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入梦③

午休仅有短短几十分钟时间,利用这些时间睡觉,对我来说是浪费。明明睡不着,却要傻傻地躺在床上,让脑中的放映机轮回播放。几十分钟明明可以做些更有意义的事,还要进行短得不能再短,完全不够的休息。

从那日起,我的午休,不再是回家,而是到琴行。

推开大门跑往二楼,占据领地,拿出琴谱,练习至忘我的境界。最近常常忘记吃饭。某次还忘记返校时间,有过那次教训,我设定了闹钟。

为什么要刻苦练琴呢?做任何事,我都会再三扪心自问:为何这么做?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后果是什么?利弊是什么?为了参加七月的比赛,证明自己的价值,满足自己的热忱。结果也许是落选,也许是垫底,都不重要。好处是能达成意愿,获得前进的动力。

除此之外,在近期还有新目标:五四青年节的晚会。如果可以,我想争取上台的机会。如果可以,想让秋月也参加……

我羞于启齿,我们并不是好友,也非熟人,我们彼此都不了解对方。很难提出这样的请求,或者说建议,况且,她极大可能会拒绝。不,肯定会拒绝。老是出现在她的视野,会不会觉得我纠缠不休,从而厌烦我。所以,每当我想去霞江三桥,都会很困惑。

秋月无论什么样子,都是动人的。就连哭泣也是刺痛心扉的,有强烈侵染性的。她哭的时候,我的身体就不自觉地羸弱下来。

她说的话屈指可数,每个字我都铭记于心。那晚后,我对母亲重新审视。第二天起床,我发现我做不到。就一晚上,我又中了毒。体内的毒素是不可能永久泯灭的,是不可能完全泯灭的。但凡接触到毒素,都会回返至成年累月的状态。不过,毒素没有控制意识了,没有再吞噬体内的物质了。

秋月不了解我。我不了解秋月,也无法去了解。人与人是不可能感同身受的。

语文课上,老师一个惊喜似的要我分享作文。我很乐意,但明面上也要表现得极不情愿。心率紊乱,是我不自信而出现的紧张感。我会给自己下暗示,快速调节,从清楚的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到只有自己的朗读声。

这篇文章,呕心沥血整晚,修改次数不下十次。文章是关于星空的。写到星空的古往至今,从肉眼可见,触手可及,到今日的橘黄、腥红。见到的星光,来自遥远深空的几千上万年前。人的生命,在这光行进的途中,只是大约百分之一。

霓虹的光污染,亮了城市,暗了星空。因为向往,所以才到静谧安详的地方,驻足仰望。在无垠宇宙,人类历史只是微弱的一瞬间,太阳的光辉只是暗淡的一瞬间。但我们不甘这样,不甘平庸,我们要探索和揭秘,在深空各处留下足迹。哪怕当我们跨越了无数天体,征服了无数星河,回头一望,蓝色地球仍旧孤独。

结尾写到“夜空不会是黑色,因为我们看不到。那无限的星辰,不朽与永恒。”

星星都是有大限将至的,但在人们的心中,却是永恒不朽的。永恒,本就属于人。人存,才有永恒。

被掌声送下台。掌声消停后,秋月投来我不能明白的眼光。总觉得她是好奇我紧张演讲后是否仍心有余悸。如果说是被文章内容所撼动……倒是有点半信半疑。

下午放学,程枼被留下来过关英语默写,早有准备的我轻松渡此难关。但令人不快的是,程枼叫我等着一起回家,我还答应了。被留下的就那么两三人,我看他是怕寂寞,才叫我等他吧。

学生们大都结伴离开校园,欢声笑语、勾肩搭背。唯独某个孤独的背影,她形单影只。灰色的衣着,只为不想引人瞩目,隐匿人群。垂头慢步,是她的忧郁和孤寂。她和我一样喜欢一个人,上学,回家,吃饭,独处,喜欢一个人做任何事。大概,这也是她的习惯吧。

上课全神贯注,下课几乎足不出室。不跟同学聊天,不与同学结伴,不参加任何集体活动。实际,我与她不一样。我好于面子,没有她那样无时不刻的孤单,没有她那样毫不动摇的冷淡。她才是一座屹立不倒的冰山,她才有坚定不移的意志。

秋月颓丧地走到校门口,一名比她稍高,年纪相仿的女生挡在她面前。见状,我向门口靠近,以便纵观事态的发展。

女生拉起秋月的手,另一只手抱着紫色的礼盒。秋月头部外偏,显然一副厌烦、不想理会那人的模样。女生微笑着对秋月说了什么话,秋月不打算听,扭头想要逃开。

周围的学生被她们二人别具一格的气氛所吸引,纷纷缓行,或驻足旁观。

秋月挣脱女生的手,女生又趁空挡抓住她另一只手。女生面色大改,欲哭的表情中多是恳求,且情绪激动地说了很多话。我没能听清,有点像是被闹分手的一方想要拼命挽留。

我与她俩的距离越来越近,但没再继续向前。脑袋里想的是:没必要这么做。

秋月低下头,两手捏紧,被那女生握住的臂膀是哆嗦的。女生满脸忧愁,不知会在何时泣不成声。话完,女生哀伤溶解成亲昵笑貌,将手上的盒子递给秋月,指望能收下她的东西。

与观众们期待的不一样,最终,秋月爆发了,蛮力挣脱她的手,把礼盒掀翻在地,跑开了现场。

旁观的学生“哦哦”“哇哇”地惊叫,礼盒摔在一学生脚下,那学生不爽地退避三尺,仿佛心中还在骂着脏话。

木愣在校门口的女生饱受无数双可怜她的眼睛。女生沉重地蹲下,连我都能听到她痛苦的哀吟。

我的心又无缘无故为发生在秋月身上的事打起结来。

顿时,我有种冲动,可我明知不擅与人交涉,何况这是素不相识的人。

一股莫名而来的力量替我做出选择。尝试争取是因为这股力量;触碰琴键是因为这股力量;在桥上走近秋月也是因为这股力量。

我上去捡起地上的礼盒,莫兰迪色系的淡紫色,圆柱形,灰白色盖子,盖子上是一只“蝴蝶”。盒子弧边遭到磕碰留下了深深的印迹和凹陷,损失了原有的精致。

我轻拍女生的肩膀,她茫然抬头,眼神里仿佛住着一只凶兽。我用头部动作示意她“走”,再到她身后意图要她跟上我。不顾那些恶臭青年学生的讥笑,我将这位陌生女子从难堪的分岔口带到人少的路段。其实我怕极了,甚至觉得大老远都有人在议论我们,讪笑我们。

我不闻不问,等她追上我,我将盒子还给了她。

“你是谁?我们认识吗?”,女生连续发问,脸上的杂质已经清理干净了。

“我不认识你。”

“那你……”

我目测她是秋月的朋友,虽然我不知道秋月怎么可能会有朋友。

她穿着是少见的港姐风,红白相间的复古衬衫外套高腰西裤。棕黄带卷的落肩发,一副黑色圆框眼镜,整体让人觉得刚中带柔。而与秋月最大的差异不是外表,是那厚沉的嗓音和不善的口气。

“但我认识秋月。”

“你认识秋月?!”

“是同学吗?”

“对。”

“哦。”

我们没方向地走,也不知她家是否在这边,经过一家咖啡厅,她叫停了我。

“进去坐坐吧。”

“啊?为什么。”

“……”

“就说你去不去!”

“……好吧。”

我是被她非去不可的气场威慑到才答应的。我们面对面坐在咖啡厅的角落,她点了杯焦糖咖啡,我是原味拿铁,主要咖啡贵了那么几块。

“哦对了,还没有介绍自己。我叫夏暮,夏天的夏,暮色的暮,你呢?”

刷新我三观的是,她的一言一行,都体现出女明星般的气质和书香门第般的极高修养。但也不能否定,她是那种自来熟的性格。

“陈臻。”

我掰着指头,努力让自己行为自然。

“你跟秋月关系怎么样?”,她开门见山,主动挑起我们二人都关注的核心话题。

我和秋月的关系?

“我跟秋月……没什么关系。”

说起来,就我和秋月的交集来说,同班同学一点也不为过。

“那你介入……就算是替我解围吧,是出于什么原因呢?”

原因?我也想知道。

“不知道怎么说。”

“抓重点说。”

需要理清思路的时候,我的脑细胞总是粘成饼。

“只是,与秋月有关联吧。”

“就忍不住插手了。”

“喔~”

夏暮前倾的身体后摇,我已经猜到她接下来将要说的话。

“你喜欢她,对吧?”

“嗯。是。”

“我还挺喜欢她这个人的。”

“……”

我给了一个空白的眼色,夏暮才恍然大悟,不停在面前摆手,“噢噢,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如果“喜欢”代表着赏识和支持,那么喜欢这个词语完全没问题。可连我自己也不清楚,对秋月是抱有什么样的感觉。

我三缄其口,待到奶茶和咖啡端上来,夏暮发出长长的叹息。

“诶我说……”

“你怎么这么沉默呢?”

夏暮轻轻转动盘子上的咖啡杯,凝视着杯子里花形的牛奶。

我想确定她问题的中心,她又说:“你这样就像秋月……让我,好难受啊。”

听到“好难受”,只见夏暮借捋头发的过程私下用袖口迅速揩掉眼角滚下来的泪珠。我知道这样不妥,想要说点什么活跃气氛,可我要说什么呢?

“对不起。”

“可以说一下你跟秋月…发生了什么吗?”

“呃我是说……如果可以的话,方便的话……嗯……”

不知是不是因为我说话慌乱,她才“哼哼”笑了两声。

“三言两语,是说不完的。”

“你可以简短些。”

夏暮细细打量了我很久,我感到气氛紧张又尴尬。接着她收起郁闷的表情,说,“一个人的性格,会由内而外影响他的气质,我觉得可以相信你。”

“不过,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

“我想要了解。”

“理由?”

我回答不出,但她的眼球快速转动几圈,仿佛能够通晓我的心思。

“好吧。”

夏暮双手握起杯子,端在嘴边抿吸,被柔和的灯光照得像电影中的女主。

“我和秋月,是多年的同学,在以前是邻居,可以说是发小。我俩小时候总是形影不离。”

“她……怎么说呢。比较单纯,别人欺负她,她会有脾气,但就是生不起气来。”

“没有一丝坏心眼。”

“其实她比我大两月,应该是我姐姐,但在辈分上是反的,她也总是在粘我。小孩的天性她一直都有,所以老是被人整蛊,被人捉弄,却像鱼一样不长记性。”

……

“看吧,真要回忆她的时候,我竟然想不起来。”

夏暮微量地抿酌着咖啡,几乎思索了一首流行歌曲的时间。

“记得有次我和她还有我老爸去塘里钓鱼吧,路过田里的一窝蝌蚪的时候,她就死蹲不走。我问她你喜欢吗,她说它们很可爱,想看看它们要做什么。当时我试着捧了一只起来,她却不忍心地喊,你干嘛啊!”

“我让她接住。她战战兢兢地将蝌蚪接在手里,笑得比当时的太阳还艳。结果蝌蚪一摆尾巴,她跟触了电似的甩下蝌蚪往我怀里钻。”

“哈哈。那时我还教训她说,蝌蚪不会咬人。”

杯里的热气升起液化,直到不再散出热气,夏暮捧着咖啡,眼神失焦,沉浸于回忆中滔滔不绝,“她喜欢跟随我。我坐哪儿,她偏要和我挨一起,我回答老师疑问,她也随我附和,做事都是争先恐后。寂寞了,还经常叫我去她家里睡觉。”

“喜欢牵起我的手,拉我的衣服,简直就像寄生虫。我问过她,你不和同学一起玩吗,她说的是,我有你呀,干嘛要和同学一起玩。”

夏暮歇了一口气,再次端起咖啡,这次她放弃优雅,将咖啡喝到了底。

“她喜欢音乐,各种乐器都会玩弄。哪里有放音乐,她会报出乐曲的名字;哪里有钢琴,她会兴致勃勃冲上去弹上两曲。每次上她家,总能见她坐在钢琴面前。那时她老和我聊一些关于音乐的话题,天天吹捧肖邦、德彪西、圣桑,还有什么大小调、大调琶音、小三和弦,我对这些一窍不通,只是单纯的喜欢唱歌而已。”

“最让我感动的是,我问她,如果音乐和我一定要选一个,你会选什么。她想了想说,选你。”

“还说,没有音乐我不能活,没有你我就会死。”

夏暮食指抚摸着杯口的边沿,我生怕那边沿是锋利的,是能划破肌肤的。

“我真的……”

随着断息的声音,她情绪失控,惊动了隔桌和附近的顾客,他们看我的表情,或许以为我对夏暮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

“真的不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她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为什么她会这样……”

“为什么她这么憎恨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

“就不能告诉我吗……”

“就不能好好谈谈吗……”

“我们明明是那么要好的朋友,朋友啊……”

“为什么要冷落我,为什么看我的眼神不再友善……”

越来越大声,最后吵架般的音量使店里倏然间安静得似乎能听到自己脑中的电磁感应,与此同时所有人都投来不悦的目光。

我赶快抽了几张桌上的纸给她。听她痛到心坎的哽咽,我紧张得喘不过气。还好店员没把我们撵出去,只是提醒我们小点声。

夏暮用我给她的卫生纸按住眼睛,调整自己的呼吸。

我不能再消极。或许只是,能通过夏暮获取更多有关秋月的信息,为我了解秋月搭建起桥梁。

看了会儿手机,我干脆也同她伏桌休息。

夏暮把我拍醒,我看时间已经过去半小时了。

“你居然没走。”

“啊,我也困了。”

她状态好了不少。

“送我回家吧。”

夏暮不理不睬地走在前面,送她回家这件事她好像并不在意。下意识抬头望见天上的月亮,我想起还有许多关于秋月的事想询问。我没敢开口,毕竟她才刚从秋月的悲伤中解脱。

不知是不是发现了我的举动,她也停下来仰望天空。她看了很久,说话时,车辆已经驶过好几波了。

“怎么了?”

“噢!”

“我忘了!她还喜欢月亮!”

……

“秋月是不是对谁都那样?”,夏暮接二连三地问问题。

“是的。”

“她真的变了。这两年,变得不再是她了。”

“发生了什么吗?”

“可能是……不知道。一夜之间变得冷淡、刻薄,断绝了我和她朋友、所有人的联系。”

“不单是我,前段时间她闺蜜去送礼物,也被狠心拒绝。”

还记得程枼和我的闲聊,那个在车站和秋月纠缠,礼盒被拍落在地的女生,跟今天的情形神似。听夏暮一说我才心中有数。

“盒子里装的什么?”我问。

夏暮对抱在怀里的盒子端详了一遍,拒绝了我。

“本来我们还可以在同一所高中上学,她性格大变,成绩也不如从前了。”

得知夏暮就读的是重点高中,明白了秋月优秀的原因,可以说我遇见秋月算是机缘巧合。

一路上只有她在找话题,我们保持着基本上一问一答的聊天。送到夏暮所在的小区入口,她叫我止步,主动添加了我的联系方式。

目送她进入小区,手机响了。

感谢陪伴,下次见。

回到家,我播放音乐,顺便看看作业有多少。在某本书中,翻出一页纸。这是一张倒计时。上面是密密麻麻的从362到1的红色数字。黑色涂抹已经到达了256。今天应该涂抹掉254,我涂完就夹回笔记本。

秋月看到这张纸的时候,上面还是300。

我拉开窗户,感受月的呼唤。

原意是想和她谈话,可我除非事先准备,否则什么话也吐不出来。在霞江三桥坐着,歌单里的曲目播放了四十多首,时间是第二天凌晨。习惯性打开聊天软件,发现有好几条一小时前夏暮的留言。

在吗?

有秋月的联系方式吗?

如果没有的话要不要尝试添加一下?

夏暮留下一串数字,让我发送好友申请。我没试过。记得程枼提过,秋月没有通过他的申请。其他很多人也是,他们都说过。

周一的早上,我又是最迟的那位。见到秋月,我心旷神怡。前天的霞江三桥没有她,昨天的霞江三桥没有她,两晚我都饱受凄寒。

语文早读课由秋月来监督,得益于她在教室里来回走动,我可以名正言顺地偷看她。趁秋月背对的机会,程枼伸过头来。我懂的,他又要用我打发时间。

“那天放学和你走的是你女朋友?”

“我不认识她。”

“不认识她你还……”

秋月从讲台上走下来,也许听到我们交头接耳,刺了我两眼。

“你什么时候看到的?”

“我就在你后面。”

“那你怎么不叫我?”

“我看你跟那女的走了嘛。”

程枼歇了一会儿,拿书本挡着脸往后仰,贴紧我的桌面。

“她好像是被秋月整哭的吧。好恶劣啊。”

“谁?”,我明知故问。

“秋月啊。”

秋月恰好经过,轻敲桌子提醒他不要讲话。

“不是,别瞎传。”

“明明就是。”

我没有争论,省得他多心。

第三节课课间,作业写得我头昏脑胀,“哗啦啦”的玻璃碎裂声把我神志搞得一团糟。

“你有病吧!”

“对不起对不起。”

刺耳的吼叫比某些清仓大甩卖的音响还轰头。只有那两声扎心的对不起让我不由自主停下笔。

“啪”的一声下去,江仑狠狠地甩给秋月一耳光。

秋月站不稳而扭身,教室里顿时只有“啊”的低吟。

“你对不起谁呢?啊?”

“一天到晚死人脸,真高冷,你以为你谁呢?明星吗?冰霜美人吗?”

“成绩好,了不起是吧?”

“别盯着老子看啊。”

江仑用掌心顶向额头推开秋月,秋月受力倒在桌椅上砸得“隆隆”响。全班所有人都肃然寂静,包括教室外面的打闹。整间教室,顿时连谁的呼吸都判断的出来。

我条件反射地站起来,却还是无法看到倒在地上的秋月。见江仑靠近她,我把同桌的椅子都推开了。

“别这样。”,薛晴进门将江仑的双臂制服,把喊着“干什么,你们这群假好人”的江仑其拽回了座位。

薛晴是对秋月比较好的人,虽说调皮,但说话做事有分寸。相反江仑就天差地别了,她是经常找茬闹事的社会姐,是讨厌秋月的两三人中的之一,偷偷议论秋月、诋毁秋月,给秋月摆脸色是司空见惯的事,但这次,绝对是挑战众人的底线了。

“有话不能好好说吗?你吃了多少斤火药?”

秋月的同桌舒潼展开强势的争吵,江仑意识到此时有无数双反对的眼睛看着她,才不敢轻举妄动。

秋月咬紧牙关默不作声地掉眼泪,半边脸通红的她被薛晴和舒潼扶起来,在座位上被一边一个地保护着。

我把同桌的椅子拉了回来,自己也放松地坐了下去。见秋月把头埋得深深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再看江仑威风凛凛的样子,我差点怒发冲冠,过去把那一巴掌加倍偿还,让她天旋地转,耳鸣脸烫。不过想想就好。打人、责骂什么的,都是在脑子里模拟的,现实中我就是个懒散的窝囊废罢了。

“发生了什么?”

铃一打,和其他人吹烂牛的程枼一回来,我便抓住他问话。

“可能是不小心撞到了江仑吧,江仑杯子摔碎了。”

“就为了这事打了她一巴掌?”

我很清楚江仑就是做得出这么泼的事,还是忍不住感叹。

“嗯哼。简直泼妇。”

目送他们离开教室,我没有抓紧时间去练琴的欲望。

“秋月你不走嘛,去吃饭啦。”

薛晴提醒她,她才有气没力地站起来。我猜是早上的事情导致的,她需要点时间去淡化。

秋月从后门离开的时候瞥了我一眼,我靠着墙。等她离开小会儿后,教室里的最后一人,也就是我,走出教学楼。

尾随在秋月后面,眼中只有她孓然一身的背影。两手在身前,左手握着右手手腕,像在散步。黑色下装,灰色轻便外套,扎高的零落马尾,与霞江三桥的她是两种风格。这不是低调的耍酷,我根本看不出哪里酷,只看到她蒲公英般的弱不禁风。

她停在一家餐厅门前。北欧风格的大餐厅,生意兴隆,来客频繁。我以为她会选择在那里吃饭,但她没有。她继续往前走,看似精心挑选着合适的解决午餐的地方。我一直跟,她就这样一直走啊走,没完没了,远离餐饮的黄金地段,来到商业区,又走啊走,经过公园路,经过广场,经过大街小巷,始终没在某处歇脚。

以前我期望她笑,现在我期望能有一个人陪伴在她的旁侧,与她同行、与她吃饭、与她聊天、与她嬉闹。我真想到她的身旁,告诉她:“一起去吃饭吧!”我真想带着她,到我自认为不错的餐馆,品尝可口的饭菜。我不想看到她这副模样,在眼里只会徒增我的难受。

“你要去哪儿?”

“你还好吗?”

“你不吃饭吗?”

“秋月……”

我停下来了。

秋月,我要任凭你的远去。你的生活与我无关,我没必要如此关心你的点点滴滴。你就走吧,永无止境的走吧。你确实很像摸不着方向,悲观落魄的我。漫无目的地踏上长远的征途,最终带着遗憾、带着失落返回,重新接入正轨。

我转身,就当自己走错了路。

下午的体育课,整队后直接解散。有的解散后是一伙人,有的解散后是两个人,有的解散后却是一个人,我和秋月就是典型的代表。我至少可以找到人聊天扯闲,互相发发牢骚。秋月不行,每次体育课都是去个安静的地方坐着,坐到下课。

不少人认为她那样子很傻。可那些人哪里懂。她就像月亮,看似静止,实则变化万千。有次,秋月坐在园林区的石阶上。我只是恰巧从那经过,当时她与环境合而为一的画面在我的眼里要美过一切事物,要是有相机,我定会毫不犹豫地停下来拍几张照片留作纪念。

今天她坐在园林区的长椅上休息,乖巧又安静。她绝对是像喜欢霞江三桥一样喜欢这个地方。虫与鸟曼妙的歌声、密集的树荫,还有早晨的上帝光,无不是校园里鲜有的特色。

我不想看到她这副模样,在眼里只会心生怜悯。

“你在这儿做什么?”

“你不和同学一起玩吗?”

“秋月!”

“你还好吗……”

我独自在角落偷窥。没过多久,我离开了。

秋月,你的生活与我毫无干系。我没有必要走近你,更没有必要了解你。这是继与夏暮谈话后,在昨夜得出的决定。你和夏暮的关系,着实令我难受。我想过拯救你们之间的僵局,想过恢复你原本的模样。

都是异想天开。我什么都做不好,更别说处理人际关系。我没有能力,也没有信心。义正词严要帮助别人,只要可以,就一定力所能及。那不过是我幼稚的自我包装罢了。

离开前,三俩人挡在秋月面前,我感到不安,以为是找她麻烦。幸好,站在秋月面前的是薛晴。

晚饭时间,我再次跟踪她。直到她找了家清静的餐厅吃饭,我才安心。这证明她的状况好多了,至少没上午那么糟糕。

教室里只剩我和她。秋月额头落在桌上没动静,像上午那样。

快灭灯了,经过内心的争斗,我到舒潼的位置坐下。秋月闻见声响理应会抬起头,因为她不知道教室里还有人。

“嘿。”

数十秒后,她抬头与我互视。她奶白的脸上只有额头是红彤彤的。

……

“很好笑是吧?”

“什么?”

“我很好笑。”

语气锋利,眼里杀意浓浓。

……

“不,一点都不好笑。”

我和她一样看向讲台,“很好看。”

秋月脸部有些动容,只不过刻意藏掖。

“走吧,回去了。”

终于,秋月无精打采地站起来走出门。我关灯,紧随在她身后。

她与往常回家的方向不一致。今天的警惕性也明显降低,上午的事情,留下的阴影比我想的要多,比我想的要严重。

今晚没有月亮,连一颗星星也没有。秋月仍然造访霞江三桥,二话不说靠住护栏就坐下,全身快散架一般。

我悄悄地坐在她身边,她没有丝毫反应。

“还好吗?”我问。

“你这是可怜我吗?”

像引爆了炸弹,响亮的哭腔差点把我的心掐破。

“你这是无事献殷勤吗?”

……

“你为什么老是关注我?”

……

“你知不知道我最讨厌你这种人了!”

……

我目光呆滞,默然半晌后。

“对不起……”

道歉的人不是我,是她。

我不能明白,无法理解。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她将双腿越抱越紧,嘴里不停地说着“对不起”,一次次抽泣成了我心跳的频率。

多想告诉她,不管你毒舌我也好,刁难我也好,咒骂我也好,甚至攻击我也好,我都能承受。你对我造成的所有伤害,都是没有意义的。

“好好休息。”

“或许睡一觉,就好了。”

秋月抽泣声渐渐平息,我在昏白的路灯下来回走动,等候着休息的她。

十多分钟后,她问:“你喜欢星空吗?”

我没听清她说的话。

“你——”

“喜——”

“欢——”

“星——”

“空——”

“吗——”

“嗯,喜欢。”

“你文章写得不错。”

这句夸奖,不符合她平日里的角色。

“是吗?”

“想象力真丰富。”

我受宠若惊地说,“你居然会夸人。”

“居然?”

秋月埋着头,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对地面自言自语。

“你真的猜不透呢。”她说。

“这话用来形容你更合适。”

“是吗?”

“不就是个忧郁寡欢的高傲女人吗?”

“别这么说,你不是。”

“那是什么?”她问。

“是人。”

“什么样的人?”

“碳基生命体。”

“哼哼。”

浅笑的音色像是蒙了几层纱。她又问,“死亡是什么感觉?”

“死亡”二字顿时刺痛到我敏感的神经突触。

“又沉又痛的感觉。”

……

“为什么?”

“人濒死都这样。”

“怎样才可以没有痛苦?”

……

秋月为什么会问这种话?知道了又能怎样呢?死亡怎么可能没有痛苦?

不语的一分钟,我呼吸困难。

“要是有机会,我一定告诉你。”

“死亡的感觉。”

“什么意思?”

她终于肯抬起头。

我揣着悲伤,缓缓地说:“我就快要死了。”

听到这个消息,她该是麻木了吧,茫然地注视着我,不发一语。

两人又静静地待了十多分钟,反复的呼吸声和摩擦声,她终究还是受不了这种气氛,道别了。

待到凌晨才回家。母亲唠叨几句,我用吼声赢得胜利。

上学的每天都是很累的,夜晚却偏偏难以入眠。说的那些话,她会怎么想。是同情我吗?是觉得我在撒谎吗?

心烦意乱,辗转反侧。身体受不住烘热,踢开被子。脑子里的放映机没有遥控器,没有电源,无法将它关掉。不论我是仰躺着、侧躺着、趴着,不论我的手脚怎样放置,都找不到舒适感。

三点过,我打开手机,连接网络,准备看点视频来产生困倦。却意外看到秋月通过了我的好友申请。我心跳加快,坐起来搓眼睛,掐了掐脸,再三确认没有做梦。

是一个小时前通过的。打开她的个人主页,与其说简洁,不如说是空白。她的头像是一位红色衣着的女钢琴家,身后是一架钢琴。

进入她的空间,阅览她的动态。一共99条,我往底下挨个地翻。

夏暮终于要和我组乐队啦!还是主唱哦!终于把这个固执的小恶魔拉入坑啦!

-2017.2.10

夏暮:你才小恶魔,哦不,你是大魔头!

秋月回复夏暮:我明明是天使!!

白夜:两位又在秀恩爱了(﹁“﹁)

医院里的这只小白猫也太可爱了吧!!好想抱回家!!!可麻麻不允许。

[图片]

-2017.1.15

夏暮:那就让我抱回家吧!我麻麻允许。

秋月回复夏暮:不要!它是我的,你想都不要想!

夏暮回复秋月:哼哼。

银杏树叶好美啊,为我铺成了金灿灿的地毯~

[图片]

-2017.1.2

夏暮:人民公园里的枫树林也超级好看,等你出院了一起去看呀!

秋月回复夏暮:好啊好啊!

夏暮回复秋月: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OneCloud:恭迎公主殿下

秋月回复OneCloud:我的骑士请免礼!

OneCloud:谢公主殿下!

妈妈买的雪花酥好好吃,啊啊啊感觉像进了天堂~~

-2016.12.28

夏暮:是吗,怎么不给我尝尝

秋月回复夏暮:你来呀,我给你留。

OneCloud:有那么好吃吗

秋月回复OneCloud:超好吃的,人间美味,天堂级别的!

OneCloud回复秋月:喔~

今天是剩蛋节哟!另附夏暮和卉卉的丑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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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2.25

夏暮:可恶(◣д◢)我也有你的丑照![图片]

秋月回复夏暮:这明明是美照!

白夜:呜呜呜,你什么时候偷拍的π_π

秋月回复白夜:略略略

(图一是一颗吃剩的蒸蛋,丑照都是虚焦的效果。)

今天冬至,表示好想看雪啊……真的好想好想!做梦都想。

-2016.12.21

夏暮:寒假咱们一起去看!

秋月回复夏暮:好呀好呀!!!

OneCloud:俺也要去!

秋月回复OneCloud:好嘞!

白夜:报名报名(・∀・)

秋月回复白夜:报名成功!

蝴蝶女王—— Death

[图片]

(配图是自己戴着紫色蝴蝶发夹)

-2016.11.05

夏暮:不愧是堕天使路西月。

秋月回复夏暮:臣服于我吧蝼蚁!

夏暮回复秋月:好的好的,我臣服于您路西月大人!

白夜:我能像你一样可爱就好了

秋月回复白夜:你本来就可爱好吗!

OneCloud:幼稚鬼

秋月回复OneCloud:幼稚虫!

万圣节,不给糖次就捣蛋!

(配图为自己戴着南瓜头)

-2016.10.31

夏暮:有大魔王的样子了。

秋月回复夏暮:我是天使啦!

夏暮回复秋月:堕天使路西月咯~

秋月回复夏暮:好帅气的说!

白夜:路西月真可爱(/≧▽≦)/

秋月回复白夜:嘻嘻嘻

今天生日诶。

我的愿望是能组个乐队,创作音乐,演奏音乐,到世界各地!

-2016.9.21

夏暮:生日快乐月月!我要和你一起实现你的愿望!

秋月回复夏暮:最爱你了!

白夜:月月生日快乐!!我也要一起实现你的愿望!(/≧▽≦/)

秋月回复白夜:我也好爱你!!!

OneCloud:月月生日快乐!我在路上了,这次的大蛋糕一定让你满意

・ω・`)

秋月回复OneCloud:哦吼吼,爱死你啦!

xxxx:生日快乐月月!

xxxx:生日快乐!

xxxx:生日快乐天天开心哦!

秋月:以上我爱你们所有人!

……

最后的一条是在两年前多两个月,最早的一条是在五年前。翻完这99条动态,我意犹未尽,心中梗塞得难受,却找不到发散的出口。因而我的肺部供不上呼吸所需,险些缺氧而晕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