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空生仔细一瞧,发现“她”分明不是人!
而是仿真机器人!
范空生之所以能立即作出这种判断,是因为他在老项家里看过这种玩偶。她们虽然外观与真人全无二致,但她们如出一辙的明星脸,特别的肤质,总与真人有着难以言说的差异,明眼人能一眼看出这种差别,就像文物鉴定家看两个一模一样的物件,能判断谁是真品谁是赝品一样,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范空生虽然只在老项家里见过一次仿真玩偶,按理还没有足够的鉴定本领。但范空生长期的书法训练,使他对抽象的线条都有了顶尖的鉴别能力,不仅能看出优劣,还能辨别真伪,更别说更加宏观的外观和质感了。而且,人从城市回到更小的家乡,某些感觉会变得更加敏锐,比如他可以看出家乡一草一木的变化,而居住于此的乡民们却久而不闻其香。这些都进一步放大了他的辨别能力,令他只一眼就看出了“她”的不同!
他不敢再停留,迅速加快速度,装着全然无心,全然不识的样子冲了过去。
范空生到家时仍惊魂未定,但同时又得到某种豁然。
他觉得回乡后的一切异常,似乎都有了某种的答案。
这个“妖眼”机器人,不但在视力方面得到了机器人中心的某种升级,一定还在人体经络知识、医疗功能方面获得了特定的提升,使它精通连人类都难以完全掌握的“子午流注”,不但懂得每条经络的运行规律,每个穴位开穴闭穴的时辰,而且能瞬间作出判断,找到当时人体最薄弱的穴位,并一击即中。
根据范空生对中医的了解,人类中虽也有极少数高明的针灸师懂得“子午流注”,但他们做不到机器人那么精准、及时,因而也就不具备“点穴的本领。
例如有一个人走过来,你想点他的穴,必须在和他接触的那一刻就算出即时薄弱穴位,并且要处于攻击这个穴位的最佳位置,才容易得手而不易被发觉。
而实际上这是很难办到的。
因为你无法准确预测什么时候与那人接触,并且刚好是以最佳攻击位置接触。因此不是时间没算准,就是位置不理想,或者两者都有,因而想暗中“点穴”只存在理论上的可能。
因为可操作性不强,用的人少,教的人更少,慢慢地也就失传了。
没想到这一难题竟然被仿真机器人轻而易举地破解了。
当然,想想也可以理解。“子午流注”的复杂算法虽然对于人类是复杂劳动,但对于机器人的强大算力来说,根本就不值一提:只要把“子午流注”的计算方式输入它的程序,它随时都能算出最佳攻击穴位和体位,即时调整并作出攻击,办到人类所难以办到的事。
有时候效率就是质量,这在机器人身上得到了完全的体现!
——而且,从它那对“妖眼”看来,甚至也不是普通的光线,或许是激光也说不定,那样攻击起来就更方便了,哪还用上手?
如此一来,自返乡后的种种怪事就解释得通了。
只是,这个仿真机器人是怎么来的呢?难道桴街镇上也有像老项一样新潮而又寂寞的人?但它既然离开了“主人”,为什么不走得远远的,还一直在桴街镇盘桓,又为何对人痛下杀手?还有那些农用机器人,他们为什么也不跑到别的地方去,非得在这个小地方转悠呢?
这仍然是个谜!
如果没了它们,这桴街镇,就真是天高皇帝远了……
但是眼下这些虽然是最大困惑,却也不是最为紧迫的事。眼下还是先想想,明天去哪里弄那种特别的草药,帮那个后生解除点痛楚吧!
——指望点穴的人解穴是不太现实的。因为自古以来,就没有人愿意暴露自己有这项本领,否则有人被点穴有理没理都怀疑是你害的,麻烦就多了去了。况且,点穴可以暗中下手,神不知鬼不觉,但解穴却必须在明处,就更加没人愿意了。
既然怀疑是机器人作祟,范空生睡觉时就干脆不作任何戒备了,反正如果它们要来,自己也抵挡不住,不来,则纯属多此一举。不过根据自己在G城掌握的情况,自己又没与它们作对,它们应该没有理由伤害自己。至于帮人治病,似乎也与颠覆机器人统治,破坏机器人设备这类硬性禁忌无关……
当夜,范空生便把同学的邻居生病,痛不欲生的事与银儿说了。并说,根据自己的判断,这种病只有去深山老林里找到一种当地产的草药,才能治好,否则他最终将因为慢性剧痛,全身衰竭而死!
范空生没提“点穴”这茬,因为觉得这对于普通人而言,过于玄乎,解释起来则更加困难。如果她问起自己如何知道这些,则又是一段更长的故事。
为免节外生枝,他只说那年青人是筋脉堵塞,需要给他疏筋通络。
银儿当然不想范空生只身前去采药。要去也得带上自己。
范空生说,如果带上银儿和几几,是肯定爬不过那几座山头的。
银儿便又担心他一人进山太危险。
但范空生说自己从小就走遍了这里的山山水水,这里的每一条路都像自己的脚,怎么走也不会丢,走到哪里都像是进自家院子,闭上眼睛也能来回,进山采药丝毫不值得担心,更谈不上冒险,何况他采去菜药还会带上一定的工具。
看他那么坚决,而且治病救人又是他曾经的天职,后来更成为他的“爱好”,自己很难剥夺他这份热心,让他见死不救。
又再想想,那么多人都曾进山采药,没发生过危险,只要做好充分准备,似乎真没什么可怕。
有道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银儿最后只得同意。
不出范空生所料,一夜无事。
第二天,范空生早早便了起床,吃过早饭,叮嘱几几在家好好听妈妈的话,便带上干粮,背上昨夜准备好的铲、刀,绳索等,出了家门,向北面的大山走去。
他希望早些出门,尽量在天黑前赶回。
北面是桴街镇最大的群山,主峰灵云峰海拔一千五百多米,山顶终年积雪。山上盛产各种珍稀植物,名贵药材,也少不了飞禽走兽。当然老虎狮子这类猛兽是没有的,老虎早在多少年前就被做成虎骨、虎肉、虎膏,被人们吃光了,狮子则远在非洲草原,和这片土地没有任何关系。现在山上最大的动物也就是野猪、蟒蛇、狼一类。
范空生之所以选择北山,倒也并非是因为没有猛兽,而是因为和这座山有一段渊源,并因为这段渊源,他才得以知道北山上有他此行要寻找的奇药。
在他8岁那年,也是这样一个季节,他在山上遇上了一个奇人!
奇人姓名不详,非僧非道,样貌古怪,不知从何而来,更不知向何而去,只在灵去山上出现了一次,就再也杳无踪影。
这么多年过去,不仅奇人杳无音信,灵云山也在自己头脑中逐渐模糊。大约人对自己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总是难免产生感情,一旦离开便仿佛与它有了约定,日后必定要前去赴约,了却念想。他此次回来,更何尝不想旧地重游,并抱着侥幸的希望,或能再遇奇人,他有一大堆问题想请教。
范空生凭着熟悉的记忆,不久便来到灵云山脚,顺着依稀的山路攀沿而上,但眼前的景象却让范空生有几分陌生。也许是因为乡民们早已不烧柴火,很少上山砍柴的缘故,原先的山路显得荒废已久,非常难走。
更加让他有些不适应的是,以前觉得非常平坦的山路,如今因为自己多年不爬,竟令他觉得如此陡峭。人和路都变了,以致从前的如履平地,到如今却成了胆颤心惊。
幸好还可以克服,不至于打退堂鼓。
好不容易爬上第一个山峰,范空生已累得气喘嘘嘘。他稍事歇脚,并得以四下眺望。
但见前方群山连绵,主峰隐约。显然到灵云峰还有很长的山路要走,很多个山峰要爬。
霭霭云雾在阳光的监督下,像一艘艘空中巨舰,向远处飘移,各色花草树木时隐时现,湿润的鸟鸣声在空中自由游弋……仿佛一片绿的世界,山的海洋。回望山下的桴街,如泥块般的斑点,又像躺在大地怀抱里小婴儿,而这片苍莽原始的山川才是大地真正的主人。
虽然云山雾罩,雾里看花,但范空生却认得再翻过一座山,便是当地最有名的杨梅谷!
每逢春夏,满山谷的杨梅缀满枝头,成串成堆,多得不像是自然生长的,倒像是有人把杨梅堆在这里的。似乎若有人放一辆车在下面,只要摇一摇树干,就很快能将车厢装满。
范空生记得第一次去杨梅谷的时候,就像老鼠掉进了米缸,无处不在的杨梅,反而让他不知道该宠哪一枝该爱哪一颗。左右失据之下,最后竟然所获不多。在他的人生记忆中,似乎第一次体会到,太过富裕也是一种烦恼!
其实不只是范空生,所有去到杨梅谷的人,最后都所获不多:看似垂手可得的杨梅,却只能在谷里吃,而带不走一棵。相传,如果有人侥幸带出,不久便会暴病而亡。这便是当地人盛传的“杨梅谷魔咒”!
他就是在那次从杨梅谷出来,与小伙伴们走散时,遇上奇人的。
奇人不知怎么出现在他眼前,对他说:“你很有潜质,我教你一门好玩的本事。”
范空生竟然没感到害怕,而且就同意了。
奇人教的不过是打坐。
范空生说:“这个东西有什么用呢?”
奇人说:“用处可大可小,大到无边,可与天地相通,参造化,知轮回,小到完全无用”。
听奇人这么说,范空生便好奇的学了起来。
见范空生学得差不多了,奇人便说自己又要到各地云游去了,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问。
范空生便问:“你会点穴吗?”
奇人厉声道:“小孩子,学那邪门歪道做什么?”
“那万一被人点穴了怎么办?”
奇人沉吟片刻,郑重其事道:“这山上有一种草,名叫‘血破石穿’,只要采到它,取它的草芯嚼服,就可通经舒血,穴道自解。”
“‘血破石穿’长什么样呢?难找吗?”
“只要遇上了,就不用找,你一眼就能认出。因为它周围一丈以内,寸草不生,即使有,也会枯死。”
“为什么呢,它很毒吗?”
“因为它的根长在空气中,而叶子长在地下。它是从空气中吸收水分和氧分,去长地下的叶子。所以你只要看见一株草,空气中都是向上的根须,而附近寸草不生,挖起来地下是叶子,就是它了!”
……
范空生休整好体能,便继续沿道而上,翻到了杨梅谷上。
当年与奇人相遇就在杨梅谷对面半坡上的一间草庐前。如今望过去,早已痕迹全无,干净得似乎从来不曾有过一间草庐,更不曾有人在此打坐。看来,自从离开,奇人便再没有回来过。
这打消了范空生穿过杨梅谷去“遗址”看一看的想法,也让范空生心底一点隐隐的希望彻底破灭了!
在他的印象里,奇人本身就是个巨大的秘密,他应该知道很多自己不知道,但又迫切想知道的秘密,甚至能解开自己心中的疑团,指明一条道路……
但斯人一去,杳如黄鹤,微薄的希望彻底成为了泡影。
都说现实往往是梦想的折扣,可眼前的现实却是梦想的清零。
范空生只好抛弃幻想,着眼现实,脚踏实地,勇攀高峰,继续去寻找那传说中的救命解药。
自进入第三座山头起,逐渐步入原始森林。范空生觉得,如果世上真有“血破石穿”,只能是在这片山林,也只有这样的山林,才配得上拥有这种奇药。于是他便开始满怀希望地仔细搜寻。他翻沟穿林,由点到线到面,不放过任何一处可疑地点。尤其是对一丛树木中,突然出现一块空白的地方,更是作为重点排查对象。因为目的性明确,他不知不觉便又翻越了大大小小几座山头,便已经到了灵云山主峰的半山腰了。
时间已接近正午。范空生开始盘算,如果一个时辰内再找不到“血破石穿”,他今天可能将无功而返。因为他必须在2点以前下山,才可能在天黑前赶回家,否则就得在山上过夜,而这是他事先没有准备,也不想这么做而让银儿几几在家里担心的。
范空生决定再住前搜寻一段,就找个平地就地休息,补充一下干粮,然而再继续往前。
正当他来到预定的休憩地,准备席地而坐时,突然就看见右前方似乎正有一根向上的根须,而周围正是一片被太阳照得发白的空地!
范空生以为自己看错了,忙眨眨眼睛,用眼睑擦亮角膜,细瞧,真的是它!
他顾不上吃干粮,甚至也忘记了饥饿,忙踩着一路柴草灌木,冲了过去。
到得跟前,范空生放下包袱,拿起工兵铲,围着树根深挖,整个取出后,再小心地扒拉掉泥巴,发现地下果真是一层层的叶片!
这就是传说中的“血破石穿”了!!
范空生兴奋得不禁冲着群山呼喊:“哎——”
也顾不上招为狼。
高吭的声音像在无数个山峰顶上打水漂,激起一层层声波,在群山间回荡……
本来他只是自告奋勇,权且一试。即使找不到“血破石穿”,人家也无法怪他。又甚至,人家对他答应去找解穴草药,本就以为只是一句客套话,安慰话,并不放在心上,更不抱太大希望。但在范空生自己,却是从不虚言的。
他不轻易对人许诺,但一旦承诺,就一定全力以赴。
终于采得“血破石穿,范空生就像自己的生命有救了一样高兴。
他坐在空地上,开始吃他简单的山林午餐。下山,也是要补充能量的。
这个时候,他才开始注意起周遭的风景。
刚刚看起来贫脊冷漠的山林,如今一草一木都显得那么富有生机,连从山顶流下山涧的清冷的雪水声,都听得那么的温暖亲切,像在为他热情欢呼。远远望去,桴街早已不见踪影,但他却仿佛看到有人正要活了过来……
一阵清风吹过,更是令他不禁从心里吟诵起来:……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
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每逢游山玩水,到得兴致处,他便会不由自主的想起王羲之的《兰亭集序》。
一序吟罢,他更加兴致高涨。
看看时辰尚早,便打算继续攀爬到灵云山顶,饱览一番风光后再回去,也不枉此艰难一行。
没有了硬性任务,又补充了能量,人逢喜事精神爽,心无挂碍脚步轻,攀爬起来自然快了许多。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山顶的积雪,鸟瞰了桴城全域!
久居G城,他已经很多年没见过真正的,来自大自然的雪了!
想到雪,范空生心里又不禁浮出一个疑问:为什么夏天山顶还有雪呢?山顶不是离太阳更近么,温度怎么还更低……
这样想着,又不禁想起《两小儿辩日》的故事:
孔子东游,见两小儿辩斗,问其故。
一儿曰:“我以日始出时去人近,而日中时远也。一儿以日初出远,而日中时近也。
一儿曰:“日初出大如车盖,及日中则如盘盂,此不为远者小而近者大乎?一儿曰:“日初出沧沧凉凉,及其日中如探汤,此不为近者热而远者凉乎?孔子不能决也。
几几也曾经问过自己这个故事。
范空生当时是这么告诉几几的:第一个小孩说得对,即日出的时候离人近,正午时离人远,因为视觉是客观的;至于第二个小孩的,日出时冷,正午时热,不能说明日出时远,正午时近,因为温度有一个缓慢升高的过程,早上太阳初照,夜间寒气未消,因此冷,随着太阳照得越来越久,温度便升高了,因此它受了照射时间的影响,不能用来说明距离远近。
范空生自认为解答圆满,很有几分得意。连对面人孔子都不能决呢!
但是山顶的积雪,难道除了距离,还更受其它因素影响才有的吗……
范空生一边“渴雪”似的往上爬,一边漫无目的的想。
虽然运动能发热,但随着攀爬得越来越高,他也开始感受到了雪峰上飘来的寒意。
越往上走越冷,灌木也越来越少,接着便干脆都是草丛。仰首望去,已经能看见山上白帽子似的积雪……
正当范空生破草而上,越过一段一两百米的石道,就能攀上山顶时,忽然听见两旁乱石茅草中传来一声断喝:“哪里的!不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