍她身旁的座位。

“顺便问一下,你是谁?”福赛思问莫德雷德。

“把我当个秘书就行。”莫德雷德回答道。

福赛思大笑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估计你也不会告诉我你叫什么吧,嗯?坐到你上司旁边去吧。要喝的吗?我们这里什么都有:拉格、苦啤,甚至还有波尔多红酒——如果你能从美丽的茜拉那里抢一点过来。要是饿了的话,我们还有坚果和薯片。这里是坚果,那边是沃克斯牌的薯片,有盐醋味、洋葱奶酪味和经典原味。我们还有时代和约翰·史密斯的啤酒和佐餐红酒。我们在本质上都是直来直去的人,辞藻平实,贴近群众,不会扭扭捏捏。”

他坐下来的时候,莫德雷德突然发现屋子角落的餐椅上孤零零坐了一个男子。他六十来岁,一头黑发,身穿细条纹西装,戴着眼镜,看上去有点像个盖世太保。福赛思显然发现了莫德雷德在看着那个人。

“你看到我们几家报纸的所有者之一了,这位是隐居的韦斯特梅尔勋爵。他因为税务原因大多数时候住在法国,是个……”

“我他妈警告你,德莫特。”罗宾·古德站起来说道,“你要是再多讲一个字,我就……”

大家都站了起来,开始责备两人。众人都做出一副劝架的样子,古德和福赛思最后大笑起来并重归于好。他们挨着对方坐下,手放在对方的大腿上。

莫德雷德注意到鲁比·帕克有点吃惊。她显然想找机会退出这次会面。要是坐在希拉·克利斯旁边,那她就没法一走了之了。所以她想继续站着,但是要怎样才不会冒犯到其他人呢?可能她带上他就是为了解救她于这种处境?

鲁比·帕克将身子挺得笔直。她个子虽然不高,但似乎依旧比屋子里的每个人都要高,包括莫德雷德。

“很抱歉,我没想到这次会议会这么随意。”她说这话时看着韦斯特梅尔勋爵,而她的这句话也是专门说给他听的。她没打算坐下,在场的人也都看出她无此打算。

突然间她就掌握了全局。屋子笼罩在弥漫着寒意的寂静中,如同一个大人进了房间,却发现屋里的小孩在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莫德雷德发现韦斯特梅尔的肢体语言变了,从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变成了窘迫甚至顺从。他稍微动了动,站了起来。

“也许我们应该谈正事了。”他说。他的声音尖利而嘶哑,表明他原本没想要说话。他有些发抖。几乎可以确定的是,他是故意把场面的控制权交到鲁比·帕克手里的。他走到她身边,像是要表达对她的支持似的,然后继续说了下去,不过是对编辑们说的。

“你们都应该知道我跟鲁珀特[8]、叶夫根尼[9]和乔纳森[10]都是朋友。”他说道,“我们的想法一般都很相似。帕克女士是女王陛下安保部门的一位高级官员,我肯定我以及他们几位都希望在座各位能给予她应有的尊重。德莫特,我想你愿意来充当发言人?”

希拉·克利斯咕哝了一声。福赛思清了清嗓子,站起来,像是准备要唱歌一样。

“我——我们——不能泄露我们的信息来源。”他严肃地说道,跟方才那个自负无礼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但我们有充足的证据表明,俄罗斯人正在策划一场传播假新闻的行动,以使他们支持的候选人入主唐宁街十号。假新闻的主要传播源——至少在早期——是《每日信报》。它是报刊界的新成员,其控股人通过在卢森堡、开曼群岛和泽西岛王室属地的无数家空壳公司,经由多重曲折的联系进行实际控制。凡是知情的人,都知道它是俄罗斯所有的。我并不只是说俄罗斯人。我是说俄罗斯,莫斯科,克里姆林宫。”

“他们的候选人叫黛娜·库雷希。”迈克·格里姆斯说道,“出身霍尔比市,以前是演员,有望成为斯托克城的工党议员。正如你们所知的那样,她是黑人、脱欧派,民粹主义作风,对于国家安全问题向来直言不讳。现在只是刚刚开始,可下次选举要等到2020年。”

“所以他们有充裕的时间可以进行准备。”提姆·钱伯斯说,“尤其是考虑到保守党的执政让所有人都失望透顶。虽然工党也跟保守党一样无所作为,可它现在只需要找一个更可靠的人来取代科尔宾[11],但是目前议会各党当中没有合适人选。那帮人就是一群无所作为的刺头。”

“我们之所以叫你过来,不是想让你阻止这一切的发生。”福赛思说道,“我们不认为你会相信我们,尤其是我们还发誓要保护我们的信息来源。就这么看着它发生好了。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如果你不会也不打算相信我们,那就走着瞧吧。我要说的就这些。”

鲁比·帕克转向莫德雷德。“约翰,给我拿张椅子过来,可以吗?”

他按她的要求做了。她坐了下来。希拉·克利斯笑了起来。“天哪,别告诉我她真把刚刚那些事当真了!”

“这他妈不是开玩笑,希拉。”提姆·钱伯斯说,“帕克女士,你可能觉得我们这么做有点大惊小怪:八位国内资历最深的媒体高管——九位,算上韦斯特梅尔勋爵的话——聚集在这间屋子里,就为了通知你一件实习生打两分钟电话就能传达的事。但事实是,我们并不完全信任彼此。”

“我们都要确定你知道了这件事。”福赛思说,“我们必须亲眼看见、感受到,甚至摸到、尝到。”

“现在你的确已经从我们这里得知此事了。”迈克·格里姆斯补充道,“这样我们心里就都不会有疑虑。我们一起来告诉你,那么万一我们中的任何人今后不慎刊出了假新闻,我们会知道我们已经尽力警告过你问题的根源出在哪里。”

希拉·克利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到时候假新闻就会是你们的过失了。”她说,“我说完了,该回办公室了。”

“恕我冒昧,你们认为黛娜·库雷希自己知道这件事吗?”鲁比·帕克问道。

所有人都拿上了自己的大衣。迈克·格里姆斯拿起一把雨伞。“我们不应该这么想。”他说,口气听起来就像这件事已经和他没什么关系了似的,“你只有先让他们品尝到了一丝权力的滋味,之后才能用更大的权力引诱他们。唯有权在手,才知权之力。人们往往就是这样上钩的。黛娜·库雷希也会的。她喜欢高谈阔论,自我评价也相当高。这两个特点都会利于成事。假如一年以后俄罗斯人来找她,她的良心也许会挣扎上那么——呃,我猜,十分钟?然后她就会自愿成为讨俄罗斯人喜欢的黛娜·库雷希,事就成了。”

“我们都知道她极端自信。”福赛思补充道,“据我们打听到的消息,她喜欢过刺激的生活,喜欢做一些大媒体不感兴趣、小报喜欢报道的事情。而且她知道如何操控局面,极其擅用超级禁制令[12]。要是她有一次失误,你可能会觉得她很狡猾;两次,也许是粗心大意;再有更多,那她就实实在在有自信可以逃脱一切后果了。谢谢聆听。祝你们晚安,返程愉快。”

门开了。编辑们鱼贯而出,像是刚从梦游中惊醒、羞于回忆梦游时做过什么似的。莫德雷德听见走廊里电梯铃响起,然后是一阵脚步声,再是一阵推挤,接着门便关上了。寂静重新降临。现在只有他、鲁比·帕克和韦斯特梅尔勋爵还留在房间里了。

“约翰,请把门关上好吗?”鲁比·帕克说道,仍然坐在那里,“我想,如果我们再多问几个问题你不会反对吧,韦斯特梅尔勋爵?”

“叫我克拉伦斯就好。”他听起来像在发号施令一样。

“坐吧。”她用同样的语气对他说道。

他选择坐在沙发上是个失误,这使得坐在高高的餐椅上的鲁比·帕克比他高出几英寸,而还站着的莫德雷德更是比他高了三英尺,就像要臭骂他一顿的姿态那样——当然他不会真的被臭骂一顿。这算是贵族的特权之一吧。

她拿出手机,屏幕上是之前捶打车窗的人的照片。她把照片递到韦斯特梅尔眼前。

“你认识这个人吗?”

韦斯特梅尔仔细看了看。“不认识。我应该认识他吗?”

她没说什么,但是又看了看手机,划动了一下。是一堆文字,她迅速浏览了一下,然后把手机塞回包里。

“如果那条从《每日信报》指向克里姆林宫的线索令人难以置信得‘曲折’,”她说,“你怎么就知道没有人故意埋下的误导线索?恕我直言,让你的竞争者受到假新闻打击应当更符合你的利益。”

“我不想让你‘打击’我的对手或者做这之类的事。我们不是一个警察国家。或者说,现在还不是。我只是给出警告,尽到爱国者的责任。”

“我再说一遍:你怎么就这么确定你跟的线索是正确的呢?”

他在座位上不安地动了动,尴尬地笑笑:“好吧。我料到你可能会这么问。我有时被叫作‘避税者’。不是逃税,是避税,完全合法合理。我有几个很有创造力的会计。我就是通过他们知道的。”

“你是说他们也给《每日信报》干活?”

“我所知的都是来自他们告诉我的信息。除此之外别无更多。他们百分之百可靠,所以我相信他们。他们也向我确认这其中没有任何违法的行为——我是说《每日信报》没有任何犯罪行为。我想你最好也了解一下这一点。”

鲁比·帕克摇摇头。“抱歉,这根本没道理。”

他皱起了眉头。“什么没道理?”

“你的会计们告诉了你,然后你就知道了。”

他轻笑起来。“现在轮到我一头雾水了。这有什么不对吗?”

“这不能解释之前房间里的其他人是怎么知道的。除非你的会计们通知了整个新闻界。”

“事情是这样的:我的会计们告诉了我,我把它作为一种善意的警告传达给了其他的媒体老板们,即我的行业伙伴和竞争对手们。这么做是出于爱国的考虑,而如今,又有了现实意义。当下,假新闻已经出现了失控的趋势。如果新闻读者都沉迷于这些虚假新闻,而它又总是很卖座——我们都清楚,轰动性新闻总是能大卖——那么作为新闻从业者,很难顶住诱惑不搞点儿假新闻。你肯定会的。当你能大赚一笔、又能让报社运转无忧的时候,你就会置良心于不顾了。总之,报社老板们把消息传达给了编辑们,编辑们稍做调查,然后就把这事和黛娜·库雷希扯上关系了。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私底下,我怀疑他们可能派人渗透进了《每日信报》——用记者的说法讲。不管怎样,这也是合情合理的。作为回报,他们允许我参加他们‘的间谍行动简报会’,但是不希望我发言。”

“我可以和你的会计们谈谈吗?”

“我不会把他们的名字告诉你的。即使是在我这样的高位上,保护信息源依旧是我的道德金线。当然,说不定你自己就能查到他们的名字,尤其是借助首相给你的新权力。我很确定,只要是在合理范围内,你可以找到你想要的一切信息。这当然也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但是既然你有这种权力,我很希望你能深入事情的本质,而不是暗示要传唤我那些可怜的会计们。”

“当他们通知你的时候,他们肯定已经知道自己将被卷进什么事情了。”

“同样的,你在泰晤士大楼和甚至沃克斯豪尔大厦[13]也一定有人能做这种工作吧?反正你们都要对这条信息进行反复核查的。”

她叹口气道:“我会尽力的。但是我现在不能承诺任何事情。”

“当然。你要是发现什么了可以告诉我吗?”

“除非你收到我们的回复,否则就是什么也没发现。”

“换句话讲好了:你觉得要花多久?”

“可能一个星期,最多两周。但是丑话说在前头,我不认为我们能够发现克里姆林宫控制着你之前提到的任何组织或机构。如果他们足够谨慎,能够建立起一张迷宫般的空壳公司网络,那么基本能肯定这些线索最终只会通向一个傀儡——一个为了防止有人探查到底、揭出幕后人而设置的傀儡。”

“在这种情况下,你就只能像之前福赛思先生提到的那么做了:旁观,干等。”

她站了起来。“感谢您抽出时间,韦斯……呃,克拉伦斯。”

“不客气。”

韦斯特梅尔为他们开了门,等到两人都走出去后才跟了上去,然后陪着他们坐电梯到了一楼。三人在大楼接待处握了手,说了几句礼节性的客气话,然后分道扬镳。韦斯特梅尔的车在大楼外候着。等他上车开走之后,凯文才跟在后面在同一位置停了车。鲁比·帕克重新系上了她的雨帽,莫德雷德将伞撑起,而凯文已经从车里出来替她把门打开。

“约翰,”当几分钟后他们汇入柏罗高街的车流时,她说道,“很抱歉,你可能需要牵头进行调查了。既然现在韦斯特梅尔勋爵已经掺和进来了,那么内政大臣几乎一定会坚持‘小心驶得万年船’。我之所以之前没告诉你,是因为我没料到事情会演变到这一步。这已经是过去十天里我们第三次听到假新闻即将影响大选的说法了。所有这些说法都指向俄罗斯,当然这也在意料之中。这种说法应当很容易证伪,不需要花很长时间。”

“好的。”他回答道。

“我完全没料到韦斯特梅尔勋爵会出席。他们只通知说那是一场编辑出席的会议。那些人一般很好应付。但是报社老板们的阴谋就是另一回事了。一般来说,这在政治上也会面临更严重的指控。”

“不要紧,应该也就是例行公事而已。我会找个够格的人去调查《每日信报》——离岸金融可不是我的强项——然后我会看看还可以挖出什么别的东西。警察找到关于罗伊·巴兹利——咱们的那个记者——的什么信息了吗?”

“他们发现他在《每日信报》工作。所以至少这可能算条线索。”

“查出来他为什么找我了吗?”

“他不肯说。也许他自己都不知道,毕竟他一直在酗酒。不管怎样,警方已经排除了任何形式的暴力动机。我告诉警方你之后会留意他,然后让他们把他放了。事实上我们没有关押他的理由。要是我们能取得他的善意,他可能会更愿意帮忙——这是你的一贯作风,对吧?”

他们显然又成为朋友了。也许丢给他一桩毫无意义的调查让她感觉有欠于他。但是他觉得没多大关系。人与人之间能和睦共处是很重要的,尤其对下级和上级而言。这种和睦也许并不持久……

他注意到后视镜里凯文尖刀一样的眼神。

他回以微笑。“是啊,是我的一贯作风。”他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