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序
人民艺术家——“形式美”生命的诗人吴冠中

艺术大师是个谜,很少有人能明白,他们一半活在天上,一半活在人间。他们有忘我的超越世尘的秉性,他们有美好的情感和创造美好情感的才能,他们还有人性与天理冥合的神性。他们不同凡人,世上罕见。

他们是社会人,更是自然人,与天地同悲、同乐,他们的艺术永生。他们是人类的奇迹,也为人类创造了奇迹。

他们是社会奇缺的阳光和空气,是改变人们认识世界的人,他们是各民族文化,乃至世界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人类诞生又失去了一个又一个这样的人,后人深深地怀念他们……

2010年6月25日,我们的祖国失去了一位人民艺术家——艺术大师吴冠中先生,祖国和人民上下哀痛。清华大学特别成立了“吴冠中艺术研究中心”,广招博士后,展开了对吴冠中艺术的整理与研究,同行专家、收藏家、老师、学生纷纷给予支持,“清华大学吴冠中艺术研究中心”在此表示深深的谢意。

吴冠中先生的一生,是信仰“美”的一生,为炼悟美、创造美而苦行,美神召唤着他,走向了无人涉足的境地。他以诗人的情怀,“形式美”的眼光,观察、思考、想象着一切。他常常为“美”不安分,他像美神留给人间的一团火,闪电般明亮,照亮了故乡,燃烧了自己。

祖国的艺术事业所以能豪迈地屹立于世界,就是因为祖国养育了一位又一位像吴冠中先生这样的艺术家。从吴冠中先生的艺术人生我们可以看到,他是中国近现代美术史上,以“美育”为己任关怀祖国和民族文化命运的人。他说:“一个美盲的民族,也许能成为制造大国,但绝对成不了世界创造的大国。”他为中国美盲多余文盲而痛惜。他为“美”以苦难为粮食,为“美”火坑也要往下跳……他是一位真正的为“美”而殉道的艺术家,美术界称他为艺术的“苦行僧”。

他一生历经坎坷,受过中国新文化运动以来种种社会变革和运动的刷洗,感受过祖国的苦难和新生,饱尝过中国艺术家游历西洋取经的苦衷,经受过种种“运动”及“文化大革命”岁月的恐惧,也赶上了改革开放后中国走向世界的崛起。

他内心伤痕累累,悲欣交集。但他的灵魂始终安放在美的世界中,“美”给他乐观、无畏、智慧、境界,他是幸运的,他也是幸福的。他是中国当代少有的能为广大人民热爱和理解的艺术家,也是备受中国文化界乃至世界尊敬、推崇的艺术家。

他以中国文化的深邃、博大和包容,撷东采西,大胆探索,艰苦实践,边画边写,创作了大量丰富感人的作品,从中注释和形成了他绘画“形式美”的理论和体系。

从他大量优秀的散文、画论中,以及70年代油画写生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形式美”早已成为他内直觉本能的、深层的敏感“心镜”。尤其七十岁后,他“形式美”的心灵活动更加自由狂放。中国的改革开放解放了他,他超常地创造了《松魂》《狮子林》《小鸟天堂》等一大批非凡的水墨画作品,植根于传统文化精神和跨文化的中西艺术高峰,为中国绘画开辟了现代艺术的新航道,对中国当代美术影响深远。

2003年,他的绘画作品载入了《世界艺术史》美国大学教科书,他的艺术成为了世界文化的一页,法国文化部授予他法国文艺最高勋位。1992年,大英博物馆打破了只展出古代文物的惯例,首次为在世画家吴冠中举办了“吴冠中——二十世纪的中国画家”展,其中作品《小鸟天堂》被大英博物馆收藏,他成为中国传统文化面向世界、面向当代、新生的艺术先锋,为推进中国现代绘画的进程,做出了不同寻常的贡献。

目前,清华美院十几位博士后怀着对艺术的敬畏,对吴冠中先生的敬仰,对祖国艺术事业的担当,克服种种困难,为艺术理想从四面八方赶来,相聚清华大学,分别与六位教授合作,默默埋头从事吴冠中艺术与艺术思想的研究。现在经过各自多方面的努力,成果已逐渐显现成书,令学界欣慰。

但是,让研究还原历史,还原吴冠中先生的一生是困难的,超越地研究他更是困难的。对吴冠中先生艺术的研究,实际是对艺术大师和艺术生命及他所处的时代认识体验的过程,也是相互映照的过程,其间必有研究者的投影和时代的投影。

纵观博士后们的研究报告,各自有不同的方向和思路,不同的美学背景和研究方法,相异的学术范畴与文化比较……他们共同考察了吴冠中艺术与艺术思想的根脉和成长背景,透视了吴先生的艺术情怀与中国文化及民族命运的关系,阐释了他跨文化原创艺术的内在本质和缘由,解析了他的画论、画作与自然、生活、文化、故乡的诸多关系……从中可以看到大师的足迹,其非凡的艺术成就绝非偶然。

回想,20个世纪60年代前后,艺术表现工农兵的红色时代,题材内容决定一切的创作年月,吴冠中先生提出:“形式是内容,内容也是形式。”引起当时美术界热烈的争议和批评。改革开放时期,他又说“笔墨等于零”,又引起美术界阵阵波澜,波澜至今未平。

他直言快语、思维敏捷,话语常常在美术界如霹雳般震人心魂。人们以为他是一位艺术的猛士,其实他是一位虔诚的艺术仆人,美神的产儿,“形式美”生命的诗人。他说“笔墨等于零”,乍听好像他反叛古人和传统,其实他的生命全然是中国传统文化之骨血。他说:“感觉自己离古人更近,离现在世人很远。”他读《石涛画语录》,激动得彻夜难眠,称石涛为“中国现代绘画之父”。这种心境和感受,证明他与古代伟大的艺术家貌异心同。

他视“美”至高无上,在他心里,“美”不等于漂亮,“美”无处不在,“美”涵盖一切,“美”贯通一切,美”超越一切,“形式美”“抽象美”近乎他艺道的代名词。但“美”很难言说,“美”不可能直接接近,这成为研究吴冠中艺术恢弘而深邃的命题。他常讲“象大于形”,“绘画不讲形式不务正业”,“美术实为美之术,不是画术。”他的创作不以绘画题材大小论高下,不以艺术种类立门户,不以中西文化异同划界线,一切无分别。内容与形式也无分别,这让美术界不少同仁至今疑问重重。

其实吴冠中先生一生坐在“形式美”的魔镜里看世界,“看山不是山,看山又是山”,万物齐同,千差万别一气变通。“形式”为“无”,“内容”为“有”,有无相生,一切从有限走向无限。

“形式美”在他看来绝不是绘画肤浅的外表,它是吴冠中先生一生对艺术最深情的奉献,包含着他把遥遥相距的事物诗化为一体的美好情感和才能。他说“形式美”对各类造型艺术无论写实的,或浪漫手法的,无论采用工笔或写意,都会起重大作用。“美”诞生于生命,诞生于生长,诞生于运动,诞生于发展。“形式美”常常使吴冠中先生的情感和内直觉更活跃、更兴奋、更准确的丝丝入扣的节节生发,一切如焰就上,如水就下,自然而然走进新奇,走进陌生,走进光明,走进无人涉足的无垠世界。

他的作品告诉我们,“形式美”不是理性的预设或谋划,他是由心灵体验到的某种情感的引力、道法的魔力所驾驭的、自发的、有节律的空间运动。“形式美”不只是我们能看见的形色线、点线面的抽象关系,同时指向我们看不见的内在可以感应到的画家情感、艺道修为、心灵节律及手感的节奏、韵律和动力。他与艺术家的心、手、眼、身体、灵魂的综合反应相关,来自人性和天理自然合一的想象最深处,需要我们用生命去体验。没有体验的研究,自然难以进入他的内心去解读,何况艺术的内心体验有时难以言表,这是研究中具体的看不见的难题,增加了博士后们的研究难度。

吴冠中先生说:“情感很重要,有什么样的情感就有什么样的审美。”由于每个人的天性不同,性情不同,感受不同,自然心灵的节律也不同,认识也不同,即使面对同一景象,反应也各异。我们看吴冠中先生的作品《松魂》《汉柏》《狮子林》《小鸟天堂》等,都是他赤膊捧着装满墨汁的喷灌笔(自己发明的笔),站在铺于地上的丈二匹中,舞蹈般地一层层挥洒流滴彩墨形成,是非目视而神遇的杰作。他觉得用毛笔去画跟不上他的心跳,他作画习惯诗性的“形式美”生命节律的绵延和舞蹈。他说中国传统绘画最宝贵的是“韵”,“气韵”成为了他“形式美”内在力的自律自动。从中万物都变形了,膨胀了,幻化了,吴先生内心也充满抽象之道的喜乐和快感。

“形式美”本质上是抽象的,似什么,不似什么,又似与不似什么,总是浑然一体,蕴含着艺术家对空间抽象的直觉领悟,它是人类认识自然、生命的另一条路,它是人性走进自然深处,想象和创造的与自然平行的另一个自然。

2015年6月27日,在北京798艺术区有一场关于《生命的风景——纪念吴冠中逝世五周年》的学术研讨会,会上有一位博士提出:“吴冠中讲艺术的形式美,对社会有什么意义?”他的问题代表了很多人的疑问。

应该说艺术的意义是多元的,翻开世界艺术史,你会发现艺术史既是一部图像的社会史,也是一部认识世界的视觉方式史,更是一部人性通向天理的美学史,还是一部人类生活与创造的文化史,文化交融的信息史,人类艺术天才个性灵魂的生命史,艺术想象的创造史……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对社会都有意义。

吴冠中先生视“美”为人类最神圣的殿堂,常常为社会上“美盲多于文盲”而悲哀,这是他关心民族命运的情怀。“美”通于“真”,达于“善”,没有“美”的人类必将是没有精神家园的人类。所以讲究“形式美”从某种角度而言,有着看不见的悠远而深邃的超功利的社会意义。

回看2014年2月俄罗斯索契冬奥会的开幕式,我们看到了艺术家马列维奇、康定斯基、夏加尔的艺术作品,被放大成为大型的活动性装置艺术,作为他们国家面向世界的文化形象,展示于世界文化舞台上。我们熟悉的艺术大师列宾、苏里科夫等人的作品全然没出现,为什么?应该说马列维奇、康定斯基、夏加尔更让他们俄罗斯人在世界上骄傲,因为马列维奇、康定斯基、夏加尔为世界艺术史开创了认识世界的新方式、新视野、新审美;他们为苏联乃至世界如何观察认识世界打开了另一扇门,应该说他们创造艺术的社会意义全然不同于列宾、苏里科夫。

艺术的社会意义是多元的,艺术与政治,艺术与宗教,艺术与科学,艺术与生活,艺术与生命,艺术与自然,艺术与本体……都会产生不同的社会意义。吴冠中先生的艺术有大量艺术与生命、艺术与自然、艺术与本体的思考。美国《世界艺术史》教科书中说:“吴冠中作为中国绘画的先锋出现在80年代。结合了他的中国背景和在法国的艺术学习,吴冠中发展出一种半抽象的艺术风格去描绘中国的山水。”“作品在悠久的中国山水画传统中占有一席之地,如石涛大师一般。”“中国艺术家仍在追求精神上与自然融合,通过他们的艺术作为一种手段去领悟人生和世界。”吴冠中先生在世界艺术史中,是一位与石涛并肩的有创造性的艺术家,他的艺术“形式美”是人性走进自然与自己照面的路,眼前的万物,都能引领他回归自然,让一切进入更高的生命形式,人性与天理冥合。

人们今天贬低地使用“形式美”这个词,可能是因为中国确实缺乏了现代艺术教育之缘故。实际“形式美”是老一辈艺术家的现代艺术理想与祖国艺术命运相关的现代认知方式,也是传统艺术与西方现代艺术,在艺术家心中融会贯通后的结果。并不是可见的图式或构成等点线面外表,更非主观所为或死变硬变的捏造。我们应该认真研究中国美术界所出现的非主流的“形式美”艺术,恢复老一辈艺术家有关“形式美”内在本性和活力的认知。

“形式美”内在蕴藏着伟大的取之不尽的活力,本质上是人性深处抽象直觉智慧的活力。客观世界中的一切视觉现象,在“形式美”的抽象世界里,人性的灵觉里充满空间的错觉和幻觉,扬弃了现实物质化的反映意识和司空见惯的表象,客观物象界限模糊或消失,诗性的情致,抽象的喜悦,引发着心灵飞入似花非花、似鸟非鸟、似人非人的太虚幻境中。

应该说“形式美”是人性与自然冥合的美神的召唤,诞生于抽象直觉本能的幻想世界里,诞生于诗意的隐喻世界里,诞生于艺术家的法度、风骨、境界里,随每位艺术家内在精神的不同而不同。吴冠中先生是一位伟大的“形式美”生命的诗人、舞者,他的艺术实践证明了,抽象的直觉是艺术智慧的源泉,“形式美”的生命植根于艺术无国界的视眼和中国传统绘画“写意”的精髓中。

我们应该认真地研究吴冠中先生等老一辈艺术家给我们留下的有关绘画“形式美”的思想体系,这是中国美术史上相对于现实主义的一座浪漫主义的大山,背后有着无数老一辈艺术家的灵魂和夙愿,他们前仆后继,共同为继承传统、边传边统、拓展传统、走向现代,增加了新的答案。这是中国文化乃至世界文化的一页,虽不是最终答案,但庄严的与现实主义呈两极生长着,如同浪漫主义诗人李白与现实主义诗人杜甫一样各美其美,他们代表着东方文化两个璀璨的星座,引导我们走向未知,走向深邃无垠的宇宙,走向人性与自然和谐的最深处。

刘巨德

2016年3月30日于清华大学吴冠中艺术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