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夜救赎
  • 安子
  • 2861字
  • 2021-03-23 22:25:38

6 过山车事件

接下来的一周,过得很平淡,我喜欢这种平淡。

每天早上出门上班,照旧看见老杜在楼下喂鸽子,听见他对我说:“上班去?”

如果时间还早,我就走过去,伸出手,接过老杜递过来的鸽子粮,站在他的旁边,学着他的样子,伫立在花坛边,伸出手等待鸽子降落在我的手臂上,啄食我手里的食物。

不管时间早晚,老杜都会在我看过来的时候,蔫蔫地笑着,努努嘴,示意我看向花坛的台阶。

那里亘古不变地放着一份早点,不是小米粥和包子,就是油条和豆浆,而且永远温度合适。老杜的台词也一成不变。

“帮你带了一份。”

连我自己,都记不清楚,这种习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是这仿佛真的已经成了我们之间的习惯,并且我已经习惯了接受他的好意。习惯有的时候很奇妙,它会让一切不合理,在时间的浸润下,变得从容不迫。

每天下班回家的时候,依旧都能看到老杜在楼下迎接归巢的鸽子。

夕阳西下,金色的阳光给老杜和他的鸽子镶了一圈金边,远远看去,很像一幅油画,让我的内心也被落日的余晖照亮。

在这样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里,只有一个人让我激动,让我期盼,那就是雷海生。他每天早上经过我的办公室的窗外,抵达他的办公室时,我都心神不宁,仿佛胸怀里藏了一只执拗不安的小鹿,想要冲出去,奔跑着撞到他的身上。每天我都会借故去雷海生的办公室溜达,只要他在,我就像打了鸡血一样精神百倍。

这一周,我需要完成一个工作任务,采访一个创业者。可我去哪儿找创业者呢?我不由想到了老杜。他这样的老北京,一定会认识很多人,而且不会像我一样,认识的都是办公室里二十郎当岁的大姑娘小伙子,和创业根本不沾边。

对于我的请求,老杜从来全盘接受。老杜对我的好,就像上辈子欠了我的,很多时候,让我避之不及,可我似乎也逃不掉这份好,就像贪玩的孩子逃不过游乐场的诱惑。

老杜帮我找的创业者,还真就是游乐场的老板。

初秋的下午,刚过四点半,我就下了班,跟着老杜去了游乐场。

和老杜一起穿过东太平胡同的时候,耳旁又响起悦耳的鸽哨声,我问老杜,“今天你不用回去喂鸽子吗?”

老杜双手插在裤袋里,转过脸,笑着对我说:“我陪你采访完,一起回。”这句话让我感到踏实而温暖,有老杜,不管什么样的陌生人,我都不必畏惧。

哦,这真的是一个创业者,虽然拥有一个庞大的游乐场,却完全没有想象中那种高高在上的气势,也没有那种荣华富贵的奢侈,他比老杜小一些,就住在游乐场旁边的简易房里,狭小的房间里只有办公桌和单人床,完全就是职工宿舍的模样,而他本人,穿着蓝布褂子,就像一名修理工。

采访进行得很顺利,这是一名从零开始打拼的创业者,承包游乐场的钱,是用类似“众筹”的方式筹集到的,他给每一个出资者相应比例的股份,年底分成,他说自己不过是整个项目的管理者和运营者。我喜欢这样的创业者,距离近、易接触,相信写出来也会是一篇好文章。

采访结束的时候,已经日落西山,游乐场笼罩在昏暗的暮色中,老杜指着游乐场里那些庞大的机器,问我:“想不想坐一坐。”

我羞涩地点点头。

是的,我想坐一坐,我到北京之后,从未开心放肆地玩过,别说游乐场,连动物园都没去过,我的生活还没有奢侈到有足够的钱和精力去玩乐。

我的采访对象也笑了,慷慨地说:“好!”

记得在一部电影里看到过这样的镜头,深夜的游乐场灯火通明,游乐场里鼓乐喧天,却是一场殊死的搏斗。我不是富家公主,从未踏上过如此奢华的游乐机器,要感谢老杜,让我有机会去体验电影里看到的惊险刺激。

我只选了一个庞大的机器,那就是过山车。

摩天轮在电影和电视里看到过很多次了,在我心里已然不算稀罕,只是这过山车,似乎真的需要一些勇气,才能够享受在天空里辗转翻腾、疾驰翱翔的滋味。

踏上过山车之前,老杜看着我,开心地笑,我的脸红了,内心快乐地跳了起来,哦,我一个人的游乐场,我一个人的过山车。

坐在过山车上向下望,游乐场里游人散尽,除了零星的灯光,就是头顶的星光,绝非电影里灯火通明、鼓乐喧天的游乐场,四周一片静谧,只有过山车的机器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宣告它已然启动。我坐在过山车的第一排,就我一个人,开心而激动,我想,就算雷海生将我壁咚,也没有此刻的感觉更让人期待。

开动了,终于开动了,我的血往上涌,整个人仿佛要飘起来。

“我要飞起来了!老杜!”

凛冽的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奔腾的过山车,将我所有的思绪统统撕扯成碎片,丢进风中,身体在剧烈的上下翻覆中,感到了虚无,不是恐惧,真的不是恐惧,是快乐,一种极致的快乐,应该叫刺激吧!

在我人生的二十二年中,从未这样淋漓尽致地释放过,我总是鼓足了勇气和精神,向前冲;我总希望把人生的每一分钟每一秒钟,都用来做对自己,对未来有价值、有意义的事情;我从不舍得将精力和时间空耗,不舍得去释放自己的快乐,自己的内心,仿佛稍有放纵,就会前功尽弃。然而此时此刻,在这庞大的机器里,我仿佛真的化身为蝶,当然,是被捆缚在钢铁机器上的蝴蝶,然而却正是这钢铁机器,让我逃离了现实,逃离了自我,无忧无虑地在天地间翻覆翱翔。当然,随之而来的,还有眩晕感。

我忍不住大声尖叫,我不知道自己的面孔被扑面而来的风撕扯成了什么模样,什么矜持、什么不安、什么忐忑、什么距离、什么不愿、不敢、不可以、不可能,统统见鬼去吧!此刻,只有我自己,才是我自己,就让我放纵一回!

是我自己选择的第一排,我从未尝试过如此剧烈的游戏项目,我想以后,也许很久很久,也不会有机会再次尝试这样的游戏了,所以我斗胆坐在了过山车的第一排。老杜并没有和我一起,他蔫蔫地笑,说自己老了,玩不了这样的东西。我也笑了,是啊,老杜老了。

每当过山车翻转到轨道下方,我头朝下,感受强大的惯性和颠倒的重力将我推向前方时,心脏都有一种被撕扯的感觉,这种感觉真好,我喜欢这种游戏,它让我真的远离了这个世界,这个充满了未知的世界。

然而,我却觉得,自己似乎一直头朝下,风却似乎渐渐变小。难道,我真的远离了这个世界?

当意识逐渐回归我的身体,我猝然发现,自己竟然倒挂在过山车上,四周一片漆黑,过山车,竟然不动了!

上帝啊,我真的不想在这样狗血的剧情里出现,我不是白富美,也不是万人迷,更不是偶然间发现了某个巨大阴谋的知情人,为什么要让我遭遇这样的厄运!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停电,这真的是命中注定的厄运么?

“安子,你说话!安子,你说话!”隐约间,我听见一个狂暴的声音,比凛冽的风声还要狂躁。

说话?

我试着张张嘴,哦,不,不,我被恐惧扼住了喉咙,就像睡觉时被梦魇捆绑一样,发不出丝毫的声音,也丝毫动弹不得。我从未经历过如此巨大的恐惧,它甚至无法用恐惧来形容,它是一种认命似的怯懦,是丧失斗志不再挣扎。这是我吗?我还在吗?还是一场梦?

那狂躁的声音将我逐渐拉回现实,是老杜的声音,感谢上帝,我还能听见他的声音,黑暗中,我听见老杜发疯地狂吼:“安子,抓紧!抓紧!”

我就像中了电的人,死死地抓住座位上的防护栏,意识回归之后,我依旧不能出声,我的血液全部凝聚在头顶,仿佛就要冲破头颅,喷涌而出。四周一片黑暗,我仿佛进入了死亡的隧道,一秒又一秒,等待天堂里使者的牵引。

当过山车再次开动的时候,我已麻木。

终于,老杜把我从过山车上抱了下来,我,回到了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