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话.远征朝鲜

小田原会战结束后的第二个星期,也就是天正十八年(159011 公元1590年。括号内均使用公元纪年,后同。

)七月十三日(此处为日本和历,下同),秀吉便立刻开始了论功行赏,这第一个封赏的,便是他的好妹婿德川家康。具体内容如下:将家康原有的五国领地,即骏河、远江、三河、甲斐以及信浓收归丰家所有,作为交换,将原北条家的七国领地,武藏、伊豆、相模、上野、下野、上总、下总封给家康,史称关东转封。

由此一来,德川家的领地一下子上升到了二百五十万石,成为了当时日本仅次于丰臣家的大名。

说心里话,新的领地虽然比老领地多出将近百万石,但家康压根就不愿意去。原因也很简单,原来的地方虽小,但那是革命老区,自己的故乡,群众基础深厚,大家都是自己人,抽个税拉个丁的都好商量,现在给分到了刚刚占领的原敌占区,人生地不熟暂且不去说他,当地民众习惯了北条家的统治,很多武士之前还是在北条公司打工,转眼就失业成了浪人,所以存在着相当的仇恨情绪,这种情绪对于家康整治关东,自然是有害无益。

秀吉本意正是如此。他不想让自己的妹婿过于消停,不然不利于丰家政权今后的发展,故出此策。事实证明,秀吉的担忧是正确的,对策也应该说是不错的,可就是没管用。

此时的家康虽不想去却不能不去,他非常清楚,虽然表面上是冠冕堂皇的“封赏”,但是扒开这层金光闪闪的名义外衣,里面的内质是一个叫作“命令”的玩意儿。你不去还真不行。

所以,德川家康一声不吭,对于这份倒霉的赏赐没有表示出任何不满,默默地收拾起了东西开始搬家。

多年的乱世历练已经让他成长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人精,从三河的人质时代便开始忍耐,忍耐中他变成了信长时代的小大名,现在又成为了丰臣时代的大大名,在忍耐中,家康离一个目标越来越近,他知道,当机会成熟的时候,他便会一跃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夺入自己的囊中。这个目标被叫作“天下”。

现在,没差几步了。

秀吉是个考虑问题非常周到的人,既然要将家康给丢到荒郊野外的乡下,自然不能让他把自己费了老大功夫才攻下的坚城小田原城当作大本营安家落户。于是,在地图上好一阵摸索后,秀吉终于指在了离开小田原城更东面的一个靠海的地方,对家康说道:“兄弟啊,你的新居城就在这儿吧。”

他说的那个地方,其实是个小渔村,边上有倒是有这么一座城池,但因为多年战乱没人维护修缮,已经成了一栋不折不扣的危房建筑。

而秀吉似乎也并不怎么为自己的妹婿生命安全做过多的考虑,同年八月,在他的婉转催促下,家康就正式入住了这座看起来非常简陋且摇摇欲坠的城。

城的名字叫作江户,而那片小渔村,就是今天整个地球最繁华的都市之一:东京。

之后,秀吉又将原来家康的领地分别封给了自己的几个得力家臣或者亲戚,其用意不言而喻,都是为了防止家康做出某些不利于丰臣政权的动作而准备的。

这一切都搞定之后,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毕竟一百多年的战乱总算结束了,整个日本,又恢复了和平,与此同时,所有人又都觉得,丰臣秀吉,这个亲手终结乱世的功臣,也该好好休息休息了。

秀吉采纳了这种意见,自打北条灭亡后,在人前的他,开始变得异常悠闲,天正十九年(1591),他还将关白的位置让给了自己的养子—之前出场过的羽柴秀次,然后自称太阁。其本人成天不是泡茶就是赏花,小日子过得非常滋润。

当然,仅仅是人前。

天正十九年(1591)十月,大明帝国皇宫的文案上,出现了一封浙江巡抚的上奏,上面表示,据可靠情报,发现大洋彼岸的日本国首脑丰臣秀吉在一个叫作名护屋的地方造城。

当时的明朝皇帝是明神宗万历,这位仁兄是个出了名的懒孩子,具有多年的旷工不良史,一切事情都丢给了内阁来管,而内阁的老头子们对于这封从浙江送来的国际新闻一丝兴趣都没有,看过一眼便拿去垫了桌脚,同时遭到同一命运的,还有一封两个月前从福建省送来的快报:根据琉球使节反映,近日突然出现上百来历不明者,前往琉球朝鲜一带收购海图以及船只草图,并大量收购木材火药,用途不明。

内阁大佬们并没有反应过来,这些东西意味着什么,自然也不明白,好好地造什么城。

名护屋位于北九州,大致地点在今天的佐贺县唐津市。

而这座城的具体地点,选在了胜男山的顶上,标高八十米。也就是当地豪族名护屋氏的居城垣添城的所在地。工事由九州各大名如加藤清正,寺泽广高等人来分担,十月开工,每天至少有四到五万人聚集在一起突击工作,仅用了五个月就完成了工程,第二年也就是文禄元年(1592),秀吉还亲自来到了城中进行视察。

整个城池面海而立,并在海边建设了城下町,五层七重的天守阁,带有本丸、二之丸、三之丸、山里丸、水之手曲轮、游击丸、东出丸、台所丸等城郭,结构宏伟壮大之极,总面积达到了十四万平方米。

不仅如此,城外方圆八公里,坐落着以德川家康为首的几十上百家大名阵屋,所谓阵屋,就是行宫。而周围不仅布满了商家旅店,也不乏游廊酒家,极为繁华。

话说到这儿,你也该看出来了,这是一座兼备行宫和驻扎士兵的远征基地两用的城池。

远征的目标,是北方对海岸的朝鲜。

秀吉打算发动一场国际战争。

对于这场战争的缘由,可说是众说纷纭。但总的来讲可以归纳成一种说法:秀吉打算征服地球。

不仅如此,他还提出了一个极具近现代战略眼光的口号,那就是:“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亚洲,欲征服亚洲,必先征服中国,欲征服中国,则必先征服朝鲜。”

而秀吉之所以会有这么个非常天真烂漫且不美好的梦想,动机也是多种多样的,比较主流的有两个:

其一,秀吉为了继承先主信长的遗志,真正做到天下布武。据说,当年耶稣会的欧洲人曾经给信长送去了一个地球仪,信长非常喜爱,经常把玩在手,久而久之,他看着地球仪不禁深情地表示,世界那么大,日本却那么小,当自己摆平全日本之后,一定要出兵海外看看。所以,自诩继承信长遗志的秀吉,在统一日本之后,出兵朝鲜明国,便成了他完成先主遗志的一个手段了。

这种说法是很没有根据的。

暂且不说秀吉是否真的是那种为了完成信长遗愿就敢去摸明朝老虎屁股的大忠臣,单从信长本人来说,作为一个超级无敌现实主义者的他,也是绝对不可能拥有这种不切实际的梦想的。

因为他清楚,自己不具备这个实力。

我们都知道,信长在本能寺死去的时候,已经四十九了,当时的日本仅仅是被他征服了一大半,还剩下的那一半,至少得再花上十年二十年的,在“人生五十年”的那个时代,即便信长真能活上很久,到了那时候也已经是个颤颤巍巍的老头子了,要想出兵海外,是绝对没可能的了。所以,就算他真说过要征服海外出兵海外之类的话,那也就是一纯感叹,绝对不会带上一丝半点的真干劲儿。

其二,秀吉得到了自认为很可靠的情报,认为明国是个大而软的烂柿子。情报来源是一些去过明国打家劫舍的倭寇盲流。

那些人在秀吉面前夸夸其谈,说明国吏治腐败,兵马虽多,但跟日本国内历经百年战争锤炼的武士相比,简直就算个毛线,说到最后,其中的某位仁兄还用上了四字成语来总结自己刚才的演讲,说日本打中国,可谓是:“大水崩沙,利刀破竹,无坚不摧。”

于是秀吉大喜,一拍大腿当下就下令发兵了。

这叫一个扯淡。

秀吉所得到的关于中国的情报,是相当精准也非常严肃的,情报的来源,绝非是那些在日本国内混不下去被淘汰掉的过气武士,而是常年以来一直走中日朝三国贸易的商人们,从这些豪商的口中,秀吉知道了相当多的关于明国的信息,对于明帝国的强大也有了比较清晰的认识,他明白,自己面前的这个庞大的帝国,即便是四五十万大军也不见得能够攻克,但与此同时,秀吉也间接地接触到了当时的天下第一旷工王—万历,对于他多年不上朝不干正事儿懒得管各种闲事儿的情况做了比较充分的了解。然后,在商人们对当时明朝政治以及吏治的精准情报中,丰臣秀吉最终得出了一个看似正确,实际上最终坑害了自己的结论:如果只是打朝鲜的话,明朝不会出兵。

那就,只打朝鲜吧。

于是,秀吉下达了总动员令,在文禄元年(1592)的三月,诸大名们陆陆续续从自己的领地按照动员令上的出兵人数指标,带着人马赶赴名护屋,当然,怨言是肯定少不了的。

比如织田信长的女婿蒲生氏乡就非常直接地表达了他的怨恨之情:“这只猴子,好好的日子不过,想找死么?”

其实也不光是他,几乎所有被动员远征的大名们都不明白,这好不容易安定了日本,太平日子才过了一年刚出头,怎么又要开始打仗了?

确实,根据我们刚才的分析,秀吉出兵朝鲜的动机似乎成了一个谜,仿佛朝鲜李家王朝的某位统治者跟他有着血海深仇一般,自家刚刚安定,就迫不及待地要去报仇雪恨了。

真相有,但只有一个。

那就是,日本快垮了。

或许你会觉得很纳闷,这不刚刚统一了日本,全国人民不正斗志昂扬地要建设祖国前途无限光明么?

事实并非如此。

因为没有了战争,所以首先从作战用的盔甲一直到草鞋,订单逐渐减少,甚至有消失的迹象,至于铁炮大炮刀枪剑戟等兵器的贩卖,那更是因秀吉提出的狩刀令而几乎绝迹。运输事业也变得后继无人;马商人,造城工,木材商人,铁炮制造等原本属于热门的行业,现在也纷纷出现了失业者,变得无人问津。

当然,最大的失业群体还属那些手里拿着刀的职业军人—武士。

而商人们的处境自然也是一团糟,原以为终于迎来了太平盛世可以和气生财了的生意人们,很快就发现自己放出去的债,都收不回来了。

这是当然的。

原本在战国时代,尽管被借走了大额的军资金,可是一旦打了胜仗拿到了封赏的金钱领地,就能立刻归还,现在一下子没仗打了,自然也就不存在类似投机式的领地盈利,那么那些已经被放出去的贷款,别说是本金了,就连利息的索取都变得虚无渺茫了。

最糟糕的还不在这里。

失业率的上涨导致了无所事事的人口增多,虽说这些人尽管整天没事儿干看起来蛮幸福的,可与此同时他们也必须得饿肚子了。当然,有很多人是不甘心自己就这么被饿着饿着以至于活活饿死的。于是,又形成了一个新的社会问题,那就是治安的恶化。

对于一个刚刚建立的新政权,治安恶化是一个大事情,因为搞得不好就会触动新生政权的根基,所以,面对日益恶化的形势,秀吉以及其家臣们,不得不开始认真思考对策了。

然而,这些只有在和平时代才会出现的不景气,是经历了百年战乱的日本所没有碰到过的,谁都没有这个能力或者说这个经验去面对它。除了一个人。

这个人的名字叫作石田三成。

在一番苦思冥想之后,三成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要想短平快地摆脱现在的困境,唯一的办法就是发动一场战争,夺取新的领地。

其实这是一个比较浅显易懂的道理,失业的,都是吃战争饭的,发动战争,就等于让这群没事儿干的人重新有了事儿干,自然也就不会整天想着挖丰家政权的墙脚了。

而夺取领地,也就是当时以及后来在欧洲世界非常流行的一种行为—开拓殖民地。总的来说,在战争期间可以立刻恢复以前的景气,之后夺取殖民地的财富物产,只需一部分便能清算和大商家的残留贷款,剩下的资金可以持续到日本彻底摆脱靠战争景气过日子的局面结束,也就是工矿业农业商业变成和平产业的转换。

最后要做的,就是选一块合适的目标,作为自己战争的对象。

选来选去,选中了朝鲜。

这也是有道理的。

当年放眼整个亚洲,南洋诸国已然有了成为欧洲列强的势力范围的趋势,即便侥幸有几个还没被插上欧罗巴旗帜的,那也多住着生产力低下,不文明未开化的土著原始人,丰臣秀吉再穷再金融危机,估计也犯不着上这群人那儿去抢东西。

而日本东面,则是浩瀚的太平洋,这个不提了。

最后只能看西北方向了,正西面,是当时世界第一强大的明帝国,秀吉只要脑子没烧坏,是不会想到去主动侵略明王朝来给自己做殖民地的。

唯独能欺负欺负的,也就朝鲜了。

当时的朝鲜,已经历经和平时光两百余年,举国普遍重文轻武,据说如果一家有两个孩子,一个学文,一个学武的话,学文的那个会受到全家的疼爱,吃香的喝辣的穿名牌的,而学武的,只能如仆人一般为自己的兄弟端茶送水打扇伺候。

如此一来,鬼才去搞武,而那些因种种原因不得不去当兵的家伙,自然也就是图个混饭,素质极差,打仗基本不能。

不过朝鲜人搞政治斗争那倒还真有一套,国家不大,但小朝廷里分成了东人党和西人党,东西对战一段时间后,从东人党内又分裂出了南人党和北人党,着实有将朝廷变成麻将馆的趋势。

而且,在数千百年来中土大唐的熏陶下,朝鲜也算是个比较富裕的小国了,总的来说,还是有点家底可供打劫一下的,更何况,日朝两国相邻相近,真的殖民起来,也方便不少。

一言以蔽之,打的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