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冬,苏联北方,科拉半岛。
大雪如期而至,千里的冰海染成了银色,海面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给人一种与世隔绝的静谧。淡淡的白光从东方冒出,柔和的光线照耀在哈尔洛夫的水面上,微光粼粼。碧蓝的海水像一条金光闪闪的彩带环绕在港口的周围,曾经隐匿在冰层下的阿库拉级核动力潜艇如今早已没了下潜的动力,像个龙钟就暮的老人停在港口,巡洋舰低沉的机械声给寂静的冰原城增添了一丝生机,士兵们从船舱内一个个探出头呼吸着清新的空气,隔着大雾向北方眺望,日复一日地期盼着那艘送寄养的破冰船忽然从大雾中钻出来,幻想着自己奔向城里的赌场玩儿个痛快。
舰艇的甲板上,士兵们穿着臃肿的保暖服稀稀拉拉地走到中央列队,像是一群刚放学的小学生。一名中校军衔的海军官员下口令整队,慢慢地队列才有了一个基本的样子。
“少校同志,北方舰队哈尔洛夫驻军,梅德维奇号官兵集结完毕,请检阅!”大副鲍里斯·埃米尔中校刚劲转体,向着不远处披着羊绒大衣的少校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少校披着一件M1943野战风衣,带着雷朋款式的墨镜,骄傲地审阅着部队。他慢慢放下叼在嘴角的烟斗,右手在脑袋边简单摆了摆算是回礼了。
“这些战士精神可嘉呀!”他慢慢走到队列前,简单地扫视了一遍,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是‘梅德维奇’号巡洋舰最精锐的一支特种小队,属直属战斗编队。”鲍里斯跟在少校屁股后面眉开眼笑,他指着受阅的部队一一介绍,“领队是诺里夫·温亚德,少校军衔,曾是巡洋舰的导水长,由于出色的作战能力,于今年年初被指挥官任命为为特战小队队长,这是一支非常有作战能力的部队!”
一直低头发呆的诺里夫·温亚德此刻抬起了头,不屑地瞥了少校一眼,随便抬了抬手就当敬礼了。
他不像鲍里斯,打心底而言,他实在看不起这群来自莫斯科的巡查官,趾高气昂得像是在给流浪狗施舍剩饭,其次,作为“梅德维奇”号特种小队队长,少校对少校,他觉得已经很给巡查官面子了。诺里夫·温亚德是个骄傲的军人,他实在受不了这种跋扈的态度,尤其是跟他一样嚣张跋扈,要是以他往常的脾气,他早就一拳打掉拎起那家伙的墨镜,然后一把揪起他的领子把他扔到海里去了,管他是不是什么高层的巡查官呢。
在诺里夫·温亚德的身后列队的是他心仪的下属们,二十几名特种队员披着破损的熊皮帽和破呢子大衣矗立在寒风中,相比起其他海员的服饰显得更为简陋,身上的呢子大衣已经洗得发白,各处都露着补丁,缝补技术简陋,披在身上干瘪得像一层薄薄的纸一样。但他们却在寒风中巍然不动,每个人都昂首持枪,目光如炬,透着对红色未来浓浓的向往。
少校倒是丝毫没在意诺里夫的无礼,他望着台下的列队的战士们频频点头,眼中露出欣赏的目光:“恩,不愧是‘梅德维奇’的精英团队,连带着队长的骨子里就透着浓浓狠劲儿!”
少校转身走到队列中审视每一名战士的军容,慢慢地把士兵们褶皱的绒大衣理顺,轻轻拍打他们身上的积雪,轻声说着一些赞美的话,像是古罗马战前的皇帝动员会。
舰艇其他海员则列队在两侧,被大衣或是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却仍旧瑟瑟发抖,有些士兵甚至拎着半瓶伏特加摇摇晃晃地靠在船舷上,睡眼惺忪,像是摇曳的罂粟,风轻轻一吹就会支离破碎。
“倒是其余的海员令我诧异,很难想象啊鲍里斯,这些同志居然会战斗在同一个屋檐下!”少校饶有兴致地看着左右两侧列队的士兵大笑起来,像是位高权重的资本家在垂怜地嘲笑着过街的乞丐。
士兵们当然不知道他话中的深意,也跟着大笑起来。
“这些战士是巡洋舰的海员,编制350人,主要负责舰队的修理和守护勤务,由于身处北冰洋,他们平时的任务已经很繁重,所以一般不安排具体的任务。”鲍里斯尴尬地陪笑,将名册打开递给少校,其实他也不知道现在站着的有多少人,不过是走个形式。
少校简单看了一眼名册,而后随手丢还过去,质问:“所有船员都在这里了吗?”
“还有将近一半的队员在岸上驻地……负责守卫海岸线,由亚历山大少校负责,”鲍里斯有些惭愧,压低了声音在一旁解释。其实那些海员并不是负责什么守卫任务,通过轮班把战士们放到岸上打打零工多多少少可以补贴一下早已透支的经费。
“守卫?我们的精锐的海军也需要执行什么陆地守卫任务吗?还是说,北方舰队的纪律已经松懈到这个地步了吗?”少校轻笑。
“巡查官同志,”刚劲的声音突然打断了他,声音带着些许威严和愤怒,“这里的情况您应该清楚,‘梅德维奇’号的驻军补给已经很紧张了,如果部队驻扎在岸上的话,包括物资运输和医疗之类的大多不必讲究,因此可以省掉不少开销!”
“哦?凯尔特指挥官?我还以为您不会见我呢!贫穷让英雄选择了沉默,寒风划过英雄干涩的脸,却散不去了战士们心里的冰霜呢!”少校转过头来,收起了刚才的随意,抬眼上下打量从船舱走出来的老人,嘴角慢慢浮现出淡淡的微笑,“原来,即便是北方舰队也逃不过经济萧条的影响啊!”
“巡查官同志为了无产主义的事业奔波于此,在下未能及时迎接,深表遗憾!”凯尔特上校巍然不动,背手站在船头,像是一名老成的将军。他默默地望着甲板上的士兵,长长地叹了口气,无奈的神情被风雪打湿,粗糙的脸颊上看不出他的年纪,但彪悍的身材和眉角的伤疤隐隐透露着他不凡的阅历。
不远处的冰层上,立着几座冰封的小型塔吊像极了海钓的鱼竿,看上去有些年头了,给人一种“独钓寒江雪”的落寞。
这是哈尔洛夫唯一一座港口,大量的集装箱和石油桶被冰封在积雪里,看样子已经空了很久了。几座破旧的小型门座起重机原本被厚实的积雪覆盖,光滑的工作台上早已被泼墨的油渍附着,像是年久失修废弃了很久,此刻它们剥落了积雪慢慢地启动,因为它所期待的那艘为港口送寄养的破冰船就要来了。
哈尔洛夫坐落在摩尔曼斯克州的东北角,位于北极圈内,原本以这里的极寒本该是人迹罕至,60年代苏联北海舰队的到来给这里增添了一份生机,每年冬天摩尔曼斯克的破冰船都会踏开冰面沿着科拉河一路向北绕过基利金岛来给驻扎在这里的部队送寄养,久而久之,曾经的军事港口慢慢演变成了一座冰原上的小型城市。
这即是红军部队的军事要塞,也是航行在北冰洋的商船们最好的补给点,随着时局的动荡,在北冰洋上做生意的商船渐渐少了,小型的货船无力维持运营,大型的商船比起这个小港口自然会考虑在前航那么一小段到东部新地岛的黑角或是去西边的摩尔曼斯克港,曾经盛势的港口变得落寞,无人问津。
这也是凯尔特内心的苦衷,驻地贫瘠穷困,守军自然也会跟着过苦日子,原本上级预期下拨的军费已经拖欠了快半年,哈尔洛夫的大部分驻军如今已经是食不果腹,紧靠着破冰船每年送来的寄养过活,像极了二战时的列宁格勒保卫战。
他不明白国家这是怎么了,明明那个弥散硝烟的饥贫年代早已远去,可他们这些为国驻防的将士却连最基本的保障都难以为继,光荣的红色革命者们变成了无休止的苦行僧。
1990年就要结束了,对他们而言,眼前的这位来自莫斯科的巡查官同志或许是赋予他们一个丰衣足食的圣诞节的唯一希望了。
***
船舱中,三个人围守着一张老旧的木质长桌,唯一一盏煤灯在窗前摇曳,虽然火苗很小,却把整个舱室照的很亮,寒风拍打在舱门上,发出戈比散落满地的清脆响声,舱内的气氛紧张得像是在进行一场军事谈判。
确实是军事谈判,少校和凯尔特两人各吸着一根雪茄坐在长桌两头,彼此盯着对方,谁都不说话,少校显得怡然自得,而凯尔特神情严肃。鲍里斯静静地杵在一边像个侍者,他慢慢酌了一杯酒,轻轻递到凯尔特跟前,而后又递给了少校一杯,忙完之后的他有些无所适从,呆呆地对着一旁橱柜里的玻璃照起了镜子。
鲍里斯倒不在意自己的颜面,但他知道指挥官凯尔特是个什么样的人,即便衣领笔挺的空着肚子也不愿低着头拿尊严换吃的,对有些人来说这种“风雨不动安稳如山”的性格令人敬佩,不过若是放在放下如此贫瘠的社会下这可能就是不识时务了。
鲍里斯在心里早已经打好了带头冲锋的打算,凯尔特是“梅德维奇”的精神旗帜,为了“梅德维奇”的生存,所有凭着低头就能得到的好处他都可以代劳。
“76年的红牌伏特加,即使是在莫斯科也已经很少见了。”少校品了一口就说出了出厂的年份,对酒表示满意,“这种硬通货该是港口值得珍藏的东西啊,初次见面凯尔特指挥官真是热情!”
“并不是我要招待你……”
“这是应该的,巡查官同志,这种地方除了酒也没什么拿得出来的东西了。”鲍里斯连忙打断了凯尔特的话,在这样的境况下,顺势而为才有出路。
凯尔特盯着手中的杯子,不动声色,仰头一口气喝干了杯里的酒,而后继续沉默。
少校笑了笑,从提箱中取出一份档案袋,上面印着被麦穗包裹的红色的镰刀斧头,那是国防会议机构的标识。他慢慢地从档案袋中取出了一张薄薄的纸递到凯尔特眼前。
那是一张大额的银行本票,足足1000万卢布,上面印着苏联国防委员会的专印,凭借这东西完全可以到哈尔洛夫的小城里换取他们过圣诞节所需的任何物资,或者说,换取这座小城。
看到本票后,凯尔特悄悄楞了一下,而后重又恢复了淡然的神色,他轻笑说:“所以高层的特别指令是要让我们散伙吗?这是退伍的散货费喽?”
他的语气里带着满满的轻蔑,他清楚高层既然军费都无法筹备更不会来安抚他们这些没什么价值的远东部队,但既然物资送来了,那么体现他们利用价值的时候也到了。这笔资金对整个舰队确实至关重要,但这样收下钱,感觉更像是被金钱收买,他讨厌这种感觉,就像厌恶用尊严讨要吃的一样。
“不不,您误会了指挥官同志,我想若真是想把你们这群人打发走,还用不到它的十分之一。这只是一些简单的慰问,对你,以及‘梅德维奇’的军官和水手们。现在它是你们的了,足够你们后半生的基本开销。”少校将桌上的档案袋推到凯尔特面前,轻笑说,“至于整艘船艇的部队,在列宁号到来时,每个士兵都会换上新的军大衣,吃到上好的牛肉罐头,至于酒,保证你们在漫长的极夜里每天睡倒在醉梦里。”
“条件呢?我想委员会的将军们不会为了我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舰长而刮皮剥骨的。”凯尔特仍旧坦然地坐着,态度丝毫没有变得热络,也没去碰那个袋子。
“一个特别指令,委员会的秘密指令。凯尔特指挥官,我想您不用摆出一副这张本票毫不关心的架势,或是说‘完成上级的指令是部队的义务’之类的言辞,你我都知道‘梅德维奇’的供给早就断了,您也不必积怨高层。实话跟您说吧,如今整个苏联的军费供给已经很困难了,就连莫斯科的部队也得不到相应的保障,士兵们每个月的救急金还不够买一块黑面包。”少校轻轻摇晃酒杯,红色的酒液在透明的高脚杯中晃动,玫瑰般甘香瞬间密布了整个船舱,“但‘梅德维奇’可以吃饱肚子活下去,因为我来了,文档里是这次行动任务,至于接不接受,你可以选择。”
“听起来,真像是一次仁慈的强盗交易啊,如果不接受的话,我们就只能抱着北极熊过冬了。”凯尔特拿出了那份文档,皱了皱眉,又沿着桌子将文件推了回去。
“怎么?不过是取样东西而已,这种简单的任务对于你们而言易如反掌,您这算是拒绝了?”短暂的沉默后,少校幽幽地说。
“真是慷慨的施舍啊!不过我想,这并不是国防委员会的指令吧?”凯尔特淡淡的说,“多年前,我记得有过一起类似的剧情,由于外部势力渗透,北冰洋第十三工兵团接受错误密令,他们面对维尔霍扬斯克的超自然现象孤身犯险,最终导致整个团全军覆没,我想我们应该吸取这个教训,我不会拿‘梅德维奇’全军将士的性命去买第二个教训。至于那个假印章,或许你还不清楚,经过那件事后委员会特制了专门的印章,包括彩色红和蓝纤维等制钞防伪手段,所以这张指令是假的,所以你也不是国防委员会指派的巡查官!”
有些窗户纸一旦捅破就没有周旋的余地了。屋里的气氛冷到了极点,油灯在窗前摆动的越来越厉害。鲍里斯瞬间警觉起来,他摸出了腰间的格洛克手枪对准了少校。
“至于你们制作的这份指令,它的质地就更草率了,我看更像是总务局的报销单子吧?你们太小看国防委员会了。”凯尔特仍旧坦然坐在长桌尽头,缓缓地吐出一口青烟,“至于银行本票,北海舰队确实非常需要这笔资金,但我不会用部下的忠诚去换饱肚子!”
“真精彩的推理啊!鞭辟入里,不愧是凯尔特上校,仅凭一张指令的材质就能分析出我是总务局的人。”少校淡淡地瞥了一眼对准自己的枪口却丝毫没有畏惧的神色,“想不到北海舰队的通行文件还有这么有趣的讲究。”
“阁下的坦诚令人佩服,您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临危不惧,军方确实无权插足总务局的事务,我也无权审判你,不过若是将你以间谍罪送到军事法庭,说不定会将你身后的人牵连出来!”凯尔特就是这么一位资深的老狐狸,从头到尾他始终露出利齿保持着警惕,即便猎人抛出了难以抗拒的诱饵,他也从未丢失主动权,“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告诉我指令上的坐标代表什么,以及你们要取的东西,总务局的动机,坦白的话说不定我可以从轻发落。”
少校笑了笑,起身拨开了大副的枪管,不紧不慢地走到凯尔特身后,换了个话题。
“这张照片拍的真好!”他拿起橱柜上立着的照片,那是“梅德维奇”特种小队全体官兵的合影,几十个人站在船头举着捷格加廖夫轻机枪,摆出各式各样的姿势,一个面色慈善的老人留着花白的胡子坐在躺椅上,醉醺醺的凯尔特披着白色绒大衣拎着一个酒瓶子站在他的身后,还是海军大尉的诺夫·温亚德大力地挽着凯尔特生怕他站不稳,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满足和骄傲,照片中没有鲍里斯·埃米尔,木框底下用红字标注着“‘梅德维奇’特种部队于1984年纪”的俄文。
鲍里斯握枪的手突然握紧了拳头,眉角抽动,但很快恢复了镇静,这个不起眼的动作被少校注意到了。
“他们追随您很多年了吧!北极是个冷地方,这些为了国家驻守海防的士兵们光荣地战斗在最前沿,却衣衫褴褛得像个乞丐,看看他们游离的眼神,他们很努力,却挣扎在饥饿与杀戮中,时常饿着肚子却还要为了联盟时刻做出牺牲的准备,哈哈!您说骄傲的北极熊若是饿坏了肚子还有捕猎的能力吗?”少校盯着凯尔特的眼睛,锋利的目光中像是藏着杀人的刀子。
凯尔特低着头把玩着袖中的匕首,面色凝重。见他按耐不动,巡查官默默地把一张相片放在桌子上,那是列宁号破冰船航行冰海的画面,高高的烟筒随着地平线上最后一丝光影缓缓没入极夜,满载的集装箱垒在甲板上,上面盖着一层薄薄的雪。
“上校,别自欺欺人了,军方的高层已经拖欠你们半年的军费了,他们连莫斯科的政局都忙不过来还会顾及你们?你可以饿死,你的军官也可以饿死,但你的士兵需要活下去,北海舰队还不能沉没,我是总务局派来的没错,可无论是总务局或是委员会不都是为联盟效力么?而如今,没有总务局的命令,哈尔洛夫港口永远也不会见到‘列宁号’,而我是你们唯一的指望。”
凯尔特沉默了,他死死地盯着那张伪造的任务指令,像是一只被逼入死角的狐狸,汗水沿着他的胡子滴落在地板上,变成细小的冰晶。
难怪少校自始至终毫无动容,凯尔特以为自己掌握了主动权,其实少校从登上舰艇那一刻就已经掐住了他们的命脉,无论再怎么挣扎,都躲不过“饥饿”这个最致命的现实问题。
“我可以拿着钱去践踏你的军威,也可以收买你的下属,但我没这么做,因为我觉得我们才是‘梅德维奇’最真挚的伙伴!当然,任务结束后你也顺理成章地得到了你想要的东西,第十三工兵团的秘密!一项任务换一份财富,考虑考虑吧,指挥官同志!”少校的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酒杯,起身向着船舱外走去,“再过几天就是圣诞节了,在下提前祝您圣诞节快乐!”
凯尔特愤怒地起身眉宇抽搐,他将那份文件摁在手中,死死地盯着衣冠楚楚的少校,瞳孔中亮出十足的怒火,几秒钟后,无奈地坐回椅子上,所有义愤填膺的话卡在了嗓子里,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张照面里,曾经的战士们满面荣光,可隔着船舱的窗户,在视线更远处,是垂着头,满身油渍,在甲板上漫无天际劳作的士兵们,看着这一切,他无论如何也吐不出半个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