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的视角)
“玛丽,即使计划可行,只是人类还来不及找出消灭你的方法——”
“你真傻,约瑟夫,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世界的能耐?那荒谬的混合体,结合现代科技与古老蛮荒的便是现代人的心灵。”
“只怕你并不那么了解人类世界。我不认为你真的掌握了这世界的完整图相,没有谁办得到。它过于繁复庞大,我们只能以各自的法门拥抱它。你看到一个世界,但并非‘这个’世界,它只是你为了自身而挑选众世界意象所形塑而成的样态。”
她愤怒地摇摇头:“不要试探我的耐心。我饶过你的理由很简单:岩想要你活着,如此而已。还有便是你能力足够,对我有帮助。最好小心点,约瑟夫。”
沉默介入他们之间,约瑟夫咽下他的暴怒。
他柔和地说:“即使你办得到,但人类真的糟到这等地步,必得接受如此的处罚?”
我松了一口气。就知道他有胆识也有办法将话题带到这样的层次,无论她怎麽威胁恐吓。他说出我所有挣扎着开口的话语。
“玛丽,这两千年来我一直在观望着。你是可以称呼我为观赏竞技场的罗马人,而我也愿意屈膝下跪来乞求你久远的知识。然而我所见证的这段时光,使我对于人类充满敬畏与爱意:我见识到本以为不可能的哲学与思想革命,而人类就朝向你所描述的终极和平迈进!”
她的脸上写满轻蔑。
“约瑟夫,”她说:“这将会是人类史上最血腥的纪元。当千万苍生因为某个欧洲小国的疯男人而被屠杀灭种,你所谓的革命造就出什麽?在中东的沙漠,孩童因为某个古老而专制的神之名而相互厮杀,这又算得什麽?饿死者的尖叫盈野,但富者充耳不闻。各地的死病席卷无数人命,但豪华医院的病人却享有近乎永恒生命的保障。”她柔声笑着:“濒死者的嚎叫可曾在我们的耳中响起?无以数计的血液白白流逝!”
我可以感受到约瑟夫的挫败,握紧拳头的激动。他正在努力思考,找寻恰当的表达方式。
他终于说:“有些事情,你永远无法明白。”
“我亲爱的,我的视野不可能有误。不明白的是你们这些冥顽不灵者。”
他指着我们四周的玻璃墙:“看看那片森林!随手描述一株树木,你会得到一个贪得无厌的怪物,吞并其他植物的养分、光线、空气。但那并非真相,并不是以自然之眼所看到的真实。我所谓的自然,并不是任何神性之物。”
她说:“你总是如此,得了吧。光是看看那些即使是穷苦人们也可以得到食物的西方大城市,再告诉我是否他们已经没有饥饿的问题。你的学徒早就费尽此类唇舌,富有者的愚蠢总是奠基在这上面。世界逐渐沉入一片穷尽的混沌,只会愈来愈糟。”
“并非如此,男人与女人都是学习的动物。如果你看不见他们学得的教训,你真是瞎了眼。他们是那种不断扩充视野的生物,自己不断进化,你看不见人类灵魂的演进。”
他从位子上站起来,来到她的左手边,坐在她与杰瑞之间。他趋向前去,抬起她的手。
我怕她不愿意被他碰触,但她似乎很中意这个姿势,微笑着。
“你说的战乱都是真相,”他乞求她,一面竭力保持尊严:“我也听见临死者的哭喊。就在流转的诸世纪,我们都聆听着这些声音,而当今的世界也被战火所震慑。但是,抵抗这些恐怖事端的努力便是我所说的光晕,那是过去从未有的态度。就整个历史来看,有思想的人们首度想要斩断所有形式的不公与不义。”
“你所说的不过是一小撮知识份子。”
“不,我说的是整体的价值哲学,从这等理想主义将诞生新的现实。玛丽,纵使他们的过去千疮百孔,他们必须被给予时间来实践梦想,你懂吗?”
“没错!”艾达喊出来。
我的心脏一沉,她是这麽脆弱啊,她那会将怒意发泄在她身上?但他以安静的态度继续说下去。
“那是他们的世界,不是我们的。当我们失去必死的命运,也就与它分道扬镳。我们没有权力干涉他们的挣扎,如果谁去他们的胜利,那代价真是太高。而在过去的数百年间,他们的进步真是奇迹!他们修正了许多被认为不可逆转的错误,首度发展出人类本身的概念。”
“你的诚挚让我感动,”她说:“我饶过你只因为岩爱你,现在我知道他为何爱上你。你能够这么坦白对我说话,真是勇气惊人。然而你自己却是所有在场者最为血腥的饮者,不管猎物的年纪、性别、生存意志,你一概夺取他们的性命。”
“那就杀了我,但愿你就这么做。但请饶过人类,不要干预他们,即使他们自相残杀。给予他们时间好实现梦想,让那些或许是腐败的西方城市来更新自己,解救这个残破不堪的世界。”
“也许我们所要求与必须给予的,就只是时间罢了。”玛赫特这麽说。
周遭一片静默。玛丽不想正视这个女子,也不想听她说话。我可以感受到她正在撤退,抽回约瑟夫握着的手掌。她看着艾达好一会儿,才转向玛赫特,仿佛无法避开宿命。她的神情变得近乎残忍。
但是玛赫特自顾自地说着:“无数个世纪以来,你一直沉思于解决之道。何不再给予一百年的时间?无可辩驳地,这个世纪的科技进展神速,超越以往的预期与想象,足以为全球的人口带来足够的饮食民生与医疗保健。”
“当真如此吗?”玛丽的憎恶浮现于她的微笑,“这就是科技进化所给予世界的礼物:毒瓦斯、生化实验室制造出来的疾病、足以摧毁整个星球的炸弹。他们意外让整个大陆的食物与饮水遭受污染,军队因为现代性的便利而更加嚣张。在某个阿拉伯国家,女人生来就要被阉割以取悦她们的丈夫。”
约瑟夫说:“我不相信这是你所目睹的全景。请看着我,玛丽,我会尽力解释。”
“你相不相信都无所谓!”她压抑许久的怒火终于发作:“你根本不接受我想要说的话,根本不接收我试图描画在你们心灵的曼妙图像。你可了解我想要给予的礼物?我想要解救你们!如果没有我,你们不过是一群纵饮人血的凶手!”
她的声音从来不曾如此激亢,当约瑟夫欲开口说话,她挥手示意他安静。她看着艾达与卡尔说:“艾达,你曾经统掌巴黎的‘黑暗子女’,他们相信自己做恶魔的门徒是在奉行上帝的旨意。而你,卡尔,曾经是巴黎吸血鬼团契的首领,可记得自己曾是一个黑暗圣徒?就在天堂与地狱的中介地带,你自有去处。我要给予的就是这个,那并非幻觉!”
他们没有人开口答话。卡尔面无表情,只透露出绝望。一抹阴暗而宿命的表情笼罩她的容颜,这一切都徒劳无功,他们没有人会加入。她看向约瑟夫。
“你那宝贵的人类在六千年内什麽也没有学到?你的现代世界算什麽?电视是神的圣喻,轰炸机是他的死亡天使!”
“好吧,那麽你的世界又会是什麽样子?”约瑟夫的双手颤抖:“你相不相信女人会为她们的男人而战?”
她高声了笑,对着我说:“在斯里兰卡的女人有吗?海地呢?里克诺斯的女人呢?”
约瑟夫等着我的回话,与他站同一阵线。我想就她发话的脉络伸展议论,但我的心灵一片空白。
“玛丽,”我说:“不要再血腥屠城了。请不要再使唤人类,或者对他们说谎。”
这么粗暴而幼稚的说词,是我唯一能够给予的事实。
约瑟夫的语气几乎是哀求:“这就是最透彻的本质,玛丽,那是谎言,另一种迷信的漫天大谎。过去我们有的那些信仰还不够多吗?就在此时,世界准备扔掉它旧有的诸神。”
她仿佛被他的话所刺伤。“谎言?谎言?当我告诉她们,我将会造就和平的王国,我就是她们等待的那个神,这岂是谎言?我所给予的只是真相的一小部份罢了,我就是她们想象的:永恒不朽、力量无限,而且会守护她们。”
约瑟夫反问:“你如何从她们致命的敌人手中保护她们?”
“什麽敌人?”
“疾病,你并非医者,无法给予治疗或挽救病患,而她们会期待如此的奇迹。你所擅长的只是屠杀!”
静默无言,她的面容就像在神殿时那麽苍白无血色,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前方,空茫无比或者正在深思,无法判断是何者。除却壁炉的柴火剥声,一切都寂静无比。
我低语:“玛丽,就给他们一世纪吧,像玛赫特所言,只不过是略施小惠。”
她震惊地看着我,我感到死亡逼近身侧,如同多年来挥之不去的狼群魅影。我无法闪躲它们的噬咬。
她低声说:“你们全都是我的敌人,甚至你也是,我的王子。你是我的爱人,也在与我为敌。”
我说:“我无法对你撒谎。那是不对的!”
她的双眼来回瞪视着他们,艾力克又快要抓狂了。我可以感受到威廉的怒意又上升起来。
“没有任何一个愿意追随那夺目的梦境,和我同一阵线?没有人愿意抛弃他或她那窄小狭隘的世界?”她看向卡尔:“你这个可怜的作梦的人,为失去的人性哀悼。难道你不想获得救赎?”
卡尔的眼光彷佛透过一片黯淡的玻璃:“我无意带来死亡,光是欣赏落叶对我而言就够了。我不相信美好之物会从杀戮之血诞生,这就是重点,恐怖的事件到处滋生,但总会有人试图反制。”
她忧伤地微笑着:“对你而言,我是无用之物,没有什么能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