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公子之怂

天地鼎墙高耸入云,虽有铭文,皆百丈大,不可阅读,亦不可被当做垫脚物。反倒是大陆之上所有河川之源,鼎墙坐断其上,却山不绝水不断。樊城背靠老蚺口(山口),面朝浊江,千百年来为白塔浊江防线北部第一关。直到八百年前,为皇帝寻找雪莲的药师才发现,在老蚺口群山之间,竟还藏着个帝国。因全境雪线之上,围绕天池热泉方能生存,该国名为天池国。

清浊两江皆发源于天池,则天池国成为天堑系统的漏洞,且因为山势,天池国南北都可建七险关,个个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自古险关皆凭地势,换句话说,甭管那有没有房子,有没有驻军,只要山还在,关就在。白塔终究属于神裔帝国,政治场上、战场上都可以无所不用其极,唯独天帝鼎墙脚下不敢造次,以火药毁关实属大忌!老谋深算的花都政客想起始皇帝长安君文化衣冠那套来,没有急着派重兵抹销之,而是趁诸城联邦国内动荡无暇顾及之际,不惜血本,送去金钱、技术、文化等全方面关怀,更是派花都权贵间炙手可热的公主们前往和亲,将天池国牢牢捆在自己这边。

原因无他,白塔境内特殊种族几乎绝迹,没有能长期驻守雪线之上的兵,只能求诸于天池国土著。东北方帝国可不一样,等他们发现了打上来,后果不堪设想!

擒贼擒王,杀人诛心!为了让天池王诚心归服,白塔甚至不惜改变“有王无藩国”的国策。所谓“有王无藩国”,便是亲王、郡王随便封,世袭跟封地不可兼得。包括当初的何、月、苏三家,选的都是世袭,把地盘交出来。只有天池国,皇帝陛下说了,别叫皇帝,朕封你做天池王,原来就守着天池边一亩三分地,现在雪线以上都是你的,世世代代都归你,想让哪位世子继位,跟朕说一声,绝无二话!看山底下好?随时欢迎你们下来,就举国搬迁不行,得本本分分守好险关,钱什么的不是问题!交通线畅行无阻,山顶上照样舒服!

天底下找不到比白塔更通情达理的地方!更何况还有娇妻和流淌着长寿血脉、知书达理的孩子们,历代天池王感激涕零,对白塔忠心不二。所以出现在花都的天池国世子穆言不是“质子”,是亲爹精挑细选下来享福的!

当然,能进到九神候里,旷煜振臂一呼,二话不说跟到君子城,月合川振臂一呼,又二话不说下城救人,可见这穆朗绝不是纨绔子弟。费尽心思从众兄弟里脱颖而出来到花都,他是为了接受更好地教育,开拓更广的人脉和视野,将来继承天池王位。

为官三代,始知穿衣吃饭,反过来同样适用,膏粱子弟想透出市井气也不容易。答应塔珙送走孩子后,兄弟们并没急着出城,而是混进商户中,留心观察市民们的一举一动,特别是得把花都口音换成十二郡方言。

夜深人静,轻轻地敲门声格外明显,旷煜知道,准是穆言又来找自己喝酒。兄弟七人中,数他最不坚定,这也怨不得他,花都是盛产疯子的地方,他又不是花都人。白塔军队整日介“无问对错”,耳濡目染的,他也跟来。手头有活儿时尚好,闲下来后特别是独处时难免后悔,想抽自己两巴掌,若是“士为知己者死”一句话都安慰不了了,他便偷偷找旷煜来月下饮酒。

门外站着的却是月合川。

“大半夜不睡觉,川老弟来干嘛?”

虚与委蛇是出仕后练就的本事,年轻世家子弟习惯直来直去,藏不住心思,月合川挤出来的虚假笑容很丑:“西街铺子里落下坛好酒,弟弟白天喝了,到现在还好好地,不敢独享,找煜哥来。”

旷煜瞧出他有些紧张来,故意打趣:“原来穆言都是带两坛酒,自己一坛我一坛,最近怕我伤好得慢,只带一坛。你是跟穆言取过经了?”

说出嘴的话和听进耳的话从来两样,月合川大窘,转身要走:“弟弟再去淘弄一坛来。”

“行啦,我去炒俩鸡蛋。”大锅饭都不够吃,到这时候,盘子都得被舔干净了。头几天还能下馆子买醉,这几天山雨欲来风满楼,城中居民已撤得七七八八,胆大的也都撤完摊子,没地方去叫吃的。其他公子馋了饿了只能忍着,旷煜出身卑微,熟能生巧,厨艺不错。军城被围困月余,物资紧缺,顶天炒俩鸡蛋,火儿倒是方便,拆个油布弹够用好久。

“煜哥,我来帮你。”月合川知道旷煜少支胳膊生活不便,颠颠进去帮忙。

“出去等着!”永远不要低估生手在灶台边的破坏力,你信两勺油一块肉能让隔壁家都烟笼雾绕吗?笨婆娘就能。为俩蛋不值当起火,床边炭盆已足够。相比于大半夜卷着铺盖在街上游荡,旷煜果断选择多挥挥铲子代替颠勺。

盘腿坐在井台边儿上,对着盘炒鸡蛋,旷煜感慨起来:“后悔来这倒霉地方,还是花都好啊。”每次跟穆言对酌,他都这么说,对方听到他也后悔才好意思说出自己的困惑。

吃住都在一起,兄弟们习惯差不多,月合川闻言打开话匣子:“煜哥,我梦见咱们都沉在浊江里了。”

从孤城出发,纵深千里才能摸到家乡,每个新兵蛋子都会犯怂。说实话旷煜心中也忐忑,因为他同样没干过这事,逆着友军往前冲跟敌军队里往外逃明显是两码事,更何况还得带着个绝对不能出问题的大累赘。身为队长,他只能打肿脸充胖子:“别怕,咱们是大将军王亲自带出来的,如果全白塔只有一批人能创造奇迹,必是我们。”这话说的,他自己都底气不足,全仰赖平日里积攒下来的点滴威望。

“煜哥也看到了,那天早上弟弟是第一个下城的。”

“现在还能扛着脑袋吃饭,真得谢谢你。”旷煜由衷感谢。

“煜哥别这么说,弟弟受之有愧。”都说酒壮怂人胆,月合川得猛灌一口酒才敢把后面话说出来:“弟弟是有私心的。大将军王第一次说护送孩子,弟弟就动心了。”

“咋小媳妇一样?这有啥的?当时哥哥脑子进水了才拒绝父王,回去之后找没人地方狠狠抽了自己俩巴掌。”旷煜以为月合川是为自己的不坚定备受煎熬,便打断他不让他把忏悔的话说出来,毕竟这动机可比穆言伟大多了,用不着低三下四。

“听我说完,煜哥!”被打断后,月合川又猛灌两口酒,横下心来,盯着旷煜:“弟弟今天把啥都招了。弟弟们跟来,其实另有目的,煜哥是重情义的,自己一个人时候舍得死,搭上我们便会惦记着回去。”

竟然是这样?旷煜吃惊之余,心里升起股暖意。想到一块儿去了啊,看见兄弟们在城门外搭帐篷耗着,他真想过回去。

“想的是一码事,到这鬼地方之后又是一码事儿,谁还惦记着回去?直到大将军王给咱们找到回去的由头,弟弟开始惦记往后的事儿。第一个跳下去的是弟弟不假,为的不是公心,是私心,想着生死与共之后,煜哥从此就帮衬着月家了。剩下几个跟着下来,弟弟心里还骂娘来着。”说着说着,月合川眼泪滚下来。

“你在说什么啊,哥没听懂。”

“收买人心那套,弟弟用在哥哥身上了。”

原来是这回事儿!有什么关系呢?说出来就好了嘛。左胳膊不能动,为了碰杯方便,旷煜从来都坐在左边,正好搭上他肩膀安慰一下。不成想,动作稍大了些,把刚喝两口的酒碰进井里。

月合川大惊失色,差点要跪下来:“煜哥别生气!”

旷煜这个尴尬!也多亏没喝几口,脑袋还算清醒,赶紧拽他起来:“屁大点儿事,就跟那坛酒一样,啥也没留下。”

月合川喉头发苦,说不出话来。

“哥知道你家困难,大不了回去之后娶你妹妹,咱哥俩儿间还至于这样?”月家遭难实属月合川大爷爷咎由自取,从此没落倒也安宁,偏偏塔珙念旧,硬把月合川的爹提携起来。福祸相依,月家正式进入墙倒众人推的境地。至于娶妹妹嘛,皇室捏着打宝贝公主到处和亲,白塔很讲究这个,结合的紧密程度胜过“做幕宾“千百倍。这么说不全是敷衍,为保证皇室称号永不蒙尘,除了皇帝本人之外,所有白塔皇室后代不享受任何特殊待遇,塔珙后代不太争气,身死之后,他就是自由人,不跟任何势力有关系。

本来月合川想说的是,如果自己死在回国途中,千万请旷煜照顾着点自己风雨飘摇的家族。不成想,旷煜表态的如此坚决!更羞的无地自容,非要跪下去磕一个。

“鸡蛋可金贵,别浪费,咱哥俩儿出去再找点酒吧。”平民撤的匆忙,军城里喝酒不用买,荒铺子里随便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