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遗泽一进门就看见官圣正在写毛笔字,才想起自己已经好多天没练字了,自打搬家后就没有练过,又一次觉得自己愧对恩师,走到官圣旁边看了看,再一次感慨:“周生瑜,何生亮啊!”
官圣放下笔,看看贺遗泽问:“你有心事?”
贺遗泽直直地对上官圣眼睛说:“没有。”他知道官圣了解自己,此时自己只要现出一丁点儿的不自在,就绝对瞒不了官圣。
官圣没想到贺遗泽这么激动,只不过问一句,反应竟然这么激烈。
官圣无奈地说:“没有就没有呗,你这么激动干什么?”说着挑眉看向贺遗泽,脸上带了怀疑,犹疑地说:“你不会真有什么事吧?有任务?”
贺遗泽摇头:“没有。”
官圣点头,觉得贺遗泽今天格外暴躁,心道:“真是没有一点儿律师的风度和教师的修养。”
贺遗泽动动鼻子,背着书包回了房间,当然他书包里还是一如既往地没有一本书,纯粹是背着充充样子。
晚饭后贺遗泽突然坐到官圣身边,一脸讨好,给官圣递了一杯水。
官圣喝了一口,把水杯放到茶几上,看着书问:“什么事?”
贺遗泽讨好地笑笑:“我想借账簿看看。”
官圣:“借出去了。”
贺遗泽声音顿时拔高,给厨房里的夏雨柔都吓了一跳。
“这也能借?”
官圣被震得书都掉了,皱眉看着贺遗泽:“能啊。”
贺遗泽跳脚,在客厅里来回走:“那......那......那什么时候还?”
官圣看着贺遗泽,若有所思地说:“你想知道当年的事?”
贺遗泽瞬间安静了下来,脸上神色也变了,重新坐到沙发上,身上又现出那股孤寂来。
官圣知道自己又触到贺遗泽痛处了,将书捡起来放到茶几上,低着头不知怎么开口。
夏雨柔从厨房里出来,看着陷入沉默的两人,看看官圣,再看看贺遗泽,疑惑地问:“怎么了?分手了?”
官圣冲夏雨柔摆手,夏雨柔意识到了事情不寻常,坐在官圣旁边看着贺遗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贺遗泽闷闷地说:“没处。”
夏雨柔点头,语气变得很温柔:“那你到底怎么了?”
贺遗泽仍是低着头回答:“没事。”
官圣和夏雨柔对个眼神,他们都知道贺遗泽心里有事,又都选择沉默,尊重是对一切情绪的最重要的保护。
贺遗泽转身回房间,官圣、夏雨柔也回了房间。
夏雨柔坐在床上看着官圣,她知道他的一切,那么惨烈而又无可奈何的过去。
官圣知道夏雨柔心里在想什么,叹了口气,还是将贺遗泽的事说了。
“他是两晋时人,准确来说是西晋人,只不过在东晋又过了一世。”
“他们是罪臣,他和他妹妹从小就是官奴,他七岁时趁着战火,背着他妹妹逃了出来。”
“不知怎么活下来的,好不容易养大妹妹,他妹妹却在出嫁前一天,被人糟践了。”
“他去报仇,被恶霸捅了一刀,一刀穿腹。他倒到街上,一路上都是血。”
“我救了他以后,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不想活着,却又想报仇,他总是怨天不公,却又不得不担着城隍小吏的职务,为天效命。”
“东晋时他进了人世,为了报仇。他从我账簿上查到转世投胎后的仇人,缩了身形,当了仇人儿子。仇人养他二十年,待他如珠如宝,九代单传为他取名贺生,字遗泽,意思是承遗祖宗恩泽,望祖宗保佑他平安长大。贺遗泽败光了仇人所有家产,正值乱世烽火,他和他爹,也就是抢他妹妹的那个恶霸的帮凶,他们隐居在小茅屋里,老人逃难时断了双腿,贺遗泽特意把他背到深山里,一天只给他几口水,直到我去找他那晚,他爹,也就是他恨之入骨的仇人,终于饿死了。只是,他并不高兴。”
官圣的话很平静,叙述地很慢,也很详细,不带一点儿个人感情,却让夏雨柔听起来那么凄怆。
夏雨柔抿抿嘴唇问:“那他原来不叫贺遗泽。”
官圣点头:“是,他叫江宜尔,寓意是宜尔子孙,多子多福,他妹妹叫江宜其,寓意是宜室宜家,都是他自己取的。可惜,他成了怪,不能子孙满堂,他妹妹坠入轮回,也没能宜室宜家。”
贺遗泽躺在床上,依稀见到那天在黑雨帘中陷入念中的景象,在念中他走进了一个深山里,当他看清楚这是哪里后,瞬间与念中的他融为一体,难以脱离。
这时的东晋,人也是鬼,鬼也是人,每到晚上都能看到森森鬼火,无人在意,也不觉得害怕,兵刃的血腥往往比鬼火更可怕。
饥饿,刀兵,血腥杀戮,充斥着每一寸河山,只是这些与坐在坟畔守墓屋里的贺遗泽,已经完全无关了。
他坐在小木桌子前,看着油灯里即将燃尽的灯油,听着身后床上那人的呻吟,他沉着脸,没有回头看。
这二十年,他就是为等这一刻,可是到了这一刻,他却没有想像中的痛快,什么也想不起来,连妹妹的样子竟也在此时模糊了。
贺遗泽不能用术法,体内阴火很平静,就像一潭死水,没了声息,这是为什么?他一遍遍问自己。
油灯一点点燃尽,床上那具几成骷髅的老人,声音也一点点弱下去。
贺遗泽心中计算着时间,眼里仍是那般冷漠,手却乱了,摆弄着几道符印,却迟迟不动手燃符印通知鬼差。
油灯闪闪灭灭,伴着老人的呻吟呼唤“生......生......生......生儿。”
声音弱到停了下来,屋子也瞬间没了光亮,贺遗泽手中燃起阴火,照着床上没有闭上眼睛的老人,该叫他什么呢?
贺遗泽犹豫了,一股强风吹开屋门,屋子再一次亮了起来。
官圣站在门口,看着屋子里的人问:“宜尔,你痛快吗?”
贺遗泽没有说话,从官圣身边走了出去,挥手拍倒了屋子。
官圣看着贺遗泽离开的背影自言自语:“你没有让他曝尸荒野。”
贺遗泽一路往林子走,幽幽鬼火绕着林子,围在他身边,腹部又痛了起来,就像那天插进那把刀时的感觉一样,贺遗泽摸摸肚子,明明早就已经拔下去了,为什么这里这么疼?贺遗泽分不清自己哪里疼,似乎全身都疼,他倒在尸堆里,周围都是腐肉,能听见乌鸦的叫声,很凄厉。
它们旋在空中,贺遗泽忍着恶心,挣扎着要爬起来,却怎么也起不来。
血色将泥水染成红色,贺遗泽嗅着血水中的腐臭味儿,呻吟声仿佛就在耳边,直到官圣将他从污泥中提起来。
当然,那天在念中,他见到的是无渡,如果不是无渡,他会永远陷在自己的“念”中,周围都是呻吟。
“生儿,生儿,生儿......”
就在那片污泥下,有一张笑脸,在向他笑。
贺遗泽突然从床上坐起来,额头上都是冷汗,这是风火之气的自然反应。
贺遗泽摸摸自己额头,很烫很烫,没有运气调息,而是想着梦中最后见到的那张脸,淤泥下是宜其的笑脸,很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