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在造船厂(SHIPYARD)2

等走到那条大油轮船尾的位置,又穿过了已焊接和正在焊接的一些钢部件的堆场,再走过了放置焊接、切割用气瓶和气体分配装置的围场,船厂的港坞便展开在眼前了,船也多了,虽并不是琳琅满目,但因为处在不同制造阶段的船,展现出的是迥异的外貌,也足够我们应接不暇。有点看样子已经和能正常运行的船舶无异;有的还在局部搭着脚手架;有的没有喷涂完油漆,船还像裸体一样带着本底的砖红色,焊缝都涂了灰色漆,整体的纹理,疮痍感强烈。她旁边的一条船,情况更惨烈,船头和船尾还没接在一起,看上去似乎是被拦腰斩断了,呵呵……在不时飘来的稀料的刺鼻味道中,穿过了几道不高的临时架空管线,又过了一座浮桥。我边走边有些犹豫,还有多远?忽然有人喊,那是咱们的船!我应声望去,一对大船并泊在一起,船名的位置上用白字写着“NADINE VENTURE”、“RARA VENTURE”。

就这样似乎有些不期而遇地,我已经就站在多少个日夜的梦之欲成真的门口了……靠近码头的是“纳丁勇士”(你应该能知道这就是我们后面故事的主要发生地了),外面的一条是“拉拉勇士”。两条船看样子是一模一样的,船壳下红上黑,最通俗的船体颜色吧,但其外观优美的弧形,仍足以使我羡慕。不少人都加快了脚步,海龙掏出手机不停照相,我只径直地向她们近前走去。到船头附近时,第一次这么近地在船边,质感粗糙却极具张力的缆绳如无数条巨蟒蜿蜒上船艏楼(FORECASTLE),要把脑袋后仰才能看到船体的最高处,可能不由地还要退两步。有人喊:“别看了!快走吧!”转头看是驾助,在他有些臃肿的躯干上伸出了一只手,挥了两下。

在船中(AMIDSHIP)的位置,有个几层楼高绿色的长方体钢架。走近了,架子里面是楼梯,扶手已经摩出了镜面般的光滑,梯道却窄得像双杠。有船厂的工人穿着沾有尤其痕迹的工作服上下,我跟上了其中一个开始爬梯子,一圈、两圈、三圈……爬得呼吸开始有些急促时,终于到了铁架的顶端。这时,其实也才到了船舶主甲板(MAIN DECK)的高度,终于能望尽整条船了,在不是在脚下时的仰视,平视时的她格外亲切。一段舷梯(GANG WAY/ACCOMEDATION LADDER)搭接在钢架楼梯和船舶主甲板之间,踏过了它确实踩在甲板上,我有一种完成了从陆地到海洋的转换感,一切清爽(CLEAR)了,喜悦洋溢在我的脸上,以嘴角的微笑表达。

沿着左舷(PORT SIDE)绿色带黄边的安全步道的指引,我们向船尾(ASTERN)的生活区走去。身边的海龙还在试图照相,先到的水手已经等在远处,敦实的木匠也已快步向前超过了我们。生活区通体白色,面相船首(FORWARD)的墙上醒目的红字写着“SAFTY FIRST”。生活区最上面是驾驶台(THE BRIDGE),两翼(WING)缓缓地伸展到与船同宽。驾驶台顶上是各种设备、雷达、大大小小的天线,大桅(BRIDGE MAST)立在最高处,上面若干横杆早已不是用来挂帆,低处的是旗杆,高处的是各色航行灯。从驾驶台的风挡玻璃望进去,里面似乎有人在走动。走近生活区路过的是一个个货舱(CARGO HOLD),货舱盖(HOLD COVER)是液压平开式的,轨道一直延伸到安全步道,一个个带头巾,身材有些娇小的女工踩在旧油漆桶上,正在给轨道的末端刷涂黄黑斜纹构成的警示图案。又过了几个绿色的通风桶(VENTILATION HEAD),就到了生活区脚下了,这时才感到生活区确实是个楼,有门、有过道、有露台的,哈哈……

见人都到齐了,水手长召集大家到一起说:“今天咱们的工作就是整理物料,把东西分类入库。木匠你带着驾助、大黄、福和刘力,其余人跟着我。”他话音落下的时候,岸上有轨道的大型克林吊(CRANE)已经吊着一个塞满货物的小网兜向我们这里缓缓开来了。等网兜放到甲板上,摊开了也有5、6平米。里面是各种小件屋子:扫帚、簸箕、铲子、桶,被子、单子、锅、碗、勺,毛巾、肥皂、手套……怎么跟过家家似的,这好像一下往航海的激情上泼了瓢水……木匠张力张嘴,对水手长说:“嗨,先一块儿干吧!”于是大家七手八脚地抓起这些生活物料,开始往生活区内部搬。

登上一个高踏板,迈过一个大门槛,有些钻入似的就进了生活区。这时两个机舱实习生已经跟着一个穿白色连体工作服的人,进入了生活区一层走廊左侧的一扇门。那门打开的时候,从里面传出了明显的噪声。抱着被单毛巾沿着生活区一层的楼道径直走了二三十米,就已经是右舷一侧了,那里几乎紧挨着门就是被服库(LINNING STORE),大台抢在前面费力地把门挤开、固定住,便开始指挥大家把各种日常用品归位。一趟,两趟……不久我们便把大台的库房基本塞满了,而当我们再出到左舷生活区外时,早已又有两三网兜的物料堆在那里了,且克林还在衔着一个网兜从远处缓缓驶来。

接下来等待我们的货物开始有了变化,出现了电钻、锯条、钳子、改锥,钢管铜管、大瓶小罐,更有些样子古怪的设备不知是什么。但能认出的家伙,却都跟以前见过的陆地货无异。这有些令我沮丧,本想船上的常用工具都是特质的,也许像很神奇的法器似的呢……“这些搬到二楼船尾的库房!”听到水手长的吩咐,大家就又行动了起了。非日用品和被罩床单完全不是一个重量级了,有些家伙看似小,实际沉甸甸的,加上爬楼,不几趟我就感觉有些吃力了。虽然知道搬运物料有更省力的定位传递法,但见大家都动作迅速,也就没多说,坚持跟着吧!待二楼的工具库房装满有三分之一左右时,时间也接近了1000(航海常用时间表示法,此为上午十点)。水手长招呼大家就地休息,人们便三三两两地或坐或靠,并开始谈论着什么。“这物料可不怎么老好啊……”木匠端坐在一个进生活区门的步踏上,样子有些可爱。“可不是!净是些用不住的破烂儿。”水手长回应道。水手大黄、福和水手长显然很熟悉,就此问题和以往的经历与其它人攀谈起了。在他们说话之余,我和海龙悄悄地摸进物料库房,好奇地巡视各中船用工具和配件。(我们虽然先前并不认识,各自的秉性也不相同,但好奇心显然拉近了彼此的距离。)看看一件件似乎已经分类码放整齐了的东西,有的认识,有的能大约猜到用处,有的却真像莫名其妙的法器了。有一根铜杆,大约是三折的;有一种锤子,锤头两端是成90度互轭的楔形的;形状各异的铜铁、橡胶圈、垫儿……“哎!水手刀!”海龙忽然低声喊起来,我应声过去。乍一看很酷的家伙,黑柄、黑刃、黑尼龙套。可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了一番,又觉得造形有些笨拙,细节的精细程度也似山寨仿品。这时水手刘力也走进来,有些漫不经心地查看物料,看到感兴趣的就拿起了瞧瞧,然后又摔回原处。嘴里嘟囔着,给出或好或坏的评价。伟立也跟了进了,有些憨厚地冲大家笑了笑,说了些什么不记得了,只记得声音洪亮。他看上去明显比大家年轻,感觉还是个男孩呢。进库房里参观的人渐渐多了,我却已被库房里墙壁涂层未散尽的油漆味熏得有些窒息了,钻了出来,感觉空气清新多了。沿着生活区二层这宽阔得像露台的风雨甲板(WEATHER DECK)走一圈,紧贴右舷的是舾装尚未完毕的RARA VENTURE,在艉部、穿过似雾霭的大气,可以望到船坞外的海面,没什么风浪,一些红绿浮标在海面上缓缓荡漾着,时而的波光粼粼和迎面吹来的凉爽的海风。我伏在栏杆上,呼吸着这一切……等回到左舷时,似乎是从梦境被拉回了显示,又是岸上一番忙碌的景象,船厂的各种吊车、运输车和从遥远处传来的并不算刺耳的噪声。探头向船下望,二十来个大崭新的蓝白色大油桶已经备在吊车下面,看样子正要起吊,而吊车此时正从一辆开车上卸下一个圆柱体大包,定睛看看里面,应该是缆绳,拴住这么大的船要用多粗的绳子呢?因为从高出不好估计缆绳的粗细,我有些兴奋地想那装缆绳的大包先吊,一睹为快。伟立也早在那里看了,他带着开玩笑的口气说:“喔!那些大桶搬起来可费劲喽!”“那个不可能让人搬!”木匠说,“人搬不累死了,吊车直接往里放。都是机舱的东西!”“行了!接着倒物料吧!”水手长走过来说。

继续搬运的东西,越发像船上应有的家伙式了。许多沉重的钢铁家伙,有的一个人都很难挪动。水手长就曾单独叫我过去帮他将一个管径转换接头放进左舷的“防油污”(SOPEP)库房。那个东西有将近一米高,下大上小,两头有法兰。只见水手长从容地用一个双套节(DOUBLE BITE NODE)束在上方法兰下,收紧绳子后,又将绳子的两端用单套节(BOWLINE NODE)系在一起形成一个绳套,然后穿上一根镐把,我们两个就一前一后地抬起它往SOPEP库房走去。这家伙还真不轻,在跨越库房高门槛时尤其费力。好在我从小就喜欢和别人比力气,这重家伙刚好合了我的胃口。入库后解开绳子,我俩再费力地把它转动到位置,它似乎就永远也不准备再挪动一步了。

钻出防油污库房的时候,岸上巨大的CRANE已经在船头缓缓地舞动了。木匠走过来对水手长说:“艏尖舱(FORPEAK TANK。这里实际是艏楼库房,艏尖舱应是船舶结构的名称)的物料来了,去船头吧!”“走!”水手长回答到。于是我就跟着这两个天津人,从右舷的安全步道向船头走去,其它人也陆续跟上。走到第一、二货舱之间时,看见先前在办公室里的两个老人家,穿着白色连体工作服,带着崭新的白色安全帽,就席地坐在甲板上,粤语的交流是我无法听懂的,而更大的好奇和疑问却是,到底哪个是船长哪个是大副,呵呵……水手长和他们点头示意,却并没有停下脚步。到一舱中部位置时,不少菅物料已经堆在了那里。有粗粗的麻绳,中间插接出一个小绳套,绳套里穿着一个不小的卸扣(SHACKLE);有巨大的可拆卸锚链节,我看那东西重量可能半吨不止;铁架、钢板、钢丝、小一些的各种卸扣……“这大锚链环(就是刚才的可拆卸锚链节)和钢板咱们可搬不动!”木匠皱皱眉。“是啊,这他妈铁疙瘩……”水手长也点上一只烟,有些为难。我却有些惊讶于这里居然能抽烟(船上的甲板工作区应该是严格禁烟的。)。点着了自己的,水手长又像大家示意抽烟。刘力笑笑接过了一根,驾助也煞有介事地点头哈腰接过了一根点上。我暗自担心,“这下完了,要跟烟鬼们同舟共济了……”但转念又想,一切总有代价吧。毕竟为这次航海,二手烟还是容忍得的吧,我就尽量往上风向站呗。“跟岸上说说,看看能不能用岸吊从艏楼上面的井口给吊进去吧!”“嗯!”水手长嘴里叼着烟,“都先坐下歇会儿吧!”大家纷纷在水手长附近找了个地方坐下,有的坐在舱门前的步踏上,有的坐在舱口围(COAMING)的肋板脚下、有的坐在消防水管上,我找了个上风的地方也坐下。在烟雾里,伴着背景中飘渺的船厂噪声,水手们开始谈论他们曾经的“事迹”。

“水手长,您跑了多少年船啦?”驾助笑呵呵地问。“二十年不止了吧!”水手长吸了口烟,张开嘴让烟雾自己溢出来,然后有些望着远方。“那什么船型都做过吧?”驾助似乎来了些性质,更加笑呵呵地追问。“也不算多,主要是大散货,集装箱、油轮也上过不过都是小船,还上过一次木材船。”水手长似乎回过了神,看着驾助说。“那各种船上的工作,是不是区别很大啊?”驾助兴致未减。“嗯!”水手长又补了口烟,“大散货,就跟咱们这船一样,就是日常的维护保养,到港监着装卸货,完了,货卸完了洗仓(CARGO HOLD WASHING)。”他向船尾方向扫视了下整条船,“这个船还省事,没有克林吊(有的散货船甲板上是安装了装卸货吊车的,试用于装卸设备匮乏的港口,不过随着各国港口的发展,这样的船可能会越来越少吧),要不还得维护克林吊,就比较麻烦了!”“可不是!那大克林吊,得爬到吊臂上去给钢丝上油(GREASING THE WIRES)。用刷子一点儿点儿刷费事,有一次我们干脆骑在一块油布上顺着钢丝出溜着刷。结果完了事儿,裤裆里全是牛油、裤衩子里都是,工作服也完球了。呵呵……”水手刘力搭话道。“哪有那么干的!”水手长回应道。“这么着倒是得不了痔疮!”木匠忽然笑起来。这话一出,大家也跟着都笑了。我坐得远些,却也听得真切,亦忍俊不禁。“那可不是!咋的!”刘力有些不屑,“听说给克林吊换钢丝更麻烦!”水手长看来看刘力问:“你换过吗?”“没!”刘力有些不好意思。水手长接着说:“我倒是换过一次:钢丝整个排满(FLANKING)了甲板。新钢丝得跟旧钢丝接一起,用旧钢丝把新的带进去。换下来的旧钢丝也能堆一甲板。”“对!那钢丝还得放好了,不能上上劲儿,上了劲儿就不好解了。”木匠又插话道,“给克林吊换钢丝,船东得额外给钱,旧钢丝到了港还能卖,不过现在管的严,可能不好卖了。”“嗯!我们当时那几条钢丝,到菲律宾的时候给卖了,大伙还分了点儿钱。”水手长顺着说,“不过这个船就没戏了!”木匠看看船,有些狡黠地说:“这个船没吊,但船大物料多,到时候可以卖物料!”听到这个,水手长看了木匠一眼,眼神中带着责备和防备,并没有说话。

驾助似乎没注意到这点,接着问:“那集装箱船(CONTAINER SHIP)是不是很累啊,老靠港?”“我上过的那个箱子船小,就九百个箱子。不过确实是麻烦,有时候一个港(口)就卸一两个箱子,靠港刚把缆绳系妥,又得开始解缆离港。最惨的是没几个箱子,还连续靠离港,人就不能离开缆机(系解兰的位置)了,一天什么都甭干,就剩带缆(系解缆绳的俗称)了,有时候连饭都顾不上吃!”水手长有些感慨。“不过这个集装箱船,一般都配两套班子,比如大副就有两个,一个专管航行、船舶日常管理,一个专门就配载(CARGO STOWAGE)、算货。”木匠又插话道。“不是说现在都是岸上给算好了,不怎么用船上的大副算了?”驾助终于叉上了话。“那船上也得配着这么个大副呀!”木匠回了他一句。“不过箱子船的好处呢,就是不用洗仓,要是拉了冷藏箱子(REFRIGER)什么的,还有额外的钱。”水手长把话题揽回来,“我那个箱子船还是个外国船,别看不大,生活区里特好,地上都铺地毯!”他说这话时,水手伟立抬头看了看水手长。“油轮也是小的,油轮就不让抽烟了!木材船也做过一次,甲板上都是大栏杆,能落满了圆木!”水手长正说着,岸上的克林吊已经又要放下一吊不轻的货物。水手长看那吊货,念叨道:“怎么他妈还往这儿放啊,我得跟岸上人说说了!”说罢便走向不远处一个穿着船厂工作服的、应该是指挥吊车的人旁边说了几句。那人掏出对讲机(Walkie-talkie or VHF)说了什么,吊车就停下了。我抬头望着巨大的吊车,却看家驾驶室里分明坐的是个年轻的女工。样子看不大清楚,但感觉似乎还是有些标致的。“咱们还是先接着捡小件儿搬吧!”水手长回来招呼大家,人们便纷纷起身,走向门口的那堆物料。

捡了些能拿得起来的东西,大家陆续往艏楼库房里转运。驾助臃肿的身体,有些费力地弯下腰,拿了个似乎并不太重的物件,却显得很费力,往库房里走。我找到两个中等大小的卸扣,每个大约有50斤重,一手一个,刚好平衡,站起身来也往库里走去。跟别的舱室一样,艏楼库房的进入,也要蹬上一级踏步,迈过一个高门槛才行的。而库房里面的形制却不同其它。因为船头部分的外形是有明显流线变形的,所以位于此处的船体钢板都不是横平竖直的。这也就使得艏库房墙壁更富空间变形感,加之许多管线和船体结构(如锚链舱ANCHOR CHAIN HOLD)都要穿过这个部位,所以内部可见错综的柱体和横出的隔墙,整体高度也显得低矮。地板上铺满了木制的格栅,应该是为了防止损伤地面。透过格栅的缝隙可以看到新刷的绿色油漆。墙上忽然看见了一个精制的有机玻璃罩子和两个红色的高压钢瓶引起了我的注意,看看上面的铭牌,应该是气体灭火装置。这时水手长也看着它,有些自言自语地说:“这是油漆间的气体灭火瓶。”“哎呦!”“咔嚓!”一生惨叫和木材折断的声音打破了一切。众人都寻声往过去,只见驾助捂着头盔扭在当中,抬眼望着斜上方,两旁是从手里脱落的铁皮桶,脚下的木格栅的一根栅条已被踩断。顺着他的视线,上方不粗的管道上一个向下突出很多的阀门转轮映入眼帘。水手刘力说:“这个倒霉破船,什么玩意儿……”其余人也应和着。伟立在一旁,手里揽着一把铝杆、木棍,只有些忍俊不禁。水手长走过来,有些无奈地问:“怎么样,头没事儿吧?”驾助这时才带着含笑说:“没事!看来这头盔还真是得戴,呵呵……”有了这么个小意外,我顺势望了望更里面的舱室,心想要加小心啊,该低头时就低头,受伤疼的可是自己。正当这时,一道天光从艏库房最里面射出,并逐渐全亮起来。定睛一看,才发现,这库房上面还有个不小的孔口,足有两平米多,光就是从那里进来的。向孔外望去,是木匠短小可爱的身形和有些秃亮的脑袋倚在孔口围出的天际线上,这时才恍然发现,木匠确实一直不再我们这群人里。水手长走上来喊:“到了?”“嗯!让大伙躲开点儿吧!”木匠回答,随即回头看了看,然后就从孔口的天空中消失了。不多时,见几块钢板被吊货带束着,缓缓地向这个孔口挪过来。“大家都闪开点儿!大黄和福过来!”水手长走到孔口侧下方并吩咐。众人都散在一旁,只留出他们三个人在孔口下方,天光洒下,有些像舞台上的角儿们。

当天光中出现阴影的时候,几块大小相当但厚度不同的钢板就缓慢而不可抵挡地从孔口中降下来了。对着钢板的下行,天光的阴影也在逐渐地变幻。在钢板离地面还剩一只脚的高度时,孔口外面发出了对讲机的声音,钢板便不再降落。水手长让两个水手各扶助钢板一边,自己站在中间,将钢板拉至一边并略翻转,然后对上面喊:“放吧!”又是一些对讲机的声音,钢板重又开始下降,并在三人的推扶下,稳稳地躺在了铺有木格栅的地板上。解去吊物带,挂在有些笨拙的吊钩上,吊钩挂着带子离开,天光大亮,再暗的时候,便又是一批钢板到了……就这样反复了几次,地板上就堆了20来张的钢板。木匠的头又从孔口中探出,说:“到饭点儿了,收吧!”水手长看了看手表,没有异议,便招呼大家收工了。

伟立和刘力是从另一个房间过来的,大家回行的时候穿越了他们过来的房间,看到里面整齐码放着许多上下铺样的铁架子和几卷绿皮布。驾助不无炫耀地对海龙说:“你知道这些架子是干什么用的吗?”“干什么用的?”海龙有些爱搭不理。“不知道了吧!这些是……”没等他说完,刘力接上道:“就是洗舱搭的架子,根本不好用,船一摇,家伙,晃晃悠悠的,谁敢上去啊!”驾助有些被抢了风头,也接着说:“哎!对了,这就是洗舱的架子,看见了吧!”海龙不大理他,却摸了摸那些架子。说话间,已经走到门口了,踩这踏步迈出门槛,发现已经是“左舷一舱前”的位置了。左舷有较多的管线贯穿全船,一出这一侧的艏库房门,便是一个由正四棱柱型钢棍焊成、两侧是三级高台阶中间为一个过桥的,翻越管线的步道。稍费些力气翻越了这些管线,就有走在了有摩擦力的左舷绿色安全步道上,船舷上是白色的栏杆,向船尾望去,几个巨大的黑色导缆滚轮(ROLLER)三三俩俩地在船长上均匀地分布着。望向栏杆外面时,才觉得这船真是高,像是在高楼上俯瞰,船厂码头上的人事物都显得有些遥远了。走到船中的时候,便当上了来时的梯架,一步步下行,回到了地面。在船身形成的巨大阴影里,感受到了一丝凉意和清醒实际。

沿着来时的路回去,虽然是经历过的景物,但从另一个方向经过,却又能发现许多之前完全没有意识到的东西,管线、流体分集器、铁栅栏、堆放的船厂物料……似乎都是另一番面貌了。肯定是走了相同的距离,但感觉却不大一样,就又回到了最开始的那座简易的办公楼。

原来这楼的另一个入口就是餐厅,穿船厂制服的人已经进进出出,一个中年妇女穿着厨工常见的白衣站在门口。从餐厅里走出一个戴瘦瘦的、黑框眼镜的年轻人,应该是在采集照片的办公室里见过的那个。水手长上去和他打了个招呼,他又跟门口的中年妇女说了句,退伍便开始陆续进入餐厅了。隐约听前面的人说,是自助餐,随便盛!我心中有些激动,这随便吃是大干一场的好机会啊!有点不确信地拨开透明塑料门帘进入餐厅后,四下望了下,貌似真是自主。拿起个不锈钢分格餐盘,我开始检阅各种菜肴。土豆、扁豆、油菜、西兰花……鸡翅、红烧肉、鱼虾、螃蟹……貌似还不错,看食材被烹饪成的外貌,味道应该也不错。都尝尝吧,嘿嘿!虽然有多次的自助餐经验,知道要想都尝尝,每种就得尽量少拿;但这有些“范进中举”似的喜出望外的丰盛午餐,多少有些冲昏了我的头脑,走到汤、水果、甜品区时,不算小的分餐盘上的食物堆已经达到磨擦角(ANGLE OF FRICTION)了,再多方一块儿,就有滚落的危险了!也罢,先吃着吧!看看就餐桌位,虽然没坐满,但想找个可心的坐处似乎也不容易。正这时,远远看见屋角处正有人向我招收,原来是大台和木匠两人已经霸占了个圆桌,便顺势过去坐下。

“怎么样,还行吧小伙儿?累不累?”大台是丹东人,带着明显的辽宁口音。“还行!”我嘿嘿一笑,同时正式地开始咀嚼盘子里的事物。炸鸡,跟平常迟到的味道一样,不难吃,外面要再少裹些面就好了;炸鱼排,海边城市的吃起来似乎就是比内陆吃到的新鲜;红烧肉味道好像也对,(可能因为比较基本已经到了东北大区的缘故吧,这里实际不是纯只有海鲜菜的沿海城市);青菜差强人意,有的没太熟透吧;大排炖土豆好像是个我不怎么待见的经典东北菜,因为大排上通常没什么肉,但土豆还算熟烂,而且这一段,每次吃土豆的时候我都会想起一位曾经的韩国同事;鱼虾螃蟹,就还是那个样,海边的固然吃起来更新鲜,但我、大概是吃伤过鱼,所以胃口对海鲜一直有些地处,加之吃起了不是刺就是壳和头,不大方便,所以准备也就尝尝这几个完了……当我还在大快朵颐的巅峰时,大台和木匠显然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前者已经靠在椅子背儿上歇着了,后者则开始剔牙了。剔完牙的木匠忽然一咧嘴、瞪圆了眼睛,活有点像京剧里的大花脸,铿锵有力地用天津话说道:“这家伙可真能吃啊!”大台也附和道:“可真是,满满一盘子全吃下去了!”关于这样的赞叹或惊奇,我可能真的有些听出茧子了,不过倒也暗喜于此,心想这算什么,路遥才知马力,等吃到最后的时候再看吧!眼见盘子空了,我咽下最后一口,站起身,准备去尝尝水果甜点了。回来的时候,盘子又满了,我没太注意他俩的表情,我想应该是不缺少惊讶的,呵呵……甜点品质一般,倒是芝麻火烧这种中国派味道还香脆;水果挺新鲜,我的最爱还是西瓜,以致吃完了这盘又但弄了盘西瓜,并把他们俩用一个白瓷盘盛来的没吃完的半盘西瓜也报销了!这回他们真的惊讶得出声了。“这家伙也太能吃了!”是花脸木匠的话。“哎呀!真是!”大台也不知是惊讶还是赞叹。我有些沾沾自喜了,有些故意地喝干了西瓜汤儿后,又起身向热菜区走去,补了些爱吃的,端回来吃给二位看,哈哈!他俩已经说不出什么了……这时已经有我们的人陆续离开餐厅了,他俩也准备起身了。我胡噜完了盘子里的这点儿,好像有点儿撑,起身也向门口走去。快到门口时,瞥见刘力那桌离开时,桌上还有一塑料袋西瓜。便问是怎么回事,原来是给别人打包的又不要了。那就别浪费了,我拿上吧!驾助应该也是看见了我空前的吃饭景象,再见我拿打包的西瓜。竟敏捷地说:“你吃得可太多了啊,还连吃带拿,得收你两份钱!哈哈……”“不拿不也浪费了!”我也笑这说。

就这样拎着西瓜走出了餐厅,一路边走边吃,“忘路之远近”,但也没“忽逢桃花林”,只是觉得真有些吃多了……(说道这里我觉得真应该忏悔了,这么暴饮暴食,还没遭天谴,哈哈……)等到船边时,上午看到的几包缆绳已经不见了。再沿钢框架梯登高上船,船似乎有些不一样了,船厂的工人仍三三两两按部就班地工作着。稍作休息,水手长招呼大家继续搬运物料入库。工作的内容跟上午差不多,在归类入库的过程中,我亲眼看到了以前书本上提到过的各种记住和没记住的库房、舱室的名字。从艏楼库房、油漆间(PAINTS STORE)、锚机(HYDROLIC ANCHOR WINCH)间,到船中库房(最开始是个漂亮的白房子,后来被水手长带着几个人,半天就改漆成了红色,这种肯定有原因,不知何在,现在想,会不会是港人的迷信,呵呵……),再到艉部生活区的防油污库房、气体灭火CO2钢瓶间、艉工具间、焊接气瓶间(是开放空间OPEN SPACE),二层艉部的向前的(AHEAD)的备件(ACCESORY)间和向后(ASTERN)的灭火器材救生设备(LIFESAVING EQUIPMENT)间(俗称三副库房)。有些慌忙地跟着入库了许多东西,却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下午的工作结束了,也没把当天干的活计的意义理出个头绪。而辛苦的一天结束时,总是满意和欣慰的。日落前大家就已经乘来时狂飙之中巴,又回到了山海假日酒店。而人们的脸上似乎也少了许多惆怅。

天再晚些,大家了解到晚饭要各自吃后,便三两集群地出发觅食了,我和木匠分到一个房间,也便顺势一起出去,走到离酒店最近的一个古城城门时,看见大台刚好也在街上徜徉。打招呼接上了头,便说一起找地方吃饭。他俩倒是年龄相仿,我却有些不自在了,但也无妨,就是一顿饭嘛。出了城门,便告别了仿古的街灯,一条马路之隔,竟已经是无路灯的土路不知延伸向何方。黑暗的道路,倒使得路边店铺的灯火更加醒目,他们便径直走了进去,路口处有几个卖皮皮虾、螃蟹等所谓海鲜的农用车。进入路口不远的一个大院子,似乎是许多快餐和餐馆的集中营。有趣是这个院子用铁皮和钢架构成的门拱,上面竟有个十字架,门联上还有些颂主的词句。这个有些破败和泥泞的场景,实在颠覆了我心中对于西方宗教梵蒂冈大教堂式的华丽庄严的印象。但如此不大和谐的景致,却让我疑心起这个耳熟能详却被并不了解的城市有怎样的文化历史和沿革。有些出乎我的意料,那两位并没有进入这大院子,反而继续向前方灯火已阑珊之处继续走。在灯火都有些难以维持阑珊之局面处的一个馆子进去。饭馆不大,就一长条,有电扇和沾了油污的桌椅倒也算干净。他们坐下翻着菜单还不时和老板搭讪,点了些饭菜后。大台忽然问,你们这里能否加工我们从外面买的海鲜啊?老板笑着说,没问题。于是木匠主动起身出去。待饭菜上了一些,那可爱的敦实身材从绿色塑料门帘外面穿进来,提着一大包应该是皮皮虾。“这儿皮皮虾真便宜,15块钱2斤,还个个活!”木匠边走边用有些沙哑的嗓音说着。老板知道这就是那要加工的东西,便笑着接过去,进了里屋的厨房。木匠坐下,发生了我最担心的情况,大台问:“有酒吗?”……喝肯定是跑不了了,到也无妨,也不是第一次喝没头的酒,下次吃晚饭可得躲着他们老同志了,嘿嘿……饭菜的味道,附和这个管子的档次,我应该是要了个盖饭吧。饭吃掉三分之一,酒呷了几口后,一大盘,不,是两大盘热气腾腾的皮皮虾就端上来了。老板一再解释着分量没少,并笑着拒绝了大台让他们也吃些虾的邀请。这个桥段我当时觉得有些幽默,但现在想起,他俩是海滨城市的孩子,跟同样是海滨城市的山海关有一样的作风吧,就如这加工外带生食,我从来就没想过饭馆能提供这样的服务;而店主的一再确保没有死扣被加工原料,却是那么的朴实和本分,这里的商业还保持着最初的纯朴吧。而想想伟大国家的座座拔地之大市、尤其帝都,已是何等哪般了……酒足饭饱回到房间各自睡觉,好在木匠打呼噜没有我爹分贝高,哈哈……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照例如来到其它新地方一样地醒了。睡意已消,便也是照例起身进行“侦察兵”式的业余活动——在新地方尽可能地走远。(现在想想,这可能是父母带出来的习惯。)沿着酒店侧门前的道路向远离城门的方向走,新路渐渐被旧石板路替换,房屋不再有现代仿古式的华丽,却透露着生活的气息,让我有些想起小时候,BJ还是平房唱主角的年代。路上几乎没人,零星出来一两个向雨水篦子里倒夜壶的主妇、主公,虽然不悦,却更让我想起小时候的胡同,市政给排水还没有覆盖一家一户的童年。道路尽头就是城墙,城头上还真长着草,一个晨练的人,一个窄窄的小门通向城外。从小门钻出去,原来,晨练的大军都在这城外墙边的街心公园里。这个城市已经开始苏醒了。

天光也亮起了,眼看过了7点。回到山海假日酒店,有些早起的船员已在院子里走立。我因为兜里揣了早餐券出来,所以就没回屋,直接按着路牌的指示,奔了免费早餐指定地点。早餐还真算丰盛,够得这家宾馆的星级,只是地点有些偏僻背阴,更像是在丰富的视频库房里用丰盛的免费早餐。西式早餐中的凉牛奶真是冰牙根儿,中式早餐中小笊单煮的云吞似乎也没什么特别。别吃太多了!还是中午那顿来劲!遂约约离去,这时还有玩到的一两位,正进入餐厅。回房间换装、整饬,在院中稍等,那辆狂飙中巴又风风火火地出现在了院子里。刘力和伟立显然面露难色,嘴里嘟囔着:“怎么又是这老伙计啊……”水手长并没有什么太多表情,但显然应该听到了这些抱怨。我几乎是最后一个上的车,上去时已经只剩小坐。后车厢乘坐区最好的两个位置上坐着那两位香港老爷子,已经明确是大副和船长,但我仍不能区分尊卑;他们后面坐的是机舱的两“大头”,老轨(CHIEF ENGINEER)和二轨(FIRST ENGINEER),老轨我几个月前就和他一起吃过饭,是个不错的江浙人,二轨个子可谓矮小,应该是在狭小机械空间里工作的能手;再往后一排那个采集照片时见到的有些臃肿的青年和斯斯文文的戴眼镜的年轻人坐在一起,已经打听清楚,分别是二副(2/O)和三副(3/O)。机舱卡带老朱和一个不是和我们一同乘火车来的人聊得很熟悉,木匠有些打瞌睡,水手长正襟危坐着,海龙望着窗外,水手大黄表情闲适自在和水手福坐在一起,机舱卡带聪微低着头表情有些阴暗但显然并没有走神,还有其它人……车开动后,忽见有两三个人追跑在车子后面(后来知道是给船上做沙发套的),似乎是要乘车,老爷子们好像不屑地说了些什么,车子也并没有为他们停留。

照旧是一路准飘移,到船厂办公楼(就是旁边便是午餐厅的那个,嘿嘿)后,整队穿过船厂个个作业区后,爬钢架梯子,我们就又在主甲板上了。这第二日的工作,整理搬运物料是必选项的,但也终于有了一项水手业务——排缆绳上缆车(这项业务应该有个术语名称,但我一直不知道,而水手长似乎也从来没有一板一眼讲解的热情)。只见他们先把散堆在甲板上的“八股缆”(真正的船用缆绳都应该由八股拧成,这样就不会像我们日常用的三股绳那样,在使用中因股内的自身应力而扭结),在缆桩(BARLLARD)上单圈加八字地绕上不少圈,然后通过设在船舷的导缆滚轮,引至缆车上的缆绳滚筒。一根三股小绳栓在大八股缆一端的“琵琶头”(华裔船员对缆绳前端插接出来的,用来套缆桩的绳套的俗称,因其形似吧)上,“琵琶头”搭接在缆筒上后,将小绳从侧面挡板上的一个窟窿里掏出并挂在一个应该是专为它设计的挂头上,八股缆就算“上车”了。之后一名水手在水手长的指挥下缓慢开动缆车,缆绳就开始被盘绕上滚筒。不多时,液压机的绞引力和缆绳在缆桩上缠绕的缠绕阻力便将缆绳拉得紧绷,并啪啪作响。缆桩上缠绕的缆绳像一条白色的巨蟒在绞死猎物般缓慢而戮力地蜿蜒扭动,不时的蹦动更是爆出白色的碎屑和烟尘,缆绳爬过的缆桩表明,很多地方的黑漆已经开始脱落,露出红色的底漆、甚至金属光泽。(其实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让缆绳更紧地缠在滚筒上。)我和海龙都是第一次上船,没见过这架势,不由地向后退,觉得他们是要将缆绳绞断似的。而其它老船员们对这一切却似乎是司空见惯,泰然地进行着这一切。当缆绳在滚筒上的盘绕到第二圈时,大黄抡起长把铁锤,开始砸击滚筒上的缆绳。这是为什么呢?好奇让我绕到揽车后方看个究竟。原来缆绳在滚筒上的自然盘绕不够紧密,他是在让缆绳排紧不留缝隙。就这样,缆绳吃力地曳动,不时发出“砰砰”声,伴着大黄抡砸铁锤之声和液压机抑扬的鸣叫,整个场面真有些惊心动魄。过了一段时间,海龙的担忧似乎更重了,忍不住问水手长:“这缆绳别回绷断了啊!”“没事儿!这还有点儿松呢!你们俩再在缆桩上绕一圈!”他对着伟立和刘力指示道。木匠也说:“没事!就这样!哥们儿,别怕!”海龙却更退远了一些。我有些忍俊不禁,一个五十来岁的敦实矮小的家伙,对着一个二十来岁高大消瘦的年轻人叫哥们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