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赫特停顿下来。她看起来好像还要再说些什麽,可是她只是站起来看著大家,最後将目光落在洁曦身上。
“我希望你们跟著我来,看看这个家族构成的面貌。”
每个人都跟著她走出房间,走入地下的通道,进入那间位于山顶上的房间,那间有著玻璃屋顶与坚实墙壁的房间。洁曦最後进入,她在进来之前就知道自己去看到什么。她感到某种纤细的痛苦,混合著追忆的欢乐与难以忘却的渴望。那就是她许多年前进入,没有窗户的房屋。
这房间的一切地都记得清清楚楚:散落在地毯上的皮制椅垫、隐密而强烈的与兴奋气氛完全压制那些物质性的事物,在事後不断地纠缠她,将她淹没於约略记得的梦境。就在这里,电子地图上是扁平的大陆图形,纵横其上的千万光点覆盖著墙壁。
其他的三面墙壁看似被黑色电线状的东西缠绕著,如果你仔细观看就明白了那是什麽:打从地板到天花板布满著一根根藤蔓状的线条,每一根线条都延伸出成千上万的分支,每一个分支都被无以计数的名字覆盖。
当约瑟夫看著闪箸光点的地图到浓密细致的家族树干,一声惊叹从他的口中发出,卡尔也泛起忧伤的微笑;威廉则轻微的皱眉,虽然他明显的感到震撼。
其他人也默然瞪视著。艾力克早就知道那些秘密,最人类化的艾达则难掩眼中的泪水。威廉无比惊异地看著,凯曼的眼睛仿佛被自己的哀伤制住,眼之所见并非地图而是过往的林林总总。最後杰瑞点点头,她发出某种包含著愉悦与赞赏的声音。
“伟大的家族。”她以单纯的认可告诉玛赫特。
玛赫特点点头。她指向背後的南方墙壁,覆盖著爬行虫只般的地图。
洁曦顺著肿胀的光点来到巴勒斯坦、欧洲,下达小亚细亚与非洲,最後来到新大陆。无数的光点以变幻缤纷的色彩闪烁著,洁曦刻意让视线模糊,看到融化在地图上曾经存在的一切。她看到古老的名字、版图、国家与海洋,以金色颜料书写於玻璃片上、三度空间化的山脉、平原与谷地。
“这些就是我的後代,”玛赫特说:“我与凯曼的女儿朱莉的後代,同时也是我族人的後代。你们可以清楚看见这些人们,跨越六千年之久。”
“难以想像!”卡尔低声说。
“那只是一个人类家族,”玛赫特说:“然而在地球上没有一个国家不包含这个家族的某部份;而且许多男性的後代虽然不可考,但却与目前可数的人数相当。许多人前往西伯利亚大荒原、中国、日本,目前已经失去下落。不过他们的後代当然扎根在个些地方。任何种族、国度、地区都含有伟大家族的一部份,包括阿拉伯、犹太、盎格鲁、非洲、印地安、蒙古、日本与中国。总之,伟大家族等於是人类的缩影。”
“没错。”约瑟夫说,看到他脸上的红晕与眼睛微妙的光线流动真是难以形容,这真是太好了。“一个家族与所有的家族……”他走向地图,难以抗拒地举起双手,看著那些流通在精心绘制的地域上的光点。
洁曦只觉得许多年前的那种情绪又回来了,然後,这些回忆竟然在那一瞬间消逝而去,再也不重要了。她又站在这个地方,通晓所有的秘密。她靠近那些刻印在墙上的细小名字,以黑色墨水刻镂其上的族谱。接著她站远些,追溯著其中一个支脉,看著它经过上百个变迁与驿动,缓慢地通往天花板。
就在她的梦想实现的目眩中,她怀著爱意想著那些组成伟大家族的每一个人,构成其中的秘辛、传承与亲近感。对她来说这一刻才是永恒,她看不到环绕周围的不朽者,她的同类们身陷於诡谲的永恒静止。
真实世界的某些东西展现出无比的生命,对她而言可能是勾动起哀伤、恐怖与最美好爱意的事物。在这时候,自然与超自然的可能性终於平等地连接,以同等的力量。不朽者的所有奇迹也无法遮去这单纯年表的光彩。伟大的家族。
她的双手仿佛以自己的意志举起来,光线照在她手腕上载著的、威廉送她的银手镯,她沉默地将手掌搁在墙上。上百个名字悉数收覆在她的掌心内。
“这也是目前遭受到威胁的一部份。”约瑟夫说著,声音被哀伤软化,眼睛还是看著地图。
她讶异於某个声音可以如此宏亮而柔和。不,她想著,没有人会伤害伟大家族。没有任何人可以伤害伟大家族!她转向玛赫特,後者也望向她。洁曦想著,我们就是漫长线头的两端,我与玛赫特。
某种强大的痛苦使洁曦发狂。试想看看,被驱离所有真实的事物是难以避免的,但是如果说所有真实的事物都可能被扫荡殆尽,那却是无法忍受之事。
在她待在泰拉玛斯卡的岁月,曾经目睹精灵与难以平息的鬼魂、可能吓坏人们的顽皮鬼灵、能够无意识说出异类语言的超能力者。她向来都知道超自然事物永远无法让自然动摇,玛赫特真是对极了。超自然之物与自然完全无关,而且无法干涉自然。
然而这些都要在这时候被撼动地基,非真实已然真实化。置身於这间房间真是古怪得很,而且也不可能对这些不朽者不为所动的身形说:不,这不可能发生。那个被称呼为“母后”的东西从帷幕的另一端醒来,早就将她与人类分离开来,而且触摸到千万人类的灵魂。
当凯曼看著她的时候究竟看到什么?仿佛他很了解她似的。难道他透过洁曦看到自己的女儿?
“是的,”凯曼说:“我的女儿。不用害怕,玛凯会来到这里完成她的诅咒,伟大家族还是会继续传承下去。”
玛赫特说:“当我知道女王复苏时,原本并不知道她要这麽做。我无法真正质询她:她毁去自己的後代,销毁从她身上蔓延的邪恶——凯曼、我自己,以及所有基於孤寂而制造新同类的不朽者。我们有权利活下去吗?我们有权利享用这不朽的生命吗?毕竟我们是意外的产物,恐怖的化身。纵使我贪婪地渴望自己延续生命,无比地渴望,但我无法理直气壮地指控她不该屠杀这么多同类——”
“她会屠杀更多!”艾力克气急败坏地说。
“如今就连伟大家族也遭受到威胁。”玛赫特说:“世界是属於人类的,而她却计划要再造一个给自己。除非……”
“玛凯会来的,”凯曼带著最单纯的笑容说:“她会完成那个诅咒。是我害得她变成那样,所以她会来终结我们全体的诅咒。”
玛赫特的笑容大不相同,那是个悲伤、溺爱,以及带著怪诞冷意的笑。“你这麽相信表里一致的对称性啊,凯曼。”
“我们每一个都会死!”艾力克说。
“必然有某种方法,能够杀了她也同时让我们存活。”杰瑞冷酷地说:“我们得想出个计划来。”
“你无法改变预言的。”凯曼低声说。
“凯曼,如果我们在漫长的时间当中学到些什么,那就是既没有命运也没有预言这等事。”约瑟夫说:“玛凯之所以会来是因为她想要来,也可能因为那是她现在唯一想做或能做的。但那不表示玛丽不能够防卫自身。难道你以为母神不知道她已经复起!母神会不知道她孩子们的梦?”
“但是预言能够自我实现,”凯曼说:“那就是它们的神奇之处。迷魅的力量就是意志的力量,你可以说在那些黑暗世纪我们就是有本事的心理学家,我们会被他人的意志蓝图所杀;至於那些梦境,约瑟夫,那些梦境只是伟大设计的一部份罢了。”
“不要说得好像已经办到了似的,”玛赫特说:“我们还有另一个强大的工具:理智。我们能够使用理智,毕竟这东西也能够讲话。她了解别人的言语,或许我们能够使她——”
“你真的疯了!”艾力克说:“竟然想要跟那个环游世界、焚化自己後代的东西谈话!”随著时间的流逝,他愈来愈害怕:“这个只会唆使无知女人去叛乱她们男人的东西,怎可能知道理性?她只知道屠杀、死亡与暴力,你自己也讲过那是她唯一理解的事物。玛赫特,有多少次你告诉过我,我们只是朝著更完全的自己迈进。”
“我们没有人想要死啊,艾力克。”玛赫特耐心地说,但她似乎被什麽声音占去心神。
就在同一瞬间凯曼也感受到了,洁曦试著要从他们身上观察出自己理解到的现象。接著她发现约瑟夫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艾力克吓呆了。她讶异地发现威廉反而瞪著自己看。
他们都听到某种声音,这就是为什麽他们的眼睛随之移动,尝试要吸收声音并且捕捉它的来源。
突然间艾力克说:“年幼者最好到地下室去避一避。”
“没有用的。”杰瑞说:“更何况我想要待在这里。”她无法听见声音,但还是竭力倾听。
艾力克转向玛赫特:“你就要让她一个个把我们杀掉吗?”玛赫特没有回话,只是慢慢地转换著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