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主义的失败:理解19世纪德意志国家发展的一个视角12

19世纪德意志历史上一个影响深远的事件,就是自由主义的最终失败。19世纪上半叶,自由主义运动在德意志一度取得了蓬勃发展之势,然而19世纪下半叶以后,当年的自由主义者却纷纷放弃了自己的原则与理想。这一现象的背后,是自由主义在后发国家中所遭遇到的特殊困境。

德意志的自由主义始于启蒙运动和拿破仑战争的影响。在二者的影响下,1806年普鲁士开始了带有自由主义色彩的改革运动。1830年到1848年,是德意志自由主义最有活力的时期。在这一时期,除了最保守的势力之外,官僚、政客甚至形形色色的思想家,都把自由、民主挂在嘴边,许多邦国也都开始了宪政改革。德意志自由主义运动的高潮则是1848年革命。500名德意志自由派代表齐集法兰克福成立法兰克福国民议会,制定了《联邦宪法》,并准备成立一个自由统一的君主立宪制的德意志国家。在那一刻,自由主义者离实现自己的理想,似乎只有一步之遥。

然而,法兰克福议会却以失败而告终。被法兰克福议会推选为德意志皇帝的普鲁士国王腓特烈·威廉四世不屑地拒绝了自由主义者送上的皇冠,议会也最终被普鲁士军队强行驱散,自由主义者四散而逃,法兰克福议会的失败也就成为德意志自由主义运动失败的标志。

法兰克福议会失败的原因,在于自由主义者没有办法解决德意志的国家统一问题。自由主义是从英、法这样的国家传入德意志的。对于英、法来说,自由主义者所面临的任务就是建立宪政体制;而对于德意志来说,自由主义者却从一开始就面临着双重的任务,那就是既要建立自由的政体,又要完成国家的统一。自由固然是现代政体的基础,但没有统一的民族国家,自由就只是空想而不能真正落地。然而正是在国家统一的问题上,德意志的自由主义表现出了其软弱无力的一面。自由主义者以知识分子为核心,自身并没有完成国家统一的实力,用当时《十字架报》嘲讽的语言来说,自由主义者“没有金钱,没有土地,没有法律,没有权力,没有人民,没有士兵”,只是“被扔掉的人民主权论的破产投资者”而已。

对于德意志的发展来说,1848年自由主义运动的失败所带来的影响是决定性的,德意志的历史由此转到了另外的方向。美国历史学家科佩尔·平森有这样一段评论:“如果自由派民主主义不能实现德国统一,如果人民用自己的行动不能实现所有德意志人的最高目标,那么,这就意味着自由派民主主义失败了。而如果统一可以靠武力,靠挥舞刀剑战斗,靠阴谋、外交手腕和战争来取得,那么,这些政治行动的手段就是正当的,因为它们实现了这个高尚的目标。”

俾斯麦基于实力的“铁血政策”便由此登场。在著名的“铁血演说”中,俾斯麦毫不客气地说:“普鲁士在德意志的地位将不取决于它的自由主义,而取决于自己的力量。巴伐利亚、符腾堡和巴登可以沉湎于自由主义,但不会有人让它们发挥普鲁士的作用。……当代世界的重大问题将不是由演说和多数人的决议所能解决的——这正是1848年和1849年的重大失误,而是要用铁和血。”俾斯麦说到做到,以三次战争的方式干净利索地完成了德意志的统一,而容克贵族也在胜利的欢呼声中将自己置于时代最显赫的地位。

也正是在容克贵族所取得的空前胜利中,自由主义者一步步地放弃了自己的立场,变成了容克势力心甘情愿的追随者。自由主义的喉舌《普鲁士年鉴》曾是俾斯麦政策的坚定批评者,然而当普鲁士取得了对丹麦战争的胜利后,它却发出了这样的感慨:“我们不愿低估业已取得的成就,因为命运已注定我们的民族计划要由另一派人来完成。”“我们的目标是国家统一,或者采取意思一样的另一种说法,是普鲁士国家权力的扩张。至于通过什么道路达成这一目标,对我们来说是完全无关紧要的。”而普奥战争结束后,《普鲁士年鉴》又写下了这样的文字:“如果德意志需要在统一和自由之间做出抉择,它必须依据自己的历史和处境,无条件地选择前者。……无论是要走征服的道路,还是走独裁的道路,甚至在军事独裁面前,它都不应畏缩不前。它必须心甘情愿地追随专制的领袖,如果这个领袖能使德意志得到国家的完整、得到生存、得到与别国平等的地位,从而得到自己的前途的话。”

后发国家的自由主义往往是从外部传入的,因而通常更多的是知识分子的意识形态,很难凝聚起广泛的政治力量。与此相反的是,对于后发国家来说,民族主义的诉求却往往是社会各阶层最大的公约数。在这种情况下,自由主义就很容易受到民族主义目标的挤压。更重要的是,在后发国家,即使是自由主义者,往往首先也是民族主义者。对于这样的自由主义者来说,自由主义往往既是原则和理念,也是实现民族主义目标的手段和工具。在目标和手段之间,目标显然有更大的优先性。当自由主义无助于达成民族主义的目标时,人们就很容易接受更有助于达成目标的手段,哪怕这一手段与自由主义的理念是相悖的。在人类历史上,几乎所有后发国家的自由主义都面临着这样的困境。19世纪德意志自由主义运动的失败,只是其中的一个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