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那是一栋破败的老洋房,建于解放前,跟所有的房子一样,初建成时漂亮气派,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雨沧桑,已经面目全非。

这里最多时曾住多十几户人家,吵吵闹闹的,都是亲人,虽然即使如此,大家也免不了要为一盏灯的电费一个水龙头的水费争到脸红。`

到最后,还是外婆悄悄地拿出钱垫上,才能平息。

人穷的时候,活得卑微小气些,是生活的常态,这个道理莫晴从那时就明白。所以她从小就不争什么,再说,争也争不过那些如狼似虎的表姐表兄,不争,还经常被人揪头皮说一顿,她努力忍住不还口,再难过,也不过是躲到外婆的背后去,搂住外婆的腿,仿佛靠住了她,这世界就变得一样温暖可靠。

外婆不动声色,也不偏帮谁,等着纷争过去,身边没有人了,她会偷偷掏出一块糖给莫晴,多半还是过年时去吃喜酒带回来的。

莫晴没出息,为了这块糖,总是破涕为笑,然后剥下糖纸,展平,再用小小的牙咬下一半糖,热切地递过去:外婆也吃!

推来推去,外婆让莫晴再把那半块糖包好,留到下次吃。真的,说起来谁会相信,日脚艰难,一块水果硬糖也受到那样的珍惜。

等他们一户户迁出去,外公过世了,房子里又剩下外婆和莫晴两个。

莫晴不声不响,开始动作。趁周末找了清洁公司,几个人一起动手,仔细打扫掉陈年灰土,所有的玻璃和地板都擦得晶亮,卫生间冲洗得雪白,拆掉那些木扳夹出的隔断,重新刷漆。

老洋房顿时明亮堂皇许多,外婆看了一楞,微微叹了口气,嘴角微微抿住,有些悲喜交集。她一生都是如此,从不大哭大笑,再高兴也是淡淡一笑,不露牙齿。不似现在的女明星个个豪放,血盆大口,笑得牙肉都暴出来。

莫晴又托人找了一把硬木安乐椅,暗枣红色,搭好毛毯,放在落地窗前,搀扶外婆坐上去。

外婆半闭着眼睛说:以前家里也有这么一把椅子。莫晴当然知道,全靠那些老照片,有样学样,她才从家具市场上找到这把椅子。老照片上的外婆是大上海高尚淑女,纯白色洋装,精美的女帽,即使在安乐椅上也坐得端端正正,不苟言笑。

眼前的外婆靠在椅子上,白发萧疏,说几句话就觉得累,快要睡着了。

老照片上还有很多好东西,外婆参加派对时带的全套绿宝石首饰,新婚时的大钻戒,生了头生子,她戴着大而圆润的珍珠耳环,含蓄通透的翡翠别针,最厉害的是结婚三周年纪念日上,饶是黑白照,一条璀璨的钻石项链照样大抢风头。

莫晴的朋友Ann号称时尚人士,专门研究穿戴打扮,结果被这批老照片迷得晕头转向,征得外婆同意,翻拍了修好图上杂志,隔了这么多年,衣服首饰还是艳压当场,时髦设计立即逊色。

那本杂志递到外婆手里,她也不过随意翻翻就完了。倒是老照片,她要一张张按照原来的位置插好,再端详一会儿。

莫晴贴住她的脸:外婆还是那么好看。

外婆笑了,说老了,真是老了。莫晴说在我眼里你还是千金大小姐,我是伺候你的小丫头。

2

外婆这么多年,从不寻医问药,有些不舒服,都是自己找中药房相熟的老中医给抓些草药,煮了汤喝下去,多躺一阵,第二天还是起来操持家务。

这一次,还是她自己要求的,说到医院去看看,莫晴心知不妙,脸上笑嘻嘻,一颗心早沉到海底去。

检查结果并不意外,癌细胞已经扩散,这么大年纪,也不必再受化疗的苦。莫晴一个人溜去,早编好一套不相干的谎话骗外婆。只是,她呆呆地听医生说完,哦了一声就走出去,也不知道走了多远,看到路边有只长凳,忽然全身没了力气,瘫倒在上面。

说起来,也是有父有母,外婆却是莫晴最亲的人。莫晴的妈妈,被宠坏的小妹,二十岁就结婚生女,跟着又离婚。全家激烈反对,却也抗不过她的任性。

她留下哇哇哭的莫晴和十块钱,一个人跑到广州,接着听说在那边嫁了香港人,生了儿子,又听说并没有正式结婚,只是人家包养的二奶。

莫晴从记事起就听二舅母教训女儿:侬哪能都勿要跟侬姑姑学哦。那扁平的声音明明说的不是自己,却能让人羞辱得无地自容。

莫晴也没见过生父,听说比母亲大很多,如今在某大学里混成副校长,妻贤子孝,人生过分美满,完全不需要她这个丢脸的前房孤女。

只是上大学时,有次看到说莫教授来校讲座,她默默地记下时间,静静地坐到最后一排去。远远地看着那个男人,感觉非常不真实。她没听清楚他在讲什么,只是在心里对他做了最后的告别。

既然父母都不要她,不必白添这份尴尬。

只有外公和外婆真心疼她,把她从小婴儿养成现在这样漂亮潇洒的白领女,莫晴稳稳考上好大学,顺利找到好工作,两年就做到小主管,上司客户都赞她成熟懂事,可谁知,低眉顺眼察言观色不得罪人,得了一点点照顾都珍惜,感恩知礼,那是从小练出来的功夫。

多少人介绍好对象给她,又有适龄男子搭讪挑逗,她只是笑笑,不应。上班努力工作,下班一心赶着回家。男欢女爱,与己全不相干。

不敢轻信别人,害怕自己跟妈妈一样,做了不负责任的女人,或者说,遇到不负责任的男人。

靠别人不如靠自己,不是外公外婆,又哪有自己的今天。过多了节俭日子,工资卡的数目看着真是很大一笔,第一个月的工资就交给外婆,外婆不收,两个人又是推着让着,笑着流泪。

莫晴自从上班起手里就带只大包,下班回家的路上要买外公爱吃的糟鸭舌,鸭掌,外婆爱吃的栗子蛋糕,小块的巧克力夹心饼干,路过菜市场她会跟大妈阿姨们一起挑选新鲜青豆,鸡毛菜,每次到家,两手都提得发麻。

外婆总是接过她手里东西,怜惜地摸着她的手:囡囡,吃力伐?

不累不累,外婆,我去给你作红茶,蛋糕放久就不好吃了。

别人说莫晴孝顺,莫晴说那是你不知道外婆对我有多好。真是,钱紧的时候,一碗泡饭两个人分,一根油条也剪成几段,外婆总是吃得很慢,最后好东西都进了莫晴的肚子。那时所谓的好东西,不过是一口吃食,每个月的钱只有薄薄几张,要精打细算,才能安顿好每天三餐,挤一挤,还要付人情来往的份子钱,要给舅舅姨妈们寄包裹,要买水买电买肥皂洗衣粉针头线脑。外婆总说囡囡跟在身边,小小年纪就吃了苦,可莫晴从未觉得,她只记得童年里,多少次外婆留一口好吃的给她,笑着看着她高高兴兴地吃下去,唯一的遗憾是好吃的总是太少,又总是被贪嘴的她先吃光了。

领了工资,日子可以好过了吧,可以好好地多买些好吃的东西给外公和外婆了吧。只是为什么他们老得这么快,胃口变得不好,莫晴想尽办法,也不能让外公多吃下一口。他卧在床上,无奈地笑着,说:不怕,囡囡不怕哦。

莫晴退到厨房,捧住那碗小汤圆无声地哭了。哭完了洗把脸,回到床前去,握着外公的手,静静地坐着,直到外公朦胧睡着。

外公去世那年分外冷清,养了七个儿女,竟只有本市的几个过来敷衍地看一眼。

外婆还要为他们辩解:当年出身不好,连累了孩子,没跟父母享到福,不怪他们。莫晴不懂那所谓的非常年代是怎么回事,只知道这一家子人背着资本家的名号,吃得苦头给别人分外多些。

吃苦多了,人心就硬了,孩子长大之后,各自有自己的小家,小家和父母之间,他们当然选的还是自己的伴侣和孩子。利字当头,你得多了,我就少了,大家回城时挤着住这栋老房子,天天吵个天翻地覆。

骂到最后,莫晴知道自己才是外公外婆的软肋,一个没人要的孩子,倒吃穿住用都供着,那别的儿孙,岂不是吃了眼前亏?这样的道理,不知道听了多少难听的话,受了多少冤枉气,她才明白过来。

四姨妈的话还是那么直接:姆妈这些家底,不要统统便宜了伊。

那尖尖的红指甲冲着莫晴一指。想不到外公的葬礼上,还要受这样的侮辱。

外婆第一次沉了脸,慢声说:我做主,谁也都不得便宜,也不吃亏。

她还是跟从前一样,把莫晴推到身后,保护着她。

只是,此时莫晴高她一个头,比她高比她重,外婆还当她是小孩子。莫晴低头看到外婆的白头发,心酸得无法形容。

得了这句话,大家一哄而散,留一地脚印,莫晴趁着外婆睡觉去一点点擦干净。一边擦一边掉眼泪,哭的不是这些人对她的敌视,而是从此再见不到外公,和善清瘦的脸,暴着青筋的大手,总说她是外公的欢喜团,带着她去公园,买冰淇淋给她吃。

外公走了,留下外婆怎么办,有一天外婆也会走的,那留下她自己怎么办呢?

眼前就剩那一小块地板,越擦越湿,又不敢大声哭,怕外婆看了难过。

直到接到检查报告,明明白白地告诉莫晴:原来这早晚,你,到底还是个孤儿。

3

晚饭莫晴亲手做,几个清爽的小菜,还是外公教的,外婆一直不大会做饭。难为她千金小姐,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就很不容易了。莫晴在外面吃到某个菜好吃,一定要回家试试,做成了给外婆享用。

外婆总是微笑:这么多儿女,想不到最后是囡囡你照顾我。外婆老了,不知道能不能看着你出嫁。

莫晴听得鼻子一酸,强笑着说外婆要送我嫁人的,还要给我看囡囡呢。

外婆笑着摇头,也不知是说她未婚女子口无遮拦,连生孩子都说得出,还是说自己年纪大了,等不到那一天。

周末莫晴就带个英俊的年轻人上门,亲热地叫声外婆,我是小晴的男朋友。

她想吃鸡毛菜,我就去找鸡毛菜,她想要看男朋友,我就找给她看男朋友。如果可以,莫晴想把这世界都捧在手心里给外婆,让半生坎坷的她能知道,万事如意是什么滋味。

年轻人活泼好动,一屁股坐进安乐椅摇几摇,莫晴沉下脸狠狠瞪他,他赶紧站起来,不知所措。

外婆看了他一眼,又看看莫晴,不做声地笑了。等那人一出门,外婆就问:到底是啥人啊?囡囡。莫晴惭愧地低头:是我师弟啦……外婆你真是,拆穿人家。

外婆抚着她的头,那一头黑而细的青丝发,是她的遗传,家族中的女性,个个都是好头发。

怕你吃亏上当,你哟,要拣个合适的,对你好的,就像你外公,我跟他这么多年,重话都没说过,临走还说委屈了我,你哟,乖囡,不要像你姆妈才好。

外婆从不肯跟着别人批评自己的幺女,这是第一次,为了告诫她的乖小囡,虽说盼她找到好归宿盼得急切,却又怕她别为了顺着老人家,就胡乱将就。没了妈妈的小女孩,在外婆的眼中,永远需要保护。

莫晴靠住外婆,听着,答应着:我都知道,外婆,我都知道。

她不会像妈妈,莫晴早就发誓绝对不要像妈妈,因为见过冷暖,她比谁都珍惜这人世间的好。只是这点温暖和依靠,眼看着也快到了头。

住一天,就收拾一天,添置些东西,不知不觉,莫晴每个月工资都花光光,老洋房也因此日新月异,渐渐恢复当年的气派。

外婆看不得莫晴大手大脚,连燕窝也买来给她吃,还骗她说是银耳,她吃上一口,早知道是什么。

乖囡,知道你对我好,要给自己留点钱防身呀。

莫晴一边连声答应,一边心想:要是你走了,我留下这点钱可有什么用呢?

老洋房前面的庭院也打理出来了,垃圾扔了两卡车,一下子就显得空旷起来。在老照片里,这里原是种满了玫瑰,那时外婆还是少女,手里拿一本英文书,身上穿得是雪青色西式连衣裙,焕发的青春比玫瑰更灿烂。

现在换莫晴站在空地里,玫瑰是不再有,人也不再是当年的人。莫晴没功夫伤感,她只恨不得今天种下种子,明天就开满玫瑰花,换外婆一笑,可世间万事听钱的使唤,唯独时间不能。她只有去花店买几把花,回家修剪好插进花瓶,放在卧室里,添点香味就好。

做了比没做好,有比没有好,莫晴拼了命,只想赶到时间的前面去,这感觉,竟然跟多年前,想考个第一名换来外公外婆欢喜的心情一模一样。

房产中间商发来不少无头信,千篇一律,都是来询问是否要卖房子的。这城市地价飞涨,公寓房过百万大家还排长队拿号,何况是这样的老洋房。

家里这边最先来的又是四姨妈,穿着一身廉价黑纱连衣裙,香水味刺鼻,开口就说:姆妈,这栋房子现在老值钱咯,你有没有打算呀?

外婆垂下眼睛:告诉过你们了,我会做主。

再望下,就是难堪的静默。

四姨妈临走又对莫晴的脸一指:侬格小人,放长线钓大鱼呢。

忽然之间,莫晴不再怕那红指甲,她站起来,伸手啪地一声把那根手指打落。也不做声,居高临下看住这嚣张的女人,唉,其实靠近了看,四姨妈的面容有些像外婆年轻时,三代女人,都有一样秀丽的双眼皮。

她不再是那任人推搡的小女孩,转眼已经长高长大,在外面做事久了,自然有种笃定自信的态度。四姨妈有些心怯,一时竟不大敢再说话,怕吃了眼前亏,哼了一声就走,背后跟的是二舅舅,从头到尾也没说什么,在门口放了一盒点心。还跟小时候一样,眼角也不扫莫晴一下,当她不存在。

莫晴知道,曾经为了抚养自己,外公和外婆几乎跟所有的儿女翻了脸,他们说父母没给自己看孩子,到底偏疼小妹,将来老了,不要怪他们不管。

当时丑话说尽,现在为了个房子,一个个不请自来,惟恐落了后,给别人先吃了大头。

莫晴看着外婆的背影,忍不住走过去抱住她,刚才正庆幸长大了好,可以不怕别人指指点点,现在又讨厌自己长得这么大,抱住外婆,只能把头低下去靠在她头上,而不是从前,搂住大腿不离手,不管遇到什么难过的事,都可以钻进外婆的怀里去。小时被人欺只盼着快长大,现在又反复地懊悔:是不是不长大,外公和外婆就不会老,也不会死呢?

她紧紧地抱着外婆,只希望时间就此停住也算了,不然,真不知道是不是下一刻,就要分开。

外婆轻轻地拍着她的手背,一切尽在不言中。

4

老洋房的插销和把手都是铜的,莫晴闲下来就用擦铜油猛擦,让它们回复光泽。她到网上淘了一套银餐具外加全套餐巾,搭配着橡木餐桌,有点时光倒流的感觉。

外婆也说:还以为是做梦,可是囡囡都这么大了,那时才五斤重……

亲戚们不会有好话,看莫晴大动手脚整理房子,一起撇嘴:真以为老房子是她的了,得意忘形。又看她照顾外婆处处用心思——不用说趁着老人糊涂,讨她欢喜,好把遗嘱定下来,独吞家产。

到了分家产时,人人都想起了这曾是一个家,他们曾是一家人。

这样的老洋房,外面估价已经是过千万,舅舅姨妈看红了眼,谁也不甘心就这么被个黄毛丫头得了去。

莫晴想不到这些,她只知道,跟外婆相聚的时日不多,想好好地给外婆做点什么,让她舒舒服服,心里高兴,这一辈子没少受苦,多享受一天就是一天。

时间是指间沙,越是去抓,越是留不住。越是对外婆照顾得周全,外婆心里也越是明白,日子不多了。

莫晴推掉一切出差的机会,除了上班八小时,全部时间都跟外婆在一起,每天都拿点东西带回家给外婆。羊毛披肩,小牛皮的便鞋,美国的保健品,日本的面膜,五花八门。

好东西是这么多,她的工资又不少,真恨不得把这世界都买下来给外婆好好享受,这样的好日子,为什么来得这么晚呢?

这心意也只有外婆了解,她笑眯眯地看着她忙来忙去,说我囡囡好能干。红茶过涩,牛奶放多,她全不挑剔,高高兴兴地接受。

晚上莫晴和外婆换好睡衣,跟小时候一样并头睡在大床上,只是那时是外婆要时时小心,不肯挤着莫晴,现在换成是莫晴提着心,稍有声音就惊醒,给外婆端茶递水。

有时醒来了睡不着,两个人就聊天。

外婆,最近有人追我哟,是个小老板,要不要带回来给你看?

你自己拿稳主意,外婆喜欢不喜欢不要紧,你要挑个合适的,对你好的,就像你对我这么好。

我哪有啦,外婆对我才好,小时候淘气,把茶杯全打破,也不说我。

你还记得呀,呵呵,你害怕,吓哭了,外公把你背起来,带你买套新的回来。

后来还不是又让我给打破了,早知道不用买了。

傻女,不买,那用什么喝茶?……

不知不觉,莫晴眼泪已经流了一枕头,外婆觉察了,颤巍巍的手伸过来给她擦。

不哭不哭,哭成这样怎么上班,做人要有精神,啊?不怕,外婆还不会死呢,要陪着你的。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不要理他们,再不好也是亲人。

外婆轻柔的话,跟小时候一样,还是能安慰到莫晴的心。她慢慢地要睡过去。又听见外婆说:……看得见的,给他们,看不见的,给囡囡。

莫晴心想外婆说的真好,看不见的,那就是爱呀。可不是,外公外婆的爱,都给了自己。

这也就够了。

5、

家庭会议是二舅舅发起的,大舅舅在国外,他就以长子身份代表了,核心无非是遗产怎么分配,五个成年儿女,各自又有一家子人,个个争得口沫横飞。

莫晴在里面伺候外婆喝茶,只假装听不见。三舅舅家的表哥进来看看,叫了声奶奶,又退出去,接着把女儿带进来,教她叫太太。外婆看着笑,看了莫晴一眼,目光满是宠爱,莫晴知道,外婆是说:就跟你小时侯一样可爱呀。

为了这一时刻,这满屋子的人,乱糟糟的闲话,她都不放在心上了。

二舅舅他们终于商量出一个分配方案,交到外婆手上。不想外婆看都不看,还是垂着眼睛:我心头有分寸。

二舅舅急了,他不用手指,直接问出来:是不是都要留给莫家的孩子?你不要糊涂!

原来这么多年他还是能看得见这个小外甥女的,以前她在他眼中一直隐身,都不能算是一个人,现在眼看财产受威胁,他终于看见她了,而且特别提醒她姓的可是外人的姓,养了这么多年还不够吗,要把家产给了她,那可真叫老糊涂。

外婆站起来:我自己会找律师安排身后的事情,你们不用费心了。

这一瞬间,仿佛她又成了当年那个中西女校的高材生,说一不二的大小姐。纵然之后天翻地覆,经受多少苦日子的折磨,她的心里还是有那一份不可侵犯的尊严。

莫晴看到那些人的眼中,忽然多了几分畏惧,还有……讨好。哦是了,他们认定了自己就是全部遗产继承人,生怕她报复他们。那些耻辱和伤害,原来他们跟她一样,是清清楚楚地记得的。也许在他们心中,她不声不响地长大了,霸占这份家产,就是蓄谋已久的报复。

报复?……那一张张脸,都跟自己长得很像,都是外公外婆的遗传,何况,外婆说了:再不好也是亲人。莫晴不出声地叹了口气,礼貌客气地把他们敷衍着送走。

又是一地脏乱的脚印,莫晴独自把外面地板擦干净,茶具都收拾好,再把红枣粥关了火,盛一碗放到半凉,双手端给外婆喝。

等外婆喝完,她把头放在外婆的腿上,把心里的那句话说出来: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外婆。

外婆轻轻地抚着她的头发:我知道,囡囡,外婆也舍不得你。

她们靠得更紧些,仿佛又回到童年时代,被外婆抱在怀里,两个人推来推去,让着那带着牙印的半块糖果。

6、

莫晴常跟人说的就是:我外婆是真正的淑女。

这话完全正确,她一生不管是穿价值千金的礼服,还是一件蓝布上衣,都是干净整齐,说不出的端庄大方,外面卖菜的都没见过老太太头发乱过一丝,每次都是好好地挽个髻,简单清爽。

这一次也是如此,外婆洗澡后给自己换好了衣服,还画了一点妆,坐在安乐椅上,长眠过去了。她一生不肯麻烦别人,不会失礼于人,死亡也不例外。

莫晴当时正在开会,刚做完报告,只觉得心里说不出的难受,跟同事说了一声就打车回家。出租车堵在路上,她烦躁得如笼中兽,司机想说几句打哈哈的闲话,却看见她一脸泪水,止不住似地流着。

下了车,她跌跌撞撞地跑着回家,开了门,这么忙乱的声音,如果是平日,外婆听见了早已起身出来,可是这一次,没有人来迎她。

外婆的手还是温的,120来得很快,检查了一下,说人已经走了,老太太有福气,走得很体面,就跟熟睡一样。

莫晴一直握着外婆的手,那点温度很快就抓不住了,一点点地漏出指缝。喊哑了嗓子,外婆不再答应一声,拿脸去贴外婆的脸,外婆再不会笑着醒过来,叫她乖囡。莫晴终于知道自己永远修炼不成外婆这样的淑女,她哭到崩溃,狼狈万分,又怕辜负了外婆平时给她的种种教育,只得疯狂流泪,却不能出声。老洋房里,是否外公和外婆的灵魂还没离去,不要惊扰了他们,也怕他们听见哭声,会心头不安。

虽然知道这一天总是要来的,等这一天真的来了,依然撕心裂肺。这房子有外婆在,就是她的家,外婆走了,这个家也就没了。莫晴从未抱怨自己身为孤儿的命运,却在这一刻无比痛恨自己的存在,有她在,外婆多受了二十年苦,为了拉扯抚养她,多受了多少闲气。这不是栗子蛋糕和鸡毛菜就能弥补回来的。

但外婆从来没有责备过她,从来没有对她不耐烦,从来都说她是世界上最乖最可爱的囡囡。亲生父母虽然抛弃她,她却也知道自己是外公外婆疼爱的宝贝,亲戚们踩她看低她,她不怕,因为知道外婆总站在她的一边。

时间带走的不是老人的生命,不是一栋可以栖身的房子,而是爱和安全感。

果然,全家人是被律师召集到一起的,莫晴一个人坐在最后面,她的眼睛红肿发炎,整个人瘦了一圈。

外婆的遗嘱分配果然公平,有些过分的公平了,老洋房原来早定了买主,价钱确实有千万之上,但是外婆把家族里的子女和隔辈子女都算上,一下平分给四十多个人,包括在海外的大舅舅一家,在香港的莫晴的妈妈,还有她那个谁也没见过的儿子。也包括她最疼的外孙女,莫晴。

这一下见者有份,大家说不出什么,却总觉得不对劲。本来抱着打算发几百万的财,这下缩了水,买个房子付首付都勉强。

四姨妈扫莫晴一眼:白费心机,偷鸡不成蚀把米。

亲族中人终于对她失去了兴趣,莫晴觉得这算是不幸中唯一的幸运。

律师做主,大家分头拿钱,莫晴又是最后一个。那笔钱做什么好呢?莫晴报了个国外的大学,打算出去看看世界。

当年成绩不错,她连考研都不肯,赶紧找工作,怕再花外婆的钱。可是,算到现在一辈子的学费,都是外婆给她出的,恩重如山,也就是这样了吧。

申请学校,收集资料,签证,这边公司里汇报后交接工作,杂事一多起来,也算转移了注意力,不然一停下来,眼泪就会忍不住自己涌出来。

等入学这段时间,莫晴把外婆的东西仔细收拾好,几件旧衣服,旧家具,都搬到她租来的小房间里,按原来的样子摆好,有时候喝杯下午茶,幻想着外婆也坐在对面,冲着她慈爱地微笑。

一天翻外婆的旧衣服,口袋里竟然有块陈年的水果糖,想是她那时偷偷存下来,想要留给囡囡吃,却忘了放在这里。

莫晴把那块糖剥开,放进嘴里,尝到的却是眼泪的滋味,那些相依为命的时光,一时都到眼前来。

外婆,我吃到了,她轻轻地说。

外婆那样好教养的女人,却肯为了她,在别人的婚礼上偷偷藏起一块水果糖,只为了她不开心时,能甜甜她的嘴。这样的疼爱,在身后她仍可领受得到。只是糖果还在,外婆你去了什么地方呢?我不会再打破茶杯,我不会再被人欺负,我终于可以在这世界上做个堂堂正正的人,可是,我到那里去找你呢?若没有你,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仍然会在夜晚梦见外婆,冲她笑,对她说话,惊醒后怎么也睡不着。有时候莫晴会偷偷走到老洋房附近,转来转去,外公背着自己去上学,外婆在门口目送,外公背上的温暖,外婆眼里的温柔,一生一世忘不掉。

7

几个月后签证下来了,莫晴准备出发去美国,临行特别嘱咐房东,请别动房间里的东西,她专门付一笔房租来保存外婆留下的遗物。

莫晴的妈妈,分到了遗产也没现身,听说第一件事就是问女儿会不会跟她追究这些年的抚养费。自有好事的亲戚来通报,想看好戏,莫晴脸色不变,老老实实地说了声:不会。这场风波就过去了,未免让人扫兴。

还不如国外的大舅舅,虽说多年没露面,但还是问了一句莫家的囡囡怎么办呢?自然,也有人添油加醋地告诉他,那女孩子何等有心机,千方百计哄着老人,妄想独吞,想不到最后姆妈心头多明白,让她竹篮打水一场空。

莫晴心里只是默念外婆的话:再不好也是亲人。是的,打过她骂过她侮辱过她,有什么办法,好在以后天涯海角,再也不用看他们的嘴脸。

行李收拾好,忽然接到律师的电话,这律师还是外婆颁遗嘱的时候露了个面,那时莫晴哭得昏昏沉沉,不知他是张三李四,这时一听声音,原来是个年轻人。

他约莫晴到办公室去,说是关于外婆的遗产,她满心疑惑,不明白还有什么事情可说,外婆找律师,卖房子,分派财产,都是背着她进行的,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再说外婆一生,也就是剩了个老洋房,还有别的什么呢?多半是遗书吧,她不能走得那么匆忙,连一句话也不跟她的囡囡说。

那律师怜惜地看着她,一张清秀的脸憔悴得没了形状,他语气更加温和:那天你外婆来,把你们的事都跟我说了……我会陪你一起去。

一把银行保险箱的钥匙放在面前,莫晴糊里糊涂地接着,又糊里糊涂地跟着律师去了银行查收。那个保险箱如此贵重,要专门开个会议室来给他们。

柔和的顶灯照着那里面的东西:大大的珍珠耳环,璀璨的钻石项链,晶莹的翡翠别针,钻戒,玉镯,全套宝石首饰,老照片上的宝贝,这里一件不少。

外婆没特地为她留下什么话,她的话,全在这里说了。

把好东西不动声色地藏着,藏着,一直等到身后,别人瓜分了房子之后,她才悄悄地拿出来,微笑着送给那个无依无靠的小孤女,告诉她:外婆最爱的,也不过就是你。

半根油条,一块水果硬糖,一箱珠宝首饰,我所有的,都愿意给你。

一瞬间,莫晴明白了,那天晚上外婆的话大有深意:看得见的,给他们,看不见的,给囡囡。

这一笔神话般从天而降的财宝,可以继续保护她,给她依靠。只是外婆不会再陪在她身边,她再没有一个温暖的怀抱可以随时钻进去,做一个长不大的小囡。

要到这一刻才肯痛哭失声,哭自己无知无觉,一生都在外婆的保护下,却没回报一分一毫,哭外婆惦记着她的终身,却因为害怕婚姻,没让外婆赶上她的婚礼,没让外婆再抱上她的囡囡。哭这人世间的生离死别这样残忍,竟不肯再多给她一点时间。

终于再也见不到你,可是,你还没有听到我对你说:外婆,我爱你。总觉得这话太重,无法说出口,等到想说时,一切都来不及。

8

莫晴临行前,在老洋房前逗留了很久很久,她听到风从落地长窗里吹过来,那是老洋房的叹息。

传说临终时刻,可以见到自己最思念的人~