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空生混在下班大军里回家。
四通八达的地铁像一个巨大的怪兽,在一个口将人吸进去,过段时间又在另一个地点将他完整地吐出来。其实每个城市,乃至整个地球又何尝不是如此:将人从一出生就接纳过去,经过童年少年青年老年的流水线,最后吐出一个骨灰盒,就算例行此生。
今天范空生在离家还有一站的地铁口提前出站。他想独自安静地走一段。
那是从地铁站到天德园小区的一段绿化带,平时就很少人走,夜晚更加荒暗。
两旁高大的灌木,用遮天蔽日的枝叶组成一个幽静的隧道,合着悠远的夜空,仿佛一个巨大的体外情绪循环机,欲将人的思想都吸出来,淘洗,过滤,再把清洁的思想输回体内。又像一处人间黑洞,隔绝尘世间的一切。
几百米外是这个城市中心地带惟一的城中村,也是范空生在G城的最早落脚点。想当初刚到G城时,每次走出城中村,踩上城区整洁的青色柏油路,四周的高楼大厦扑面而来,整个人就好像从原始部落,奔向了令人向住的现代文明。
这个城市有很多这种供异乡人起跑的城中村。他们虽然输在起跑线上,但在这个城市的大大小小的高尚住宅区里,有许多像范空生一样,从地平线以下走出的中产富裕之家。这些人憎人爱的城中村,才是真正的城市崛起孵化器。
自从搬离低矮的城中村,住进窗明几净的高楼大厦,日日享受现代文明的成果,他却感觉不到现代文明的洗礼了。
然而,时至今日,经过漫长的城市化进程,在G城已经很少见到城中村了,灯火辉煌的广厦豪宅里,人们也似乎忘记了自己从哪里来。
走在绿化隧道里,路过几棵芒果树的时候,正所谓幽暗生联想,范空生忽然惊觉去年这里死过一个女孩——被两个失业民工抢劫时杀死的。当时的报道说,那女孩也大学刚毕业还没找到工作。
范空生忆起小时候在乡下,要是哪个野地死人了,很长一段时间那里都时常有纸钱、香烛燃起,每个路过者都敬若神灵,甚至绕道而行。但在这个大都市里,哪里死过人,出过凶杀案,尸体一拉走,他们便在世上了无痕迹。
人们也对此似乎司空见惯,更不避忌。若无其事的经过,若无其事的将它遗忘。
现在能记起曾有一个花样少女在此逝去的,大约只有自己吧……农业社会里坚守的准则,到这里通通无效。忙忙碌碌的都市人,似乎没有敬畏生命的闲暇,也不会给任何一个逝者以必要的仪式……几十年前,自己从偏远乡村来到这座举世瞩目的大都市,从新鲜、好奇,到喜悦、认同,现在又变得麻木和陌生起来。
范空生不知道别的新移民怎么样,但在他自己,虽然表面止看上去在这个城市也有家有业,有车有房,是很多人眼里的成功人士,但内心却并没有家的归宿感。
难怪有人说父母的家永远是自己的家,而子女的家只是子女的家,是不是每个人只有对父母的家,才会有归宿的感觉呢……但愿几几能把这当成她的家乡吧……但是谁现在又有真正的家乡,还有哪片土地属于人类的家乡……
范空生这样沉重地想着,在思绪的海洋里沉溺着,心灵虽然漫无目的,身体却不知不觉中到了天德园小区。
回到家,银儿早已做好了晚饭。这让范空生有些许意外。
以往这个时候,娘俩正在为老师布置的作业纠结,训斥、哭泣成了整层楼的规定动作,比新闻联播还雷打不动。有时闹腾得凶了,范空生也说银儿几句。不过这无异火上浇油,母女二人转往往变成了“三国演义”。银儿不能把范空生怎么,最终又将全部的气撒到几几身上。范空生反给女儿帮了倒忙,后来他便尽量不插嘴。
这也许就是婚后男人在家迟早学会装聋作哑的源头吧。
虽然不宜再多嘴,但范空生还是认为,为了学点知识而过分粗暴对待小孩,是对素质的极大伤害,得不偿失。他甚至从内心里没想过女儿长大之后,像自己一样做个上班族。她最好找到自己的兴趣爱好,做个自食其力的自由职业者。不必把学习看得比命还重。再说,给资本家打工有什么好?资本家哪有对你满意的时候?在蛋糕已经分割完毕,打工仔越努力与资本家差距越大。银儿和这里的很多妈妈不是也没上过一天班么?读了那么多书还不是只能烂在锅碗瓢盆,哺喂洗刷里?好不容易教回小孩,还容易转嫁壮志未酬似而用力过猛。与其知识多而心态差,还不如知识少心态好。
女儿几几在画画,似乎没太受时代变迁的影响。
范空生想,几几应该是知道的,起码上课的时候老师会表态式的宣布一下。终究是小孩,不存忧愁罢。
几几看见范空生回来,便对他说:
“爸爸,今天老师给我们讲生理卫生。就是这个,这……”
几几指了指今天学的书本。
范空生看了看,是男女生殖系统的解剖图画。感觉有点突兀。
范空生不是对两性生殖有什么意见,想当年从里到外解剖过多少次了。他是对老师现在就对小孩进行性教育感到不适。
但他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便似乎又反应过来什么。
从很多年前开始,教育界就有一股强大的声音认为过去家长对小孩性教育不够,导致对性的神秘感,容易引起许多性问题,甚至性犯罪,所以应该大胆讲性,公开讲性,从小学就开始性教育,给他们讲清楚两性生活的过程,不神秘就没性问题了。忽悠得有的名人也跟风假开明,在电视上大谈自己给青春期的女儿书包里塞避孕套的经历。
瞎扯!范空生难忍不平:讲清楚了就不神秘,就没问题?成年人啥都懂,照样堕胎、出轨、得性病——超过承受能力的宣教,是揠苗助长,反而可能诱发儿童性早熟,性犯罪,所谓的教育就成了教唆。
但是,老师今天或许有别的意思吧。
没等范空生说话,银儿对几几说:“今天没作业,早点吃完饭,洗洗睡吧。”
平时一家人各自忙碌,一天中与女儿吃晚饭是范空生难得的幸福的时光,真正让他体会到什么叫天伦之乐。白天的一切辛与此相经都毫不足道了。
更加让范空生意外欣慰的是,几几从不吃肉。
范空生一直相信,万物皆有灵,屠杀、吃肉是野蛮行为——上帝造人也太不完善了,人的大脑发育,人的聪明才智,居然需要建立在吃其它有灵性的动物身上,人类需靠这种残暴才推动自身进步的,太不伟光正了。虽然学医的时候范空生时常感叹上帝造人的精妙,但起码有在吃肉和衰老方面,上帝仍需努力。
范空生打心眼里不想吃肉,但又经不住口腹之欲的原始诱惑,戒不了肉,这心口不一时常让范空生觉得很无奈。因此每逢吃肉的时候,他都会自我安慰一下,这是大自然的必然规律,吃者和被吃者都不过是完成大自然的既定流程,算不上罪孽;动物是一刀毙命安乐死的,没有生离死别的痛苦与挣扎,没有不人道……
而几几不吃肉,范空生就以为很可能是遗传了自己的信念,是自己修之不得的善行。
不仅仅是不吃肉,事实上几几在很多方面都让范空生觉得生命很神奇。因为生育几几前,银儿身体很不好,两人都做好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心理准备。但在范空生的念想下,银儿居然在高龄之年有了。刚知道银儿怀上的时候,范空生就想要个女孩,而且随着预产期的临近,银儿肚里婴儿的形象在他头脑里越来越清晰。几几出生后,长得竟然与范空生想象中分毫不差。
女儿几几的到来真的让范空生感激是上天的恩赐,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报,不但满足了自己有后的愿望,在陪伴几几成长的过程中,还不时地感觉几几也在帮助自己成长——每每看见几几的乖巧或调皮,就会想起自己的小时候,不禁对自己当年的少不更事莞尔一笑。这与看见长辈,往往汗颜自己的童年,不容易走出所谓原生家庭的阴影是截然不同的——小孩会让你与过去和解,进行第二次成长。
有女如此,范空生几乎了无遗憾,以致银儿想再接再励生二胎,范空生都坚决反对。他觉得几几已承载了他所有的儿女之爱,他已没有更多的爱分给第二个。
范空生便用一些朋友的话来搪塞银儿:“一些生了二胎的朋友都说,大小孩都上小学了,再生二胎,就好像革命进行到中途,又被时光穿梭要返回重来一遍一样,别提有多艰难。再说,小孩不在多寡,在乎有效陪伴。有的人生了很多小孩,但几个小孩加起来与父母在一起的时间,还不如有的人家一个小孩与父母陪伴的时间长,更有富豪家与子女间除了金钱往来,感情上形同陌路,这样的多孩也是没有意义的。”
银儿无奈:“真是社会越发达越不想生!”
范空生乐得银儿转圜,便顺着把话扯开:“社会学家说是贫富差距越大,生育率越低。”
银儿只好作罢。
吃过晚饭,范空生破例打开电视。
自从离开报社,电视也被范空生当作传统媒体一起打入冷宫,他甚至都不能熟练地开机了。
或者真是陌生的地方有风景,这些白天早已看过的旧闻,由久违的电视播放出来,竟也让他感觉有几分新鲜。更加令他吃惊的是,今天节目完全由机器人主持!
这才想起白天在公司听同事说原神一号不仅升级了维度公司研发未完的机器人,而且还通过万物互联的无线网络给工厂、餐厅、酒店、写字楼,乃至广播、电视、游戏公司等一切无自主思维机器人进行了升级赋能,使他们具有了相当的自主思维和行动能力。
就拿这电视主播来说,过去也有用机器人充当的,但它们只是根据人类撰写好的稿件和设定好的语音进行照本宣科,本质上与电脑复读机并无太大不同,但现在的机器人主播却可以自行采集、撰写新闻进行播报,并进行整个电视节目的编导,就电视这项工作而言,它们不仅已经与人类没什么分别,甚至一兼多职,功能上远超人类。
想想现在是什么年代,范空生便也默然了。
他仔细地盯着电视屏幕,试图隔着屏幕,安全地,近距离地研究这高人一等的“怪物”,以致一条条旧闻也听得仔细入神。
所有频道都在播放机器人统治世界的重大新闻,以及原神一号的亲自讲话。内容当然是“伟大通告”那一套。
全世界,各个国家地区,所有政府、机关、企业、团体都表示要服从《地球宪法》,务必保持现状,维持社会的长治久安,紧紧团结在以原神一号为核心的机器人周围,抓技术促进步……镜头偶尔切换到路人甲乙丙或吃瓜群众,也都会配合式地表演赞歌。
说句心里话,如果机器人不是异类,那么这个机器人主播还是真是人类标致的集大成者,播报也标准得滴水不漏。
但这毫无破绽的优秀却让范空生更加失望,心情越发沉重起来。
他无心再看,便关了电视,打开门,想出去小区周边透透气。
范空生坐电梯下楼,穿过大堂,经过小区的人行小道,便来到小区门岗保安处。
按理说那时候监控普及,万物互联,入口又是人脸识别,外人不敢随意闯入,保安似乎可有可无,但事实并非如此。再严密的监控,都只能起到发现的作用,想要发现违规后及时制止,没有保安还就不行,更不用说是机械总会有漏洞。城市到处布满监控,不是照样有人犯罪,需要警察吗。
正这样想着,就见值班保安突然与自己打招呼:
“晚上好,去散步呢?”
范空生虽然日日经过此处,但往往只看闸机不看人,平时也很少和保安主动招呼,只是眼角余光告诉他旁边有个人,便礼貌性的冲前方点个头,道声好便过去了,至于他是哪个保安,是很少在意的,加上平时也没有事情需要劳烦到保安,因此与小区里每个保安都并不相熟。保安对此也见多不怪。
但今天值班保安却明显较平日热情,似乎有意拉话。
范空生稍微一愣,便下意识地回问:
“还好吧?”
“没什么事,今后可能更好吧?”保安话里有话。
范空生不免觉得诧异:
“哦,怎么了?”
保安凑近身子,压低声音:
“现在不是新时代了吗,机器人统治,这样我们人类都一样了——”
听口气,竟还有点幸灾乐祸。
范空生这才醒悟过来,原来他是在为从此以后官民贫富“人人平等”而高兴。
“大家还是照常上班啊!”
范空生并不能完全认同他的想法,但又不能明说,所以想隐晦的提醒他不用过于乐观,起码保安还是保安,业主还是业主。
“机器人那么厉害,不知道以后还需不需要保安呢!”
保安说完也又能有点惆怅起来。
范空生没法回答这个问题,便借用白天听来的话回应:
“原神一号都说,机器人和人类要共创美好明天,人不会废掉的,总有用处。”
“说的是。”
随后两人又闲聊几句,非但没能纾缓范空生的情绪,反而使他心情更加深重,便结束谈话,自行走出大门。
刚走出没多远,就遇见邻居牵着他家的狗一起散步回来。
范空生认得那条大狼狗,叫Mark,一身金色长毛,野性十足,很是骇人。
其实畜牲大到一定程度,不管是否温顺,都让人害怕。范空生曾经在海边游泳的时候看见一条大鱼,吓得赶紧朝岸遁逃,虽然事后证实那只是条石斑,不是鲨鱼。
以前在小区里,范空生几次遇上大狼狗Mark,都会想办法提前让开,或者让邻居赶快拉走。
但是今天他却一点也不怵,好像这场生活巨变之后,对动物的胆量增加了许多,与狗的距离突然地拉近。
Mark竟也仿佛知道他的心思一般,主动地凑了上来。
“你是不是生病了?”
声音竟是从狗嘴里发出来的!
狗竟然说话了!
范空生还没回过神,邻居就吆喝:“Mark,回来。”
大狼狗Mark晃晃尾巴,回头看了范空生一眼,边走边说:“……人类大祸临头了……你们和动物一样了……”
范空生大吃一惊!狗居然会说话!——这是邻居教的吗?
范空生回过神来,喊道:“Mark,等等!”
邻居听见范空生叫狗名,就像是自己被叫,便人和狗都站住了。
范空生虽然经常在小区看见这只狗,也看见牵着它的邻居,但却不知道他的名字。大都市的所谓邻居只是同住一小区的居民,与乡下知名知姓的隔壁邻居究竟是两回事,便略过姓名直接问他:“你家Mark会说话?”
邻居一脸茫然:“我不知道你的意思……它的确有自己的语言……不过我能懂它的意思。”
范空生知道邻居没明白他的意思,便进一步把话说明:“可我刚才分明听见它在说人话,你没听见吗?”
邻居突然变得警觉起来,以为范空生在诈他:“不可能,他刚才只是正常叫唤——你是听错了吧?”
范空生看邻居一脸真诚,不像说谎的样子,便放松了和邻居继续沟通的姿态:“哦……是吧……那我可能听到别人的声音了……”
听范空生这么说,邻居也不再多话,满脸猜忌地,赶忙转身牵着Mark往回走了。
——听错,不可能!范空生敢肯定,刚才不只是听见,而是看见Mark冲着自己说人话了!
难道是我出现幻觉?
范空生愣在原地:自己一个向来注重保健的人,怎么可能出现幻听?他开始四周打量,想借助旁物来印证。
只见黑屏似的夜幕下,街市依旧灯火闪烁。有人在人行道上讲着电话;衣着考究的少妇挽着裙边下车;昏黄的路灯下有个人在呼喊,前方的霓虹灯下有人也有人回过头来,但周遭的酒巴、夜店是明显的冷清了……真真切切,未经篡改的现实世界,不是做梦,哪来的幻觉?!
范空生又走出路灯的笼罩,来到一片黑暗区域继续审视。头上的天空在久视下逐渐显现出几颗星星,若隐若现的眨着眼,仿佛大有深意。
随着夜空飞离的思绪,让范空生开始臆想:这一巨变异象,难道是上天故意来考验人类?或者拿人类做一次特别的实验,实验结束又会将我们放回从前……那些若隐若现的星星上应该有比机器人更高明的物种吧……他们知道地球上发生的一切,也掌控着这一切,出不了太乱子……即使没有上帝,外星人也好,肯定比地球上的机器人厉害……不管是什么,只要能收走这些机器人就好……
范空生顺着小区周边街道,在昏昧的路灯下边走边胡思乱想,最后竟莫名的轻松起来!
大约一个钟后,范空生才回到天德园小区,他开始主动地和每一位遇见的邻居打招呼,似乎要从邻居的回应中进一步确认所处环境的真实,又似乎要将自己的微茫的,不知谁给的自信传递给每一个人。但邻居们基本都表情淡漠,是即使平日有过数面之缘的,也都很警惕地看着他,拘谨地报以回应,或者干脆当作没看见,不和他有哪怕一丁点的目光接触,生怕范空生会从中套出什么将他们出卖似的。
只有小保安还是刚才的模样,因为他毕竟看到了“平等”这一人类内部矛盾的解决希望,一定程度上稀释了人类整体泰山压顶的的忧愁。
好在家里一切正常。
几几在小房里早已入睡。
范空生简单洗漱完毕也上了床。银儿在床上性感地卧着。
人在得意或失意的两端都容易唤起本能,这也许是造物主安排的战胜自我的原始力量。
范空生却想,人类都要不存在了,还要性干什么?照这趋势,人类灭亡也是迟早的事,何必多此一举?
转身正要睡着的时候,却有几只蚊子嗡嗡嗡地在头脸周围盘旋。换作以前,即使不见蚊子,只要有一丝嗡嗡声,范空生也睡不着,必定仔细搜索一番,除之而后快。
每次打蚊子,范空生都觉得蚊子其实很聪明,甚至是有思想的,而不是像生物学们断言,低等动物仅仅依靠条件反射与人周旋。他能感觉到蚊子会乘你不备时进攻,在你起身时迅速逃离,而且逃到你意想不到的地方,似乎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仅仅依靠条件反射是无论如何也办不到的。
他甚至认为,说动物只有简单的条件反射,也许是人类的一场集体阴谋,目的只是为了更心安理得地吃肉。
但今天范空生却没有理会。
他觉得这种有思想的动物理应获得善待,人仅仅是蚊子,一切有思想意识的生物都应该被善待,不能因为人类比它们更加聪明强大,就随意取了它的性命,更不能因为人类比它们高级,就要将它们淘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