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从盟誓到札撒

铁木真1189年联盟最初是按忽图刺的联盟模式建立的。正是忽图刺帝国的昔日辉煌激起他的复国雄心,但蒙古高原的环境已经发生巨大变化。以血缘和盟誓为基础的古老氏族规则已经失去应有的约束力,自由那可和实力派贵族成为联盟中重要但桀骜不驯的力量。

那可是个人追随他们认为能够为他提供安全保护和光明未来的实力派贵族,成为他们的侍从。追随者即为那可,被追随的贵族为领主。符氏认为那可是为领主解决军事、家务及其他问题的自由战士,那可一般都是在氏族发展过程中,从氏族游离出来的贵族,也包括非贵族的富人和少部分的平民。[30]实力派贵族,则是指独立拥有自己“圈子”的贵族,他们有时不依附其他人而独立放牧、围猎和征战。比如合答斤部和撒兀惕部,他们不依附于札木合、铁木真或王罕,而是自己独立经营,偶尔侵扰金国边境,劫取财富。有时他们会明智地选择对自己有利的联盟,比如阿勒坛、忽察儿、主儿乞等选择与草原最强大的王罕结盟的铁木真为首领。这些独立贵族往往通过盟誓缔结或加入联盟,但实际上这种联盟只是一种合作关系。正如符氏所言的匪帮联合,目的是进行征服和抢劫。[31]进入同盟的独立贵族独立管理自己的“圈子”,其周围又有他们自己的那可和盟友,只是在特定的事项上听从联盟首领的安排。对于逐鹿蒙古草原的霸主的竞争者来说,有效管理和利用这两股社会力量是一个重要而棘手的问题。

(一)盟誓

自由那可和实力贵族通过盟誓的方式聚集在联盟首领周围。盟誓是一种古老契约,在古代蒙古普遍存在,可分为四大类型。

第一类是缔结贵族个人之间的安答或父子同盟关系的盟誓,这种同盟关系可称为安答式同盟。在动荡纷扰的蒙古草原上,每个贵族都有若干个安答类似的盟友以相互援助,王罕和也速该的安答关系帮助王罕在争夺克烈部继承权的斗争中多次获胜。铁木真和札木合自幼为安答,在孛儿帖被三姓蔑儿乞掳走后,札木合起兵协助铁木真报夺妻之仇。这种盟誓也可反复约定。铁木真与王罕的父子联盟关系具有代表性。铁木真将孛儿帖新婚时为公姑准备的一件黑貂鼠袄子献给王罕,借其父也速该与王罕的旧谊结盟。王罕欣然接受,并答应:“你离了的百姓,我与你收拾;漫散了的百姓,我与你完聚。”[32]两者形成父子同盟关系。在王罕遭到乃蛮猛将可克薛兀卜刺黑袭击,铁木真派四杰救援。两人再次结为父子盟,又起誓:“多敌人处剿捕时一同剿捕,野兽行围猎时一同围猎,若有人离间呵,休要听信,亲自对面说了方可信。”[33]

第二类为拥立部族首领的盟誓。阿勒坛、忽察儿、撒察别乞众人拥立铁木真为乞颜部首领时说:“立你做皇帝。你若做皇帝呵,多敌行俺做前哨,但掳得美女妇人并好马都将来与你;野兽行打围呵,俺首先出去围将野兽来与你;如厮杀时违了你号令,并无事时坏了你事呵,将我离了妻子家财,废撇在无人烟地面里者。”而铁木真对之的对应誓言内容为:“我将百姓的许多马群、畜群、帐幕、女子、孩子都取来与你们。在草原狩猎时,我为你们整治通道,构筑围场,并把山兽赶到你们方面去。”[34]这是以防御、围猎、征战掠夺为目的的,以血缘为基础的具有氏族联盟特征的联盟,而联盟的基本规范就是盟誓。

第三类盟誓是贵族与那可之间的主从关系的盟誓。那可向贵族宣誓效忠,贵族对其忠诚予以接受的盟誓。博尔术是铁木真最早的伴当,因幼时帮铁木真夺回八匹骟马时表现的忠诚和勇敢,铁木真起事之初便召唤来做伴当。虽然史料没有记录两人之间的盟誓,但基于两人曾经的生死合作,铁木真的“召唤”和博尔术的“到来”已经事实上构成两人的盟誓行为。秘史中记录了木华黎、者蔑勒以及哲别等人与铁木真的盟誓。者蔑勒自幼就被其父许诺为刚出生的铁木真的那可,在铁木真起事时,者蔑勒又重复了当初的誓言,即“教与你备鞍子开门子”。四杰之一的木华黎作为铁木真那可是起誓“教永远做奴婢者。若离了你门户呵,便将脚筋挑了,心肝割了。”[35]哲别是泰亦赤兀部贵族的那可,在战败后投靠铁木真。哲别承认自己阔亦田之战中曾射杀铁木真战马,并立誓:“如今皇帝教死呵,止污手掌般一块地;若教不死呵,我愿出气力,将深水可以横断,坚石可以冲碎。”[36]成吉思汗认为他忠诚不隐讳,可以做伴当。铁木真灭克烈部时,王罕的那可合答黑把阿秃不忍心王罕遭受擒杀而血战三日,欲教他走得远些,败后归附时起誓:“如今教我死呵,便死,恩赐教活呵,出力气者。”[37]铁木真认为他忠诚勇猛收为做伴。

第四类盟誓是部族间为组建共同进攻或防御而组建的临时联盟而起的誓言。铁木真联合王罕逐步强大,与金夹攻塔塔儿,随后灭主儿乞,蒙古其他部落深感不安,先后结成联盟以求自保。合塔斤等11部聚会商议立札木合为君,“杀马设誓”[38]具有临时性,战毕解散。

盟誓以宗教信仰或者共同的习俗为基础,有着特定的仪式,比如安答之间交换信物,部落联盟之间要杀牲饮血,约定盟誓内容。盟誓是依靠宗教信仰上的冥罚产生的心理畏惧和现世的联盟给予的献祭或流放等处罚双重作用产生约束力的。在氏族走向瓦解之际,社会动荡不安使民众对宗教上的神的信仰产生动摇,而在割据林立的草原随时可以逃脱,寻求其他部族联盟的庇护。因此,盟誓实际上构建的只是“自愿—协作”式的同盟关系,很难得到遵守。

在当时特定的历史环境下,部众可以自主选择领主或者说部落首领。当时,蒙古人有一个共同的价值观——追随英雄。当那可或实力贵族发觉他所追随的贵族不是其心目中的英雄或者有违其愿望时,他就可以带着自己的部众和毡帐、牛、羊等物离开,或选择单独放牧或选择追随新的英雄。[39]例如,照烈部本来追随扎木合,铁木真为笼络照烈部,在围猎时故意将猎物赶到照烈部那边,得到实惠的照烈部就归附了铁木真,但后来又离去。符氏也认为那可或氏族部属可以自由地选择离开。[40]也速该死后,铁木真的叔祖脱朵延选择离开,并说“深水干了,明石碎了”。[41]而蒙力克作为也速该的托孤之臣也选择离去。在铁木真重振乞颜部后,蒙力克重新归附,也没有被责难,甚至获得尊重和封赏。世袭奴隶也可以离开自己追随的贵族,比如从铁木真处逃到王罕处的脱斡邻勒,他是屯必乃与察刺孩所虏为奴的后代,也离开铁木真投靠王罕。

(二)札撒

在盟誓这种传统社会规范失去效力时,如何为追逐现实利益而集结在一起的部众组建成一个稳定的有凝聚力的集权组织呢?铁木真选择强力维持传统盟誓的同时,创立新的规则规范同盟关系。铁木真在童年的不幸遭遇中目睹族人的背叛,在其成为部族首领后,决定将“自愿—协作”的同盟组织打造成“命令—服从”的中央集权的政治组织,将具有短暂性和脆弱性的同盟关系打造成永久性、牢固性的身份关系。

首先,赏忠惩叛,维护盟誓体现的社会秩序。铁木真利用强力维护联盟盟约的履行,对背叛者进行残酷的惩处,首当其冲的是主儿乞部。主儿乞是舍不勒乞颜部的长支,比铁木真高贵,且其氏族是“有胆量有力气刚勇能射弓的人”组成,在攻占中无人能敌,自然不服铁木真的领导。铁木真在征服主儿乞杀其首领撒察别乞和泰出时,是以“自说的言语不曾依”为由。这里不是以复仇,而是以维护盟誓的名义惩罚背叛者。[42]另一方面,倡导那可对领主的忠诚。即便那可背叛铁木真的敌人来投靠自己,也严惩不贷。曲出背叛克烈部的桑昆前来投靠铁木真,铁木真杀死曲出,而奖励反对曲出背叛行为的其妻子。札木合的五个那可将札木合捆绑并送交铁木真,也被以背叛主子的名义杀死。那些忠于领主的铁木真敌人的那可,受到铁木真的礼遇和重用,比如克烈部王罕的那可合答黑把阿秃力战铁木真为王罕逃走争取时间,受到铁木真的认可。泰亦赤兀部塔儿忽台手下的巴阿邻部纳牙父子,没有将塔儿忽台绑送给铁木真,得到铁木真的赏识。纳牙因护送忽兰受到猜忌时说:“我只一心侍奉主人,凡外邦得的美女好马,要献于主人,除此之外,别有心呀,便死。”[43]纳牙因对铁木真忠心可鉴,立国后被封为万户。

其次,创立征伐和战利品分配规则,并严格执行。在与察阿安塔塔儿四种对阵前发布军令:若战胜时,不许贪财,既定之后均分。若军马退动至原排处,要翻回力战,若至原排处不翻回者斩。对阿勒坛、斡赤斤、忽察儿等违反军令抢夺财物的,命令哲别、忽必来尽夺其所得财物。[44]铁木真让速不台征脱黑脱阿儿子时制定了行军规则:爱护马匹。“你越高山,涉大河,可趁军每的马匹未瘦,行粮未尽时,先要爱惜,路间不可轻易围猎。若要围猎做行粮呵,也要斟酌着。”“若有违号令者,我认得的,便拿将来。不认得的,就那里典刑了。”[45]正如志费尼在《世界征服者史》中指出:“他给每个场合制定一条法令,给每一个情况制定一条律文;而对每种罪行,他也制定一条刑罚。”[46]

另外,创新组织,完成从契约到身份的转变。征乃蛮前,铁木真将军马数了,立千百户牌子头,又设80个宿卫的人,70个做散班,建立千百户制度和怯薛制度的雏形。[47]在1206年立国时,铁木真授开国有功者95千户,千、百户长主要来自追随铁木真的那可和实力派贵族;进一步完善怯薛组织,于各官人并白身人儿内,选择有技能身体壮的做怯薛歹;通过一系列的训言和命令,将草原各部族编入千、百户组织,千、百户的贵族和百姓都对大汗和上级绝对服从。正如志费尼所描述的,一个统帅10万人马的将军犯了错,大汗只需派一名普通士兵就可按规定的方式处罚他。如果要他的头,就割下他的头,如要金子,就从他身上取走金子。[48]人们只能留在指定的百户、千户或万户内,不得转移到另一单位,也不得到别的地方寻求庇护。违反此令,迁移者要处死,收容者也要受严惩。[49]

从盟誓向札撒过渡的过程,也是那可、实力派贵族转变为黄金家族家臣的过程,由此缔造了结构严密、高度统一的国家组织,同时也建成令世界为之战栗的战争机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