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溪云初起(2)

微冷的风渐渐大了,密集的乌云慢慢从北边往南边压过来了,远边的黑色海潮一次又一次扑击着港口的石柱,像是进击的黑色巨人。跟了陈坤这么多年,阿武当然明白坤哥的心思,这是以杜老板之名试探阿盛的衷心,手段隐蔽又高超。

陈坤笑着说:“阿盛啊,抽个时间回来一趟吧,兄弟们长时间不聚了,回来一起坐坐!”

阿盛也笑着说:“坤哥,您让我回去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嘛?我已经让武弟回去了,最近陈星又接了苏联的单子,忙完这阵子我就回去!”

陈坤又试探地说:“旺角东的买卖红红火火,兄弟们饿不到肚子多亏了你的经营啊,以后你可要把旺角东的生意打理好,别给我带垮了!”

阿盛也是个聪明人,自然也明白陈坤的意思,又大大咧咧地说:“开什么玩笑啊坤哥,您这不是打小弟的脸嘛,陈星还是那个陈星,陈星的各项业务还要听大哥的安排。”

就在陈坤和阿盛寒暄的时候,跪着的老汉再也撑不住肥硕的身躯,像个泥鳅一样翻倒了,他扶了扶鼻子上沾满泥的金边细框眼睛,慢慢蠕动到男人的脚下,恳切地央求:“陈老板,我求求你,放过我,放过我……”

“唉,龙哥,比起几年前你可真是越来越不中用了,都是混道上的,挨了两棍子就直不起腰了么?”陈坤缓缓地从摇椅上坐起身来,撇了一眼沙地上的那坨臃肿的他曾经发誓效忠的老头,现在看来觉得无比恶心。

杜龙依旧跪着,神色慌张:“阿坤啊,这么多年我一直把你当做自己的儿子抚养你,你看在这些年的份上,您绕我吧,我已经老了,以后绝不会在出现在你眼前,不,只要您放过我,我立刻从香港消失,手底下的粉档和赌档都归您。”

“‘云生’的那点破家当还用得着禅让么?你经营南区这么多年的亏损已经把你逼得穷途末路了,你原本想靠着那所剩不多的几粒米加上我对你的信任跟我赌一局,若是赢了你大可重新坐上南区老大的位置,若是输了,你借着我对你仅剩的微薄的恩情容我放过你!想起来真是搞笑,我记得您暗通款曲的时候可没这么卑微啊!”陈坤捋了捋自己引以为豪的背头,颐指气使。

“阿坤,你……你怎么会知道?为了给手底下的兄弟们挣口饭吃,我,我这也是没办法啊!阿坤,是那群条子,都是那群条子逼我做的!”杜老板听着自己的计划被和盘托出,血红的眼睛里泛出了前所未有的惊恐,他死死地捏住着地上的草皮,头上的汗夹着泪滴在手背上,看上去像是一条上了年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你老了不中用了,却还天真地想坐着那个位子,为了给兄弟们挣口饭吃?别搞笑了,你把我们最大的交易点捅给警方,上交贩毒的证据把我送上绞刑架,你这么做会有多少兄弟跟着你遭殃?为了自己扬名立万,让兄弟们给你当垫脚石,真是一箭双雕的好计谋!”陈坤笑着说,“可惜你算错了一件事,不是所有的警察都是好警察,也不是所有的警察都想着抓大毒枭做好事,他们抓个人赏个几万块,加上一个月几千块的薪水,谁会去真心拼命呢?这点微薄的资金我陈坤完全可以承包,每年在扔给英国佬几百万贿赂,他们犯不着为了抓我一个坏人甘愿做个穷人!哼哼,即便有些耿直的家伙不怕穷也不怕死,但他总会有家人吧……”

杜老板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男人,漆黑的云顶在他的头上,灯火摇曳照亮了他面无表情的脸,仿佛屹立在远山之巅。看着曾经自己麾下的那个唯唯诺诺的马仔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个叱咤一方的黑社会头子,仿若见到当年的自己,陈坤的翅膀是真的硬了。

“我知道错了,阿坤,啊不,坤哥,我求求您放过我,您放过我吧!您看在我扶持你这么多年的份上饶了我这一次吧,我的母亲和女儿还等着我照顾,不会再做这害人的勾当了。”杜老板的声音带着哭腔,他不停地向前蠕动想要抱住陈坤的腿,冷风卷着地上的沙子噼里啪啦地打在他的身上。

陈坤突然一愣,跋扈的神色缓缓平静下来,他摘下了手腕上名贵的百达翡丽,默默地摸了摸上面光滑的石英砂,而后又抬头望向天边低沉的海岸发出悠悠地叹息,像是决心杀伐后的虔诚的忏悔。

杜老板觉得浑身冰冷,他最后的防线也崩溃了,上气不接下气,艰难地呼吸着。就在杜老板以为他这是“乃伊组特”前悲悯地感叹时,突然听到了陈坤陌生的声音:“阿武,拿上一提箱子,让杜老板滚吧,不要让我在香港再看到他!”

声音不再那么冷酷,仿佛是那个几年前跟在他身后的那个能打的小子,受宠若惊的杜老板慌忙地从泥里爬了起来,一个劲地倒头表示感激,而后慌忙抱着那个皮箱一瘸一拐地溜出了院子。

“坤哥,这么多年,他可一直想着把我们陈星帮置于死地啊,我们就这么放过他?”阿武看着汽车远去的背影,很是不解。

短暂的沉默后,陈坤问了另一个问题:“阿武,你说,走私货贩白粉是在做坏事对吧?”

“贩毒是不是坏事我说不准,可我知道能挣钱,不会饿着肚子,不会挨打,不会被人收保护费,窝囊地去跪在地上求别人施舍点剩饭吃。”阿武挠了挠头笑着说,“如今在香港这地方各个帮派不都在抢这门生意嘛!”

陈坤一愣,阿武说的那种日子正是他们初来乍到南区的时候,这让他突然想到了一个故事,走投无路,无亲无故,饥寒交迫,最后冻死在街头,那个故事的名字就叫《卖火柴的小女孩》。他慢慢闭上了眼睛,那些事情仿佛发生在昨天一样,可如今的街头巷尾这样的人这样的事还在不停地上演。

他笑了笑说:“真庆幸你还有个清醒的头脑,活在这个病态的社会下,我不去做,陈星底下的几百号兄弟会饿肚子,我们不做,这个位子也会有别人去做。为了活着,我们要混在灯光照不到的角落,还得在必要的时候去跪舔英国佬的脚面,确实他妈的窝囊啊!”

阿武若有所思,想了想又说:“可是把杜龙那个老家伙放走,不等于放虎归山么?我怕会萌生出不必要的麻烦。”

“确实是放虎归山,那个老家伙混迹社会这么多年,十年前我,你,还有阿盛刚入伙的时候,他就是旺角东首屈一指的人物了。其实,刚刚他那些做作的演技我早就看破了。你信不信,我把他放走后他一准换了另一副嘴脸,嘲笑我这个年轻人心软,的确,心软的人都办不成大事。”陈坤胸有成竹地说,“在这个地方,好人与坏人,穷人与富人就像一根绷紧的弦,在利益的驱动下达到了平衡,每个人才能吃上饭,可是这根弦绷得很紧,每个人都虎视眈眈地盯着别人碗里的吃的,若是看不好自己的饭碗,就会被杜龙这样的家伙咬得连渣都不剩,社会就像是斗兽棋一样,不是你吃别人,就是别人吃你!”

十年前,他带着兄弟们一路摸爬滚打成立了“陈星”进出口贸易公司,所谓的进出口贸易不过是幌子,他们暗中靠一些走私活动谋利。凭着陈坤的手段,公司在数年的发展中名声大噪,引来了不少势力虎视眈眈,“云生”社团的老板杜龙盯住了这块肥肉,借着大量资金不断对“陈星”收买贿赂,陈坤扛不住杜龙的压力,不得已成为“云生”的附庸,开始背被引诱着做起了白粉生意。

“那您还放他走?”

“我是个生意人呐,又不是刽子手!原本我也确实没打算放过他,直到他把他老婆孩子搬出来扮做苦肉计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了我小时候,听说我老爹也是这么死的……”陈坤叹了口气,“不过你放心好了,他私吞了贿赂英国佬的钱,又把罪证捅给警方,自出卖陈星的那一刻起,他已经无法在香港立足了,破坏规矩的人,不再会有任何一个组织去接纳这个叛徒,我放他走也只是想回报一下当初他对我们的恩情。”

“坤哥,我觉得你变了,你思考问题像个菩萨,越来越慈悲了!”阿武觉得不可思议。

“唉,多积点德保个平安吧,十个出来混的,有九个没有好下场。我还有个老妈,小时候我们俩生活在九龙自己开着店做着小本买卖,她一个人把我从小拉扯到大,也没再嫁,日子很苦,总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可她总是喜欢搬出她那套刻板的原则教我不偷不抢做个好人。”陈坤淡淡地说,“这也是我为什么一直不想跟我老妈见面的原因,我老妈有我这样无恶不作的儿子还真是惭愧呀!”

忽然间,一道闪电从浓黑的乌云中窜出,像是一颗奇形怪状的树栩衫,向着四面八方伸展,将漆黑的天割得支离破碎。雨终于落了下来,噼里啪啦地打在沙地上,打海面上像是浩瀚的苍穹挥向大地的拳头。

阿武静静地听着,灰蒙蒙的眼睛中渐渐透出了年轻时的澄澈,曾几何时,他们几个离家逃学秉着少年的义气随着大哥出来闯荡。没有钱,没有马仔,没有华丽的衣装,也没有性感的小胡子,他们穿着破旧的开衫,只知道在街头追着人挥动拳头,可即便再勇猛,白天见了血晚上都会做噩梦。这么多年,经历了无数的打打杀杀,原本少年的炽热早就变得麻木不堪了,直到陈坤再一次勾起了往事,他才慢慢想起了年少之时父母和老师教导他做个好人。

陈坤拍了拍阿武的脑袋,把他从回忆中敲醒:“听着别走神!我老娘是从广州来的乡下人,没什么文化,但是很漂亮,所以年轻的时候很吃得开。她一直觉得我是个正经商人来着,肯听她的教导做事,赚了大钱,以后带她过上好日子……可活在这样一个时代,你见过哪个正经的有钱人呢?她怕是等到头也等不来一天好日子啊。”

阿武长叹一声,自嘲地苦笑说:“坤哥,闯荡了这么多年,我早就不知道亲人是个什么滋味了!”

“学着点吧,小子,既然已经对不起社会了,那至少也要对得起自己的老妈!”陈坤神情坚毅。

一旁的小弟们都看呆了,群情振奋,仿佛刚刚聆听了一堂深刻的演讲。

陈坤伸了个懒腰:“哎,该活动活动了,晚上什么安排啊?”

“大哥,最近接了新单子,是个大买卖。我们调查了一下,雇主的身份是香港的首席按察司,背后的势力好像是约翰逊家族。”

“英国人的买卖?”陈坤有些疑惑,按往常,自诩高贵的英国佬是不屑与他们这群下层出身的黑帮打交道的。

“是,我们调查过,约翰逊家族是英国的贵族,他们想要一个人,原本是想安排皇家警察秘密拘捕,不过好像条子那边并不买他们的人情,于是这个活儿就落我们的手上了。”阿武犹豫了一下接着说,“姜sir那边也来了消息,希望我们不要趟滩浑水。”

陈坤若有所思。

“猎物是个女孩,雇主要活的,今晚的安排,我们的接头人通过猎人市场和他们交易,不会留下痕迹。”阿武从怀中取出一张6英寸的相片,随着手指啪的一弹,照片缓缓舒展开,画面上是个女孩的侧影,她穿着湿透的淡蓝色旗袍式校服坐在一家放映厅门前的石阶上低头系着鞋带,湿漉漉的发丝贴在那张圆润的脸蛋上,紫色的瞳孔中透着澄澈的波澜,柔和的灯光中飘着细密的雨丝,一个男孩穿着同样款式的校服弯着腰站在一旁,望着霓虹下的雨幕,手里打着一柄花伞。

“坤哥,这是客户付的100万美金定金,”阿武提过来一个银质铝合金箱子,打开后里整齐的罗列着一打打印着“本杰明·富兰克林”头像的百元美钞,“事成以后,他们再付尾款,干完这一单足够我们吃上半年了!”

“看样子还是个学生啊,一个价值200万美金的女孩,警察宁可得罪英国佬也不愿碰的人,哼哼,这件事里面藏着的秘密会很趣!”陈坤似乎闻到了钞票的味道,约翰逊家族在整个香港的势力首屈一指,却不得已勾结黑社会动用这种手段,想来对方来头也不小。

杜景升

“但猎物的背景我们还没查清楚,我们猜测可能是跟约翰逊家族作对的政敌家的小姐,也可能是某个大企业主的千金,我们还在调查。雇主传来的确切消息说今晚猎物将赴一场约会,位置在中环康乐广场,怡和大厦50层的‘北极光阴’餐厅!”

“唉,蒋经理的地盘?原本我还打算晚上带着老妈去蛇王芬吃粤菜呢,不过想来已经很久没去蒋经理那里坐坐了,带她尝尝西餐也挺好!”陈坤慢慢地抚摸着箱子里的美钞,那丝滑的凹凸有致的纹路令人爱不忍释,“今晚有的忙活啦!这事儿给我盯仔细了,让兄弟们准备好,不要出什么差错,要相信天底下永远不会有免费的午餐!这两百万没那么轻易拿到手的,不过既然接了,我们就没有回头路走可走,即便是趟浑水我们也不得不蹚啊,顾客是上帝嘛,约翰逊家族未来将是‘陈星’生意上的好伙伴,我们生意人若是连自己的大客户都丢下,谁还会跟我们做生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