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伟山相识,缘起小说。他初为小小说,后攻中短篇,与我创作历程相似,因此共同话题颇多。2016年春,我自豫入鲁,去青州拜会伟山。伟山居花木之乡,景色甚美。他自己也侍弄花木,庭前院后,繁茂锦烂。及至书房,更让我惊奇,四壁悬挂山水、书法作品,皆出自伟山手笔。多才多艺,余所不及,徒生艳羡。谈及生活,伟山道,他早年经商,后种花木,从未中断小说写作。伟山热心,除自身创作外,还关注当地文学发展,近年任《青州文学》主编,约稿、改稿、出刊、拉赞助,以苦为乐。临别,我以小诗赠之:
朝至青州城,晓日碧海升。急赴农家院,蜂蝶正闹春。新茶壶中沸,时蔬灶上烹。谈笑文章事,古今共一樽。
诗虽不工,却表我谢忱之意,示我欣悦心迹。
及至秋天,我又与伟山相聚于青岛,参加“第二届华语中短篇小说笔会”,论及小说,伟山说他正苦读苦思,要在中短篇小说方面一施身手。我相信他定会有所成就,原因是他有极好的文学悟性,加之前期的小小说创作所积累的文字经验。笔会后,伟山来信,说要将小小说精选一批,出集纪念,嘱我写序。我虽不才,但须遵命,一为文学同道,我深喜其文;二为兄弟之情,深喜其人。
伟山的小小说取材宽泛,或传奇,或现实,或乡村,或都市,给人的感觉是他目光敏锐,思维灵活,在哪儿都能发现故事,再小的故事都能找出颇有意义的内核,挖掘出文学价值。故事作为小说精神载体,编排的过程显示出作者的智慧,架构情节的能力。伟山的小小说大多有这样的“巧思”。
如,冯其五为了帮助穷苦人,用鸽子去啄食卢守财的粮食,“鸽子们每次装满了嗉囊飞回来,冯其五就让它们喝一种用生石灰浸成的水,鸽子喝后就会反胃,把嗉囊里的粮食全部吐出来。攒多了,就分给村里的穷光蛋们吃,竟度过了饥荒。”(《闲人冯其五》)
再如,《一截火柴棒》中的女人和县城里的男同学私奔,走时没拿上身份证,男人知道她还回来,就往锁芯里悄悄插了一截火柴棒。女人回到家,自然无法开门,当她看到从田里回来的男人,“居然黑了瘦了,裤管挽得老高,腿肚子上沾满了泥土,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天生的质朴。她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去责任田看看了,那么大的一片田地可都是他一个人在侍弄呢。她脸上一阵发热,把脑袋凑到门口的玻璃上使劲瞅里面墙上的挂钟。她瞅了好久,也静静地想了好久,终于说:‘不去镇上了,出山的客车已经走了。’”就这样挽留了一个家。
诸如这类的“点子”,在伟山小小说中,随处可见。小小说因其短,要想产生阅读快感,是要爆发力的。足够的铺垫之后,那个“点子”就是炸药,恰到好处地轰响,自然有威力。这虽然仍属于技术层面的手段,但的确具有智慧含量,体现出文学的想象力。
智慧之外,体现小说价值的当是作者的才情,也就是文学素养,语言功底。伟山的小小说语言亦庄亦谐,凝练质朴。我的体会是,这得力于他的白描手法。
我们看《儿子和驴子》中的几句:“毛驴毛色黑亮,眼睛里时常汪着水,很惹人疼。一次,卢六昏倒在地,小毛驴竟守了他一天一夜,还不断引颈嘶鸣,把路人引来,救了他的命。渐渐地,卢六把毛驴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喂它最好的饲料,有了心事也偷偷说给它听,从不舍得戳它一指头。小毛驴似乎很知情,对卢六越发乖巧温顺了。”没有什么烘托渲染,淡淡叙说,简笔勾勒,便情愫尽现。
“父亲是个教师,退休后闲着没事,村里有婚丧嫁娶的,就都来请他帮忙,写点儿请帖、挽联什么的,有时也在场面上讲几句话。父亲很乐意,他一肚子的才华,又得到了发挥。再后来,有邻里吵架的、婆媳不和的,也都来请他调和。父亲有求必应,每次都把事情办得很圆满,他渐渐成了村里的大能人。”(《快乐着死去》)仿佛聊天,将故事娓娓道来;云淡风轻,但是准确、妥帖,有韵律,有美感,潜藏着“大能人”身上即将发生的故事,不忘小说是叙事文体这一特征。
让我真正喜欢伟山小小说的是:字里行间的良善之心,怜惜之情!我想,这是比智慧和才情更重要的文学因子。对自然、生命、生活的爱,才是文学最有价值的部分,也是文学存在的理由。我们看沈从文、汪曾祺、苏童、白先勇、马尔克斯、福克纳这些作家,除了才情和智慧外,最能打动我们的是作品中展现的情怀,那种“仁者爱人”的良善之心,对生命与自然发自内心的怜惜与挚爱。无意将伟山的作品与这些名家媲美,我只是体会到,无论是作为一个普通人还是一个作家,他的身上和作品里都具有这种良善品质,有对人对物的怜惜情怀。
《和一只麻雀过年》这篇,无疑是具有经典品质的小小说作品,原因就是它除了文字优美,构思精巧之外,具有仁者情怀。“我”跌破了一个鸡蛋,让全家的油盐开支成了泡影,爹不但没抱怨我,还说“晚上我给你弄点儿葱花炒了吃”,可是一只受伤的麻雀飞了进来,“爹把它放在手心里,满眼慈爱地看着,麻雀抖了抖翅膀,竟没有飞起来。爹说:‘这鬼天气,它可能又冷又饿吧。唉,麻雀也可怜啊。’……爹把麻雀捧到我的被窝里,说:‘让它暖一下,咱再给它喂点鸡蛋清吧。’我点了下头,赶忙把搪瓷缸端了过去。爹用火柴棒蘸着蛋清放在麻雀嘴边,它两眼半眯着,竟一动不动。爹就用手轻轻掰开它的嘴巴,再把蛋清一点点送到里面。……下午放学回来,我惊奇地发现麻雀站在我的枕头上四处张望呢。我大喊着:‘爹,麻雀活过来了。’爹站在床边,笑呵呵地看着,好像面对的是自己亲生的孩子。爹说:‘大毛,把那个鸡蛋给麻雀吃了吧,我看它和你像是兄弟俩呢。’我的心儿一紧,点了点头。等一只鸡蛋喂完,麻雀就完全康复了。它很快活,在小屋里飞来飞去,有时还落在爹的头顶上唱歌呢。”一个平凡的老汉,也许他不能识文断字,也不知道什么叫仁者爱人,可是却将一只小鸟看成是人类的兄弟,让人动容!而当父亲发病后,是麻雀去学校提醒“我”,父亲得以及时抢救。“除夕守岁时,爹喝着自酿的白干,说:‘大毛,咱爷俩过得是不容易,可这个冬天里遇上了二毛……’二毛静静地卧在我的手上抬头张望,也两眼晶亮。其实我啥也知道,我是爹捡来的孩子……”小说在此进一步升华,情感的冲击力如同风暴,我们无法不被打动。和一只麻雀过年,就是与爱相伴,与生命相伴。文学,说到底,无非就是表现人类的孤独,为这份孤独注入爱的力量,给人以抚慰。
伟山的作品中,像这样具有情怀的文字不胜枚举,如《绝技》中的卢憨为了让痴呆的老母亲开心,常年坚持倒立“表演”,此举尤为感人。
行笔至此,抬头看窗外,秋日已深,雁群南飞,略有怅惘,不知何日再见伟山,把酒言欢,共话小说?想到以他之悟性、情怀与勤奋,定能在小小说之后,于中短篇上大有作为,怅惘顷刻消散矣。是为序。
王往
2017.1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